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屆金像獎上,獲得新人獎的電影叫《今夜星光燦爛》。這個片名,這個獎項,組合起來實在妙不可言。今天我們所熟悉的許多名字,正是從這一夜開始批量走入了觀眾視野。
《今夜星光燦爛》這部電影本身的班底已經星光燦爛:導演許鞍華,主演林子祥、林青霞。這些人對金像獎都不陌生。至於拿下小金人的新人,他叫吳大維。他擊敗的競爭對手是《三人世界》的周慧敏、《霸王花》的吳君如、《霹靂先鋒》的周星馳。
《三人世界》的男主角也是林子祥,那些年這個小胡子身上的雅痞勁兒很吃香,尤其受中產階級歡迎。有他在的喜劇片,基本可以保證笑料不至於太過低俗。未來的玉女掌門人出現在這樣一部幹淨幽默的都市雅痞劇中,本色出演就好,電影裏她連名字都沒變,仍然叫慧敏。
《霹靂先鋒》和《霸王花》,看名字就知道不是槍戰片就是動作片。周星馳、吳君如這兩位,今天人們差不多看到他倆名字就已經想樂了,可當初都是一本正經地出道。尤其星仔,這年憑《霹靂先鋒》的角色提名金像獎,拿到金馬獎,明明是個好人,卻糊塗走上邪路,根本是個“杯具”人物。片中是有些讓人忍俊不禁的幽默鏡頭,可離無厘頭還差了十萬八千裏。說到底《霹靂先鋒》是一部李修賢電影,走的當然是李sir的路數。
第二年,張徹的徒弟契仔們為老人拍一部《義膽群英》作為張徹從影四十周年的紀念,李sir最重孝道,當然出錢出力出人,那時還跟著他混的星仔也在裏麵演個義氣小弟,可惜太過輕信,最後被人用一把牙刷捅死在獄中。這要是換了後來的星爺,那把牙刷應該被他拿過來漱口才對。
第八屆金像獎是個大年,一下子出了很多人。除了上麵的玉女掌門、喜劇之王、兩屆影後,王家衛的導演處女作《旺角卡門》也是在這一年問世。
王家衛拍戲沒有劇本,不代表他不會寫劇本,他甚至提名過最佳編劇。隻是他的觀念裏,有比寫故事更重要的是講故事,或者換句話說,你得會忽悠,一邊要能夠忽悠投資商肯為你掏錢,另一邊還得能夠忽悠大明星肯為你拍戲。
王家衛在這兩方麵的高深造詣,很多人都可以用切膚之痛的經曆來現身說法,演員方麵最有發言權的當然是能陪王家衛一部戲耗五年,詠春拳已經練得可以去開拳館教徒弟了,《一代宗師葉問》還沒拍出來的梁朝偉;而片商方麵的傑出代表,當屬《旺角卡門》的出品人鄧光榮。
20世紀六七十年代,鄧光榮在台灣是與秦漢、秦祥林三足鼎立的學生王子。20世紀80年代這位高大俊朗的文藝小生到了香港,卻改了興趣熱衷做起黑幫大哥。王家衛之所以能受到這位大佬的賞識,則要感謝他的好友劉鎮偉,就是花兩個禮拜拍成《東成西就》為離竣工遙遙無期的王家衛《東邪西毒》救駕的那位,也是力助周星馳走上無厘頭星光大道的關鍵人物,他的形象大家應該不陌生,就是《大話西遊》裏那位“親愛的葡萄”。
鄧光榮開電影公司拉劉鎮偉入夥,劉鎮偉就順勢把王家衛拉了進去做編劇。周潤發憑《英雄本色》加冕影帝,卻穿得邋裏邋遢最後一秒臨時趕到現場領獎的那次,就是正在澳門片場跟鄧光榮拍《江湖龍虎鬥》,一部中規中矩的黑幫題材商業片,當年票房雖沒排進前十,可也沒跌出前二十,收了一千五百多萬。
這部電影的編劇正是王家衛,可見鄧光榮那時肯信任他還是有道理的。《旺角卡門》也是王家衛自己寫的劇本,前半部分由他的師父譚家明在頭一年拍成了《最後勝利》,後半部分被鄧光榮拿去找這時已經有相當票房的劉德華,說:“你肯拍我就投資。”而劉德華與王家衛可謂識於微時,前者出演的第一部電影《彩雲曲》正是後者的第一個電影劇本。於是劉德華點頭答應了,鄧光榮一高興,幹脆放手讓王家衛自己做導演來拍這部《旺角卡門》。
這一拍便贏盡了口碑,憑這部電影,王家衛首度提名最佳導演,劉德華首度提名最佳男主角,張曼玉首度提名最佳女主角,劉偉強首度提名最佳攝影,張學友榮獲最佳男配角,張叔平再度拿下最佳美術指導。
當然最重要的是,《旺角卡門》票房同樣很不錯,收了一千多萬。這令鄧光榮對王家衛信心倍增,在第二年大手筆地一下子拍出了四千萬,請來當時的六大當紅偶像——張國榮、梁朝偉、劉德華、張學友、劉嘉玲、張曼玉,讓他繼續拍兩部黑幫片。
