秦淮八豔當中誰人最美。

陳圓圓,當之無愧。

唯一能以美貌與陳圓圓相媲的女子,大概隻有她一人——卞玉京。彼時,秦淮兩岸便盛傳“酒壚尋卞玉京,花底出陳圓圓”的說法。在餘懷的《板橋雜記》當中,關於當時各路佳人的知名度排名,也有“李(香君)、卞(玉京)為首”的記載。

遺憾,這個詞語實在傷人,卻又在書寫這些秦淮女子的人生篇章當中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能避免。隻是遺憾。美貌這件事,總是帶來無可避及的困境。隻是遺憾,卞玉京的一生,竟活成了另一個馬湘蘭——與君相別是路人,再見情消如夢生。

彩袖殷勤捧玉鍾,

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

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

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照,

猶恐相逢是夢中。

世人皆喚她卞玉京。

其實,“玉京”一名是很久以後的事了。卞賽,才是她的本名,又字雲裝。她還有一個妹妹,叫卞敏。在鬢香釵影和翠袖紅巾的秦淮岸邊,姐姐卞賽和妹妹卞敏這一對兩生花尤引人注目。二人性格也是迥異,卞敏熱烈,卞賽沉靜。

姐妹二人,皆是才貌俱佳。卞玉京尤甚。“知書,工小楷,能畫蘭,能琴。年十八,僑虎丘之山塘。所居湘簾棐幾,嚴淨無纖塵,雙眸泓然,日與佳墨良紙相映徹。”

也不知是何緣故,秦淮女子獨愛於蘭,擅丹青者皆愛畫蘭。

馬湘蘭如是。卞家姐妹也不例外。隻是妹妹畫蘭,常是兩三朵獨豔,簡潔奪目,一如其人之烈豔如火。卞賽不同,她的蘭,總要配上如劍枝葉,縱橫肆意,瀟灑似有酒意。

對。卞賽愛酒。

鍾情飲酒的女子,多半很寂寞。

彼時,卞賽豔名勝過妹妹。多半也是因著這疏豪磊落之酒。

與往來男客,觥籌交錯之下,多了幾分親近。但其實,卞賽為人冷傲,平日裏寡言,不善酬對。也不與外人親近,雖有交心的姐妹若幹,但到底不是個熱鬧的人。是遇到了氣味相投者,方才能夠豁然大方,與人深談、豪飲。

卞氏姐妹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隻是父親早亡,無人顧養的姐妹花二人輾轉流離,終是墜落風塵。一條寂寞不能言說的道路上,姐妹二人扶持共行,一路孑孓。卞敏早遇良人,脫身苦海,卞賽本以為姐妹二人起碼有一個如願從良能度安穩一生。

竟不想,到最後,與自己依然是殊途同歸。

出家的出家,流亡的流亡。

卞敏雖不如姐姐名盛,但也是少有的美人。加之其人熱烈,不似姐姐冷傲。有心人也多願與之來往。因此,她有幸遇到了自己的命中良人,申維久。申維久是仕宦子弟,祖父曾是明朝宰相。申家是簪纓世族,久受國恩。申維久也是少有才名,俊雅風流。

二人遇到,互見鍾情。申維久獨有主見,納之為妾不是易事,但他癡心難改。是以,卞敏入了申家,離了賤籍。但命運不寬厚,待她殘忍。兩人情濃不久,申維久罹患一場大病,不治身亡。申維久一死,出身青樓的卞敏在申家的際遇日不如前。

大夫人三兩句便陷她於不義。說她猶似當年漢成帝寵妃趙合德。極盡其狐媚之能事,害了申維久。這個罪名真是不小。

不多久,卞敏便被打發出了申家。幸而卞敏裙下之臣不少,離了申家,依然有人願意藏之納之,將她收留。

後,卞敏改嫁潁川氏。潁川氏是福建官員,這一嫁,非是因禍得福,反是禍不單行。跟隨潁川氏去往福建之後,當地發生暴亂。潁川氏重演當年崇禎砍殺妃嬪一幕,怕終妻妾落入匪手,砍殺之。卞敏的結局,有人說死於此回禍亂,也有人說僥幸逃脫,卻流離半世,終至,異鄉病死。

總之,淒涼。

而卞賽呢?

