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次年冬日。
錢謙益與反清人士黃毓琪扯上瓜葛。黃毓琪來訪,告之欲起義,需錢柳夫婦給予經濟資助。錢謙益也應允下來。一則是因黃毓琪乃錢謙益舊日老友,二則是因柳如是依然激烈如初,麵對黃毓琪前來求助,絲毫不猶疑,勸錢謙益勢必要助他一臂之力。
告別錢謙益之後,黃毓琪來到浙江舟山籌謀起義。卻不想,事情敗露,出師未捷身先死。錢謙益也被牽連入獄。對待錢謙益,柳如是雖愛不似從前,但始終知道自己的身份,是錢家的夫人。錢謙益入獄之後,柳如是不惜勞苦,日日奔波打點。
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當中寫道,“有學集壹秋槐詩集‘和東坡西台詩韻六首’序雲:‘丁亥三月晦日晨興禮佛,忽被急征。
鋃鐺拖曳,命在漏刻。河東夫人沉屙臥蓐,蹶然而起,冒死從行,誓上書代死,否則從死,慷慨首途,無刺刺可憐之語。’”
據說,在錢謙益北上做官的時候,柳如是在家與人通奸。
事後,有人將此事報官。從衙門歸家之後,柳如是怒罵此人,說,大丈夫尚且不能保全節操,你卻拿不能守身一事來責備一女子?言詞裏外,所怨怒的便是錢謙益變節一事。
四十日後,錢謙益被釋放歸家。
後來,錢柳夫婦還曾與鄭成功和南明永曆朝廷聯絡,圖謀複明。但早已不能成事。晚年,錢謙益寫了這樣一首詩:東虜遊魂三十年,老夫雙鬢更皤然。
追思貰酒論兵日,恰是涼風細雨前。
埋沒英雄芳草地,耗磨歲序夕陽天。
洞房清夜秋燈裏,共簡莊周說劍篇。
陳寅恪評說此詩曰:
“當牧齋天啟元年秋主試浙江作此談兵諸篇時,其涼風細雨之景物,亦與崇禎十四年秋夕在燕譽堂共河東君話及舊事並簡舊文時相似也。牧齋於此年三月聞陽羨再召之訊,已知不易再起東山。疇昔之雄心壯誌,無複表現之機會,唯有獨對閨閣中之梁紅玉,發抒其感憤之意耳。然則此詩雖以‘東虜遊魂’為言,實是悲歎個人身世之作也。”
此生,他也就隻能這樣了。
十年之後。
公元1664 年,錢謙益離世。
終年,八十三歲。
他一生過得都不順遂。
做過最好的事情,是娶回了柳如是。
九
錢謙益走後,柳如是晚景淒涼。
本來殷實的家產也在錢謙益生前入獄之後,因營救錢謙益一事,被悉數散盡。柳如是嫁入錢家之後,雖錢家的大夫人健在,但因錢謙益寵溺柳如是,家族裏的經濟大權一直掌握在柳如是的手中。見錢老爺去世,族人紛紛踏門而至,攘奪家產。
這便是古書中所言的“錢氏家難”。
其實,嫁與不嫁,真的沒有那麽重要。從良與否也未必真的最要緊。但是,柳如是,她生來便有一口氣,斷不能見自己日墮一層,殘損一生。人隻有一輩子,沒有所謂的來生來世。每一步,她都要走得鏗鏘有力。去往思想獨立、意誌自由的路上。
不能以色事人,隨男人擺弄。
可是,到此時,大半生也已過去。與錢謙益曆經的風風雨雨,日漸寂靜在舊時光裏。大清國也一日一日昌盛起來,凡女如斯,能做的事情,實在已經不多了。其實,本也可以安穩度日,過完靜好的下半輩子。隻是,依然困阻不絕。
錢家的族人總以為錢謙益留下不少錢財可以搜刮。囊中幾許,唯有柳如是知。她自然也不願意,丟下臉麵,將陳年往事一一講與旁人聽。更何況,已然驕傲了近一世。縱是終了,她也要顧全自己和錢謙益的顏麵。她此生此世,能夠走到今日,憑借的,不就是那一口必爭的氣嗎?