隻是鄧老板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那兩部在他預期裏應該是黑幫題材的商業片,一部給講成了一隻無腳鳥的故事,另一部……因為頭一部把錢給花光了,胎死腹中。
你大概猜出來了,那部被王家衛用光兩部電影預算的電影叫做《阿飛正傳》。關於這部電影可說的太多,不過都是下一年的事兒,咱們先說這一年。
第八屆金像獎上,如日中天的周潤發居然沒有進入最佳男主角的提名名單。原因說奇怪倒也不奇怪,這一年的發哥熱衷於瘋狂搞笑,從年初賀歲檔的《八星報喜》開始,他就一部接一部地拍起了喜劇片,整年都沒演一部招獎項待見的片子。不過,觀眾才不管那麽多,當年票房排行榜上,排第一位的是他跟兩個女人戀愛,排第十一位的是他跟兩個女人結婚。反正,隻要有周潤發,甭管演的是什麽觀眾都愛看。
發哥不在,這一年的影帝之爭便格外慘烈。前輩有《雞同鴨講》的許冠文,新人有《中國最後一個太監》的莫少聰,美貌有《胭脂扣》的張國榮,英俊有《旺角卡門》的劉德華。然而最終,這幾位都不敵一位不算前輩也不算新人,不美貌也不英俊,怎麽看都隻能用“重量級”來形容的大哥大——《七小福》的洪金寶。
洪金寶跟成龍出自同一門下,師父是戲劇名家於占元,師兄弟們合稱“七小福”。他們當初學戲的學校名字很響——中國戲劇學院。可名字有多氣派,實際就有多寒磣,大家白天學戲賣藝,晚上隻能睡大通鋪,條件相當艱苦。然而正是這樣的艱苦磨礪為香港動作電影輸送了台前幕後的大批人才。
從小相互扶持一起長大的師兄弟對那段童年生活顯然難以忘懷,比如成龍就搞了個一脈相承的“新七小福”,自己當師父。而洪金寶則是直接把當年的事兒搬上了銀幕,自己演師父。師父的嚴,師父的慈,師父的難,當年的大師兄演繹起來入木三分,不隻令他再度加冕金像影帝,而且同時將亞太影展的最佳男主角攬入懷中。
張國榮這年已經是第三度提名影帝,前兩次說實話基本上都屬陪跑,頭一次是後生晚輩資曆太淺,後一次則剛好趕上周潤發君臨天下,到這一回才真正是大熱惜敗。後來黃霑、倪匡等人跟他聊起這事,眾老怪紛紛為此大歎可惜,說他在《胭脂扣》裏的表演什麽都好,就是可惜戲份太少。他自己也笑:是啊,當初要是改成提名男配角,那獎沒準就歸他了。
其實他原本戲份更少的,就現在這些鏡頭,已經是導演關錦鵬越拍越舍不得他的表演,一再為其加戲的結果。加來加去,《胭脂扣》的原作者李碧華還是被讀者來信罵,罵她為什麽給十二少的戲份那麽少。
熱心讀者們真是冤枉李碧華了,她對張國榮的欣賞不是一天兩天,寫小說常常不由自主地便以他為原型藍本,等到把筆下小說搬上銀幕時,更是拍什麽戲都想找他來演。很多年之前,還沒幾個人認識張國榮是誰的時候,做電視編劇的她就曾借職務之便,一力堅持找他出演一個民國劇集的男主角。這回拍《胭脂扣》,李碧華更是認定:“如果不是他和她來演,情願這部戲胎死腹中。”
他是張國榮,她是梅豔芳。
《胭脂扣》的出品方是成龍威禾,威禾的母公司是嘉禾,成龍有個契爺是嘉禾大佬何冠昌,何冠昌有個契女叫何加男,何加男有個更加廣為人知的名字,叫梅豔芳。
顯然,成龍和梅豔芳都是嘉禾的人,所以當初為《胭脂扣》選角的時候,定下梅豔芳演如花一帆風順。原著李碧華、導演關錦鵬都覺得她百分之百最適合演如花,她自己也很喜歡這個角色,可定下張國榮演十二少卻波折重重。事實上,當初男主角考慮過好幾個人選,隻是用李碧華自己的話說,這個十二少“神恐鬼推”,最後有些意外地落到了張國榮頭上。
但問題是,當時擁有張國榮片約的電影公司是新藝城,跟嘉禾鬥得正歡,想讓他們就這麽放人過來拍戲,當然沒那麽容易。
好在梅豔芳也是大紅人一個,新藝城正想找她去拍《英雄本色3》,她跟張國榮兩人私下一合計,我給你老板拍一部,你給我老板拍一部,咱們等價交換還不行嗎?於是兩邊各自跟公司提出來交換“人質”,這才有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如花和十二少。當時兩人已經是極好的交情,媒體去《胭脂扣》片場探班的時候,每每見到二人舉止親密毫不避嫌,那陣子他倆緋聞傳得有聲有色,連榮少新置的半山豪宅,都據說是為了日後迎娶阿梅用的。
