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湘蘭,一世安穩。

馬湘蘭的生存年代,與另外七豔相去甚遠。另外七豔當中,柳如是生年最早,也已是1618 年。馬湘蘭的生卒時年雖不可考,但流傳最廣的說法是生於1548 年,卒於1604 年。皆是大明的平安年代,不遇亂世。亂世人心畸險,前有秦淮美人葛嫩被戕,後有秦淮美人王月被張獻忠烹食。令人瞠目。

她生與死皆不及亂世,此乃大幸。

昔日,以為餘懷《板橋雜記》所記“馬嬌”即是八豔之馬湘蘭。後知,非是如此。餘懷,年長柳如是兩歲。生存時年,馬湘蘭早已作古,終生不曾見得馬湘蘭。在《板橋雜記》中卷《麗品》篇首餘懷有記:“曲中名妓,如朱鬥兒、徐翩翩、馬湘蘭者,皆不得而見之矣……”。“馬嬌”便是“馬湘蘭”的說法訛傳甚久。自覺有訂正之必要。

馬湘蘭,本名守真。字湘蘭,小字玄兒,又字月嬌,但與“馬嬌”實乃兩個人,不可混淆。金陵人士,祖籍湖南。因在家中排行第四,也常被人喚作“四娘”。都說馬湘蘭“姿首如常人”,不足夠美。

可,什麽叫作美呢?

陳圓圓當然美,一笑傾城,再笑傾國。男權當道的曆史書冊裏也要為她辟寫一頁。平常樣貌的女子,若畫得一手好畫,又寫得一手好字,還會填詞賦詩,歌舞又俱佳,且淡靜似蘭花,不爭不搶,循循如也。那麽,誰人又敢說她不美呢!

淡淡女子。

馬湘蘭如斯。

秦淮河畔,粉黛如雲。人人都盼著能遇如意郎君,從此洗去鉛華,遠離風塵,做一個樸素安穩的居家婦人。不再拋頭露麵、永訣以笑事人。隻願能無囂無擾地躲在深閨裏,做做女工、種草蒔花,閑來與夫君吟詩作畫,花前月下。兩相安好地過一輩子。

馬湘蘭也有這樣的心思、願景。

通常,她不接待胸無點墨、粗糙潦草的男客。一擲千金,她也不為所動。相傳,早年曾有一個孝廉慕名來訪,但馬湘蘭一眼望去,便知他是登徒浪子,因此,絲毫不留情麵,就將其拒之門外。隻是運命愛開玩笑。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今日你春風得意,他日便可能是另一番模樣。

數年之後,當日遭拒的孝廉竟渾水摸魚混到了吏部主事的位置。不巧,馬湘蘭因事正中其手。此人徇私,欲報仇雪恥,以泄當年之憤恨。心想,倒要看看秦淮河邊這區區一名妓女能有幾分骨氣。不料,馬湘蘭凜然一身,絲毫不懼。三言兩句,說得此人啞口無言。壓力之下,隻能將她釋放。

馬湘蘭知道自己要什麽,不要什麽。這很難得。她要的從來也不是金銀珠寶,她要的隻是一個兩情相悅、能娶她回家的男子。錢財乃身外之物的道理,沒有人比馬湘蘭看得更清透了。

周遭的人都知道她是不吝錢財、揮金如土的豪氣女子。

據說,當年馬湘蘭的一名侍女某日不小心打碎了她貴重的玉簪,侍女連忙下跪請罪,生怕被主子責罰。但馬湘蘭心寬,隻說這玉碎之音悅耳,不曾想要責罰。是這樣一個心善的女子,待人待事皆有一種寬宏跟大氣。做人難,難的是心裏有一杆秤,能評斷人心是非。

在煙花之地,最是難活。妓女不易,妓女的侍女更是淒涼。

隻是,馬湘蘭不同。出身寒微是運命,對待侍女從來溫柔。

此生皆不是良家好命的人,何必相逼。也是因此,人人都說她馬湘蘭好。可是,之於馬湘蘭,旁人愛讚並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也能夠知道。世上,許不止一人能得她的身體。

但隻有一人,可以動得了她的心。

他是王穉登。

王穉登,字百穀,號半偈長者、青羊君等。祖籍江陰人,後移居吳門(今蘇州)。是吳中盛名在外的書法家。也是少年得意人。四歲敏慧,能與人作對,六歲能書擘窠大字,十歲能吟詩作賦。嘉靖末年,入太學,因寫牡丹詩名揚京師。