依依不饒的錢氏族人,倒也未必真就在乎錢家那一點家財,多半是出於對大夫人多年屈居人下的憐憫。分明就是不讓柳如是好過。但柳如是不是閑人。而今,這世上,也無甚值得她牽念、掛慮的了。應付這些族人,柳如是的智慧綽綽有餘。
或許,她隻是真的有些累了。
因此想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不能決定生,但能決定死。
輕生的意念一旦生發,便如同頑疾一般,是久久也不能煙消雲散。甚而,她會想,當年與丈夫泛舟西湖,欲投水自盡的時候,這一生便就該結束的。不潔的精神,一如失貞的肉身,苟延殘喘於世,其實沒有意義。她想。
於是,她決定,要用最後的一點力氣,將錢家門風根治一回。那日,柳如是一身淡妝素服,端然靜坐在堂前,與眾族人對峙。她說,錢家的賬簿都在她手裏,既然各位執意要分刮財產,她區區一弱女子想必也是無力阻撓。便讓眾人稍歇片刻,待她去取。
看著眼下如狼似虎恨不能生吞了自己的錢家族人,柳如是心上是一陣淒寒一陣涼。這個世道,何以變成了而今這般炎涼的模樣?這個人間,何以變成了而今這般潦倒的下場?誰人會知道,柳如是這一轉身,便是玉碎。堂前眾人眼巴巴在等。堂後柳如是一紙訴狀遞交了衙門。
上書:“夫君新喪,族人群哄,爭分家產,逼死主母”。事畢,她輕蔑一笑,拋棄了人世無常。懸梁自盡,結束了自己烈豔的一輩子。封建禮法當中,是不容因爭分家產而逼死主母之行徑的。因此,錢氏族人難逃幹係。“府縣聞柳夫人死,命捕諸惡少,則皆抱頭逃竄不複出”。
連生之告別,她也做得如此用力。
離世之後,柳如是未能與錢謙益葬於一處,孤葬於虞山腳下。而錢謙益與發妻合葬於常熟附近的界河沿。若生,尚且未能同心同德,死後,柳如是又怎會介意能否葬在一起。後人這樣評價柳如是,說她能以義斷恩,以智決策,斡旋大事,視死如歸,與烈丈夫無異。是個芳魂俠骨的烈女子。
一點不錯。
是年,公元1664 年。
柳如是四十六歲。
十
有的人,生得漂亮。
有的人,活得漂亮。
柳如是,兼而有之。
如女子浣花,滌盡了煙塵,留下了歌聲。
附
/ 顧苓 / 《河東君小傳》
河東君者,柳氏也。初名隱雯,繼名是,字如是。為人短小,結束俏利,性機警,饒膽略。適雲間孝廉為妾,孝廉能文章,工書法,教之作詩寫字,婉媚絕倫。顧倜儻好奇,尤放誕。孝廉謝之去。遊吳越間,格調高絕,詞翰傾一時。
嘉興朱治為虞山錢宗伯稱其才,宗伯心豔之,未見也。
崇禎庚辰冬,扁舟訪宗伯。幅巾弓鞵,著男子服。口便給,神情灑落,有林下風。宗伯大喜,謂“天下風流佳麗,獨王修微、楊宛叔與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許霞城、茅止生專國士名姝之目。”
留連半野堂,文燕浹月。越舞吳歌,旋舉遞奏;《香奩》《玉台》,更唱迭和。既度歲,與為西湖之遊。刻《東山酬和集》,集中稱河東君雲。君至湖上,遂別去。過期不至,宗伯使客構之乃出。
定情之夕,在辛巳六月初七日。君年二十四矣。宗伯賦《前七夕詩》,要諸同人和之。為築絳雲樓於半野堂之後。房櫳窈窕,綺疏青瑣。旁龕金石文字,宋刻書數萬卷。列三代秦漢尊彝環璧之屬,晉唐宋元以來法書,官哥定州宣成之瓷,端溪靈璧大理之石,宣德之銅,果園廠之髹器,充牣其中。君於是乎儉梳靚妝,湘簾棐幾,煮沉水,鬥旗槍,寫青山,臨墨妙,考異訂訛,間以調謔,略如李易安在趙德卿家故事。然頗能製禦宗伯,宗伯甚寵憚之。
乙酉五月之變,君勸宗伯死,宗伯謝不能。君奮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奮身池上也,長洲明經沈明掄館宗伯寓中見之;而勸宗伯死,則宗伯以語兵科都給事中寶豐王之晉,之晉語餘者也。是秋,宗伯北行,君留白下。宗伯尋謝病歸。
