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張飛問計於嚴顏,顏曰:“從此取雒城,凡守禦關隘,都是老夫所管,官軍皆出於掌握之中。今感將軍之恩,無可以報,老夫當為前部,所到之處,盡皆喚出拜降。”張飛稱謝不已。於是嚴顏為前部,張飛領軍隨後。

——引自《三國演義》第六十四回

玄德一行軍馬,再入涪關,問龐統消息。逢魏延逃回,報說軍師連人帶馬,被亂箭射死於落鳳坡前。玄德痛哭不已,遙為招魂設祭,諸將皆哭。黃忠即與法正商議道:“軍師陣亡,主公如此哀毀,不能理事。我又長期頓兵堅城之下,前有張任後有張魯,恐我軍將陷於大困。先生不若勸諫主公,差人往荊州請諸葛軍師更帶精兵前來,商議收川之計。”法正深以為然,入見劉備,將利害分剖明白。劉備這才罷哭,一麵令黃忠、魏延謹守城池,一麵親自寫書,交付關平,令其星夜前往荊州,請孔明軍師率兵入川。關平領命而去。

卻說孔明在荊州,與雲長等眾官慶祝中秋,並議主公玄德與龐軍師收川之事,談論自兵出葭萌以來節節勝利,蜀將非死即降,荊州諸將談笑風聲喜形於色。正坐談間,人報關平自蜀中來到,在門外立等召見。孔明大驚,手中酒盞落地,變顏變色,手足失措。關羽見軍師慌張如此,心中不解,即命罷宴,讓關平進來回話。關平登堂,先拜孔明,再見父親及諸叔父輩,呈上玄德書信。孔明開信視之,見說“本年七月初七日,龐軍師被張任在落鳳坡前箭射身故”,果應自己預感。孔明不由擲書於地,蒙麵大哭道:“痛哉鳳雛,惜哉士元,你死得冤枉哉——我主折一臂也!”

關公拿過書信看了,這才明白就裏,傳於眾官,也無不垂淚。孔明哭了半晌,這才收淚道:“龐士元既死,主公在涪關進退兩難度日如年,某不得不去。主公即差關平為使前來,意在令雲長保守荊州也。荊州乃軍事重地,又是我主根本基業,幹係非輕。雲長當思桃園結義之情,可竭力保守此地。”雲長更不推辭,慨然領諾。孔明便交割印綬,又叮囑道:“這天大幹係,自此都在將軍身上。”雲長道:“大丈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軍師放心,某既領重任,除死方休。”

孔明聽他說個“死”字,心頭一顫,已感不吉。欲待換人把守荊州,劉備須又多想,以關公脾性,亦定不喜。孔明暗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奈何,奈何。”遂令雲長跪地接印道:“這荊州大印,便是漢室半壁江山,重如泰嶽,非易承擔。某有十六個字,望將軍牢記並意會之,可保荊州,並平定天下。”雲長見軍師說的如此鄭重,即問:“哪十六個字?”孔明俯耳低言道:“東和孫權,北拒曹操;玉溪白馬,興漢根苗!”雲長道:“前麵八字,某亦知之,其後八言,尚望指教。”孔明歎一口氣,複耳語道:“此乃天機,豈可輕易泄露?將軍但記住襄陽南璋水鏡山莊、玉溪山白馬洞即可,以後若是從曹仁手中拿下此地,你到現場便知。”雲長遂不再問,當即拜了八拜,雙手接過印信,起身說道:“軍師之言,關某當銘肺腑。”

關公即接了荊州大印,孔明遂劃派人馬,分作兩撥:令文官馬良、伊籍、向朗、糜竺,武將糜芳、廖化、關平、周倉、傅士仁,一班兒輔佐雲長,同守荊州;自帶文官簡雍、蔣琬,武將張飛、趙雲,一班兒隨自己統兵入川。令張飛領軍一萬,取大路殺奔巴州、雒城之西;趙雲領兵一萬為先鋒,溯江而上,會於雒城。孔明統領中軍兩萬,簡雍、蔣琬等隨中軍起行。那蔣琬字公琰,零陵湘鄉人也,乃荊襄名士,現為書記。

分撥已畢,令來日校軍場點軍起兵,眾將散去,各自歸家準備行裝。孔明回府,令將趙雲請來,頃刻而至。孔明將趙雲約於內室,命子龍坐,與其促膝長談。子龍不敢坐,孔明讓之再三,這才坐了,聆聽軍師有甚機密吩咐。

孔明問道:“子龍自隨主公,有多少年了?”子龍答道:“某初在河北公孫瓚處識得主公。因主公應北海太守孔融之請,向公孫瓚借兵去救徐州,某帶兵同行,以此初識主公,現二十年矣。若論追隨主公,卻是在其寄居冀州袁紹之時,至今亦有一十四載。”孔明沉吟道:“子龍此非實言,不必瞞我。據某所知,你奉尊師左慈道長之命,於黃巾亂起之時便下山到了涿州,代師傳藝於關雲長和張翼德,他二人才有今日力敵萬人的武藝。你在那時便已於玄德相識,何必瞞我?”

