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屆香港電影金像獎，張曼玉再度蟬聯了影後桂冠。這也是很多人最為劉嘉玲抱不平的一次——她在《自梳》中的表現，實實在在地打動了他們。而張曼玉在《宋家皇朝》中飾演的宋慶齡，當然有交足功課，隻是相比之下沒有給人太多驚喜。
很多時候， 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會影響評審的判斷。
比如1 9 9 4 年的奧斯卡金像獎，《肖申克的救贖》惜敗給《阿甘正傳》，與其說是影片質量的差距，不如說是前者沒有後者“政治正確”——《肖申克的救贖》講一個美國人被政府冤枉關了二十年，最後憑自己的本事逃出地獄般的監牢；《阿甘正傳》則是講一個智商低於平均值的美國人靠著不懈努力終獲成功的故事。雖然都是給人以希望的勵誌之作，可同樣是美國夢，哪個味道更“正”就得看客各自體會了。
回到這一年的香港金像獎，頒獎之際，香港剛剛回歸不到一年，正值亞洲金融風暴。那麽是選擇《宋家皇朝》中的國母，還是《自梳》中的女同性戀？是選擇英國長大的張曼玉，還是內地長大的劉嘉玲？這些個念頭有沒有在當時的評審腦中閃過，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我們隻能看到，單論獎項數量的話，這一年《宋家皇朝》是不折不扣的大贏家，一舉拿下了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攝影、最佳美術指導、最佳服裝造型設計、最佳原創音樂六項大獎。
這個最佳男配角值得一提，得獎者是薑文，劇中飾演宋氏三姐妹的父親。這是內地男演員第一次在金像獎上拿到演員類獎項，也是迄今為止幾乎唯一的一個。說幾乎，是因為下一個得獎的內地男演員，也是唯一一個出身內地的金像影帝李連傑，卻絕大部分時間都在香港與好萊塢之間打轉，後來更入了新加坡籍。
這也差不多是金像獎一個雖然沒有明說，卻人人心知肚明的潛規則。金像獎創辦之初的目的就是為了支持本土電影，雖然後來格局漸漸放開增大，但影帝這個頭銜是最後的本土防線。最典型的例子，即便到今天香港電影已經衰落，演員力量陷入青黃不接的境地，2 0 1 0 年第二十九屆金像獎影帝之爭，大投資合拍片《十月圍城》中呼聲極高、“肩扛第五代”的內地演員王學圻，也還是輸給了小成本的香港製造《歲月神偷》中的任達華。
金像獎對於香港製造的“偏心”，體現最明顯的就是這一年。
一部用過期膠片、50萬港幣及五個工作人員拍竣的獨立電影，贏得了最佳電影和最佳導演兩個最重量級的獎項。這部電影的片名就叫《香港製造》。
《香港製造》的導演陳果在走向領獎台之前，和坐在他身旁的劉德華緊緊擁抱了很久。
劉德華並沒有出演這部電影——事實上片中所有演員都是陳果從街頭拉來的業餘人士——這回劉德華的身份，是天幕電影公司老板。
雖然自己被牢牢定位在商業片明星，劉德華對於文藝片卻有著執著的熱情。沒有人找他拍，他自己投錢拍。《香港製造》早不是他第一部投資，早在第十四屆金像獎上，《我和春天有個約會》的編劇杜國威在領最佳編劇獎時，就感謝他的寶貴學生華仔，第一個投資他的劇本。
然而當你作為一個老板，考慮更多的是理想而不是賺錢，那麽多半要“杯具”。劉德華和他的天幕就是最好的例子。除了《九一神雕俠侶》——一部典型的商業片大獲全勝，天幕後來製作的那些主流題材以外的文藝電影在票房上幾乎全都血本無歸。