丁亥三月,捕宗伯亟。君挈一囊,從刀頭劍铓中,牧圉橐惟謹。
事解,宗伯和蘇子瞻《禦史台寄妻》韻,賦詩以美之。至雲“從行赴難有賢妻”,時封夫人陳氏尚無恙也。宗伯選《列朝詩》,君為勘定《閨秀》一集。庚寅冬,絳雲樓不戒於火,延及半野堂。
向之圖書玩好略盡矣。宗伯失職,眷懷故舊,山川間阻,君則“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有《雞鳴》之風焉。久之,不自得。生一女,既昏。癸卯秋,下發入道。
宗伯賦詩雲:“一剪金刀繡佛前,裹將紅淚灑諸天。三條裁製蓮花服,數畝誅鋤?田。朝日裝鉛眉正嫵,高樓點黛額猶鮮。
橫陳嚼蠟君能曉,已過三冬枯木禪。”“鸚鵡紗窗晝語長,又教雙燕話雕梁。雨交灃浦何曾濕,風認巫山別有香。初著染衣身體澀,乍拋稠發頂門涼。縈煙飛絮三眠柳,颺盡春來未斷腸。”
明年五月二十四日,宗伯薨。族子錢曾等為君求金,要挾蜂起,於六月二十八日自經死。宗伯子曰孫愛及婿趙管為君訟冤,邑中士大夫謀為君治喪葬。宗伯門人顧苓曰:“嗚乎!今而後宗伯語王黃門之言,為信而有征也。”宗伯諱謙益,字受之,學者稱牧齋先生,晚年自號東澗遺老。 甲辰七月七日書於貞娘墓下。
出處:《明清性靈》,中華書局,2011 年/ 佚名 / 《絳雲樓俊遇》
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晚而自號蒙叟,亦自稱東澗老人。萬曆丙午舉於鄉,庚戌成進士,殿試第一甲第三人,入翰林,授編修,尋丁父憂,天啟辛酉補原官,主試浙江,以失察錢千秋關節事,坐罰俸告病歸。甲子起為諭德,進少詹事。時魏忠賢羅織東林諸人,謙益以東林黨削籍旋裏。崇禎改元,召為正詹事,轉禮部侍郎。適會推閣員,廷臣列謙益名,而溫體仁、周延儒不得與,遂為兩人所忌。溫借浙關節事訐訟於上前,周從旁助之,複坐杖論贖,削籍竟廢不用。家居九年,又為同邑奸民張漢儒訐奏,逮至京,事白得釋。弘光僭號,晉階宮保,兼禮部尚書。大兵定江南,謙益投誠,命以禮部侍郎,管內院學士事,尋以老病乞歸。順治四年,又以江陰黃毓旗事牽連,被逮下金陵獄。事白,釋還。謙益詩古文詞冠絕近代。入仕途,自詞詩台閣文章,無出其右者。大拜乃意中事,而屢起屢踣,常怏怏於中年,遂不惜名節,晚年益放情於聲色。柳姬如是,故娼也,性慧善詩,晨夕酬唱,倚以娛老。嚐修《明史》,屬稿未就,悉燼於火,乃歸心佛乘以自遣雲。所著有《初學集》《列朝詩集》《開國群雄事略》《楞嚴金剛心經蒙鈔》。至康熙三年甲辰卒,年八十有三。
牧齋殿試後,小璫宮報謂:“狀頭已定錢公”,司禮諸監俱飛帖致賀。傳臚前夕,所知投刺者,絡繹戶外。牧齋亦過信喜極。比曉榜發,則狀頭乃吳興韓敬,蓋敬通巨璫,藉其潛易也。
錢恨甚,後韓以京察見黜,疑錢擠之,亦恨甚。牧齋與浙人水火,自奪狀頭始。
《吾炙集》《投筆集》皆牧齋晚年所撰,觸忌諱,藏此書者多秘。《投筆集》為族子曾王(按:應為族孫遵王)注,《吾炙集》表曾王詩為首。曾王博學好古,注《初學》《有學》兩集,牧齋深器之,謂能紹其緒雲。
牧齋極經史淹貫之能,其讀書法,每種各有副本,凡遇字句新奇者,即從副本抉取,粘於正本上格,以便尋覽,供采擷。
蓋正本或宋元精刻,則不欲輕用丹黃也。
一門生具腆儀,走幹仆,自遠省奉緘於牧齋。內列古書中僻事數十條,墾師剖晰。牧翁逐條裁答,複出己見,詳加論定。
中有“惜惜鹽”三字,尚待凝思。柳姬如是從旁笑曰:“太史公腹中書乃告窘耶?是出古樂府,‘惜惜鹽’乃歌行體之一耳。
‘鹽’宜讀‘行’,想俗音沿訛也。”牧翁亦笑曰:“吾老健忘,若子之年,何藉起予?”
