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龐統迤邐前進,抬頭見兩山逼窄,樹木叢雜;又值夏末秋初,枝葉茂盛。龐統心下甚疑,勒住馬問:“此處是何地?”數內有新降軍士,指道:“此處地名落鳳坡。”龐統驚曰:“吾道號鳳雛,此處名落鳳坡,不利於吾。”令後軍疾退。
——引自《三國演義》第六十三回
卻說泠苞得回雒城,見劉璝、張任,遂說折了鄧賢,二寨俱失,連帶去的兩萬人馬也全軍覆沒,特來請罪。那劉璋治軍,是有名的‘有功不賞,有罪不罰’,似此等失機損兵大罪,若在曹操軍中,必定輕則罷免重則問斬,劉璝聽罷,也隻說的個“罷了”,便令泠苞回帳休養,自去修書遣人往成都求救。劉璋聽知降了李嚴、費觀,又折了上將鄧賢,不由大驚,慌忙聚眾商議,便要放棄抵抗,舉全城以降。
話猶未了,一人挺身而出道:“父親何至於此?那劉備兵不過五萬,且不說有雒城之險阻擋,便是兵臨成都,我城中亦有雄兵數萬以迎之,其有何懼?父親休慌,兒願領兵前去守雒城。”劉璋視之,乃是長子劉循,隻得許之,並問何人可以為輔?一人出班聲稱願往,卻是舅兄吳懿,字子遠,兗州陳留郡人。早在劉焉遷任益州牧時,因吳懿之父與劉焉交好,故攜全家隨劉焉入蜀。劉焉欲自立為帝,因善相者說吳懿之妹吳氏日後有大貴之相,於是為子劉瑁迎娶吳氏,意味吳氏若可貴為國母,則自己至少亦為太上皇也。不料吳懿率軍向劉備投降,受任為討逆將軍,劉備平定益州後拜吳懿為護軍,並迎娶其寡妹吳氏,後劉備稱帝,吳氏果應相者之言而大貴,此是後話。
劉璋見吳懿請令,不由大喜,準令即行。吳懿又保吳蘭、雷銅二人為副將,劉璋一並允之,遂點二萬軍馬,隨世子劉循來到雒城。劉璝、張任、泠苞接著,具言前事。那吳懿頗通兵法,於是獻計於劉循道:“此間北臨涪江,水流湍急,我觀劉備依山腳下寨,地形最低。可令泠苞帶三千軍去決涪江之水,可盡淹死劉備之兵。”劉循即從其計,即令泠苞半夜引軍前往決水淹敵,吳懿自與吳蘭、雷銅引兵接應。
泠苞領命,自去點軍準備。因決水器械不足,即令全城收購鐵器,統交於城內各街巷鐵匠鋪戶,限令三日打造完備,遲則問罪。那城東張氏鐵匠鋪間壁,卻是一所小小道觀,隻有一牆之隔。因官兵限令緊迫,張鐵匠連夜打造,敲打聲沸反盈耳,觀中大小道士叫苦不迭,無法安睡。這一通喧嚷倒不要緊,卻驚動了一個掛單的道士,反倒無意中救了劉備與龐統的數萬大軍。
說話的,你道這個掛單的道士為誰?卻正是從青城山上下來,到前敵欲做內應,引劉備破襲雒城的孟公威是也。那孟公威聞崔州平說反了張鬆、法正與孟達等人,去荊州引劉備進入西川,心中大定,安心等龐士元設計奪取益州。後又聞玄德因事想要回兵,張鬆傳書事泄全家被誅,這一驚非同小可,這才下山,欲親至葭萌挽留劉備,卻因兩軍交戰被阻雒城。這一夜孟公威坐在藏經閣中,聽得隔壁鐵匠鋪叮當作響,又見爐火映紅了半邊天空,遂使隨身道童去問觀中道士,何事如此喧嚷。不一時小童上樓來報,因成都來了益州牧世子劉循,前來雒城督戰,說是要城中所有鐵匠鋪要日夜兼工,三日內需趕出掘土鐵具三千件,誰家若不能完工,吃罪不起。張鐵匠受了官家逼限,隻得連夜鍛打,說若是吵了各位仙長清修,還望寬恕些個,待交了官差,再來觀中領罪,請三清爺爺責罰。
孟公威聽了,遂不在意,令小童用棉絮搓成團子,塞住兩耳自去睡覺。自己卻不睡眠,隻依道家法術盤膝而坐,運起五行吐納之術,很快入定,於凡間諸等雜音聽而不聞。二更剛過,鬆濤聲起,想是城外江麵上起了大風。那道觀名喚鬆竹觀,院內遍植翠竹,牆外江邊盡是高大古鬆,微風一起便是鬆濤陣陣,那是絲毫不奇。孟公威雖然聽在耳中,但身心俱寂,如如不動,便似山嶽。又過片刻,忽聽樓外院牆嘩嘩作響,公威知是水拍江岸之聲,亦不以為意。約至三更時分,耳中聽到狀如牛吼,水聲大了起來,竟有水沫濺入窗台,想是江水大漲,有決堤而出之勢。