較之妹妹的一生一世,仿佛是要幸運些。

仿佛而已。

崇禎十五年。

卞賽十九歲,居蘇州虎丘。尚未去金陵。彼時,當地有個叫作吳繼善的男子春風得意,欲往成都當知縣。親友便在南京水西門外的勝楚樓設宴,為之踐行。並宴邀佳人為之助興。卞賽應邀出席。

席上,不過是些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虛情假意。卞賽不以為然。

隻是做些分內的事,歌之,舞之,罷了。誰知,正是這一回的拋頭露麵,令她此生此世都有了掛念。席間,對她有意的男子不少,她一一不曾回應。唯獨那人不同,沉穩,篤定,不輕佻。

在一群酒色之徒當中,他因此顯得鶴立雞群,與眾不同。

甚至有一些憂鬱迷離的味道在。這令見慣了登徒浪子的卞賽心上一驚。這一驚,便驚出了些許好奇,乃至愛意來。本不擅酬對的卞賽竟一時心意開闊起來,與他說話。

酒過三巡,她磊落似男子。

微醺之下,她開始有意無意地開始給他暗示。也不知是何緣故,他竟佯裝不知。最後,卞賽放下了性子,眼波流轉,直勾勾問了一句:“亦有意乎?”實在也不知是怎的,她竟生生對這初見又琢磨不得的男子著了魔。

他便是吳偉業。

是年,吳偉業三十三歲。

當日,宴席之主吳繼善是吳偉業的堂兄。為堂兄踐行是理所應當的,隻是不曾想,會遇到卞賽。吳偉業,其人溫吞敦厚,慢條斯理的性子裏難免有一點怯懦,但這反倒對他做學問大有裨益。沉靜的人,從來就不多。能夠一心一意做好一件事,已是難得。

吳偉業,出生於公元1609 年,年長卞賽十四歲。字駿公,號梅村。世稱“吳梅村”。先世居江蘇昆山,祖父一輩始遷江蘇太倉。十四歲時已通經博古,尤愛“三史”。文章寫得也是頗有質地,不趨俗。後來,受到複社領袖張溥的賞識,收為門生。

成為張溥門下“十哲”之一。

吳偉業詩今存千餘首,與錢謙益、龔鼎孳並稱“江左三大家”。《四庫全書總目》評論說:“其少作大抵才華豔發,吐納風流,有藻思綺合、清麗芊眠之致。及乎遭逢喪亂,閱曆興亡,激楚蒼涼,風骨彌為遒上。”

其詩多是哀時傷事,極富時代感。近體詩、七律俱佳。而他的七言歌行更為出眾。一首《圓圓曲》青史留名。

吳偉業的詞作不多,但清麗哀婉,傳誦也頗廣。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評其詞道:“吳梅村詞,雖非專長,然其高處,有令人不可捉摸者,此亦身世之感使然。”又說:“梅村高者,有與老坡神似處。”

另有《梅村家藏稿》《梅村詩餘》,傳奇《秣陵春》,雜劇《通天台》《臨春閣》,史乘《綏寇紀略》等作品存世。

與王穉登、侯方域等人不同。吳偉業仕途順遂。崇禎四年,二十二歲便高中進士,授翰林編修,後任東宮講讀官、南京國子監司業等職。科考那年,吳偉業高中榜眼,成了當朝首輔周延儒的門生。也因此,吳偉業在複社中的地位也迅速提升。

因首輔周延儒與次輔溫體仁之間的矛盾甚深,而周延儒又與複社關係密切,且與吳偉業的父親有一點交情,另外還與考官李繼貞等人是同鄉,因此,這些線索被對頭溫體仁掌握之後,周延儒跟吳偉業被告了一狀。

縱不是政敵,換作旁人,大概也難免要猜疑,吳梅村高中榜眼是否暗藏貓膩。被告發之後,周延儒不平,直接將吳偉業的文章呈遞於崇禎皇帝親閱。所謂“身正不怕影子斜”,若吳偉業不是憑借真本事謀到這個前程,周延儒也斷斷是不敢請崇禎親閱文章的。