初,吳江盛澤鎮有名妓曰徐佛,善畫蘭,能琴,四方名流,連鑣過訪。其養女曰楊愛,色美於徐,而綺淡雅淨,亦複過之。
崇禎丙子春,婁東有張庶常溥告假歸。溥固複社主盟,名噪海內者。過吳江,艤舟垂虹亭,訪佛於盛澤之歸家院。值佛他適,愛出迎溥,一見傾意,攜至垂虹亭,繾綣而別。愛自是竊自負,誓擇博學好古為曠代逸才者從之。聞虞山有錢學士謙益者,實為當今李杜,欲一見其豐裁。乃駕扁舟來虞,為士人妝,坐肩輿,造錢投謁,易楊以柳,易愛以是。刺入,錢辭以他往,蓋目之為俗士也。柳於詩內微露色相,牧翁得其詩大驚,詰閽者曰:“昨投者士人乎?”閽者曰:“士人也。”牧翁愈疑,急登輿,訪柳於舟中,則嫣然一美姝也。因出其七言近體就正,錢心賞焉。視其書法,得虞、褚兩家遺意,又心賞焉。相與絮語者終日。
臨別,錢語柳曰:“此後即柳姓是名相往複,吾且字子以如為今日證盟。”柳諾。此錢、柳作合之始也。
柳嚐之鬆江,以刺投陳臥子。陳性嚴厲,且視其名帖自稱女弟,意滋不悅。遂不之答。柳恚,登門詈陳曰:“風塵中不辨物色,何足為天下名士?”洎遇牧翁歸,乃昌言曰:“天下惟虞山錢學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學士者不嫁。”錢聞之大喜,曰:“天下有憐才如此女子者乎?我亦非如柳者不娶。”時牧翁適喪偶,因仿元稹會真詩體,作《有美生南國百韻》以貽之。
藻詞麗句,窮極工巧。遂作金屋住阿嬌想矣。庚辰冬月,柳歸於錢。牧翁築一室居之,顏其室曰“我聞”,取《金經》“如是我聞”之義,以合柳字也。除夜促席圍爐,相與餞歲。柳有《春日我聞室》之作,詩曰:“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已薄寒。
此去柳花如夢裏,向來煙月是愁端。畫堂消息何人曉,翠幕容顏獨自看。珍重君家蘭桂室,東風取次一憑欄。”蓋就新去故,喜極而悲。驗裙之恨方殷,解佩之情愈切。
辛巳初夏,牧翁以柳才色無雙,小星不足以相辱,乃行結縭禮於芙蓉舫中。簫鼓遏雲,蘭麝襲岸。齊牢合巹,九十其儀。
於是琴川紳士,沸焉騰議,至有輕薄子擲磚彩鷁,投礫香車者。
牧翁吮毫濡墨,笑對鏡台,賦《催妝詩》自若,稱之曰“河東君”。
家人稱之曰“柳夫人”。
當丁醜之獄,牧翁侘傺失誌,遂絕意時事。既得章台,欣然有終老溫柔鄉之願。然年已六十矣,黝顏鮐背,發已皤然。
柳則盛鬋堆鴉,凝脂竟體。燕爾之夕,錢戲柳曰:“吾甚愛卿發黑膚白也。”柳亦戲錢曰:“吾甚愛君發如妾之膚,膚如妾之發也。”因作詩有“風前柳欲窺青眼,雪裏山應想白頭”之句。牧翁於虞山北麓構樓五楹,匾曰“絳雲”,取《真誥》“絳雲仙老下降。仙好樓居”以況柳,以媚柳也。牙簽萬軸,充韌其中。置繡帷瓊榻,與柳日夕晤對。錢集中所雲“爭光石鼎聯名句,薄暮銀燈算劫梅”,蓋紀實也。牧翁披吟之好,晚而益篤,國史校讎,唯河東君是職。臨文或有待探討,柳輒上樓番閱,雖縹緗盈棟,而某書某卷,隨手抽拈,有百不失一者。或用事微有舛訛,旋為辨正。牧翁悅其慧解,益加憐重。
國朝錄用前朝耆舊,牧翁赴召,旋掛吏議,放還,由此益專意吟詠。河東君侍左右,好讀書以資放誕。客有挾著述願登龍門者,雜遝而至,幾無虛日。錢或倦見客,柳即與酬應。時或貂冠錦靴,時或羽衣霞帔。清辨泉流,雄談蜂起,座客為之傾倒。客當答拜者,則肩筠輿、隨女奴,代主人過訪於逆旅,即事拈題,共相唱和,竟日盤桓,牧翁殊不芥蒂。嚐曰:“此我高弟,亦良記室也”,戲稱為“柳儒士”。