昔年,王穉登曾拜與名重一時唐伯虎齊名的吳中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征明為師,入“吳門派”。文征明去逝之後,王穉登振華後秀,主詞翰(詩文與書法)之席三十餘年。嘉、隆、萬曆年間,布衣、山人以詩名者有十數人,然聲華顯赫,王穉登為最。是吳門派末期的代表人物。

王穉登的書法,真草隸篆俱佳,爭相收藏其作品的人不在少數。清代大詩人錢謙益《列朝詩集》雲:“(王穉登)名滿吳會間,妙於書及篆、隸。閩粵之人過吳門者,雖賈胡窮子,必踵門求一見,乞其片縑尺素然後去。”“公安三袁”之一的袁宏道認為他的詩文“上比摩詰(王維),下亦不失儲(儲光曦)、劉(劉長卿)”。

王穉登一生著作等身。撰著詩文有二十一種,共四十五卷。

包括有《王百穀集》《晉陵集》《金閶集》《弈史》《丹青誌》《吳社編》《燕市集》《客越誌》等。且後四種被收錄進《明史·藝文誌》,《弈史》被《四庫存目》收錄。王穉登又擅長戲劇,有戲劇《彩袍記》《全德記》留世。

可見,王穉登當時才名鼎盛。如今,故宮博物院裏甚至也藏有王穉登的書法代表作《行書錄宋人語軸》。嘉靖末年,王穉登北上,做了大學士袁煒的賓客。後袁煒得罪了掌權的宰輔徐階,王穉登受到牽連,仕途受阻。回到江南,放浪形骸。後組織“南屏社”,廣交豪傑。也是在這個時候,王穉登來到金陵,結識了馬湘蘭。

當時流傳著這樣一句話:

尋芳不識馬湘蘭,訪遍青樓也枉然。

那幾年,馬湘蘭好年輕、好身段、好歌喉、好畫技、好書法,還有一副似玉沉靜的麵容。內心又爽利如男子。大概最理想的紅顏知己就應當是這般模樣的了。安寧、素潔,靜好在側。

見慣了熱鬧見慣了脂粉美人的士子文人,遇到馬湘蘭,心頭總要一熱。

世間女子,能有幾個如她一般,知心意,又沉靜,還瀟灑利落。與她說一會兒話,喝幾杯茶,飲幾觥酒,都是甚美的事。

如月之皎潔,如夜之寧靜。你還能與她說一說仕途不濟的惆悵跟人生無常的傷感。她總會少言少語,偶然一句,又講得入神入心,令人高興。

隻是,送張迎李、自輕自賤的生活令馬湘蘭倍受煎熬。她總想著,尋得一個有心人,能帶她走。追求戀慕者眾多,發願為之贖身的人亦不在少數。隻是,馬湘蘭心氣甚高,但凡可以忍耐,亦絕不草率擇偶,了此一世。直到王穉登出現。

男人一旦仕途不順遂,便想著從女人那一處得到溫柔來撫慰、療傷。仿佛在男人背後料理男人的脆弱是女性命定的職能。

至少,在那個時候,都是這樣以為。人人皆說馬湘蘭好,王穉登自然也是想要去走一遭,看一回的。

世事總是奇巧。

彼時,馬湘蘭闊氣,都以為她是杜十娘,也有一個百寶箱。

壓榨勒索她的貪官、地痞不在少數。往日裏,能應對下來,隻能說明來者生性依然不足夠壞。那日,又有貪官逼財,氣勢凶惡。當真是遇到一個窮凶極惡之人,馬湘蘭一時也失了方寸。

恰逢王穉登來訪。他與西台禦史有私交,見狀,總是忍不住想要替美人解圍的,男人慣來如此。王穉登請禦史出麵,三兩下便替馬湘蘭消除了煩惱。是以,馬湘蘭便覺,此人待她與旁人不同。不擲金銀,亦不浮浪,所有情意都用在刀刃上。當他是英雄。

其實,馬湘蘭與王穉登也算相識甚久,他待她又一貫疼惜有佳,甚是憐愛。二人也曾有過良辰繾綣的花前月下。隻是當初,他不過是她眾仰慕者當中的一個,平淡無奇。不過,馬湘蘭不是容易傾付真心的人。直至此刻,馬湘蘭看王穉登,才有所升華,一顆心為之一動。