閱畢。崇禎皇帝大悅。

親批“正大博雅,足是詭糜”八字。

自此,吳偉業因禍得福,深得崇禎帝愛重。

同年八月。崇禎見吳偉業尚未婚娶,欽賜假期,準他歸鄉娶妻。這在曆史上,也是不多見的。可見,這之於吳偉業來講,是一件意義多麽重大的事情。連吳偉業的老師張溥也寫詩《送吳駿公歸娶》相贈表達欣羨之心。

詩曰:

孝弟相成靜亦娛,遭逢偶爾未懸殊。

人間好事皆歸子,日下清名不愧儒。

富貴無忘家室始,聖賢可學友朋須。

行時襆被猶衣錦,偏避金銀似我愚。

後來,出了一件事。

當年的大學士錢龍錫力挺袁崇煥得罪了魏忠賢,被罷官。

後來,崇禎興大獄,株連甚廣,錢龍錫被牽連論死。事發之後,舉朝上下,無一人進言。唯翰林侍講學士、經筵展書官黃道周激於義憤,為錢龍錫辯冤。崇禎帝大怒,“以詆毀曲庇”,著令回奏。黃道周再疏辯解,被連降三級調用。但因他的緣故,錢龍錫方得不死。

崇禎五年,黃道周因病請求歸休。將離京時,他第三次上疏諫言,曰:“小人柄用,懷幹命之心”,以致“士庶離心,寇攘四起,天下騷然,不複樂生”,建議崇禎“退小人,任賢士”,並舉薦一批有才有誌之士。疏上,獲“濫舉逞臆”之罪,削籍為民。

此時,吳偉業等人聯名替黃道周鳴冤。崇禎震怒。但巧妙的是,另外六人一一獲罪,唯獨吳偉業免於追究。崇禎對他的器重,一再顯露。所謂“皇恩浩**”,莫過於此。

崇禎十二年。吳偉業奉旨赴河南禹州宣封延津、孟津二王。

途中,得知母親病重,宣封事畢便連忙趕回故裏照顧母親。吳偉業是孝子,父親早亡,母親是世上最令他顧念的人。

生之意義是什麽?讀餘華的《活著》,我以為,生的意義就隻是活,活著,活下去,好好地活。而最基本的一點是,要跟著自己的心活。

吳偉業的家境並不理想,不似錢謙益有物質資本。雖祖上也曾輝煌,但到吳偉業時,吳家已至寒素。全憑寒窗苦讀,掙得今日前程,實屬不易。他的人生隻能全憑自己一腔熱忱,用文章一字一字寫出來。需要穩穩當當地走好。他是盡可能地要保全自己前程之安穩。

懼動**,懼不安,懼反複無常。

也是因此,他沒有辦法給予卞賽感情上的確認,甚至回應。

風月場,並不適合他。他對卞賽,能做的,便隻能是傾君子之愛,不做他想。狎妓事小,娶之事大。他想要保全一個清潔無瑕的名聲。

聽上去有些冠冕堂皇、道貌岸然的嫌疑。但是事實。

也有人說,吳偉業當年未能表意與卞賽修成正果,還有他性格怯懦的因素。當年,崇禎寵妃田妃的父親國丈田弘遇途經江南擄掠美人。除了陳圓圓首當其中,被列入田國丈的美人名單,才色皆可與陳圓圓相媲的卞賽也難逃此劫。被田國丈看中的消息不脛而走之後,興許,吳偉業有所忌憚也未可知。

那年,中途歸家照顧母親,母親康複之後自己卻元氣大傷,積勞成疾,病倒。而朝廷上的事,他按捺不住心中正氣,總難免要開口。卻又實在不忍心令一再庇護自己的皇帝為難。最後,吳偉業便向皇帝說明情況,獲準改任南京國子監司業。

留在南京,養病,贍母。

一住便是四五年。

這幾年,是吳偉業人生當中最閑愜逍遙的時年。也是在這期間,即崇禎十五年,他與卞賽初相見。納蘭容若那一首《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柬友》,仿佛分明是寫給他們二人的。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