庚寅絳雲災,錢移柳居於紅豆山莊。其村有紅豆樹一株,故名。良辰勝節,錢偕柳移舟湖山佳處。其《中秋日攜內出遊》詩曰:“綠浪紅闌不帶愁,參差高柳蔽城樓。鶯花無恙三春侶,蝦菜居然萬裏舟。照水蜻蜓依鬢影,窺簾蛺蝶上釵頭。相看可似嫦娥好,白月分明浸碧流。”柳依韻和曰:“秋水春山淡暮愁,船窗笑語近紅樓。多情落日依蘭棹,無藉浮雲傍彩舟。月幌歌闌尋塵尾,風床書亂覓搔頭。五湖煙水常如此,願逐鴟夷泛急流。”其餘篇什,多附見牧翁《有學集》,不盡載也。
大江以南,藏書之富,無過於錢。自絳雲災,其宋元精刻,皆成劫灰。世傳牧齋《絳雲樓書目》仍牧齋暇日,想念其書,追錄紀之,尚遺十之二三。惟故第在東城,其中書籍無恙。北宋板《前、後漢書》幸存焉。初,牧翁得此書出三百餘金,以《後漢》缺二本,售之者故減價,僅獲金三百餘。牧翁寶之如拱璧。
遍囑書賈,欲補其缺。一書賈停舟於烏鎮,買麵為晚餐,見鋪主人於敗簏中取舊書一頁作包裹具,諦視,則宋板《後漢書》也。
賈驚竊喜,因出數金買之。而首頁已缺,賈問主人求之,主人曰:“頃為對鄰包麵去,索之可也”,乃並首頁獲全。星夜來常,錢喜欲狂,款以盛筵,予以廿金,是書遂為完璧。其紙質黑色,炯然奪目,真藏書家不世寶也。入本朝,為居要津者取去。
牧翁一日赴親朋家宴,肩輿歸過迎恩橋,輿夫蹉跌,致主人亦受倒仆之驚。忽得奇疾,立則目欲上視,頭欲翻拄於地,臥則否。屢延醫診視不效。時邑有良醫俞嘉言適往他郡治疾,亟遣仆往邀。越數日,俞始至。問致疾之由,遽曰:“疾易治,無恐。”
因問掌家曰:“府中輿夫強有力善走者,命數人來。”於是呼數人至,俞命飲以酒飯,謂數人曰:“汝輩須盡量飽食,且可嬉戲為樂也。”乃令分列於庭四角,先用兩人夾持其主,並力疾趨,自東至西,自南至北,互相更換,無一息之停。主人殊苦顛播,俞不顧,益促之驟。少頃令息,則病已霍然矣。他醫在旁,未曉其故。俞曰:“是疾乃下橋倒仆,左邊第幾葉肝搐折而然。今扶掖之疾走,抖擻經絡,則肝葉可舒。既複其位,則木氣舒暢,而頭目安適矣。此非藥餌之所能為也。”牧翁益神其術,稱為聖醫。
己酉豫王兵渡江南,在京諸臣,相率迎降,致禮幣有至萬金者。牧齋獨致禮甚薄,蓋表己之廉潔也。柬端細書“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臣錢謙益百拜叩首,謹啟上貢”,計開:“鎏金銀壺一具、琺琅銀壺一具、蟠龍玉杯一進、宋製玉杯一進、天鹿犀杯一進、夔龍犀杯一進、葵花犀杯一進、芙蓉犀杯一進、琺琅鼎杯一進、文玉鼎杯一進、琺琅鶴杯一對、銀鑲鶴杯一對、宣德宮扇十柄、真金川扇十柄、弋陽金扇十柄、戈奇金扇十柄、百子宮扇十柄、真金杭扇十柄、真金蘇扇四十柄、銀鑲象箸十雙,右啟上貢。”又署“順治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子太保兼禮部尚書翰林院學士臣錢謙益。”時郡人張滉,與豫王記室諸暨曾王佐善,因得見牧翁送禮帖子而紀之以歸。又語滉雲:“是日錢捧帖入府,叩首墀下,致詞王前,王為色動,接禮甚歡”雲。
乙酉五月之變,柳夫人勸牧翁曰:“是宜取義全大節以副盛名。”牧翁有難色。柳奪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時長洲沈明倫館於牧齋家,其親見歸說如此。後牧齋偕柳遊拂水山莊,見石澗流泉,潔清可愛。牧翁欲濯足其中而不勝前卻。
柳笑而戲語曰:“此溝渠水,豈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拂水山莊在西郭錦峰之麓,牧翁先塋在焉。依丙舍為別業,曰耦耕堂,曰秋水閣,曰小蘇堤,曰梅圃溪堂,曰酒樓,時潔河東君遊息其中。每於早春時,梅花將綻,則坐鷁首輕揚而來,令僮擊鼓舟中,音節清越,謂之催花信。
