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別傳》曾絕版數年,少量存書在書市上的價格令人咋舌。晚年,與夫人僻居廈門的陳寅恪,身處人生最低穀的淒涼境況。因**的緣故,往來門生皆避之不及。生怕再與之有半點瓜葛。隻求自保。
是在這樣一種孤涼的境遇之下,陳寅恪先生依然在南方小島鼓浪嶼完成了他晚年最具影響力的這一部作品——《柳如是別傳》。
昔日,曾為先生當年的助手黃萱小姐作文一篇,而今寫的又是柳如是。對先生,倒是未盡點墨。當真,是辜負了對先生的一片敬慕之心。但想著,好事多磨,待自己學識精進一些的時候,再提筆為先生撰文,也可避免筆力不逮之拙。
先生寫柳如是源自一顆紅豆。
“昔歲旅居昆明,偶購得常熟白茆港錢氏故園中紅豆一粒,因有箋釋錢柳因緣詩之意,迄今二十年,始克屬草。適發舊篋,此豆尚存,遂賦一詩詠之,並以略見箋釋之旨趣及所論之範圍雲爾。
東山蔥嶺意悠悠,誰訪甘陵第一流。
送客筵前花中酒,迎春湖上柳同舟。
縱回楊愛千金笑,終剩歸莊萬古愁。
灰劫昆明紅豆在,相思廿載待今酬。”
今次我寫柳如是,隻因那一句:
此去柳花如夢裏,向來煙月是愁端。
柳如是那一首《春日我聞室》寫得是花軟月細,美與哀愁交織共生。我向來也不是一個太深刻的人,寫書作文往往都是意氣用事,全憑內心一點莫可名狀的熱愛。譬如這一句詩,就讓人隱隱按捺不住為她寫一筆的衝動。
昔年,印象中柳如是應當是個才情、容色雙雙出眾的女子,想著大概是屬於那一種優雅沉靜如馬湘蘭一般的人。但其實,不是。她很有脾氣。一輩子都過得很不順遂。所謂“一生負氣成今日”用來形容柳如是的一生一世,大概也是貼切的。
二
有一種女子,最珍貴。
她有靚麗皮囊,才情殊勝,但平生所求卻不是隻做一名婉孌淑女,嫁與良人,過安穩一世。哪怕出身寒微,又墜入賤籍,依然有不滅的人生理想。竭盡所能,以夢為馬。誓要在濤浪之間過最是漂亮的一生。她最懂夢想的重量。
柳如是如斯。
柳如是的幼年生活舛錯淒涼。明萬曆四十六年,即公元1618 年出生於浙江嘉興。江浙女子多婉秀水靈,柳如是又是美人中的美人。若生在貧寒人家,那麽長得漂亮,並不是福氣。
養不活就要被賣掉,漂亮一些能賣上一個好價錢的去處,多半都是煙豔冶**之地。
崇禎四年間。因被賣之時年歲尚小,柳如是便隻能跟在人販身邊。當時,柳如是跟隨的是盛澤名妓徐佛。徐佛雖在花名之下做人販生意,但待柳如是尚好。柳如是,本姓楊,名愛。小字雲娟。陳寅恪說,因“(雲娟)此二字乃江浙民間所常用之名,而不能登於大雅之堂者”,所以,徐佛後來幫她改名“朝雲”。
幾年之後,柳如是出落得頗有姿色。黑發覆額,皓齒明眸,身段婀娜又不顯驕矜,遂被吳江故相周道登的母親周太夫人相中,買去。在周府,太夫人對她是憐愛有佳,處處都帶著她。
時日長久,周道登自然不能不注意到母親身旁的小美女子。
對柳如是有了想法。之於柳如是而言,周道登的年紀實在大了些,生身父親的年歲亦不止。隻是,自小無依的柳如是也是見慣了世人冷眼,身是女子已是不易,出身又不好,想謀得一段好生活,實在不易。
因此,柳如是也便順遂了周老爺的心思,終是給他當了妾室。原本,柳如是也不是心機太深的女子。隻是,世道艱辛,日子難捱,總是要被逼練出一身的本事,才能活下去,活得好。
她比馬湘蘭懂得如何在夾縫中生存。她不怕委曲求全。
周道登是柳如是生命裏的第一個男人。
天啟七年(公元1627 年),陝北農民起義造反,身是當朝宰相的周道登以禮部尚書的身份奉詔入閣。崇禎二年(公元1629 年),周道登見大勢已去,以養病為借口,辭官歸故裏。