驪山雨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初見一別,並未相訣。

他們以另外的方式相識、相知,交往了下去。以一種謙卑並且沉默的姿勢,保持著彼此之間的愛意。直至吳偉業離開南京。與當年馬湘蘭與王穉登的故事,看上去別無二致。其實,不同。馬湘蘭生活於安穩時年,避開了卞賽後半生舛錯流離的際遇。

崇禎十七年,鼎革之年。

天地巨變。

陳圓圓被田弘遇等人一搶再搶,董小宛日日惶恐不安、憂思成疾。都是前車之鑒。卞賽何去何從,沒有人在意。縱此生遇愛又不能得,她也不甘淪為奸佞之玩物。但生,何其容易。周轉思慮,卞賽決定,化身女道士,混跡在百姓當中,離開南京。

一身“黃絁”道服。

一把“綠綺”琴。

一個“玉京道人”的名號。

從往事煙雲裏孑孓而來。

往紅塵更深處蹀躞而去。

自此,世上再無卞賽,皆喚她卞玉京。

縱如此,卞玉京從來不曾忘卻過,昔年自己深愛過一個叫作吳偉業的男子。經年之後,吳卞重遇卻未見。順治七年,秋。

吳偉業因事去往江蘇常熟錢謙益的拂水山莊拜訪。許是因著柳如是的緣故,二人無意談及當年秦淮岸邊花影重重。

是以說到了卞玉京。聽到卞玉京入道的消息,吳偉業也隻能感歎昔日那樣冷豔、驕傲的一個女子,到底是被生活折磨得不成樣子。後來,錢謙益便派人邀請卞玉京來莊上一聚。卞玉京也應承了下來。可是,來後卻又隻是躲在柳如是的房裏,不願現身。

是該以怎樣的姿態來麵對他呢?

她不知道。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卞玉京方才發現。曾以為日漸消淡的愛竟隻是偽裝躲藏起來,竟不曾少卻一分一毫。可是如今的他早已不是當年溫純如赤子的人了,而她呢,也不再是昔年仿佛青春不去的絕色佳人了。

卞玉京說,來日吧。來日若再有緣,定會相見。吳偉業神傷。但也隻能這樣了。臨走前,他寫了四首詩留給卞玉京——《琴河感懷》四首。算是留給彼此一個念想。但其實,之於卞玉京而言,這是再多餘不過的東西了。倒不如橫眉冷對,劃清界限,與往事相訣,就此別過,此生不複相見來得痛並爽快。

次年,春。二人終於相見於姑蘇。在分別長達八年之久,吳偉業終於再次見到了卞玉京。這一回,卞玉京端然靜定地坐到了他麵前。不念過去,不提將來。隻是彈了一曲,唱給他聽。

曲中也無有愛意,有的隻是故國之傷,黍離之悲。

如同老友,不談情不說愛,隻聊光陰的故事,歲月的箴言。

如此,當真是二人最好的久別重逢之再見麵了。卞玉京大約是想著,自己下一個決心,此一見後,便是路人。過往愛之雲煙,皆散盡不複現。與君長訣。

而這,也確是他們此生的最後會麵。

那一頭。

崇禎十七年。得知皇帝自縊、大明崩垮的吳偉業痛不欲生。

雖痛,但不至死。身為複社成員,有人殉國,有人出家,但吳偉業兩樣都沒有做。上有年邁老母是個因素。但論及死,吳偉業不甘。論及剃度為僧,吳偉業又是不願。

也算正當好年華。時是三十五歲的他,原本應是宏圖大展的年歲,可而今,半生顛沛,竟隻淪落成亡國舊臣,百無一用。

但若就此能安穩度過下半生也未嚐不是壞事。這個道理,吳偉業是懂得。隻是,恰巧此時,清廷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昔年,深得崇禎厚恩的吳偉業對清廷來說有極大的利用價值。前有洪承疇、錢謙益等人迎降大清,若連吳偉業也歸順,對大清來講,是一個最好的民心所向之範本。因此,清廷不斷派人遊說,讓吳偉業歸順大清,重新入仕。

