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屆金像獎那麽熱鬧,人人登場亮相,卻似乎唯獨少了這幾年風光無限的周潤發。
不是似乎,是確實。年初拍完一部賀歲喜劇《吉星拱照》之後,發哥便給自己放起了大假,休息了差不多一整年,直到吳宇森相邀,方才為《縱橫四海》重新出山;而另一位男主角張國榮此時已經退出歌壇,拍完這部戲便將徹底收山。
曾經滄海千帆過盡的兩位肯把各自的複出之作與告別之作留給吳宇森,從《英雄本色》開始奠定的相互間的信任與交情當然功不可沒。之前眼看著老朋友因為《喋血街頭》慘遭滑鐵盧而鬱悶非常,他們便勸吳宇森拍點開心的東西,讓觀眾開心都在其次,最要緊是自己開心。
吳宇森聽了勸,而作為把《縱橫四海》從“杯具”變成“洗具”的始作俑者,正熱衷於腳底按摩的發哥,和正盤算著退休大計的榮少,則義不容辭地加入了神偷的行列。隻是因為編劇高誌森的惡趣味,到了戲裏他們也要同樣麵對退休這個話題。
戲外不想退休的是周潤發,他剛歇息夠了精神煥發,正想大展一番拳腳呢,於是在戲裏對這個話題采取的態度當然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顧左右而言他,被紅豆逼急了直接用嘴唇堵嘴唇,然後來一句:“你好煩哪!”
戲外向往退休的是張國榮,隻是之前說出去全世界隻有吳宇森一個人相信他是來真的,於是在戲裏便對這個話題心有戚戚,琢磨著為了紅豆的幸福最後幹一票大的。
紅豆就是女主角鍾楚紅,戲裏心心念念著的就是收山退休,然後和發哥舉行一個浪漫婚禮,但是陰錯陽差嫁給了一直暗戀她的榮少,最後三個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擦汗……除了這位香港最具風情的女人,大概也沒誰能讓發哥做家務榮少帶孩子,卻還不被廣大妒火中燒的女性同胞戳斷脊梁骨了。
在戲外,鍾楚紅也是最想退休的一個,為了片中跟兩個男人的吻戲很是糾結了一番,因為那會兒她基本上已經把《縱橫四海》當做自己的息影之作,之後就要收山嫁人了。能夠親吻發哥和榮少,這樣的機會在當年是多少女人的夢想啊,鍾楚紅卻跟導演商量:咱能不親就不親,成不成?
結果是可以想見的,工作態度不夠端正的風情美人被好好教育了一回。教育她的人則可能出乎你的意料,不是吳宇森這個領導,而是張國榮這個同事,表麵看起來應該很懂得憐香惜玉的張同事,這回卻不解風情地搬出了做人要愛崗敬業雲雲的大道理,大義凜然地拍了她一回板磚。
有些背後的故事,事先知道了會影響人在看戲時的情緒,比如紅姑跟發哥、榮少在《縱橫四海》裏那兩段欲語還休的深情擁吻,一個蒙太奇的鏡頭切換下來,便顯出她對這兩個男人的複雜感情,觀眾是應該陪著她糾結,而不該失笑的。可等你知道了,看到那兒就會忍不住想,本該避嫌的男主角語重心長地教育女主角,要跟自己好好拍吻戲——以他其時的地位,是很可以被描畫成道貌岸然的大灰狼的,他還真就敢說。而以她其時的地位,是很可以在聽了這話一耳刮子甩過去還被大家誇自愛的,可她居然還真就乖乖去吻了。
又有些背後的故事,你若不知道,就沒法跟編劇在他的惡趣味處會心了。比如當發哥為自己對待紅豆妹妹的態度自我辯護,說他追求的是“一刹那的光輝”時,榮少衝他吼:“你有沒有聽人說過‘一刹那的光輝並不代表永恒’啊?”你如果聽到這句話之後隻覺得十分有理,嘴角卻沒有爬上一刹那的古怪笑意,那不是年紀太輕,就是年輕時離香港太遠了。
“一刹那的光輝並不代表永恒”,這是張國榮初嚐走紅滋味時,司儀蔡楓華在頒獎禮上當眾諷刺他的話,隨著現場直播第一時間傳進千家萬戶,全港大嘩之餘,人人期待張國榮的反應。他能怎麽反應?隻能淡淡地回:“總好過沒有。”