芙蓉莊即紅豆村,在吾邑小東門外,去城三十裏,白苑顧氏之別業也。牧齋為顧氏之甥,故其地後歸於錢。紅豆樹大合抱,數十年一花,其色白,結實如皂莢,子赤如櫻桃。順治十八年辛醜,牧翁八十壽誕,而是花適開,蓋距前此時已二十年矣。
遂與諸名士賦詩以誌其瑞(見《有學集》)。至康熙三十二年癸酉,再結實數鬥,村人競取之。時莊已久毀,惟樹存野田中耳。
今樹亦半枯,每歲發一枝,枝無定向。士人雲:“其枝所向之處,稻輒歉收”,亦可怪也。
弘光僭立,牧翁應召,柳夫人從之。道出丹陽,同車攜手。
或令柳策蹇驢而己隨之。私語柳曰:“此一幅昭君出塞圖也。”
邑中遂傳:錢令柳扮昭君妝炫煌道路。籲,眾口固可畏也。
牧翁仕本朝亦不得誌,以禮部侍郎內弘文院學士還鄉裏。
丁亥歲,忽為蜚語所傷,被急征。河東君實為職橐膳,長君孫愛性暗懦,一籌莫展。牧翁於金陵獄中和東坡《禦史台寄弟》詩,有“慟哭臨江無孝子,徒行赴難有賢妻”之句,蓋紀實也。
孫愛見此詩,恐為人口實,托翁所知百計請改“孝子”二字。
今集中刻“壯子”,是求改後更定者。牧翁遊虎丘,衣一小領大袖之服,士前揖問:“此何式?”牧翁對曰:“小領者,遵時王之製,大袖乃不忘先朝耳。”士謬為改容曰:“公真可為兩朝領袖矣。”又有題詩寺壁者,曰:“入洛紛紜意太濃,蓴驢此日又相逢。黑頭早已羞江總,青史何曾惜蔡邕(弘光時牧翁奏請在家修史,不許)。昔去尚寬沈白馬,今來應悔賣盧龍。
可憐北盡章台柳,日暮東風怨阿儂。”或雲是雲間陳臥子所作。
牧齋欲延師教令嗣孫愛而難其人,商之程孟陽。孟陽曰:“吾有故人子嘉定黃蘊生,名淳耀,足當此席。但其耿介,未可輕致。
惟渠同裏侯某素為親信,囑之轉懇乃可。”牧翁如其言,以囑侯。
侯致錢旨力為勸駕,黃意不悅,不得已於侯而應錢聘焉。牧翁相得恨晚。一日,程出海棠小箋示黃。黃曰:“唱者為誰?”程曰:“牧老如君柳夫人作也。子帖括之暇,試點筆可乎?”黃變色曰:“忝居師席,可與小君酬和乎?先生耆年碩德,主人為老友,固可無嫌,若淳耀則斷不可。”後孟陽語牧翁,牧翁益加敬。
一鄉人入城,聞異香濃鬱,隨風而來,俄見婦女數十人,皆靚妝簇擁彩輿,至一大第,居鄰各呼伴入第往觀。鄉人雜於眾中,亦立於階下觀之。彩輿停置中堂,若有所俟,而旁女肅佇久之。俄而中門啟,白須老人烏巾紅履,翔步而出。女從揭輿簾,扶一麗姝登猩絨褥,環佩璆然,珠襦繡帔,璀璨奪目,俯首下拜,老人抗顏受之。拜已,攜麗姝手,歡然笑語而入。
鄉人怪之,問於眾人之同觀者,始知某官女從師學詩。白須老人,則學士牧翁也。
牧齋長君名孫愛,性暗懦,亦頗迂闊。其居在東城,與海防公署鄰。比防署火,延及內衙,防尊倉猝而出,暫借錢廳事一憩。孫愛出迎,始亦無失禮。及坐定,便問:“老父台何科舉人,第幾甲進士?”防尊係是滿州,非由科甲,囁嚅未有以應。一吏從旁微語:“係某旗下某堡人。”孫愛默然,未及待茶,便拂衣進內弗出。防尊大窘而去。
田雄執弘光至南京,豫王幽之司禮監韓讚周第,令諸舊臣一一上謁。王鐸獨直立戟手數其罪惡,且曰:“餘非爾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叱而去。曾王佐目擊其事。是日,獨錢宗伯見故主伏地慟哭,不能起。王佐為扶出之。
柳夫人生一女,嫁無錫趙編修玉森之子。柳以愛女故,招婿至虞,同居於紅豆村後。柳沒,其婿攜柳小照至錫,趙之姻戚鹹得式瞻焉。其容瘦小而意態幽嫻,豐神秀媚,幀幅間幾呼之欲活矣。坐一榻。一手倚幾,一手執編,牙簽縹軸,浮積幾榻。自跋數語於幅端,知寫照時,適牧翁選《列朝詩》,其中《閨秀》一集,柳為勘定,故即景為圖也。
康熙初,長君孫愛已與鄉薦,迎牧翁同居。柳與女及婿仍居紅豆村。逾二年,牧翁病,柳自鄉奔候。未幾,牧翁卒。柳留城守喪,不及歸也。初,牧翁與其族素不相睦,乃托言牧翁舊有所負,聚百人交訟於堂。柳泣而前曰:“家有長嫡,義不受淩削。未亡人奩有薄資,留固無用,當捐此以賂凶而抒難。”立出千金授之。