此時於冥冥渺渺之中,孟公威忽然想到隔壁張鐵匠連夜趕造掘土鐵具之事,陡然福至心靈,“啊也”一聲,收了功法,跳下地來,驚出一身冷汗。剛要出門下樓時,忽見樓梯下拐角處睡倒一人,正好擋住自己去路。孟公威不知此人何來,因何睡在樓下,竟一下子立在那裏,不知是抬足跨過,還是叫醒他起來讓路,有些沉吟。正在此時,那人竟似腦後有眼,竟忽地坐了起來,輕笑道:“道長可是出定了?你在樓上修行,某在樓下為你護法,倒也是前世修來福緣——隻可惜了龐士元三萬眾生耳。”
孟公威聽那人話中有話,卻壓低了嗓音,顯是不欲張揚;又見樓梯角黑魁魁地,甚麽也看不清楚,便將手一抬略作揖首,返身上樓入閣。那人會意,緊隨入閣,隻是上樓時不聞足下有聲,可見其輕身功夫了得,足為詫異。孟公威反手關上房門,就燈光下看時,見其人身長八尺,形貌甚偉,但塵土滿麵。一頭亂發七長八短,像是被刀劍之屬切割過的一般,胡亂披於頸上,即未以帶紮束,也無竹簪相挽。再看衣服雖是絲綢織就,但不甚齊整,袍襟撩起掖在衣帶之間,想是走了不少長途。
那人見孟公威打量自己,忽往榻上一坐,失笑道:“道長即與那伏龍、鳳雛為友,今觀果然氣度不凡。既已出家,複為漢室跋涉奔波,恐此條路不好走也。”孟公威盯視來人說道:“某本來也懼路途艱難,今有蜀中豪傑自投我門,即可為某代行其勞——你為皇叔和鳳雛立下如此大功,何憂功名不立?子雖失意於劉璋,但複得意於劉備,亦足以為償也。”那人聽了此言,比孟公威初聞己語時吃驚尤甚,失聲問道:“你知我是誰?”
孟公威一字一句說道:“某知公乃廣漢人,姓彭名羕字永年,蜀中豪傑,大名天下人盡知。因直言觸忤劉璋於先,為眾人所謗毀於後,被劉季玉髡鉗為徒隸,因此短發。越獄而逃躲避追捕,故塵土滿麵衣衫不整。公姿性驕傲,輕忽天下名士,惟敬同郡秦子敕,薦之於太守許靖。不知貧道所說可是?”
來人大笑,從榻上一躍而起,對孟公威施禮,說道:“道長目光如炬,法眼無差,某正是彭永年。那劉璋不識好人,將某羞辱囚禁,卻不知某曾得遇異人,嚐學輕功之術,從監中逃出,一路往北。於路途中得知劉皇叔及龐士元入蜀,某故溯流北行,欲往投效,並助其取川。即至雒城,某思若能探得蜀軍機密,也算進見之功,遂棄舟偷入城來,白日已在城中轉了一圈,打聽那泠苞奉了世子劉循之令,要掘涪水淹滅荊州軍。卻逢道長遣童兒也去鐵匠鋪中打探,這才尾隨而來。彭某冒昧,尚請道長恕罪。”
孟公威聽罷,心頭大定,即問道:“某是化外之人,本不應參與兩軍爭戰,隻是礙於臥龍及鳳雛之托,不得不為之。今即遇先生同道,某請公代勞以建此大功,不知先生心下如何?”彭羕慨然應允道:“道長所托,敢不從命。時刻不早,某即便去。”說罷回身,從窗中斜掠而出,早從肋下扯出一條軟索,於空中甩出,掛住牆外巨鬆,躍出城外去了。孟公威見其本事非常,又知他在江邊係有輕舟,遂大為放心,次日即與小童離了雒城,轉回青城山去了,放下不提。
卻說玄德令黃忠、魏延各守一寨,自與軍師龐統駐軍涪城。因見雒城易守難攻,每日商量運籌,一時不得良策。這一日龐統自公廨退歸館舍,門吏忽報有客特來相訪,卻不肯自報其名。來者正是彭羕,要試探鳳雛先生待賢之道,故不報名。龐統出廳迎接,見來者衣衫不整,又非故人,心下猶疑,隻得敘禮寒暄。正在此時,門人來報又有客到,卻是法正。龐統知有軍機大事,進退兩難。彭羕見他為難,徑入內室,往龐統床榻上一臥,說道:“某為見軍師,夜間破浪行舟八十餘裏,又舍舟徒行三十裏,方至貴府。累之極矣,先借公之床榻暫歇。軍師自去會客,客人會罷再來,某當與先生善談。”