彼時,她大約也覺得,他對自己也是動了真情真意的。因而此後,馬湘蘭待王穉登與從前有了不同。同樣是寫詩作畫,花前月下,但她的心境已然有了變化。當她覺得時機成熟之時,婉轉表露了自己的心意,暗示王穉登自己有心跟隨的想法。

是,她想要嫁給他。

或許,馬湘蘭的一生,錯就錯在了,“以身相許”這樣的話是她先開的口。中國人自古有含蓄之美德,延伸到愛情這件事上,美德常常變成算計。仿佛,在一段僵持不下沒有進展的關係當中,誰先一時主動,誰便一世被動。人心叵測,總有人把對方的勇敢當作把柄,拿住對方的一生。

果然,王穉登這樣回答:他助她脫困,從來不是為了得到她。

又說,若隻為私欲,自己豈非與匪徒無差。甚而搬出自己修道一說,疏離女色。說得令人瞠目結舌。其實,說到底,王穉登是高看了自己、低看了馬湘蘭。他隻是覺得她配不上自己罷了。

而今尚有門當戶對之說,何況五百年前的男婚女嫁。在王穉登眼裏,妓女終歸是妓女。能一朝贖身、改嫁良人的到底是稀有中之稀有。縱她美勝西子,才媲謝子,也未必能有一個善終。王穉登不是錢謙益,也不是龔鼎孳,他以為,自己看重的在外的那幾分虛麵絕不能毀於馬湘蘭之手。

之於王穉登而言,馬湘蘭不是愛人,是隻可與之談情卻不可與之相愛的一個風塵女子,簡言之,他待她五分真心真意五分逢場作戲。他們之間可以維持的,隻能有一層無名無分的關係。之於男人而言,曖昧要比愛,來得輕鬆無掛礙。

這不是馬湘蘭的問題,也不能全然算是王穉登寡情,是那個舊病的年代裏根深蒂固的頑疾。是馬湘蘭福薄,周身一點一滴一朝一夕的迷豔又繁雜的關顧之中,她竟隻愛上了一個隻求自身周全的王穉登。王穉登對她的好,從來都是深思熟慮,張弛有度,小心翼翼的。

“分寸”二字,王穉登最是懂得。

如何與不願迎娶之女子交往、曖昧,王穉登深諳其道。對馬湘蘭的傷害,看似是緩慢的,實則是漫長至要傷她一生一世的。王穉登並不在乎,他要的,從來不是與她一生一世、至死不渝。他要的,就隻是一段情輕愛淡、藕斷絲連的露水情緣。

在馬湘蘭的身上,王穉登尋找的隻是一種存在感。

是,聽上去很是令人生厭,但不可否認,這也是他的本事。

他雖婉拒馬湘蘭,但馬湘蘭心思澄明,知其顧慮。關於婚嫁一事,此生此世,永不再提。她把自己放到最低,站在遠處,不爭不搶,不索不求,默默愛他。至此,馬湘蘭的人生被分成兩半。一半謀生,一半等愛。

一半送李迎張,與歲月分庭抗禮。

一半斂心低眉,與愛情相敬如賓。

感情這件事,原本是充滿私心的,誰人敢義正言辭地說對所愛之人毫無貪圖。你期望從對方身上獲得的關注、照顧、憐惜、愛慕,已是最大的念欲。可是,馬湘蘭卻反其道而行,一生淒迷。

怎樣的女子最令人傷感?隻愛不取,亦不求得。馬湘蘭如是。

馬湘蘭與王穉登的一段情事,沒有肝腸寸斷,沒有生死纏綿,亦沒有海枯石爛的山盟海誓。有的是如水沉靜、無波無瀾的曾經跟過往。他給她一刹那,她還他一輩子。所謂“之死靡他”,讀馬湘蘭的故事方能知悟。愛一個人不容易,愛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人何其艱辛?

她也曾遇見別的人。

一個來自烏江的少年。他實在太年輕。年輕得以至於馬湘蘭十分惶恐。來自於少年的愛,是出於怎樣的心理。愛慕她一朝明豔,卻又一朝頹敗的容顏?還是愛慕她點墨成蘭或是歌舞俱佳?亦或是聞聽她揮金如土而有所顧念嗎?