此事非同小可,吳偉業不得不思慮周全。自古忠孝難兩全,吳偉業憂心拒絕清廷之後遭來橫禍,連累母親。以他的心性,能成全自己的隻有做好文章。民族英雄,他當不了。大義傷親的事,更是辦不到。世事千萬變化,為了身前身後名,害了母親。

萬萬不可。

順治十年,吳偉業複仕為官。

無論後來,他遭受了多少詆毀、侮辱、踐踏,換得母親一朝平安,也是值得。由此帶來的,所有生命難以承受之重,吳偉業也隻能獨自扛起,放進心裏。與其說吳偉業貪慕虛榮、怯懦軟弱,我倒更願意理解成,孝字當頭,其情可憫。

很久以後,在臨死之前給兒子的遺書中,吳偉業這樣寫到當年複仕一事,說:“薦剡牽連,逼迫萬狀。老親懼禍,流涕催裝,同事者有借吾為剡矢,吾遂落彀中,不能白衣而返矣”。

心中哀慟,俱表無遺。

當時,因複仕一事遭受罵名的侯方域甚至親自致信吳偉業,告知慎重,又慎重。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道理,人人都懂。

但人生在世,有些委屈、罵名,終歸還是要承受。哪怕最後的淒涼下場,一早便能一幀一幀地清晰看到。

複仕的吳偉業受秘書院侍講。充修太祖、太宗聖訓纂,做一些瑣碎的文字整理工作。官位不高,事情不少。再以後,竟隻能委任一個國子監祭酒的閑職。其實,如斯結局,有侯方域在前,吳偉業也是早已料到。而此生,前程上的事,便隻能這樣了。

順治十四年。

年近五十的吳偉業辭官南歸。

以老母病重為由南歸的吳偉業,生活並不輕鬆。甚至是——千瘡百孔。牽絆大半生的母親終究還是病故,吳偉業之女又英年早逝,天不假年。崇禎十五年,兒女親家又因賄結內監吳良輔被沒收家產,入獄的入獄,充軍的充軍。

再因崇禎十八年的奏銷案(清廷將上年奏銷有未完錢糧的江南蘇州 、鬆江、常州、鎮江四府並溧陽一縣的官紳士子全部黜革,史稱“奏銷案”)之連累,幾乎是傾盡畢生積蓄。所剩無幾。而與此同時,因當年赴京為官背負叛臣之名,歸鄉之後也是飽受當地知識分子的責難。

生活,變得狼狽不堪。

四年前。

吳偉業不知,就在自己入京為官的那一年——卞玉京嫁了。

嫁的是浙江一戶世家子弟,名曰鄭建德。哪有什麽你情我愛,她不過隻是流浪得累了,想要有個家罷了。風清月朗的人生,從墜落風塵那日便注定不會再有。有的將隻是殘酷的現實把她變得日益粗糲。

這一年,卞玉京三十歲。

雖風韻尚好,但她心已蒼老。早已沒有昔年風花雪月的嬌俏。對鄭建德也不太熱情,後來索性將侍女也一並托付與丈夫。

對鄭建德來說,多個年輕貌美的女子侍奉自然不是壞事。侍女名叫柔柔,據說還給卞玉京的丈夫生下一個孩子。

後來,鄭建德去世,卞玉京為柔柔也安排了上佳的去處。

改嫁他人,也有了名分。隻是不想,此人運命否極,遭來橫禍,禍亂至死,柔柔也被沒為官奴,發配邊塞,下場淒慘。就這樣,她一再流離,無枝可依。直到後來,卞玉京遇到了一個七旬名醫,鄭保禦。

鄭保禦,字三山,晚年自號曉初道人。已是白發老者了。

對卞玉京也不曾有非分之想。單單就是欣賞她、愛顧她。甚至,還為卞玉京另築別院,贈以厚資。漂泊了半世的卞玉京能得遇此人,心中恩念深重。

鄭先生信佛,與佛門中人來往密切。為報恩情,卞玉京在居室裏誦經念佛,清心修行。並用盡三年光陰,每日以針刺舌,以血而書。抄了一部《法華經》贈予鄭先生。寫至此處,不禁鼻酸。生活是曾以怎樣猙獰的麵目恐嚇她、**她,是以她需要用盡幾生幾世的心血誠意來報答這暮年之安穩。