詰朝,群凶喧集如故,宗人聞風來求沾惠者益多。柳遣人問曰:“今將奚為?”族人曰:“昨所頒者,夫人之長物耳,未足以贍族。長君華館連雲,腴田錯繡,獨不可分其半以給貧族耶?”斯時孫愛聞而懼甚,匿不敢出。柳念若厭其求,則如宋之割地,地不盡,兵不止,非計也。乃密召牧齋懿親及門人之素厚者,複糾家仆數輩。部署已定,立與之誓曰:“苟念舊德,無逾此言。”
鹹應曰“諾”。柳乃出語族人曰:“妾資已盡,不足為贈。府君之業故在,期以明日。杯酒合歡,所須惟命。”眾始解散。是夕,柳果執豕炰羊,肆筵以待。申旦而群宗麕至,柳與列坐喪次,潛令仆鋦前扉,乃入室登榮木樓,似將持物以出者。久之不出,家人心訝,入視,則已投繯矣。大書於壁曰:“並力縛凶黨,然後報之官。”孫愛哭之慟,家人急出,盡縛族人,門閉無一脫者。
而維係之具,柳於前一日預備一室,故數十人頃刻就縛。柳之女鳴之官,邑令某窮治得實,係群凶於獄,以其事上聞,悉置之法。
牧翁之不致身死而家毀者,柳之力也。於是邑中之能詩者,作《殉節詩》以挽之,而長洲顧荃作《河東君傳》。
予友震澤徐奎伯孝廉,有《詠河東君》詩雲:“一死何關青史事,九原羞殺老尚書。”蒙叟有知,難乎其為夫婿矣。庚戌正月上浣一日皞皞子附識。
出處:《**叢書》二集
卷二《絳雲樓俊遇》
團結出版社,2005 年
/ 柳如是 / 柳如是詩詞選
楊柳(二首)
其一
不見長條見短枝,止緣幽恨減芳時。
年來幾度絲千尺,引得絲長易別離。
其二
玉階鸞鏡總春吹,繡影旎迷香影遲。
憶得臨風大垂手,銷魂原是管相思。
春日我聞室作呈牧翁
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正薄寒。
此去柳花如夢裏,向來煙月是愁端。
畫堂消息何人曉,翠帳容顏獨自看。
珍重君家蘭桂室,東風取次一憑闌。
冬日泛舟
誰家樂府唱無愁,望斷浮雲西北樓。
漢珮敢同神女贈,越歌聊感鄂君舟。
春前柳欲窺青眼,雪裏山應想白頭。
莫為盧家怨銀漢,年年河水向東流。
金明池·詠寒柳
有悵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斜陽,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總一種淒涼,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縱饒有,繞堤畫舸,冷落盡,水雲猶故。憶從前,一點東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南鄉子·落花
拂斷垂垂雨,傷心**盡春風語。況是櫻桃薇院也,堪悲。又有個人兒似你。
莫道無歸處。點點香魂清夢裏。做殺多情留不得,飛去。願他少識相思路。
江城子·憶夢
夢中本是傷心路。芙蓉淚,櫻桃語。滿簾花片,都受人心誤。遮莫今宵風雨話。要他來,來得麽。
安排無限銷魂事。砑紅箋,青綾被。留他無計,去便隨他去。算來還有許多時。人近也,愁回處。
夢江南·懷人(二十首)
其一
人去也,人去鳳城西。細雨濕將紅袖意,新蕪深與翠眉低。蝴蝶最迷離。
其二
人去也,人去鷺鶿洲。菡萏結為翡翠恨,柳絲飛上鈿箏愁。羅幕早驚秋。
其三
人去也,人去畫樓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須紅粉玉玲瓏。端有夜來風。
其四
人去也,人去小池台。道是情多還不是,苦為恨少卻教情。一望損莓苔。
其五
人去也,人去綠窗紗。贏得病愁輸燕子,禁憐模樣隔天涯。好處暗相遮。