子龍吃了一大驚道:“軍師那時不過是個幼童,又不在河北,如何得知此事?某奉師命,曾與劉關張相約,三人至死不得泄露此事!”孔明微笑道:“你道是為何?他三人自不會將此事向外人露泄,某卻是從你師父那裏得知。我且問你,你師父因何命你傳藝於關、張?其二人彼時不過一個亡命之徒,一個屠狗殺豬之輩而已,除了一身氣力,並無長技。你不必答,我替你說——因你師父乃伏龍令主之一,守前輩掌門密傳之責,待天下大亂時延攬江湖英雄,以扶危主,興複漢室。而那劉備乃尚書盧植之徒,又係皇族後裔,素有大誌,尊師這才看上了他,而關、張二人恰與其結拜,這才令你下山傳藝。不但如此,待你傳了關、張二人兵法武功之後,尊師複命你扶保公孫瓚,卻為何於他將與袁紹決戰時卻令你回山,七年不出?”子龍不禁問道:“卻是為何?某實在不知。”

孔明道:“隻因尊師見那公孫瓚及袁紹皆具私心,不尊天子不服漢室,欲自立為帝者也。你若保了他二人中的一個,不論最終哪個得勝,你都是助叛之人。尊師豈能讓你助紂為虐?是以將你召回山上。直到公孫瓚兵敗自焚而死,袁紹坐擁四州,欲與曹操決戰,劉玄德又因敗走徐州北依袁紹,尊師恐劉備跟從袁紹對抗朝廷,亦成為反叛之人,這才命你再次下山投奔玄德,並以其為主,終生追隨。其後,尊師又率你師妹貂蟬至許都,攜劉備家眷出京,助關羽回歸其兄劉備。此皆是令劉備前來襄陽尋朕,保朕平荊州定益州,複興漢室也!”

這一個“朕”字出口,隻驚得趙雲啊也一聲,跳將起來,說道:“軍師,你究係何人?因何知道我本門及鬼穀門這許多密事?”孔明令子龍複坐,稍安勿躁,又說道:“某今日令你為先鋒入川,此戰必捷,並無疑問。但某恐你此去蜀中失了本來麵目,受了他人蠱惑背叛師門,釀下終身大錯。故此喚你到府,將某之來曆說明。又恐驚駭世聽,故先將你師門底細說出,為是取信於你也。我且問你,你的槍法武功,比之胡車兒如何,你可實對我說,不必隱瞞自謙。”

子龍答道:“若論槍法,某勝胡師弟半籌;但若論氣力輕功及其他異能,某差之遠矣。”孔明道:“正是如此。故你隨玄德與關、張二人古城相會之後,尊師見那關、張二人武功大成,為萬人之敵,又各自練就奪魄大法及獅吼之功,怕你一人無力敵對,這才求鬼穀掌門史子眇道長出麵,令其弟子胡車兒改名陳到,率宛城西涼兵馬投降劉備。名為投降,實為掌握禁軍,以防劉關張三人對朕不忠。”子龍愈聽愈奇,雙睛瞪的比銅鈴還圓,問道:“某既與關、張為同門師弟,因何要相互敵對?主公三請軍師於隆中,情如**,世人皆知,又何有不忠之說?某是越聽越糊塗的了。”