平日裏,也便隻是讀書自娛,消度光陰。
他之於柳如是而言,似教書先生,似父親,獨不像夫君。
平日裏,周道登極愛做的事情,便是教柳如是讀書作文,吟風弄月。倒也是浪漫得很。甚至,為她重取“影憐”一名。隻是妻妾成群的生活裏,獨寵愛妾總不是一件好事。起碼,對柳如是而言,是一件壞透了的事情。
好處是,因著他的緣故,柳如是學問精進,詩詞俱佳。也因此愈發令周道登覺得此女不同一般,愛寵更甚。終於,有一日,柳如是陷入了妻妾群妒的境況。女子之妒,最是駭人。發展到極處,會變得手段殘忍,用盡一切心機害人。極是冷酷、極是無情。
崇禎五年,周老爺去世。不久,青春正盛的柳如是因一樁與家丁有染的莫須有罪名被逐出周家大門。孤自又陷入一種天地蒼茫、四下無依的淒慘境地。大約也是因了這樣的事情,柳如是的心,日漸隱隱變得小心、警惕、堅硬,心思也愈加縝密。
離開周家之後,柳如是重回故地,無依之下,唯能投靠當年曾養教自己數年的徐佛,回到盛澤那家名為歸家院的妓館。
隻是這樣一來,走投無路的柳如是,終隻能在煙花柳巷賣笑為生。昔日的相府下堂妾,到底還是淪落風塵。舊日女子,沒有太多的謀生渠道,所求不過是嫁一良人,安度一生。
除此之外,能做的事情,幾近於無。
後來,柳如是棄拋曾經,改名“柳隱”(一說“隱雯”),又稱“河東君”“蘼蕪君”,在盛澤一地,高張豔幟,以此為生。至於,何時更名“柳如是”,依照陳寅恪的說法是:“時間至早亦當在崇禎十四年,或在適牧齋(錢謙益)以後。
蓋河東君既已結褵,自不宜仍以‘柳隱’即隱於章台柳之意為名也”。
柳如是墜落風塵,是她人生至痛。
亦是其心性折變之始。
三
柳如是身在青樓。
如同薔薇。
開在十字路口。
人群熙攘,眾男子路過,皆是讚之愛之,但這路口又實在不太安全,因此,鮮有人願意俯身采摘。所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的道理並不是每個人都懂得。好在運命無可預料,或許終有甘願為之俯身的男子出現。
自周府出來,墜落風塵,柳如是的心思、眼界自然已不似從前樸素、純簡。舊時代,生身為人,猶是女子,更要懂得辯人心、知人情,謹言、慎行,知行而有謀略,方能安度一生。
此生,既注定要在男人的背後成其完滿,那麽,男人之於柳如是,也便如同砝碼,她定是會揀選其中最有擔當跟重量的。
能寫下的男子其實不多。
也隻有那麽幾個。
宋轅文。
柳如是天生資質雅麗,才情方麵,更是群芳所不能相媲。
在那秦淮河邊的歡場裏,聲名鵲起是遲早的事。也的確沒過多久,她便才豔名噪金陵一帶。裙下之臣數不勝數。
盛澤雖不過隻是區區一隅之地,卻是吳江最好的絲織品製造交易地。亦當真是好繁華的聲色之地。秦樓楚館、豔舞笙歌,其時其地之風流熱鬧大可與金陵相比。柳如是,在妓館的窗裏,想看到的自然不止這一點世間華麗。她想見的,是蒼白月色之下,有人立在遠方的某株梧桐樹下,等待她。
曾有武夫徐姓公子來尋芳,但徐公子終歸底子不夠。且不論詩書,柳如是一眼看過去,便知此人庸常,品格不高。不想,徐公子無知,初見柳如是,忍不住愛讚幾句。不開口也罷,一開口更是令柳如是興致全失。搜腸刮肚也隻能講出“一笑傾城”
和“再笑傾國”的話。如此,柳如是更是確定此人粗疏。
瞬時,便拉下臉跑去跟徐媽媽鬧起了脾氣。無奈徐公子已花足了銀子,就是衝柳如是而來。若不給個交代,實在是令徐媽媽也為難了。柳如是機巧,拾起剪刀便絞下一縷發,假裝好鄭重地交與徐公子。自古就有女人斷發如斷頭的說法。三千青絲最珍貴。
如此一想,徐公子也便釋懷了。