這之後,張國榮把“一刹那的光輝”一直延長了下去,到了《縱橫四海》的時候,他已被稱為Legend,他的突然退休除了給江湖上平添一段傳奇,也同時帶來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香港三代舞王的交接傳承原是一項需要時間的係統工程,卻不得不壓縮在一年之內的兩部電影內完成。作為香港第一個以舞曲走紅的動感偶像,在《縱橫四海》那場美輪美奐的舞會上,張國榮從當年蕭芳芳的最佳搭檔胡楓手裏接過鍾楚紅的時候也接過了香港舞王的接力棒,轉頭在《豪門夜宴》上,笑眯眯地交給了曾經為他做過伴舞的一名靚仔,並附送贈言:“我看好你哦。”
那個靚仔就是郭富城,這一年他在大銀幕上隻能演劉德華的兒子,第二年他就和劉德華一起躋身“四大天王”之列。
同一場豪門夜宴上,許冠文和周星馳也完成了喜劇之王的交接傳承。這一年,周星馳憑《逃學威龍》衛冕了票房冠軍,同時繼續陪跑最佳男主角。待到第二年,他將這一光榮傳統繼續發揚光大,在而立之年,憑著獨霸年度票房前五的成績,以絕對足夠的底氣,完成了從星仔到星爺的蛻變。
傳承與蛻變似乎是今年的主題。
《上海灘》之後浮沉十載的呂良偉,終於在這一年裏擺脫了丁力的陰影,從許文強的跟班小弟蛻變為霸氣十足的一代大哥《跛豪》。這部電影描述了一個前廉政公署時代的香港,黑道猖獗,官員腐敗,賄賂公行,警匪狼狽為奸。而主人公跛豪,則是在警方保護傘下的香港第一大毒梟。
這部影片所獲得的巨大成功,又直接引發了永盛向氏兄弟的跟風熱情,短短時間內拍出上下兩部《五億探長雷洛傳》,講述跛豪年代裏為黑社會充當保護傘的黑暗警界故事。正是在這裏,剛剛從台灣紅回香港的郭富城以一個初生牛犢的英勇無畏,跟為了當他老爸努力在額頭擠出皺紋的劉德華第一次正麵對抗。
雷洛的人物原型呂樂,是當年的四大探長之首,電影拍攝之際仍被香港廉政公署通緝,避居台灣,沒事找曾誌偉的父親曾啟榮喝喝茶——曾啟榮曾經是呂樂的下屬,名字也在被通緝之列。
《跛豪》的人物原型是20世紀70年代香港著名大毒梟吳錫豪,電影拍攝之際仍在獄中服刑。敢於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碰這種題材而且把傳記電影往史詩裏拍的,當然是已經為自己打上“無法無天”標簽的麥當雄。這一回,他終於拿下了分量最重的一尊小金人——最佳電影。
為了讓跛豪能夠大腹便便地在遊艇上曬太陽,呂良偉不惜增肥四十磅,一度被拿來與為了《憤怒的公牛》增肥的羅伯特·德尼羅相提並論。隻是德尼羅這次的犧牲為他贏來了一尊奧斯卡小金人,呂良偉的運氣卻沒有那麽好,惜敗給了《雙城故事》裏暗戀張曼玉卻不幸得了絕症的曾誌偉。
呂良偉的這次失敗以慘痛的教訓告訴所有對那尊影帝小金人有所期望的演員,比起身材的“杯具”,金像獎更青睞命運的“餐具”;比起囂張跋扈,金像獎更看好窩囊隱忍。
十多年後,第二十九屆金像影帝任達華用自己的親身經曆驗證了這個金科玉律。素來以好身材著稱的他在《跟蹤》裏增肥二十磅做一個警隊精英,金像獎卻依舊吝於肯定。最後他總算領悟了,將筆直的腰背佝僂起來,在《歲月神偷》裏做一個被生活壓彎脊梁的小鞋匠,終於在被金像獎忽視了二十多年之後拿到了那尊小金人。
幫助曾誌偉金像稱帝的,是28歲的陳可辛。《雙城故事》是陳可辛作為導演的處女作,曾誌偉在主演的同時也是這部電影的監製。據陳可辛自己的話,兩人的關係是這樣的:“沒有曾誌偉便沒有我。”或者更理性一點說,陳可辛是千裏馬,曾誌偉是發掘他的伯樂。
陳可辛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小時候被父母帶去泰國生活,他死活不肯學泰文,到現在都隻是會說不會寫。後來他回到香港,卻是從為嘉禾做泰文翻譯開始入了電影這行。成龍拉大隊跑去前南斯拉夫拍《龍兄虎弟》的時候,大隊班底裏就有還沒混出頭的陳可辛,還有已經混出頭跟成龍、譚詠麟稱兄道弟的曾誌偉。在那裏,老油條主動勾搭了小年輕。
曾誌偉:“你來幫我。你想做什麽?”