但這樣也好。

生無所求,唯願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據說,後來她還曾與吳偉業在鄭家見過。可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事事休。一句你好,一個微笑,也就過去了。哪裏還真的可以再有些什麽繾綣難休的東西在呢?隻是,說起來也還是傷感。是何時,她與他之間連一個美好的誤會都沒有了呢。

在與佛相伴的時光裏,卞玉京越走越遠,越走越緩,越走越靜,直至走完這一生。人常說,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卞玉京用盡一生力氣,等待的人,或許原本便不是吳偉業,而是這個雖已年邁卻心懷大善的鄭先生。

康熙四年。

卞玉京安然離世。

終年,四十二歲。

卞玉京死後,葬於無錫惠山古鎮隻陀庵旁的錦樹林中。不曾去拜訪惠山古鎮,也就無機緣去吊唁卞玉京。詢問身邊人,說那一座小小孤塚所在的錦樹林具體位置是在惠山與錫山之間的映山湖旁。那麽,改日是會抽出時間去看一看的吧。

後來,吳偉業去墳前看過她。還作了一首《過惠山錦樹林玉京道人墓詩》。而他的晚年,也實在過得落魄。閑來無事,隻能寫書。晚年的吳偉業先後著成《春秋地理誌》《春秋氏族誌》。後來,花了半生時間寫就的《梅村集》也付印。

康熙十年。

吳偉業病逝,並留下遺憾,去後不穿官服,隻著僧袍,墓碑上亦隻刻下“詩人吳梅村之墓”七字。是以到了這樣的地步,一生結束,卻連所有的過去也不忍回顧。生前,他背負的東西太沉重。死了,也就統統可以放下了。

帶幾首詩,等待下一世。

至於,你們的往事,不要再提。不提也罷。

/ 吳偉業 / 吳偉業詩選

琴河感舊(並序)

楓林霜信,放棹琴河。忽聞秦淮卞生賽賽,到自白下。適逢紅葉,餘因客座,偶話舊遊。主人命犢車以迎來,持羽觴而待至。停驂初報,傳語更衣,已托病痁,遷延不出。知其憔悴自傷,亦將委身於人矣。予本恨人,傷心往事。江頭燕子,舊壘都非;山上蘼蕪,故人安在?久絕鉛華之夢,況當搖落之辰。

相遇則惟看楊柳,我亦何堪;為別已屢見櫻桃,君還未嫁。聽琵琶而不響,隔團扇以猶憐。能無杜秋之感、江州之泣也!漫賦四章,以誌其事。

其一

白門楊柳好藏鴉,誰道扁舟**槳斜。

金屋雲深吾穀樹,玉杯春暖尚湖花。

見來學避低團扇,近處疑嗔響鈿車。

卻悔石城吹笛夜,青驄容易別盧家。

其二

油壁迎來是舊遊,尊前不出背花愁。

緣知薄幸逢應恨,恰便多情喚卻羞。

故向閑人偷玉筯,浪傳好語到銀鉤。

五陵年少催歸去,隔斷紅牆十二樓。

其三

休將消息恨層城,猶有羅敷未嫁情。

車過卷簾勞悵望,夢來攜袖費逢迎。

青山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憶卿。

記得橫塘秋夜好,玉釵恩重是前生。

其四

長向東風問畫蘭,玉人微歎倚闌幹。

乍拋錦瑟描難就,小疊瓊箋墨未幹。

弱葉懶舒添午倦,嫩芽嬌染怯春寒。

書成粉箑憑誰寄,多恐蕭郎不忍看。

出處:《吳梅村全集》卷六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年

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

駕鵝逢天風,北向驚飛鳴。飛鳴入夜急,側聽彈琴聲。借問彈者誰?雲是當年卞玉京。玉京與我南中遇,家近大功坊底路。

小院青樓大道邊,對門卻是中山住。中山有女嬌無雙,清眸皓齒垂明璫。曾因內宴直歌舞,坐中瞥見塗鴉黃。問年十六尚未嫁,知音識曲彈清商。歸來女伴洗紅妝,枉將絕技矜平康,如此才足當侯王。萬事倉皇在南渡,大家幾日能枝梧。詔書忽下選蛾眉,細馬輕車不知數。中山好女光徘徊,一時粉黛無人顧。豔色知為天下傳,高門愁被旁人妒。盡道當前黃屋尊,誰知轉盼紅顏誤。