直到宋轅文出現。崇禎五年(公元1632 年),歲末。柳如是前往鬆江,赴明代著名文學家、書畫家陳繼儒七十五歲壽誕。
壽宴之上,她與鬆江才子陳子龍、宋轅文、李存我、李雯、宋徵璧等人相識。席間,眾名士皆對柳如是的美貌和才華,甚是敬羨。
當中,宋轅文與柳如是年歲相仿,俊好風流,又不似紈絝子弟那般胸無點墨,偏偏能“折節讀書”。當真是,好一副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令人側目。柳如是不能不特別注意到他。
他出現的日子,正是柳如是心灰如死的時候。
昔日,她曾伴隨年長自己半生的人,度過了短暫時年。與周道登溫存交好的時光,雖是煙雲轉眼,但到底免去了她四下流離,免去了她無枝可依。隻是,枕邊人若是換作少年郎,終歸是更佳妙的一樁事。此人若是眼下的宋公子,也是不差的。
柳如是想。
宋公子久聞柳如是美名,對她是情癡甚深。初次來訪,柳如是已動了念想,身是女子,總要迂回一番。她便對宋公子講,次日再來,去白龍潭舟中相會。宋公子一聽,內心乍喜。一夜無眠,清早便趕赴約定的湖邊。
見柳如是的船停靠在岸,宋公子趕忙前去。不料,柳如是告知他自己尚未梳洗打扮,又派人傳話說,若是公子有心,且不忙上船,不如跳進水中靜候。時值嚴冬,湖水寒涼蝕骨。宋公子一聽,知柳小姐試探自己心意,二話不說,縱身躍入冰涼水中。
柳如是見狀,心裏既歡喜又心疼。女子之言,多半口是心非。被傷害的,總是心愛的那一個。柳如是亦不例外。於是,她連忙命人將宋公子拉上船。兩兩相看,心潮如鼓,烈烈湧動。
也不說話,柳如是便幫宋公子脫下濕透的外衣,相擁入懷。
此後,二人感情日熾。
後來,準婆媳的戲碼又一次上演。因著女性群體弱勢的根基性所在,在舊時代的男權社會裏,女性本身似乎更加在意身份段位的層次與差異,因而更加熱衷恃強淩弱,彼此為難。宋公子與柳如是來往的事情傳到宋母耳中,令宋母深覺門風受辱。
斷不準二人交往。
不巧的是,不久之後鬆江知府頒布了驅逐妓者的命令。柳如是不得不擇木而棲,嫁做人婦,避過此劫。因此,柳如是覺得時候到了,隱隱向宋公子表達了托付終身之意願。宋公子孝順,又實在愛極了目下這個不多得的美妙女子,便兩頭打著幌子,徘徊其中。
一日,柳如是命人前往宋府約見宋公子。良久,宋公子抵達。隻見柳如是盛裝打扮。頭梳雙飛燕鬏髻,身著窄袖背子和曳地長裙,足踏杏葉弓鞋。膝上一具古琴,與之搖曳相照。是嫵媚奪目,熠熠生輝。彼一時,宋公子隻覺今生與之相遇不枉此生。下一刻,聽柳如是道明原委,頓然失色。
柳如是告知官府的命令,問宋公子今下自己何去何從。宋公子會意,卻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念及家中母親的意願,唯能遲遲講出一句:不如,出去避一避。真心錯付之痛,當下的柳如是是再懂不過了。世間歡愛,多是鏡花水月。這個道理,她不是不懂。是世道艱難,要活下去,總要心住一個不滅的希望。
野史說,知府正是受了宋母的賄賂,方才下了這一條命令,要將所謂“流妓”柳如是驅逐出城,其實針對的就是柳如是一人。
宋轅文前畏知府,後懾家母,在柳如是最需要他的關鍵時刻,畏縮不能作為,令柳如是至為失望。
柳如是性子甚烈,見狀,一句“相絕”,後舉刀砍琴,七弦俱斷。心碎收場。可憐楊柳傷心樹,可憐桃李斷腸花。世間苦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柳如是從不強求,也不願妥協,哪怕隻是旁人的風塵知己,也要當一世揚眉女子。
隻是剛烈的心上,當真會不痛嗎?