孔明道:“子龍休躁,稍刻即知。世人亦皆知那劉備與雲長、翼德起兵之時,結拜誓曰‘上扶漢室,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正因如此,尊師才選中他三人,命他來輔佐朕躬,先奪荊州為基,再下西川以討劉焉不臣,後降孫權,終驅漢賊曹操,以複興漢室。故此尊師令你下山,史道長令胡車兒率西涼兵相投劉備,皆為此也。隻是那胡車兒自幼便相隨於我,早知某之身份,你卻不知,皆因你二人使命有別,一個在明一個在暗而已——若非有今日鳳雛先殞,朕亦不言。那劉備初到新野之時,我師水鏡先生、龐德公等早將朕之身份告知,令其往隆中參駕,他卻故意遷延不動。朕以為玄德疑惑不信,這才令伏龍先生徐元直自投帳下,稍展大才,打敗夏侯惇、曹仁二將,又奪取樊城。趁劉備拜服,元直這才將朕真實身份說出,令玄德三拜某之茅廬。朕觀其意殷切忠誠,這才於隆中對其說以天下大計,隨其出山,並令劉表讓荊州於劉備。劉表已從之,奈何早死,被其子劉琮將荊州獻於曹操,使朕幾乎陷於狼狽。子龍,你道朕是何人?”說罷,由懷中掏出臥龍令來,擺在案上。

這臥龍令牌趙雲如何不識?拿在手中看了半晌,複又跪倒在地,大禮參拜道:“恕趙雲眼拙無禮。閣下究竟是誰?”孔明受了子龍之拜,雙手扶起道:“朕乃靈帝之子,當年被國賊董卓所廢之少帝劉辯是也。當年那李儒奉了董賊之命要毒殺於朕,多虧那胡車兒將毒藥偷換了鬼穀門假死靈丹,又蒙史道長和蔡中郎相救,這才得至泰山東郡琅琊縣,冒為東郡太守諸葛珪之次子,改名諸葛亮,字孔明。”趙雲聽罷,伏地而泣道:“數載相隨,今日方知陛下才是趙雲真正之主!某嚐有疑,軍師因何與同胞兄弟瑾、均字號相悖,今亦知之。”

孔明令子龍起身複坐,又道:“子龍即知某之來曆,亦隻可深埋心中,不準對外稱道。某今後仍為劉備軍師,君臣逆稱,直待平定天下之時,再大白於天下。某亦不作複位稱帝之想,隻要天下一統,令我弟劉協得專權衡,某便心願已足。今日出征在即,卻為何要將這機密之事說與你——你可知曉?”

趙雲道:“臣實不知,望陛下賜教。”孔明道:“某已說過,無複位之念,以後這陛下的稱呼不要再提,某亦不自稱朕。實對你說,某今日透露真相與你,實因懷疑鳳雛龐士元之死,是那劉備有意為之耳。”趙雲又複大驚,卻不敢再問,靜等孔明自說。孔明頓了片刻,果然說道:“某曾細問關平當日詳情,便生疑惑,其因有三。既是進兵,自是兵貴神速,區區數十裏路程馳馬即到,雒城外又無敵人營寨,何用分兵攻之,又必走密林小道?此疑惑之一也;即是法正提議秘密進兵,城內蜀將何以知之,先行埋伏?此疑惑之二也;即是埋伏,當然是兩條進兵之道都要伏兵,因何隻有小路有兵,大路無防?另出兵之前,玄德又因何固請士元換馬乘騎——須知戰馬不同平日坐騎,若上陣交兵之時不服主人管製奈何?此疑惑之三也。有此三惑,某故知此是先賣放消息於蜀將,又令人知曉騎白馬者為我主玄德,致其死命。此若非玄德之計,則必是法正之謀——惜哉士元,竟死於自己人之手!”趙雲聽了,又不敢回言,轉覺有理,但自思道:“若是劉備陰謀,是自斷其股肱,卻又為者何來?”

思猶未了,果然孔明自答道:“你道他自斷股肱,為者何來?是因其見雒城必下,成都難保,益州將得,私心生矣。害死士元,其有三便。其一可斬某一臂,身邊少一個監視之人,彼稱王稱帝時少一人相阻;其二調某入川,置身於彼掌控之下,以免某坐鎮荊州與其抗禮;其三恐我借魯肅及兄諸葛瑾之情東聯孫權,北伐許都清除曹操勢力於朝,則彼之霸業休矣。子龍,某亦不願做此猜測,奈情勢如此何!你不見玄德二子,各取何名字?”