南內方看起桂宮,北兵早報臨瓜步。聞道君王走玉驄,犢車不用聘昭容。幸遲身入陳宮裏,卻早名填代籍中。依稀記得祁與阮,同時亦中三宮選。可憐俱未識君王,軍府抄名被驅遣。漫詠臨春瓊樹篇,玉顏零落委花鈿。當時錯怨韓擒虎,張孔承恩已十年。

但教一日見天子,玉兒甘為東昏死。羊車望幸阿誰知?青塚淒涼竟如此!我向花間拂素琴,一彈三歎為傷心。暗將別鵠離鸞引,寫入悲風怨雨吟。昨夜城頭吹篳篥,教坊也被傳呼急。碧玉班中怕點留,樂營門外盧家泣。私更裝束出江邊,恰遇丹陽下渚船。

翦就黃絁貪入道,攜來綠綺訴嬋娟。此地繇來盛歌舞,子弟三班十番鼓。月明弦索更無聲,山塘寂寞遭兵苦。十年同伴兩三人,沙董朱顏盡黃土。貴戚深閨陌上塵,吾輩漂零何足數!坐客聞言起歎嗟,江山蕭瑟隱悲笳。莫將蔡女邊頭曲,落盡吳王苑裏花。

出處:《吳梅村全集》卷三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年

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並序)

玉京道人,莫詳所自出,或曰秦淮人。姓卞氏。知書,工小楷,能畫蘭,能琴。年十八,僑虎丘之山塘。所居湘簾棐幾,嚴淨無纖塵,雙眸泓然,日與佳墨良紙相映徹。見客初亦不甚酬對。少焉諧謔間作,一坐傾靡。與之久者,時見有怨恨色,問之輒亂以它語。其警慧雖文士莫及也。與鹿樵生一見,遂欲以身許。酒酣拊幾而顧曰:“亦有意乎?”生固為若弗解者,長歎凝睇,後亦竟弗複言。尋遇亂別去,歸秦淮者五六年矣。久之,有聞其複東下者,主於海虞一故人。生偶過焉。尚書某公者,張具請為生必致之,眾客皆停杯不禦,已報曰至矣。

有頃,回車入內宅,屢呼之終不肯出。生悒怏自失,殆不能為情。歸賦四詩以告絕,已而歎曰:“吾自負之,可奈何!”逾數月,玉京忽至,有婢曰柔柔者隨之。嚐著黃衣,作道人裝,呼柔柔取所攜琴來,為生鼓一再行,泫然曰:“吾在秦淮,見中山故第有女絕世,名在南內選擇中。未入宮而亂作,軍府以一鞭驅之去。吾儕淪落,分也,又複誰怨乎?”坐客皆為出涕。

柔柔莊且慧。道人畫蘭,好作風枝婀娜,一落筆盡十餘紙,柔柔承侍硯席間,如弟子然,終日未嚐少休。客或導之以言,弗應;與之酒,弗肯飲。逾兩年,渡浙江,歸於東中一諸侯。不得意。進柔柔奉之,乞身下發,依良醫保禦氏於吳中。保禦者,年七十餘,侯之宗人。築別宮資給之良厚。侯死,柔柔生一子而嫁,所嫁家遇禍,莫知所終。道人持課誦戒律甚嚴。生於保禦,中表也,得以方外禮見。道人用三年力,刺舌血為保禦書《法華經》,既成,自為文序之。緇素鹹捧手讚歎。凡十餘年而卒。

墓在惠山祗陀庵錦數林之原,後有過者,為詩吊之曰:龍山山下茱萸節,泉響琤淙流不竭。

但洗鉛華不洗愁,形影空潭照離別。

離別沉吟幾回顧,遊絲夢斷花枝悟。

翻笑行人怨落花,從前總被春風誤。

金粟堆邊烏鵲橋,玉娘湖上蘼蕪路。

油壁曽聞此地遊,誰知即是西陵墓。

烏桕霜來映夕曛,錦城如錦葬文君。

紅樓曆亂燕支雨,繡嶺迷離石鏡雲。

絳樹草埋銅雀硯,綠翹泥涴鬱金裙。

居然設色倪迂畫,點出生香蘇小墳。

相逢盡說東風柳,燕子樓高人在否?