會痛的。並且很痛。
但一切顧影自憐都沒有用。
柳如是要做的,隻是:
他日,孤身赴秦淮,重頭再來。
四
當年,柳如是常乘彩舫,自由往來於鬆江一帶,彈琴、作畫、賦詩、填詞。往來賓客也多是文人雅士。宋轅文如是,陳子龍亦如是。其實,若此生柳如是甘願就這樣風塵水上,遲暮之年再向徐佛一般找一個憨實村夫嫁作人婦過完甘之如飴的後半生,倒也未嚐不是一條出路。
但她不願。
那年,知府要逐她出城,甚至派出鬆江衙門的公差逼迫柳如是的船起錨離開,斷纜相逼。四下無依時,是陳子龍為之挺身。當年,也不知是年歲相差甚遠的緣故還是因著其他,與宋轅文相識的時候,在場的陳子龍竟未能贏得柳如是的青睞。
陳子龍與柳如是相識也早。感情發生的時機,從來都是非常重要的。隻是,偏逢有些人之間的相遇、相知、相愛,總是要來得仿佛是好事多磨又或是不情願似的晚了又晚。
那日,許是孤逢驟雨,又見寂寞梧桐,昔日歡喜如夢幻泡影,消散殆盡。恰逢官差來逐,身世之痛必定一並來襲,柳如是心之傷重可以想見。如細密針刑,一一紮進柳如是的肉身和心,孤涼又絕望。之於柳如是而言,男人,要麽出現在最好的時年,要麽出現在最孤絕無依的時候。
柳如是有城府,但這也是她活下去的依托。那時候,再看陳子龍,柳如是必定是要看出更多的意蘊來。是這樣一個玉樹臨風又有擔當的男子,且學富五車、剛烈如日。怎得,昔日就不曾把心挪一挪,把眼擦一擦,看得寬闊一些,深切一些呢?
險些,她和他就錯過了。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後來,他便常來看她。有時,一起飲酒作詩。有時,便隻是並肩坐下,看窗外的天和地,日和月,小橋和流水。大概,有那麽一刻,柳如是會想,就這樣和這個叫作陳子龍的男子,一直坐下去,坐到天荒地老,坐到山無棱天地合。
坐到不知今夕何夕。
陳子龍,年長柳如是十歲,生於公元1608 年,字臥子,一字懋中,號軼符,又號大樽。陳子龍有妻張氏。張氏不是尋常女子,也是頗有內蘊的才女。通史書,為人耿直賢惠,又有好口碑。在陳家,將上下老小打點得皆是恰到好處,得人敬重。
柳如是與陳子龍來往時日長久之後,二人皆有了定終身的意願。世間男子多情,雖舊時代女性弱勢,才子風流也是常事,但納妓為妾依然是有悖社會風氣的。為人正統的張氏得知此事,甚是不滿。陳子龍待張氏也是相敬如賓,因顧慮張氏,也不得不將此事略微擱置。
二人想著,陳子龍唯有上京趕考,若功成名就,興許張氏對柳如是一事也會不似今日介懷。崇禎六年,深秋,陳子龍告別柳如是,趕赴京城。見他漸行漸遠,柳如是心上難忍,惆悵又感傷。總想著,何以,她的情路要顛簸至如此地步。
念子久無際,兼時離思侵。
不自識愁量,何期得澹心?
要語臨歧發,行波托體沉。
從今互為意,結想自然深。
柳如是的一首《送別》詩訴盡內心不舍之依依,令人感動。
總有一些人,與之相愛到喜成眷屬,要走過一段艱辛又漫長的路。每一次的淚別,都仿佛是今生永不能再見。每一次的重聚,又仿佛是隨時都要將彼此失去。碧雲天,黃葉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解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次年春日,陳子龍從京城黯然歸來。心有擔當卻是力不從心。仕途的事情終究不隻是才情與智慧的事,它是一個需要深謀遠慮的遊戲。陳子龍不諳此道,勢必是要折翼的。今日歸來,以何麵對柳如是,昔日承諾將如何兌現。陳子龍不知。
倒是柳如是心意寬宏。心知陳子龍的難處,也不催、不逼、不問,孤自一個人前往嘉定,冶遊一段時日。從暖春,到盛夏,又到冷秋。柳如是在嘉定,也不過隻是與舊日老友喝喝酒,談談心,舞文弄墨消度時日。