陳可辛:“我想做導演。”
然後陳可辛就開始做導演,第一部戲《雙城故事》,便幫自己的伯樂贏得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金像影帝頭銜。你必須承認,不是每一匹千裏馬從上路第一步就能有這種表現的。從出道之初,陳可辛在拿獎方麵就顯示了相當的天分。更難得的是,你不用擔心他會像那個會拿獎的王家衛一樣令投資商心驚膽戰,因為陳可辛的定位仍然是商業片導演,雖然以富有人文氣息著稱。
在這一點上,也同樣要感謝曾誌偉,在陳可辛剛剛度過30歲生日的時候,便語重心長地跟他說:“你也不小了,應該自己做老板了。”
然後陳可辛就開始自己做老板。一旦開始自負盈虧,兼任老板的陳導演當然就不能極盡瀟灑地把拍戲當成燒錢遊戲。從日後的表現看,在向市場妥協的同時,陳可辛很明顯有著不動聲色地往片子裏夾帶私貨的惡趣味。如果不是曾誌偉的英明教導,年輕氣盛、充滿理想、富有文藝潛質的陳可辛後來會不會往王家衛的方向長歪,實在是一個令人思索的問題。
日後的金像獎最佳女主角中,也有幾個出自陳可辛的**提攜。但這一年他自己隻來得及幫曾誌偉贏一個影帝,影後頭銜則另有歸屬。十年前的新人葉童,在這一年成為金像獎曆史上第一位兩度封後的女演員。
葉童用她的兩尊小金人向人們揭示了金像獎的一項惡趣味:三角戀。八年前她的第一尊小金人來自於在張國柱與鍾鎮濤之間的艱難抉擇,八年後她的第二尊小金人來自於在梁家輝與爾冬升之間的左右逢源。可以作為佐證的一個事實是,《跛豪》裏飾演跛豪夫人的也是葉童,完美詮釋了一個黑社會大嫂應該具備的全部素質,但她對呂良偉這個男人的死心塌地顯然不符金像獎的口味,連提名都沒能入圍。
惡趣味之外,金像獎偶爾也會被搞得很糾結。比如人人都知道徐克是個好導演,好作品也出了一部又一部,卻一直都沒能得到最佳導演獎項。不是金像獎舍不得把這個獎項頒給他,是徐老怪經常不務正業,總是幹導演的活卻掛監製的名。所以當這年徐克終於有一回老老實實把自己的名字寫入導演一欄,金像獎便趕緊把這尊小金人送給了他:最佳導演,《黃飛鴻》的徐克。
為了《黃飛鴻》,徐克下了很多工夫,專程從美國請回了公認的武術天才李連傑台前扮演黃飛鴻,又請來黃飛鴻的嫡係傳人劉家良幕後做動作指導。音樂上則繼續壓榨合作愉快的黃霑。黃霑出品自然是質量保證,一曲**氣回腸的《將軍令》為他贏來又一尊最佳電影配樂的金像獎。
然而,《黃飛鴻》作為一部動作電影的核心配置,最好的動作演員和最好的動作指導之間,卻出現了兼容問題。
李連傑與劉家良之前各自都拍過極受歡迎的少林題材電影,劉家良的《少林三十六房》講的是南少林,李連傑的《少林寺》講的是北少林,這兩位在《南北少林》中強強聯手的效果卻並不好,遠不如各自單挑大梁時來得受歡迎,李連傑更因為第一次與香港人合作,被對方的自我感覺良好和巨大差別待遇搞得相當鬱悶,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該不該繼續走電影這條路。
雖說有過一次不太美好的合作,但是劉家良和李連傑在《黃飛鴻》中出現兼容問題的主要責任並不在他們二人,這個根結在徐克身上。
我們已經知道徐老怪是多麽難搞的一個人,被他氣走的合作者名單上,之前有胡金銓和吳宇森,現在輪到了劉家良。
在李連傑之前,人們心目中的黃飛鴻是關德興那樣的,頭戴瓜皮小帽,一身南派功夫,性格沉穩方正,被逼無奈才會在忍無可忍之下出手。關師父一生演繹了77部黃飛鴻電影,被載入吉尼斯世界紀錄,可以想見他演繹的黃飛鴻給觀眾的印象是多麽根深蒂固。
徐克想讓李連傑版的黃飛鴻變得更有人情味,摘掉瓜皮小帽,性格不再古板,該出手時就出手。這是導演的活兒,劉家良管不著。可徐克還想讓一代南派宗師練就一身北派功夫,被觸犯到底線的黃飛鴻嫡係傳人不幹了,說:“徐克這樣拍《黃飛鴻》,非叫我十萬洪拳弟子笑掉大牙不可!”
很多時候,作為一個懂門道的內行人是很痛苦的,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中,而占人口絕大多數的外行人往往因為無知而無畏。
徐克作為導演,要的是一個身手瀟灑飄逸的黃飛鴻,向來以迷戀視覺效果著稱的徐老怪更關心自己的黃飛鴻打得是否好看,而非合理。可劉家良作為動作指導,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一個能在天上飛的祖師爺,他為黃飛鴻設計的動作脫不了典型南派功夫的特色:剛勁短促有餘、舒展飄逸不足,其務實風格與徐克心目中炫目華麗的期望值相差甚遠。
有胡金銓的前車之鑒,無法與徐克取得共識的結果自然隻能以劉家良的憤然退出告終,而北派功夫的一代宗師袁和平則被請進《黃飛鴻》劇組救急。影片公映之後,廣大無知無畏的觀眾果然不理劉師父的強烈鄙視,對新一代黃飛鴻頂禮膜拜,而金像獎也幹幹脆脆地將最佳動作指導這一殊榮送給了《黃飛鴻》。
隻是,得獎者中卻沒有袁和平的名字,也沒有指導了前半部分動作的劉家良,這尊小金人分別記在了他們二人各自弟弟的名下。
想來兩位大佬大概都不樂意掛這個名,大家都是同行,平日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彼此鬧難看了多不好,不是所有人都有徐克那種堅決跟人翻臉的勇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