說起來,榮少可算是阿梅的福星,四年之前他倆第一次在大銀幕上合作,她就拿了最佳女配角。這回兩人第二次合作,她又拿下了金像金馬雙料影後,順便還以一首同名主題曲拿下了當年的最佳電影歌曲。
她是歌影雙絕的人物,他也是,同樣唱過這首《胭脂扣》,所不同的是,阿梅唱“負情是你的名字,祈望不再辜負我”,到榮少再唱時,很自覺地就變成“負情是我的名字,祈望不再辜負你”。
《胭脂扣》上映那年榮少開演唱會,當然少不了這首歌,唱歌之前先爆如花的料:阿梅的影後拿得實至名歸,平日的傻大姐,這回卻要扮作淑女,真是好辛苦。不過最辛苦是拍服鴉片自盡那場戲,他倆辛苦,導演更辛苦。導演要兩人痛苦糾結毒發身亡,可他們服下的那鴉片其實是麥芽糖勾兌巧克力,甜得膩死人,兩人痛是痛了,卻是笑到肚痛。玩到癲的結果,當然就是NG無數,最後被導演罵癡線(粵語:神經病)。
罵他們癡線的導演關錦鵬,這年憑《胭脂扣》拿下了最佳導演的小金人,到今天仍是金像獎的常客。他口中的阿梅與榮少的描述異曲同工:“其實她是很愛熱鬧的人,一路嘻嘻哈哈走過來,然後坐下來非常沉默和安靜地聽我講戲,給我很極端的兩種感覺。”
《胭脂扣》之後,關錦鵬就和梅豔芳成了朋友。十幾年後,關錦鵬的另一部作品《藍宇》提名11項金像獎,最終卻大熱倒灶顆粒無收。頒獎禮結束之後,《藍宇》一眾主創找了個酒吧借酒消愁愁更愁,不承想梅豔芳跟幾個朋友趕到,劃拳、喝酒、說笑,沒有一句安慰的話,陰鬱的氣氛卻漸漸消散。等到天亮離開酒吧,人人High到頂點,她卻連上車都已要人幫忙。
很多年之後,關導演感慨:很多人拍過梅豔芳,也有很多人拍過張國榮,但是沒人拍過梅豔芳和張國榮一起的。何其有幸,他跟她唯一的真正合作,給了自己。何其不幸,2002年時,他曾想請二人拍一部叫做《逆光風景》的影片,劇本已經搞到分鏡頭的階段,但因為預算龐大而延後了。然後……再沒有然後。
大概正是在拍《胭脂扣》的前後,成龍的經紀人陳自強遇到徐楓,就是被封為現實版花澤類的湯臣少東湯珈铖之母,本人也是20世紀70年代的銀幕俠女,到80年代改行當起了製片人。陳自強跟她聊起李碧華的另一部小說,說張國榮對之極有興趣,隻是這種題材“我們不可能拍,你們倒可以試試”。那部小說就是《霸王別姬》。
聽說眼光甚高的張國榮寧願自己投資都想演這樣的戲,徐楓好奇之下便在他推薦後買來小說看,看完就把電話打給了李碧華——她要拍。而在李碧華看來,毫無疑問“程蝶衣首選是張國榮”。
《胭脂扣》這一年橫掃金像獎的同時,徐楓也差不多在同一時間搞定了《霸王別姬》的電影版權。
沒幾天就是戛納電影節,在那裏,徐楓認識了帶著《孩子王》去參展的陳凱歌。他的這次亮相並不成功,《孩子王》被傳媒頒了個“金鬧鍾獎”——這個獎是專門頒給那些大悶片的,悶到能讓觀眾睡著,需要鬧鍾把大家叫醒過來。
然而看過《孩子王》之後,徐楓卻直覺地認為,自己找到了《霸王別姬》的導演,連她自己也解釋不清楚為什麽。
照理說,這時已經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可問題是,當時的陳凱歌還是個很有理想更加高傲的文藝青年,以藝術片導演自居的他放不下架子去拍《霸王別姬》這樣的通俗小說。而當時的張國榮對之雖極有興趣,卻受困於在歌壇如日中天的大眾偶像這一層身份的束縛,程蝶衣這樣一個“不瘋魔不成活”、不正麵、不陽光的Gay,把偶像大忌犯得一條不剩。
兩個人都沒有作好準備,這部電影終究沒能在1988年拍成。
不過,徐楓一直沒有放棄,有事沒事就去跟陳凱歌探討一下高雅跟通俗的辯證關係,花了足足三年多,終於等到陳凱歌願意放下身段開始擁抱通俗。李碧華也一直都沒有放棄,有事沒事就去找張國榮談談人生談談理想,花了足足三年多,終於等到他退出歌壇放下偶像包袱。
隻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古人誠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