世上最艱難的事情是,等待。
崇禎八年,春。陳子龍終於決定與柳如是住在一起。有張氏主內,柳如是想嫁入陳家,怕是此生無望。從朋友處借來一處寓所,與柳如是僻居其中。彼時的柳如是不似後來,心有一團烈烈火焰會灼人傷神,尚存一絲愛情希望。
生性豪烈的柳如是能為一名男子自甘卑微,無名無分地陋居在外,我相信,她此生,是真的熱烈地愛過這個人。至於,昔日的周道登、宋轅文,以及後來的錢謙益,當中有幾分愛、幾分真、幾分務實求生,實在有待商榷。
但說到陳子龍,我很願意相信。他們彼此真心相愛過。後來,兩人到底是斷了、散了、走失了。都說是陳子龍的正妻張氏對柳如是萬般不如意,棒打鴛鴦散。可是,那對鴛鴦本不應該是陳子龍和張氏嗎?並不以為張氏為人跋扈。
張氏自己不曾為陳家生下兒子,為了綿延陳家子嗣,她後來也曾很有氣度地為陳子龍籌謀娶回了沈姓女子為妾。從我不寬闊的眼界看過去,在柳如是與陳子龍的這段情始情終裏,張氏是個正麵的女子。欽佩柳如是的鏗鏘一世,亦不願因此去胡亂寫張氏一個“不”字。
電影《萬箭穿心》裏的女二號萬小景因丈夫**與之大打出手,事後她與顏丙燕飾演的寶莉說,他竟然為了一個“婊子”
打我。“婊子”這樣的語詞怕是並不少見。身份,這樁事情,從來都是枷鎖。沒有張氏阻撓,也會有旁人。柳如是再是出眾,也到底還是會為其身份所累。
生,尚且不易,何況是愛情呢。
有人替柳如是和陳子龍惋惜,遺憾。可是,王家衛的《一代宗師》裏,章子怡說:“葉先生。武藝再高,高不過天。資質再厚,厚不過地。人生無常,沒有什麽可惜的。”
人去也,
人去夢偏多。
憶昔見時多不語,
而今偷悔更生疏。
夢裏自歡娛。
是,“煙消雲散的事,我們見得還少嗎?”
五
上山采蘼蕪。
下山逢故夫。
後來,柳如是自稱“蘼蕪君”。名字的背後,是一陣滄桑和孤涼。那時候,她也不過隻有十八九歲,正是美人如花歲月如詩的時候,可她卻已然有了一顆如此蒼老又如此惆悵的心。
與陳子龍的感情結束之後,柳如是二度前往嘉定旅行。一個人流浪,不必去遠方。前一次去,是為了等。今次再來,隻為徘徊,散一散心,忘一忘曾經。嘉定是個好地方,水輕慢,又細長。如同歲月,從青春年少流到身心破碎。
在嘉定,柳如是有一群故交知己。都是滄桑暮年的老詩人。
與柳如是也都是君子之交,雖然在陳寅恪先生看來,當中依然不乏有以孤老的“寒酸之氣”賦“豔詩”聊以**的人在。譬如,與錢謙益交好的老詩人,程嘉燧。到底是禁不住目下美人太婀娜。
柳如是此次的嘉定之旅,有一人不得不提。名曰:謝三賓。
此人人品不佳,又十分好色,好在通書畫,也算風雅。最要緊的是,他財大氣粗,家底殷實。在嘉定,謝三賓傾囊款待了柳如是。遂,柳如是與謝三賓相識。
後來,謝三賓起意,欲以柳如是為妻。
可惜,謝三賓在外聲名不佳,與之相識一場,柳如是對其人品亦是頗有微詞。並且,雖說女子生而願有家,且柳如是為身份所累,感情之事並不順利,但便如此,也不表示她一定要潦草一世。對待生活,柳如是從來都是一個十分較真又充滿熱情的人。
她不能將人生毀在他手裏。
在柳如是拒絕了謝三賓之後,此人竟似潑皮耍起無賴。再三威逼柳如是。謝三賓錯了,錯不在於他的粗俗和魯莽,錯在他低估了柳如是的倔強。本也隻想做一名婉孌淑女,如此一來,更是令柳如是對其厭惡劇增,愈加難消。
可是,謝三賓有錢有勢,與之膠著對抗,一日兩日倒也罷了,長此以往,柳如是怕最終也會力不從心。如此情形之下,她必得急迫尋到一名男子,無論錢財、地位還是勢力,都要能將之壓製住的人。嫁之,以安之。