《香港製造》出生在天幕最困難的時候。當時陳果找了很多片商，都沒有人願意為他的劇本投資。而當時的劉德華正在被天幕累計數千萬的虧損搞得焦頭爛額，為保住天幕，他轉讓了自己在另外幾家公司的股份，再找中國星借款，最終雖然保住天幕沒有倒閉，卻不得不將之抵押給台灣投資方。麵對找上門來的陳果，他傾其所有也隻提供了天幕剩下的一點過期膠片。
誰料到用這一點過期膠片拍成的《香港製造》竟成了一匹讓整個香港電影界為之震驚的黑馬，因為“九七”這個特殊的時間點，影片表達的那種彌漫在香港的某種末世情緒和港人沒有歸屬感的飄零狀態，使其贏得了巨大的聲譽。
這在令陳果一鳴驚人的同時，也大大鼓舞了劉德華，雖然《香港製造》票房慘淡，可口碑好啊！於是繼續投資陳果拍《去年煙花特別多》。
結果，“杯具”了。《去年煙花特別多》的口碑仍然不錯，可是金像獎評審的新鮮勁兒已經過去，給幾個提名作安慰之後，小金人是一尊都沒有，票房則繼續慘淡無比。而劉德華則不得不為自己的文藝片理想付出代價——更加勤奮地拍商業片，好拿片酬去維持天幕。
再說這年的最佳男主角。
劉嘉玲跟梁朝偉這一對，說起來也真巧，這一年不約而同都接演了講述同性戀情的影片，兩部都是大獲好評的成功之作，二人於獎項上的運氣卻一如既往——劉嘉玲痛失影後，梁朝偉榮膺影帝。
如果她阿Q一點想，倒是可以認為自己是把得獎運都過給他了。
梁朝偉那部講述同性戀情的作品，就是與張國榮合作、王家衛導演的《春光乍泄》。
王家衛拍電影會將演員折磨得很慘，這一點人所共知。然而他所有作品中，最讓劇組台前幕後所有人都痛苦不堪的一部，當屬在阿根廷拍攝的《春光乍泄》。
慘到什麽地步？梁朝偉想家想到做夢都夢見媽媽，很認真地計劃起如何跑路溜回香港；張國榮感染上病毒差一點小命玩完，很認真地考慮起怎麽分配遺產怎麽安頓家人。
杜可風在《〈春光乍泄〉攝影手記》中說，劇組的每個人都很羨慕張國榮。當然不是羨慕他被病痛折磨，而是羨慕他夠膽在片場發飆，提前離開阿根廷回到香港——其實每個人都待不下去了。但是杜可風又說，每個人都做不了張國榮——不是每個人此時都有十幾萬買好門票的歌迷在翹首等他回香港開跨年演唱會的。
王家衛談《春光乍泄》的構思：“我自己也如同劇中的黎耀輝和何寶榮一對戀人，厭倦不斷地被問及到1997年7月1日後香港將變成如何。想離開香港，來到世界另一頭的阿根廷逃避現實，卻發現越想逃避，現實越發如影隨形地跟著自己，無論到哪兒，香港都存在。”
構思的確很好，臨近回歸的香港人大多有很多迷茫很多不確定，王家衛想用這部電影暗示的，的確是很多港人當時共同的心態。但是，你也不能隻憑著這麽一個構思就把大隊人馬浩浩****拉去地球另一端吧？連黎耀輝、何寶榮這兩個主角名，都是順手撿的劇組兩個工作人員的名字。片末打出的字幕上就赫然寫著——“助理攝影：黎耀輝 何寶榮”。
原本計劃是兩個禮拜拍竣在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戲份，結果兩個禮拜過去，王家衛還沒想好究竟怎麽拍。整個劇組隻能眼巴巴看著導演的墨鏡，不知道他還要多久才能找到靈感。到地球另一端玩兩個禮拜是度假，工作兩個禮拜是出差，可兩個禮拜下來還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幹什麽，所有人心底就不得不發慌了。更何況還有當地黑幫氣勢洶洶地來收保護費，不給就“邊個出酒店就綁邊個（誰出酒店就綁誰）”。
到最後大家終於知道了，原來導演就是要等到他們發慌，要的就是這份無奈和茫然，然後把鏡頭內外所有人那種“想死”的情緒，全都封裝入電影裏。