其六
人去也,人去玉笙寒。鳳子啄殘紅豆小,雉媒驕擁褻香看。杏子是春衫。
其七
人去也,人去碧梧陰。未信賺人腸斷曲,卻疑誤我字同心。幽怨不須尋。
其八
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強起落花還瑟瑟,別時紅淚有些些。門外柳相依。
其九
人去也,人去夢偏多。憶昔見時多不語,而今偷悔更生疏。夢裏自歡娛。
其十
人去也,人去夜偏長。寶帶乍溫青驄意,羅衣輕試玉光涼。薇帳一條香。
出處:《柳如是》,中華書局,2010 年/ 錢謙益 / 錢謙益詩選
題沈朗倩石崖秋柳小景
刻露巉岩山骨愁,兩株風柳曳殘秋。
分明一段荒寒景,今日鍾山古石頭。
金陵秋興八首次草堂韻
乙亥七月初一日作
其一
龍虎新軍舊羽林,八公草木氣森森。
樓船**日三江湧,石馬嘶風九域陰。
掃穴金陵還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
長幹女唱平遼曲,萬戶秋聲息搗砧。
其二
雜虜橫戈倒載斜,依然南鬥是中華。
金銀舊識秦淮氣,雲漢新通博望槎。
黑水遊魂啼草地,白山新鬼哭胡笳。
十年老眼重磨洗,坐看江豚蹴浪花。
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
其九
詞場稂莠遞相仍,嗤點前賢莽自矜。
北鬥文章誰比並,南山詩句敢憑陵。
昔年蛟鱷猶知避,今日蚍蜉恐未勝。
夢裏孟郊還拊手,千秋丹篆尚飛騰。
其十八
忠驅義敢國恩賒,板**憑將赤手遮。
星散諸侯屯渤海,飆回子弟走長沙。
神愁玉璽歸新室,天哭銅人別漢家。
遲暮自憐長塌翼,垂楊古道數昏鴉。
其二十二
中年招隱共丹黃,栝柏猶餘翰墨香。
畫裏夜山秋水閣,鏡中春瀑耦耕堂。
客來**槳聞朝詠,僧到支筇話夕陽。
留卻《中州》青簡恨,堯年鶴語正悲涼。
其三十三
老大聊為秉燭遊,青春渾似在紅樓。
買回世上千金笑,送盡生年百歲憂。
留客笙歌圍酒尾,看場神鬼坐人頭。
蒲團曆曆前塵事,好夢何曾逐水流。
西湖雜感(二十首)
其一
板**淒涼忍再聞,煙巒如赭水如焚。
白沙堤下唐時草,鄂國墳邊宋代雲。
樹上黃鸝今作友,枝頭杜宇昔為君。
昆明劫後鍾聲在,依戀湖山報夕曛。
其二
瀲豔西湖水一方,吳根越角兩茫茫。
孤山鶴去花如雪,葛嶺鵑啼月似霜。
油壁輕車來北裏,梨園小部奏西廂。
而今縱會空王法,知是前塵也斷腸。
其十
方袍瀟灑角巾偏,才上紅樓又畫船。
修竹便娟調鶴地,春風蘊藉養花天。
蝶過柳苑迎丹粉,鶯坐桃堤候管弦。
不是承平好時節,湖山容易著神仙。
其十五
冷泉淨寺可憐生,雨血風毛作隊行。
羅刹江邊人飼虎,女兒山下鬼啼鶯。
漏穿夕塔煙烽影,飄瞥晨鍾鼓角聲。
夜雨滴殘舟淅瀝,不須噩夢也心驚。
其十六
建業餘杭古帝丘,六朝南渡盡風流。
白公妓可如安石,蘇小湖應並莫愁。
戎馬南來皆故國,江山北望總神州。
行都宮闕荒煙裏,禾黍叢殘似石頭。
其十八
冬青樹老六陵秋,慟哭遺民總白頭。
南渡衣冠非故國,西湖煙水是清流。
早時朔漠翎彈怨,他日居庸宇喚休。
苦恨嬉春楊鐵史,故宮詩句詠紅兜。
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繼乙未春留題之作其六
抖擻征衫趁馬蹄,臨行漬酒雨花西。
於今墓草南枝句,長伴昭陵石馬嘶。
其七
頓老琵琶舊典刑,檀槽生澀響丁零。
南巡法曲無人問,頭白周郎掩淚聽。
其十二
舊曲新詩壓教坊,縷衣垂白感湖湘。
閑開閏集教孫女,身是前朝鄭妥琅。
出處:《錢謙益詩選》,中華書局,2005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