她不知道。

也未曾細想。

她隻是很冷漠地拒絕了他。可是,少年不依不饒,不肯離開。看上去,仿佛是真的熱愛。一日,有人勒索,馬湘蘭應對此類聒噪的事,亦是頗有經驗。雖偶遇大奸大惡之人仍有困擾,但到底也不是天大的麻煩。

不想,未及馬湘蘭出手,少年便掏出“三百緡”錢來將人打發。明末,一緡錢是一千文,大約一兩銀子。三百緡就是大約三百兩,不是小數目。馬湘蘭不曾想,少年出手如此闊綽,猜他大抵是富庶子弟。拿人手軟。無法,馬湘蘭再不好開口將人攆走。

後來,二人也算有過一段彼此溫柔相待的日子。這青衫少年,不僅有財,也甚浪漫。曾為馬湘蘭買地、買房、買首飾,還有仿佛永不決斷的山盟海誓。當真是日日待她如新婦。隻是,日長夜長,少年終於按捺不住心中情愫,想要更進一步,娶她為妻。是到這時,馬湘蘭方才如夢初醒。

關於嫁娶一事,如今已不願去想。

有王穉登在先,此次,馬湘蘭自然會思慮得更周全、更長遠。起初,她以為少年一時興起,對自己青眼有加,一如尋常來客,不會長久。不想,他待她已到這般地步。可年少輕狂,誰能保證十年、二十年、一輩子,他果真如葉芝所言,一如既往熱愛她蒼老、頹敗甚至令人絕望的容顏呢?

馬湘蘭再不敢輕言一生。

她日漸變成一個謹言慎行、小心翼翼的女子。對世間男子本無奢望,偶爾盼念,終究還是朝夕雲煙,刹那盡散。昔日,尚且不被眷顧,今次,她亦不敢奢求。對待烏江少年,能做的,隻有毅然決然地離開,再不能拖泥帶水、不忍顧念。那時,她已經五十歲,不敢徘徊。

至此,二人徹底分離。

這段故事始見於王穉登的《馬姬傳》,真偽難辨。若是果真有此事,倒是要替馬湘蘭遺憾。雖是半老徐娘身,嫁與年紀半數於自己的青衫少年會招來一身流言,但總好過孤身無依一輩子的好。並且,誰人敢說,少年郎癡心風塵女,一定不是真愛呢?

少年離開,馬湘蘭的生活複歸平靜。

那時,馬湘蘭雖已是半老徐娘,但卻不見絲毫滄桑,風韻依舊不減當年,令來往之行客沉醉流連。所謂“女為悅己者容”,這個道理大概沒有人比馬湘蘭理解得更為透徹了。經年美豔如花,遲遲不肯老去。為的不是生計,不是任何的其他。

為的僅僅是一個他,王穉登。

馬湘蘭心知自己出身寒微,也不怨怪王穉登當日之拒。雖此生與他眷屬難成,但能夠與之兩兩相顧,她便覺得已是滿足。

哪怕兩分天涯,也能心心相伴,畢竟他們曾經有過最好的時光。

而這,大概又恰到好處地遂了王穉登的心意。

麵對王穉登,馬湘蘭擁有的忍耐與篤定,非常人可比。

世事無常,愛亦如此,它是一直在變化的。馬湘蘭為她癡守一生,私以為,與其說這依然是愛,不如講她是不忍拋棄自己這麽多年絕無僅有的愛情理想,或者說那是她最後的精神依皈。

她可以接受別人拒絕自己。

卻沒有辦法自己背叛自己。

馬湘蘭愛蘭花成癮,相傳她所居庭院滿滿隻有蘭花。日日與蘭為伴,其人也日漸如蘭一般素淡有味,清淨有持。繪畫的天賦配上馬湘蘭的不俗品味,馬湘蘭筆下的蘭花,秦淮河畔一時間無人能比。比不過的,還有她的優雅寧靜。

而今,北京故宮博物院裏依然收藏有數幅馬湘蘭的畫作。

包括《蘭竹石圖》卷、《蘭竹圖》扇、《蘭竹石圖》扇、《蘭竹圖》軸、《蘭花圖》卷、《蘭竹水仙圖》軸等。上海博物館、蘇州博物館,皆藏有馬湘蘭畫作。甚至在日本東京博物館中,也收藏著一幅她的《墨蘭圖》,被日本人視為珍品。可見,馬湘蘭的繪畫技藝水準之卓爾。

她的《墨蘭圖》還有一首題詩:

何處風來氣似蘭,簾前小立耐春寒。

囊空難向街頭買,自寫幽香紙上看。

偶然拈筆寫幽姿,付與何人解護持?