枉拋心力付蛾眉,身去相隨複何有?

獨有瀟湘九畹蘭,幽香妙結同心友。

十色箋翻貝葉文,五條弦拂銀鉤手。

生死旃檀祗樹林,青蓮舌在知難朽。

良常高館隔雲山,記得斑騅嫁阿環。

薄命隻應同入道,傷心少婦出蕭關。

紫台一去魂何在,青鳥孤飛信不還。

莫唱當時渡江曲,桃根桃葉向誰攀?

出處:《吳梅村全集》卷十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年

鴛湖曲

為竹亭作

駕鴦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

柳葉亂飄千尺雨,桃花斜帶一溪煙。

煙雨迷離不知處,舊堤卻認門前樹。

樹上流鶯三兩聲,十年此地扁舟住。

主人愛客錦筵開,水聞風吹笑語來。

畫鼓隊催桃葉伎,玉簫聲出柘枝台。

輕靴窄袖嬌妝束,脆管繁弦競追逐。

雲鬟子弟按霓裳,雪麵參軍舞鸜鵒。

酒盡移船曲榭西,滿湖燈火醉人歸。

朝來別奏新翻曲,更出紅妝向柳堤。

歡樂朝朝兼暮暮,七貴三公何足數?

十幅蒲帆幾尺風,吹君直上長安路。

長安富貴玉驄驕,侍女薰香護早朝。

分付南湖舊花柳,好留煙月伴歸橈。

那知轉眼浮生夢,蕭蕭日影悲風動。

中散彈琴竟未終,山公啟事成何用?

東市朝衣一旦休,北邙坯土亦難留。

白楊尚作他人樹,紅粉知非舊日樓。

烽火名園竄狐兔,畫閣偷窺老兵怒。

寧使當時沒縣官,不堪朝市都非故。

我來倚棹向湖邊,煙雨台空倍惘然。

芳草乍疑歌扇綠,落英錯認舞衣鮮。

人生苦樂皆陳跡,年去年來堪痛惜。

聞笛休嗟石季倫,銜杯且效陶彭澤。

君不見白浪掀天一葉危,收竿還怕轉船遲。

世人無限風波苦,輸與江湖釣叟知。

出處:《吳梅村全集》卷三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年

/ 餘懷 / 《板橋雜記·卞賽》

卞賽,一曰賽賽,後為女道士,自稱玉京道人。知書,工小楷,善畫蘭、鼓琴,喜作風枝嫋娜,一落筆,畫十餘紙。年十八,遊吳門,僑居虎丘。湘簾棐幾,地無纖塵。見客,初不甚酬對;若遇佳賓,則諧謔間作,談辭如雲,一座傾倒。尋歸秦淮。遇亂,複遊吳。

梅村學士作《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贈之,中所雲“昨夜城頭吹篳篥,教坊也被傳呼急。碧玉班中怕點留,樂營門外盧家泣。私更妝束出江邊,恰遇丹陽下諸船。剪就黃貪入道,攜來綠綺訴嬋娟”

者,正此時也。在吳作道人裝,然亦間有所主。侍兒柔柔,承奉硯席如弟子,指揮如意,亦靜好女子也。逾兩年,渡浙江,歸於東中一諸侯。不得意,進柔柔當夕,乞身下發。複歸吳,依良醫鄭保禦,築別館以居。長齋繡佛,持戒律甚嚴,刺舌血,書《法華經》以報保禦。又十餘年而卒,葬於惠山衹陀庵錦樹林。

出處:《板橋雜記》(外一種)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