根據梁朝偉的口供，他當時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演什麽。他在戲裏的名字一開始叫何寶榮，後來又無緣無故跟張國榮掉了個個兒，變成了黎耀輝。王家衛最早跟他說，他的角色去阿根廷隻是為找爸爸的，還給他安排了一個女朋友關淑怡。可事到臨頭他才知道根本不是找什麽爸爸。至於女朋友，開工第一天第一場鏡頭便是要他跟張國榮拍**戲……
有當年“東邪”變“西毒”的前科在先，張國榮對自己從黎耀輝變成何寶榮倒沒什麽意見。根據杜可風《〈春光乍泄〉攝影手記》有圖有真相的記載，王家衛還讓他試過更多莫名其妙的形象，他也都照做不誤。他最鬱悶的是，隻能眼睜睜看著時間溜走，可這回他是真拖不起了。最早談劇本的時候，他就跟王家衛先說好：“這戲不可再像《東邪西毒》般沒有Time Limit（時間限製）的了，因為我有演唱會要做，有唱片要錄……”而王家衛當時信誓旦旦向他保證：“沒問題，你會覺得好舒服，好像放假一般……”等張國榮、梁朝偉兩個人被王大忽悠騙上了賊船，吐血三升也來不及了。
《春光乍泄》開鏡之際，吸引了大批媒體到訪。所有人都已經知道，這回張國榮和梁朝偉要貼麵跳探戈，還要接吻。兩大俊男上演如此親熱的戲碼，這已經足夠轟動了。可包括兩個主角自己在內，沒有人知道，還有更嚴重的戲份等著他們。
等到電影終於完成，首映那天的梁朝偉很不想劉嘉玲去看開頭幾分鍾，因為有他跟張國榮的**戲。劉嘉玲不以為然地笑：張國榮啊？她還頂得住。此前在《金枝玉葉》裏，她自己就和張國榮有過一場****戲；這年《自梳》裏，她跟楊采妮也有一段肢體纏綿。她都不怕梁朝偉吃醋，他怕啥？
等到看過那幾分鍾**戲，不僅劉嘉玲，所有人都有些發怔。這也太……
拍那場**之前，梁朝偉就同張國榮事先聲明，不要大力撞他的牙，因為他前排牙是假的。結果真拍起來，張國榮卻差點被他撞掉牙——第一天開拍就是這麽勁爆的場麵，偉仔還完全沒有作好心理準備，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盲蠢蠢地跳上去狂嘴（親）哥哥”，嚇得張國榮後麵都用格劍的姿勢對著他。
當然他自己更不好受：“我想也不敢想，照做，我怕一想便不敢做了。Leslie的須根很厲害，Kiss時太投入，把我的臉擦得很痛，感覺好像在沙子上磨。拍完那場戲，我足足發了幾個鍾頭的呆。”
後來一些知曉內情的圈內人，因為這部影片對王家衛都有了點看法——先忽悠梁朝偉說是這部電影是拍他去阿根廷找爸爸，然後再用張國榮去哄梁朝偉演Gay。其實劇組之所以在阿根廷拖那麽久，大半原因當然是王家衛沒想好究竟該怎麽拍，可多多少少也有些不得不等梁朝偉調整好心態去演同誌的緣故。
另一頭，王家衛當初跟張國榮的說法倒的確是說要認真拍一部Gay Film（同誌電影），但他承諾的是不會影響張國榮早已計劃好的演唱會檔期，結果拖來拖去，直到有一天離張國榮的演唱會記者發布會隻差幾十個鍾頭，可片場卻看不見王家衛本人，隻去了一個副導演，令張國榮忍無可忍臨時買了機票提前回港。
然而等後來他再返阿根廷補拍鏡頭，卻傳出消息說劇組為這段補拍不得不多付張國榮五十萬片酬。等記者找他本人求證，饒是張國榮素來以好風儀著稱，也氣得一時失態到失手碰灑咖啡，叫對方可以把賬目攤開來看。
梁家輝曾在一個訪談裏直言不諱說自己不喜歡王家衛，覺得他利用了張國榮。事實上，當時有一種更聳人聽聞的說法，說《春光乍泄》對張國榮是一個剝削。
張國榮接這樣的角色本身沒有關係，但王家衛利用了公眾對張國榮私生活的好奇，有動機不良的嫌疑。用梁家輝的話講，同樣是涉及同性感情的電影，“陳凱歌的《霸王別姬》拍得那麽好，他沒有利用張國榮”。