一到移根須自惜,出山難比在山時。

當年,王穉登時常成為馬湘蘭畫作的初賞者,更時常為她的畫作題字賦詩。他到底也是性情中人,昔年曾特地尋到當時的雕刻大家何震為馬湘蘭雕琢了一枚印章,上刻“聽驪深處”

四字,還送與馬湘蘭一枚珍貴歙硯。當時,馬湘蘭心中感動,寫下幾句硯銘:

百穀之品,天生妙質。

伊似惠儂,長居蘭室。

以“百穀”代指王穉登,愛讚其品質。渴慕與之長相廝守的心思藏於字裏行間。相似的畫上題詩也不在少數。有詩曰:“一葉幽蘭一箭花,孤單誰惜在天涯?自從寫入銀箋裏,不怕風寒雨又斜。”從良嫁人的心意隱隱約約,甚是傷感。

又有詩曰:“絕壁懸崖噴異香,垂液空惹路人忙。若非位置高千仞,難免朱門伴晚妝。”這詩便令人讀之傷心了。她自知身份,唯恐王穉登待她隻若尋常妓女,以為她心身如一,都是不潔。事實上,她擔憂的便正是王穉登心中所想。

他是那樣地不懂她。

他以為,從良嫁人亦難改本性。長居煙花柳巷,潔身自好實不可尋。好比分開之後經年再見,他那一句“卿雞皮三少若夏姬,惜餘不能為申公巫臣耳”。夏姬何人?春秋美女,私通君臣,其人極擅媚術,生性浮浪,與情夫巫臣暗度陳倉。王穉登說,雖然你美若夏姬,但可惜我做不了巫臣。

似是愛讚馬湘蘭,實則是抬舉了自己,又貶損了她。說話的藝術,王穉登很是精通。後來,王穉登被召入京編修國史,二人分離。欲入京城一展抱負的王穉登未料運命難測,前途堪憂,依然潦倒。編修國史的噱頭之下,王穉登被分派所做的皆是瑣碎無用的小事。

重回江南之後,王穉登移居姑蘇(今蘇州)。

好重虛麵如王穉登,因仕途一再受阻,便自覺沒有顏麵與馬湘蘭相見。遂,避之不及,遠離金陵。這一別便是三十餘年。

馬湘蘭從二八女子變成半老徐娘。期間,也從未中斷聯絡。偶也有家書一般的書信來往。昔日二人曾有“吳門煙月之期”,可惜遲遲未能兌現。

帶著期望生存終歸不是壞事。馬湘蘭如是。將對王穉登的熱愛掩埋在心,變成一束微光,等待這星星之火哪一日奇跡似地閃耀出日照般的光亮。數十年書信往來,二人不提情,不提愛,不提嫁娶,隻說漫長歲月跟寂寞晝夜。

1604 年,王穉登七十歲。

七十壽辰前夕,王穉登終於忍不住開口提及往事舊約,欲與馬湘蘭相見。但落在我眼裏,此舉又顯得私心慎重,人品可疑。平日裏無事,惟願之於兩不相見。是到了想要撐起門麵炫耀於世人眼前的時候,方將故人想起,請求相見。

所謂相見,亦不過隻是想要馬湘蘭歌舞助興,擴他壽辰之排場。彼時的馬湘蘭已五十六歲。初心不變。王穉登相邀,自無推辭。不顧肉身年邁,依然盛裝而來。隨行的,還有一支歌舞名妓十餘人的隊伍。不問路途遠疏,從金陵渡船趕至姑蘇。

馬湘蘭在王家的歌舞表演長達兩個月,在姑蘇城裏城外一時間甚是轟動。一如王穉登所期許的,排場,熱鬧,歡喜,馬湘蘭皆有本事為他做到。壽辰那夜,她率眾舞女舞姬,特地為他唱了一支曲:

舉觥慶壽憶當年,

無限深思豈待言。

石上三生如有信,

相期比翼共南天。

曲之哀婉深切,在場賓客無一不為之動容。王穉登當下亦是聽得心中惆悵。或許,某個刹那,王穉登意識到:大約,這世上再沒有比馬湘蘭更鍾情於他的女子了;大約,這世上最不該辜負的女子,便是眼前的馬湘蘭了。

累月勞頓之後,馬湘蘭複歸金陵。不久之後的某個寂靜如死的下午,馬湘蘭仿佛是有所預想的一般,沐浴更衣,洗盡塵埃,來到她的“幽蘭館”裏燃燈禮佛,安靜離世。那一年,是1604 年,她為他做完了賀壽這最後一件事。

馬湘蘭去世之後,懷念她的人很多。

王穉登仿佛也心灰如死。

但有些東西,錯過了,就真的沒有了。

馬湘蘭。

她比煙花更寂寞。

孤獨地愛過一個人。

安靜地走完了這一生。

/ 王穉登 / 《馬姬傳》

王穉登雲:

嘉靖間,海宇清謐,朝野熙熙,江左最稱饒富,而金陵為之甲。平康諸姬,先後若而人風流豔冶、鵲黑鴉黃、傾人城國者何限?在馬姬先者,劉、董、羅、葛、段、趙,與姬同時者,何、蔣、王、楊、馬、褚,青樓所稱十二釵也。馬氏同母姊妹四人,姬齒居四,故呼四娘。小字玄兒,列行曰守真,又字月嬌,以善畫蘭,號湘蘭子,而湘蘭獨著,無論宮掖戚畹、王公貴人、邊城戍士、販夫廝養,卒雖烏丸屠各、番君貊長之屬,無不知馬湘蘭者。湘蘭名益噪,諸姬心害之,及見馬姬,高情逸韻,濯濯如春柳早鶯,吐辭流盼,巧伺人意,人人皆自顧弗若也。

姬聲華日盛,凡遊閑子遝拖少年走馬章台街者,以不識馬姬為辱,油壁障泥雜遝戶外。池館清疏,花石幽潔,曲室深閨蜜,迷不可出。教諸小鬟學梨園子弟,日為供帳燕客,羯皷胡琵琶聲與金縷紅牙相間,北鬥闌幹掛屋角猶未休。雖纏頭錦堆床滿案,而金鳳釵、玉條脫、石榴裙、紫襠常在子錢家,以贈施多,無所積也。祠郎有墨者以微譴逮捕之,攫金半千,未厭,捕愈急。餘適過其家,姬被發徒跣,目哭皆腫,客計無所出,將以旦日白衣冠送之渡秦淮。會西台禦史索餘八分書,請為居間,獲免。姬歎:“王家郎有心人哉!”欲委身於我。餘謝姬:“念我無人爬背癢,意良厚;然我乞一丸茅山道士藥,豈欲自得姝麗哉!脫人之厄而因以為利,去厄之者幾何?古押衙而在,匕首不陷餘胸乎?”由是不複言歸我,而寸腸綢繆,固結不解。正猶禪人雲:“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亦惟餘與姬兩心相印,舉似他人,不笑即唾耳。

烏傷一少年遊太學,慕姬甚,一見不自持,留姬家不去。

俄聞門外索逋者聲如哮虎,立為償三百緡,嗬使去。姬本俠也,見少年亦俠,甚德之。少年昵姬,欲諧伉儷,指江水為誓,大出槀蹏,治耀首之飾,買第秦淮之上,用金錢無算;而姬擊鮮為供具仆馬,費亦略相當。是時姬政五十,少年春秋未半也,錦衾角枕相嬿婉久,而不少覺姬老,娶姬念愈堅。姬笑曰:“我門前車馬如此,嫁商人且不堪,外聞以我私卿猶賣珠兒,絕倒不已。寧有半百青樓人,纔執箕帚作新婦耶?”少年戀戀無東意,祭酒聞而施夏楚焉,始鞅鞅去。

盜聞之,謂姬積錢貨如山,暮入其室,大索寶玉。不滿望,怒甚,盡斬書畫玩好,投池水中。姬貧乃次骨。後樓船將軍於江中捕得盜,搜其篋,出馬氏負子錢家券累累,而後知姬室中靡長物也。然其俠聲由此益著。