當然,這一些人事在柳如是並不漫長的人生裏,實在也不過隻是烈焰池中一點綠。是些不足掛齒的小小插曲。頂多,是可以偶爾拿出來,說一說的談資罷了。聊一聊,也就過去了。
柳如是的一生,始終被她牢牢握在手裏。真正的美人,應熬得過歲月,哪怕曆盡人世滄桑,也會依舊淡定從容。
許是初生牛犢年歲便已與故相老叟相伴的緣故,柳如是對年歲大的男子也生生多出一份愛顧來。與嘉定若幹詩友老者的來往,也是佐證之一。陳子龍是柳如是心中良人,但也要年長她十歲。
謝三賓一事最大的意義,就是促使柳如是急切地,嫁了。
嫁的是,出現得恰到好處的
——
錢謙益。
六
錢謙益。
字受之,號牧齋,晚號蒙叟、東澗老人。生於公元1582 年,年長柳如是近四十歲。常熟人。他是清初詩壇的盟主之一。在文壇的地位舉足輕重。《明史》當中甚至評價他道,他的詩一度被視為北宋詩壇的規範之作,開創了明清一代詩風。當時,各家詩人皆以他為宗,“天下靡然從風,一歸於正”。
除此之外,錢謙益的史學造詣也是頗高。早年曾撰《太祖實錄辯證》五卷。寫得一手好文章,黃梨淵《忠舊錄》稱他為王世貞之後文壇最負盛名之人。對他讚譽甚高。說他學富五車亦不為過。
對錢謙益和柳如是的生活至關重要的則是錢謙益的收藏。
錢謙益不惜高價廣肆購求各種古本、孤本,還為自己的收藏品築建了一棟樓,以柳如是的初名命名,“絳雲樓”。
二十八歲那年,錢謙益得中進士。但仕途蹭蹬。十年之後初次入官,但不久就遭彈劾被罷官。天啟七年,與周道登同時奉召入職,卻很不得意。終了也是辭官南歸。也因此,為官之願之於錢謙益如同中毒一般,影響至深。仿佛不能位居要職並有所作為,此生此世數十年光陰皆無意義。
直到遇見,柳如是。
崇禎十一年,冬。錢謙益被罷官免職,迫返原籍,即江蘇常熟。當時,他已是五十七歲的人了。遭此變故,自然是內心久久不能平靜。少年不知愁,但錢謙益一定深諳憂愁滋味。心境黯然又悲涼,孤身一路南下,逶迤南歸。
那日,他途經杭州,泛舟西湖閑遊。雖已是知天命的年紀,又落魄南歸,但這也不能妨礙他一顆狎弄風雅之心。倦時,便在杭州名妓王微(自稱“草衣道人”)的住處落腳。當時,柳如是時常客居杭州,與王微也來往甚密。一來二去便難免要與錢謙益扯上聯係。
錢謙益識得柳如是,是先見詩文後見人。柳如是遺留在王微住處的一紙詩箋被錢謙益看見。幾行娟秀的小字,一首令他此生不能忘的詩。詩曰:
垂楊小宛繡簾東,
鶯花殘枝蝶趁風。
最是西冷寒食路,
桃花得氣美人中。
好一句“桃花得氣美人中”,看得錢謙益不知今夕何夕。
是忍不住要擊節讚賞。王微看在眼中,心領神會。見狀,湊上前去,對錢謙益說,不如改日叫柳如是來此一聚。錢謙益一聽,喜形於色,連連說好。西湖,當真是個易於愛情發生的地方。
數百年前,已是如此。
次日,三人同遊西湖。左右皆有美人在側,目下又是西湖冶**之美景。水綠,風輕,歲月安靜。真是羨煞旁人。錢謙益心情大好,忍不住連吟十六首絕句,愛讚二美人。當中有一首是這樣寫的:
草衣家住斷橋東,
好句清如斷橋風。
近日西泠誇柳隱,
桃花得氣美人中。
隻可惜,西湖一別,便是經年未見。
崇禎十三年,冬。柳如是親訪半野堂。著一身男子裝,颯爽磊落不讓須眉。錢謙益被貶歸鄉之後,門可羅雀,鮮有人來。
倒是真的寂寞。柳如是的突然來訪實在是令錢謙益喜出望外。
奇趣的是,起先見柳如是一身男裝,竟半晌不曾認出來。隻覺,其人眉宇之間的秀氣似曾相識。
後來,柳如是念了一句“桃花得氣美人中”,錢謙益方才猛然領悟。目下這人,不正是當日共遊西湖的柳如是嗎。猜想著,柳如是至臨半野堂,大概不單單是隻慕錢謙益的學問特地拜訪來的。謝三賓一事,令柳如是如坐針氈,既有此機緣能與大學問家錢謙益相識,終歸不是一件壞事。