兩部同樣被公認精品的電影，卻帶給人這麽不同的感覺，未嚐沒有道理。《霸王別姬》中的程蝶衣令所有人歎服，雖然因為種種原因錯失諸多獎項，和《春光乍泄》一樣未能給張國榮帶來什麽個人獎項上的榮譽，但他的演技風采卻得到了極大的承認。而《春光乍泄》在給王家衛帶來一個戛納最佳導演殊榮的同時，帶給張國榮本人的，除了影迷的鍾愛，卻大多是令人哭笑不得的無奈。
《春光乍泄》中兩位男主角的演出，用林青霞的話講：“梁朝偉是完美無缺，張國榮是神來之筆，一定要兩者選一，的確令人左右為難割舍不易。”最終金像獎評審斟酌半晌，還是決定把影帝桂冠頒給梁朝偉。這倒也沒什麽，人人都知道入圍已經是肯定，能否得獎多看運氣。
令人無語的是理由：同性戀演同性戀，不過是本色演出。兩相比較，還是梁朝偉的表演難度更大。
跟女朋友世人皆知的梁朝偉不一樣，張國榮的戀人是男性。若是評審標準能夠保持一致的話，他之前演了那麽多跟女人談情說愛的電影，實在應該多拿幾尊小金人的，而這年在銀幕上改跟女人纏綿的劉嘉玲也實在不應該再次铩羽而歸的。
同性戀情的禁忌與敏感毋庸多言，尤其是在觀念保守的華人世界。這回張國榮接演《春光乍泄》，已經是冒著很大風險越過了雷池。可緊接著他就在複出演唱會上公開了自己的同性戀情，一時輿論大嘩。作出這種決定，當然有他此時已經放下偶像包袱，心境比以往更加超脫的因素，可今天回頭看起來，如果他不選擇此時自己說出來，遲些時候《春光乍泄》公映之際恐怕也會被踢爆，到時候他將麵臨的局麵隻會更加被動。
這部電影之後，王家衛跟張國榮便再也沒有合作。兩人雖然沒有公開說對方不是，但有段時間彼此關係的確非常緊張，甚至到了王不見王的地步。再後來日子久了，各自也扭扭捏捏地承認，其實很欣賞對方才華，但實在是性格不合，無法再合作。王家衛也有不滿張國榮的理由：你拍拍屁股瀟灑跑路，卻害我這部片子差點沒法收場。《春光乍泄》後半段出現的張震，就是王家衛無奈之下尋來的替代品。之所以找他，是因為“某個角度與哥哥驚人地相似”。
相比較起來，任勞任怨任騙任拖的梁朝偉在王家衛看來就可愛太多了，從此取代了張國榮在王家衛電影中的第一男主角地位。
王大導演更發誓要把偉仔捧上戛納影帝寶座。你還別說，這種海口一般人不敢誇，可王家衛就敢，而且他還真就做到了，這次憑的是《花樣年華》。
不過梁朝偉跟張國榮之間倒並沒有任何矛盾。若非他倆本身就非常合得來，梁朝偉能不能堅持把這部戲演下去可能還是個問號。
等進入狀態之後，他終於悟了，原來《春光乍泄》就是《阿飛正傳》的同誌版本，很幽怨地跟張國榮控訴：“我其實是張曼玉加劉嘉玲的Version（版本），俾你個阿飛滾（給你這個阿飛耍）。”
戲裏心甘情願被“阿飛滾”，戲外的偉仔也很賢惠。那陣子張國榮身體不適成天腹瀉，整個人短短時間便暴瘦了幾十磅。看當地醫生卻怎麽也找不出毛病，隻道是水土不服。梁朝偉花了一夜時間打越洋電話谘詢完自己在香港的私人醫生，大清早便“砰砰”拍張國榮的門：“哥哥，你真是中招了！”原來張國榮感染了一種叫“阿米巴原蟲”的病毒。然後，據王家衛爆料，“梁朝偉每天都會給他煮粥，還喂給他喝。所以，他們在電影裏的感情才會看起來那麽貼近，那麽自然”。
美國有本暢銷書叫《有生之年必須要看的10 0 1部電影》，裏麵香港電影一共九部，其中《春光乍泄》占了整頁版麵：“……你會記得出租車後座上的那支煙，何寶榮終於在黎耀輝的肩頭找到了安全的棲息地；還有黎耀輝給何寶榮喂飯的情形，當何寶榮雙手負傷，完全無助地依賴著黎耀輝的保護。最令人震撼的是兩個人在破爛的廚房中共舞的探戈，那種至為深刻的美足以奪走你的呼吸……”
“絕對完美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