先是,姬與餘有吳門煙月之期,幾三十載未償。去歲甲辰秋日,值餘七十初度,姬買樓船,載嬋娟,十十五五,客餘飛絮園,置酒為壽。絕纓投轄,履舄繽紛滿四座,丙夜歌舞達旦,殘脂剩粉,香溢錦帆。涇水彌,月氤氳,蓋自夫差以來,龍舟水殿,絃管綺羅,埋沒斜陽荒草間,不圖千載而後,仿佛苧蘿仙子之精靈,鸞笙鳳吹,從雲中下來遊故都,笑倚東窓白玉床也。吳兒嘖嘖誇美,盛事傾動一時。未幾,複遊西湖。梅雨淹旬,暑氣鬱勃,柔肌膩骨不勝侵灼,遂決西歸之策,約明年楓落吳江,再過君家三宿,邀君同剌蜻蛉舟,徧窮兩高三竺之勝,不似今年久客流連,令主人廚中荔枝鹿脯都盡也!餘方小極,扶病登舟送之。射瀆分袂之頃,姬握手悲號,左右皆泣,餘亦雙淚龍鍾,無幹袖矣。比蒼頭送姬自金陵返,述姬所以悲號者,憐餘病骨尪然,不能俟河清也。嗚呼,孰意姬忽先朝露哉!

餘別姬十六寒暑,姬年五十七矣,容華雖小減於昔,而風情意氣如故,唇膏麵藥,香澤不去手,鬒發如雲,猶然委地,餘戲調:“卿雞皮三少如夏姬,惜餘不能為申公巫臣耳!”歸未幾,病暍已。病瘝下,皆不在死法中,醫師妄投藥,絕口不能進粥糜水食者幾半月。先是,姬家素佞佛,龕事黃金像滿樓中,夜燈朝磬,奉齋已七年。將逝之前數日,召比丘禮梁武懺,焚旃檀龍腦,設桑門伊蒲之饌,令小娟掖而行,繞猊座胡跪膜拜,連數晝夜不止。趣使治木狸首,具矣,然後就湯沭,衵服中裠,悉用布。坐良久,暝然而化。此高僧道者功行積歲所不能致,姬一旦脫然超悟,視四大為粉妝骷髏,華囊盛穢,棄之不翅敝屣,非賴金繩寶筏之力,疇令蓮花生於火宅乎?彼洛妃乘霧,巫娥化雲,未離四天欲界,惡得與姬並論哉!

姬稍工筆劄,通文辭,擘箋題素,裁答如流,書若遊絲弱柳,婀娜媚人,詩如花影點衣,煙霏著樹,非無非有而已。然畫蘭最善,得趙吳興文待詔三昧,姬亡後,廣陵散絕矣!

姬姿容雖非絕代,而神情開朗,明忝豔異,方之古名妓,何忝蘇小、薛濤、李娃、關盼諸人之亞匹與!胡不擇名流事之,縱未能貴齊汧國,燕子樓中不堪老乎?欲作王家桃葉、桃根!

餘強學吾宗處仲解事,事遂不諧。以此負姬,惜哉!俠骨雖香,不逮蟬蛻汙泥耳。

出處:《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193 冊子部《亙史鈔》第534 頁

《亙史外紀》卷四

齊魯書社,1997 年

/ 馬湘蘭 / 馬湘蘭致王百榖手劄卷昨事惱懷帖

昨事惱懷,不可勝言,恨不能借北方朱旗星劍,攝提此惡,以雪忿耳。日來作何狀,早已令僮往馬府奉候,有一帖一大翠,想入目矣。滿擬今日必過館中,不意又作空想,奈何奈何。十年心事竟不能控,此別更不知相逢於何日也。自做小袋一件、縐紗汗巾一方、小翠二枝、火熏一隻、醬菜一盒奉上。又烏金扣十付致夫人。又蘭花一卷,匆匆不堪,俟便舟從容圖一卷寄上。不盡之情,惟君亮之亮之。途中酷暑,千萬保重,以慰鄙懷。臨行不得一麵,令人悵然,不知能同此念否。至吳中千萬凋圖書寄我,幸毋相忘,至囑至囑。玉體千萬調攝,毋為應酬之勞致傷元神也。玄兒叩首拜複。百穀二郎親目。