幾番相處下來,柳如是對這半老的男子,越發多出一份情愫來。同是天涯淪落人。她生身微賤,他半老還家,都不是生活如意的人。兩相看顧幾回,也總要憑生出一些心心相惜的意思。
錢謙益之於柳如是,不同於旁人,沒有陳子龍那一般的愛濃情熱,亦不似昔日的周道登、宋轅文,對她青眼有加,亦不過隻是癡心她的身體發膚罷了。她跟錢謙益的初見,是真正的風輕雲淡、緩緩而來。讀詩,賞景,不談情。
是在一切都足夠的時候,順理成章地結成連理。無論是彼此之心性相契,亦或是周旋現實勞頓而退的心心相惜。一句話,他們是在最恰當的時間,遇到了最恰當的彼此。
崇禎十四年,夏。錢夫人尚在,錢謙益依然執迷以“匹嫡之禮”迎娶了柳如是。這對錢夫人來講,當然是一種羞辱。
對柳如是來說,卻實在是此生最揚眉吐氣的一件事了。二人大婚一事,在當時也是掀起一陣風波,文人士子們皆對此事飽含質疑。
大婚那日,柳如是頭簪鮮花,著合領對襟大袖禮服和月華裙,淡淡妝容,美而不能言。錢謙益一艘華麗彩船,將柳如是從妓館迎至家中。哪有女子愛風塵,能跟柳如是一樣真正被明媒正娶的人,又有幾個?河岸兩側,眾人怒目,千夫所指,皆不能阻擋她從此進身做良人。
這一年。
柳如是二十三歲。
七
錢謙益曾給柳如是寫過四首合歡詩:其一
鴛湖畫舸思悠悠,穀水香車浣別愁。
舊事碑應銜闋口,新歡鏡欲上刀頭。
此時七夕移弦望,他日雙星笑女牛。
傍栧歌闌仍秉燭,始知今日是同舟。
其二
五茸媒雉即鴛鴦,樺燭金爐一水香。
自有青天如碧海,更教銀漢作紅牆。
當風弱柳臨妝鏡,罨水新荷照畫堂。
從此雙棲惟海燕,再無消息報王昌。
其三
忘憂別館是儂家,烏榜牙檣路不賒。
柳色濃於九華殿,鶯聲嬌傍七香車。
朱顏的的明朝日,錦障重重暗晚霞。
十丈芙蓉俱並蒂,為君開作合昏花。
其四
朱鳥光連河漢深,鵲橋先為架秋陰。
銀缸照壁還雙影,絳蠟交花總一心。
地久天長頻致語,鶯歌鳳舞並知音。
人間若問章台事,鈿合分明抵萬金。
寫得實在是甜膩。新婚燕爾,你情我濃是常理。隻是,這一對飽受爭議的老夫少妻絲毫不懼外界壓力,甚有變本加厲的嫌疑。仿佛要讓全世界知道,再艱深的世道,也阻擋不了他們夫妻琴瑟和諧,甚而白頭到老。
但歲月的力氣總是那麽大,生要把愛蹉跎成傷害。可是愛的力氣也不小,什麽樣的苦難,都能背起來一起,帶它們離開。
婚後的生活,歡愉是有的,幸福感也是不缺少的,但終究不是獨立於人世的。太多的事情與他們拉扯同行。
崇禎十六年,錢謙益在半野堂後造了一座藏書樓。取名“絳雲樓”。柳如是早年名中有“雲”,錢謙益是愛她心切,連自己最珍視的藏書樓也要以柳如是的名字擬定。在絳雲樓上,他們也曾有一段“賭書潑茶”的好時光。
隻是,世道太壞了。
崇禎十七年,農民軍攻占北京城,崇禎皇帝自縊景山。
五月,崇禎的從兄福王朱由崧在鳳陽總督馬士英等人的擁戴下,在南京建立了短暫的南明弘光政權。隻有一年的光陰。
但仕途不順的錢謙益在這一年裏,圓滿了他此生遲遲不就的仕官夢想。
錢謙益在南明謀得了禮部尚書的職位。
陳舊人物,若無法像陳寅恪先生一般抽絲剝繭一點一點探幽,切勿妄論。學識淺薄如我,所能寫的,隻能是一點舊日痕跡。錢謙益的這個職位來之不易。有人說,他甚至利用了夫人柳如是的豔名,以東林領袖的身份,反替東林黨人一直所不齒的阮大铖訟冤翻案。請阮大铖吃飯,甚至要柳如是陪席。
聽上去令人咋舌。不過,事實細節之一二今人難尋。柳如是又是個烈氣的女子,丈夫讓她陪席,她雖是應承了,但這心裏,怕是久久不能平。平生所願,便是脫離賤籍,做一世鏗鏘女子。以為遇得良人,竟不想今時今日嫁作人婦的自己,依然要為了丈夫的前途做賣弄色相的事。
可是,前途這個東西,應該怎樣討論呢。
它不應該是年輕人的事情嗎?