趙雲口中念道:“封,禪……封禪!”不由變了顏色,心頭雪亮。即問道:“軍師即對某說明此中原委,可是要末將入川後與陳到說服禁軍,拿劉備問罪?”孔明搖頭道:“非也,非也。如今劉備反情未顯,若於此時陷於內鬥,荊益兩州皆不複為我所有,大事去矣。你此次為先鋒入川,隻要替某看緊玄德就好,需不露聲色。若他並無反意,則終其一生不必反目,待大事已定,某必奏請當今天子,將其裂土封王,有何不可——隻是可惜了某的鳳雛龐士元先生,如此大才,不得施展!”即命趙雲歸府,依令而行。趙雲深望孔明,這個與自己名為君臣實為同門的師弟,再拜而去——此後便名保劉備,實保孔明。

次日點兵已畢,三軍起行。先說張飛領兵上馬,徑取漢川路,不一日前至巴郡江州。聞巴郡太守嚴顏乃蜀中名將,有萬夫不當之勇,據城不降。張飛便差人入城下書與嚴顏,令其早早來降,可饒滿城百姓性命,並封高官。那嚴顏在巴郡,早聞劉璋差法正請玄德入川,遂拊心而歎道:“此所謂獨坐窮山,引虎自衛者也!”後聞玄德據住涪關,愈加歎息。當日見了張飛勸降書信,斥退來使,教軍士盡數上城守護。信使回報,張飛大怒,自引數百騎兵來巴郡城下搦戰,城上軍士與之對罵,從早至晚,卻無一人出戰。張飛接連五七日罵戰,無奈對方堅守不戰。張飛思得一計,傳令教軍士四散上山砍打柴草,順便尋覓路徑,聲稱要繞城而過,不與他在此消耗時日。

嚴顏在城中連日不見張飛動靜,又見敵軍盡著便服上山砍柴,遂命十數個心腹,也著便服雜在張飛軍內,探聽動靜。心腹扮作樵夫打聽明白,至晚回報嚴顏:“原來那張飛是個急性子,見將軍不出交戰,要尋山路繞城過去哩。”嚴顏哈哈大笑道:“這個魯莽匹夫,此番教他有來無回!”次日又派心腹扮作樵夫模樣,故意指點給張飛軍士繞城山路,並隨軍士至營見張飛,說願為帶路。

張飛佯作大喜,重賞那幾個假樵夫,令其帶路。趁天空中明月朗照乾坤,教全軍拔寨都起,人銜枚馬去鈴,悄悄而行。後隨樵夫探事者回到城中,報與嚴顏。嚴顏大喜道:“無謀匹夫,中我之計了!”即時傳令,教軍士出城埋伏,自引十數裨將也伏於林中。約三更過後,遙見張飛親自在前,橫矛縱馬引軍前進,背後車仗人馬陸續進發。嚴顏待那張飛過去甚遠,呐一聲喊,率領伏兵盡起,來搶奪車仗輜重。嚴顏正騎在馬上督戰,陡聽背後一聲大喝:“老賊休走,我等的你恰好!”嚴顏猛回頭看時,卻被來人撞將過來,一把扯住勒甲絛,生擒過來擲於地下,命人捆了。嚴顏不服,抬頭看時,見生擒自己者豹頭環眼,燕頜虎須,使丈八矛,騎烏騅馬——不是張飛卻是哪個?原來先前騎馬過去的張飛,卻是令軍士身形相似者假扮,借著夜幕騙過了嚴顏。

嚴顏即已遭擒,四下裏鑼聲大震,卻是張飛事先安排的暗號,荊州眾軍聞聲殺來,川兵棄甲倒戈而降。張飛殺到巴郡城下,即令降兵為前隊,假冒太守命令叫開城門,後引荊州軍入城。張飛先出榜安民,遂升廳而坐,令刀手把嚴顏推至。嚴顏不肯下跪,張飛勸降,嚴顏道“我蜀中但有斷頭將軍,無降將軍!”張飛故作大怒,喝左右斬來。嚴顏喝道:“賊匹夫!砍頭便砍,何必發怒也?”張飛見嚴顏果真不怕死,且麵不改色,乃回嗔作喜,下階喝退左右,親解其縛,以禮勸降。那嚴顏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又自思劉璋即非明主,何必為其效死?且感張飛恩義,乃請降,並獻計道:“敗軍之將,荷蒙厚恩,無可以報,願施犬馬之勞,隨將軍徑取成都。”張飛大喜。

張飛令在巴郡歇兵數日,諸葛亮與趙雲沿江而上,前來會兵。孔明聞張飛未損兵士智取堅城,不由大喜,對嚴顏深加撫慰,令其依舊為巴郡太守,隻將守軍換了荊州將士。隨後又令張飛、趙雲分兵二路,先後攻占江陽、犍為、巴西、德陽。建安十九年八月,兩路兵馬與劉備會合,隨後孔明亦率大軍而至。有孔明居中謀劃,劉備終於占領雒城,殺劉璝、張任,降了蜀將張翼。劉循見機得快,率一千兵竟出南門,逃回成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