早有柬致足下,幸查明複我,千萬千萬。

準遊吳中帖

客歲擬今春準遊吳中,以遂夙願,不意竟為勢阻,不克舒遂鄙懷,奈何奈何。屢辱手教遠遺,垂惠賟貺,令人感刻肝腑。

蒲柳之材,曷能當此,深謝深謝。第此緣未識何日方酬也。捧讀手書,恨不能插翅與君一麵,其如心跡相違,徒托諸空言而已。良宵夜月,不審何日方得傾倒,令人念甚念甚。即欲買舸過君齋中,把酒論心,歡娛燈下,奈暑甚,難以動履,又不能遂此衷。薄命如此,恐終不能如願也。言及於此,心甚淒然。

玉郎曾垂憐一二否?適因家事,匆匆不及細陳。中秋前後,縱風雨虎狼,亦不能阻我吳中之興也,君當留神何如。冗中執筆,草草數語附複,殊不盡言。天暑,千萬珍調,毋致傷元神,至囑至囑。臨書不勝淒咽,惟心照。百穀二哥親拆。端陽月十四日卯時馬玄兒端肅拜。

外寄西洋夏布直一襲,熟羅汗巾香袋一枚,伴緘又具古鏡一麵、紫銅鎖二把、領一根、香茶二封,幸檢入奉尊夫人。

大房被害帖

久疏問候,情殊歉然,相愛如君,定能心照之也。吳中之約屢失,因有所絆。前從者回,曾具書內,想亦知之矣。昨者大房被害,餘波及之,迄今鬱鬱於懷,恨不得與故人一傾訴耳,奈何奈何。金春元在京,甚為賤子不平之怒,吾兄聞此,亦為賤子憐之否?茲因紹玉居士之便,郊外歸館,燈下作此奉候,匆匆不及細陳。遙想豐神,望之如渴,心事萬種,筆下不能盡,諒羅居士口詳之也。會晤無期,臨書淒咽,惟心照。登哥親目。

仲春廿四日燈下玄妹具啟。

自製五彩大領一根寄夫人,乞笑留。《喜鵲報冤》一冊寄上奉看。左衝。

惠蘭帖

屢承垂憐,使賤子感刻肝腑,沒世不能忘也。昨勉強赴朱老八酌,致天明方回。妹之懷抱頗不加(佳),不勝其勞,朝來遂爾成疾,奈何奈何。早幕中辱蘭花之惠,兼聆文翰,如睹玉語,午餘乞降玉一話,今夕萬不獲已之事,俟麵控訴。文駕明日是必不可發行,既垂憐如此,豈不緩二三日,千千萬萬。

餘愫惟麵悉。百穀二哥親目。薄命妹馬月嬌力疾拜。

夢江事今日曾定否?慎。

苦雨帖

苦雨無端,諒旌旆不果東還也。來晨過館,一敘何如?尊扇少頃完上,餘不盡。即日嬌妹書複百穀長兄侍史。白溪兄乞為致意。

玉諾帖

朝托纜溪兄來複,懇鼎力而玉諾無辭,此心感激,何可言喻。但千鈞之擔,皆賴於君,小有不妥,則命不可保,望君終始周旋,迫切之至!欲語複塞,諸惟心照,不盡。百穀二哥親目。即日馬月嬌端肅具。

握手論心帖

昨與足下握手論心,至於夢寐中聚感且不能連袂傾倒,托諸肝膈而已。連日伏枕,惟君是念,想能心亮也。賤恙已漸愈矣,望再緩三二日,當與足下盡控鄙衷也。力疾草草複。宴罷千萬降步一麵,顒望顒望。心緒如織,不及細陳,惟心照。二哥學士知己。嬌妹力疾拜。

文駕帖

文駕此來,滿擬傾倒心事,以酬千金之意。不意命蹇多乖,遂致大病,伏枕惟淚沾沾下也。聞明日必欲渡江,妹亦聞之心碎,又未知會晤於何日也。具言及此,悲愴萬狀,倘果不遺,再望停輿數日,則鄙衷亦能盡其萬一也。病中草草,不盡欲言,惟心亮。今日千萬過我一麵,庶不負虛待。專俟專俟。二兄至契親目。病妹玄兒伏枕具上。

外青帨一方、鴛鴦袋一枚、香袋一枚、牙杖一對、粗扇一柄奉用。又月下白綾一端奉令政夫人。

出處:《曆史文獻》(第十二輯)《馬湘蘭致王百榖手劄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