總有一些人,至死不能平,動輒便覺自己理應是那個撥弄乾坤於股掌的人。錢謙益如是。懷才不遇的人與事,實在太多。
錢謙益也並非絕對是最被運命為難的那一個。他是不甘心。不甘心,這三個字最是惱人。它是好容易就毀了一輩子的。
但是,另一方麵,柳如是半生微賤,所想要的,便是一躍龍門,做以之為崇高的事情,洗刷過去的屈辱。而這顯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能夠升當尚書夫人,對柳如是來說,難道是毫無**的嗎?若柳如是堅持,錢謙益大抵也是無法勉強她與阮大铖同係的。
柳如是的擁躉自然是不能同意我的說法。“崇拜”這件事,也是一個深邃的話題。有時會變得滑稽。昔日,我寫張國榮,寫我體會到的某一種孤獨。部分榮迷便不同意了。他們告訴我,孤獨這樣消極的詞語斷不能用在張國榮的身上。我一時瞠目,無言以對。
孤獨感,是人天性當中與生俱來的。張國榮的孤獨,我們看不到。正因如此,我們才更應與往事交流,試圖去體會故人的愛與痛,不是嗎?無論是張國榮,還是柳如是,根本上來講,依然是凡世常人。他們的愛欲生死,一樣地充滿人間煙火。
隻是,離得遠,也就朦朧了。
柳如是對大明朝有一種不能言說的忠誠。那是一個“忠孝節義”被變態風行的時年。彼時,朝代更迭,漢人天下一夕易主,反清複明的星星之火,從未熄滅。錢謙益入南明朝廷為禮部尚書,之於柳如是而言,深具意義。或許,柳如是也會這樣想,自此,她也是正統的、主流的、上上的尚書夫人了。
前往南京赴任,錢柳二人滿心壯誌。柳如是更是一改紅妝為戎裝,好一副瀟灑凜冽的氣勢。大有慷慨赴國難的英雄氣度。
當時,南明政權依然為馬士英、阮大铖等人所掌控。錢謙益想要力挽狂瀾、光複大明的意願,也終究隻能是一個念想。
柳如是周旋仕宦之間,替錢謙益打點仕途。無奈國勢頹喪已成定局,決然不是柳如是憑一己之力能夠有所撼動的。她不是陳圓圓,所遇之男子錢謙益也不是手握重兵的吳三桂。
弘光二年,清軍兵臨南京城下。一時間,護衛金陵城的二三十萬官軍作鳥獸散。柳如是與錢謙益麵臨人生當中一個至關重要的選擇。是去,還是留。是死,還是生。棄城而逃的事,是遽然不能做的。那日,二人約定,以身殉國。
是年,夏,某夜。二人由金陵**舟入西湖。風月尚好,映照的卻是一座生靈塗炭的城。柳如是心下悲愴,是一個小女子用盡了氣力想要將微賤的一生變得有所附麗,卻到底是不能得。
國已不成國,更妄論她與錢謙益在金陵城的家了。
一壺酒盡。柳如是拉起錢謙益的手,她想,是時候了。正欲與丈夫投湖自盡,卻被錢謙益一把拉住。錢謙益是酒意急退,刹那驚醒。生尚且不易,何況是死。隻是,錢謙益的托辭實在不夠磊落,說那湖水太寒,還是不要這樣。
聽上去怯懦無能,不如女子。
可是,死亡這件事,說起來總是容易。想做到,何其難。
世間能有幾人當真是對死亡不懼不怕的。有人一咬牙、一狠心,做成了。倘若做不成,重新來過,想要再去執行“死”這件事,大抵都是再無勇氣了。
或許,柳如是與以“忠義責人”“節操自命”的東林黨人來往密切,昔日摯愛陳子龍又因反清起事身陷囹圄,被押解至南京途中,投水自盡。長此以往,柳如是也變得棱角分明,甚是激烈。
加之,殉國未遂,錢謙益又迎降大清,種種變節之行徑,令柳如是與他,雖是朝夕相對,但仍舊離得越來越遠。錢謙益最大的問題在於不知足。降清之後的他,依然幻想暮年能在仕途之上有所作為,卻到底隻是得到了一個禮部侍郎的閑職。
錢謙益北上赴任,柳如是拒絕伴行。
順治三年,六十四歲的錢謙益終於幡然醒悟。告病辭官,回歸故裏。與柳如是過了一段相敬如賓的溫柔時光。返鄉之後的錢謙益,不問政事,東山養望,並與柳如是生下一女。但現實是,你要避世時,世事卻要來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