龐統見此情狀,知來者必為異士,遂令從人在房外侍候,自己出廳去見法正。法正此來果有機密之事,乃獻誘敵出城聚殲,後分兵奇襲雒城之計。龐統大喜,送走法正,已過晚飯之時。法正想到還有個怪客在自己房裏,遂直奔臥室,見那怪客已經睡醒,正坐在榻上喝茶。龐統坐於彭羕對麵,再次請問尊姓高名,彭羕又不答,反責備龐統道:“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某一日夜行百裏來投,不賜酒肉,先盤根底,何為樂也?”龐統大奇,連忙致歉,遂命從人治酒,與彭羕到客廳分賓主敘坐,把酒共語。那彭羕也是個趣人,任憑龐統如何動問,亦不說姓名,隻管先生兄弟亂稱,卻於閑談中縱論天文地理、醫卜星象、治國之道及用兵之法,直說得天花亂墜,以顯己才。龐統愈聽愈奇,因留之住宿,至於明日。
次日,龐統請彭羕盥洗早膳,彭羕又索酒討肉,誇誇其談。龐統大善彭羕之言,亦大敬其才,但因不知來路,便愈加疑惑不定。正在此時,門人報法正又到,卻是因為主公玄德久不見軍師,使法正來請。彭羕聽有客到,又使龐統自去會客,自己卻又在龐統榻上躺倒便睡。龐統哭笑不得,忽心中一動,出廳迎接法正,說有一人如此如此,不知孝直可識得。法正聽了龐統所說來人形狀身材舉止,不由哈哈大笑道:“此必彭永年也,卻跑到軍師這裏來裝神弄鬼,混了這一夜。你若昨日說時,某早已揭其本來麵目也。”遂與龐統直入臥室。彭羕早就聽到法正之言,急從榻上一躍而起,說道:“法孝直別來無恙!”又向龐統作揖道:“某以怪誕行止,專為試探鳳雛先生心胸。某如此無禮,先生卻是不怪,態度愈加謙和,真乃鳳雛也——彭羕得罪!”
既知來者是蜀中名士彭永年,龐統乃整裝再拜,以賓禮待之,問其從何而來。彭羕道:“混了這一整夜,事已緊急,在這裏是來不及說的了。我是奉了你好友孟公威之請,特來救你數萬大軍性命。快走,快走!這事需見到劉皇叔方可說得明白。”龐統見他說的嚴重,便不再耽誤,忙令法正去報劉備,自己與彭羕隨後趕來。二人到了府衙,見玄德與法正已立在門外親自迎接,到堂上敘坐獻茶道乏,並請問其來意。
到得此時,彭羕一反在龐統府中之態,直截了當問道:“請問皇叔,你現有多少軍馬在涪江前寨?”玄德以實相告:“有魏延、黃忠各領一萬五千兵馬在彼處。”彭羕卻轉向法正厲聲道:“為將之道,豈可不知地理?況你還熟知兵法,又在蜀中多年為官!那前寨緊靠涪江,若劉循令人決開江水,再前後以兵圍住,荊州兵將無一人可逃生天也!”
此言一出,法正臉上失色,慚愧無地。劉備恍然大悟,也嚇了一身冷汗。彭羕又道:“龐軍師久隨水鏡先生習學道術,當知星象。今罡星在於西方,太白臨於此地,當有不吉之事,豈不知之?”龐統亦大驚而悔,隻因近日事忙,卻忘了夜來觀星。彭羕張揚了個十足十,這才對劉備等三人說出自己在雒城所見所聞,又說了得見孟公威之事。
玄德又驚又喜,即拜彭羕為幕賓,贈以厚禮;又使人飛馬密報魏延、黃忠,教朝暮用心巡警,以防敵軍決水。黃忠、魏延得報,即輪日到江岸埋伏。這一日當夜風雨大作,果見泠苞引軍循江邊而進,安排決江。隻聽一棒鑼響,魏延引軍自堤上林中忽出,驅殺川兵,泠苞亦被魏延斬殺。正在此時,隻聽喊聲大震,卻是吳懿督率吳蘭、雷銅,引軍前來接應泠苞。魏延被三將圍住,蜀軍又去決水,魏延顧此失彼。正在危急之間,忽聽一聲暴喝:“文長休慌,老將前來救你!”卻是黃忠引軍到了。三員蜀將見不是頭,急下堤而走。未走上十裏,前麵一軍攔住,為首之將騎的盧寶馬,擎雙股鐧,正是大漢皇叔劉備引軍親到。玄德坐於馬上,以鐧指三將喝道:“某應劉季玉三請,棄家舍業來為你抵擋張魯,全以仁義相待;爾等不思回報,怎生攛掇我兄弟反目,刀兵相見!”蜀中三將麵麵相覷,無言以對。
法正見時機已到,急呼吳懿道:“非是某賣主求榮。將軍身為國戚,應知益州之蔽。你看那劉季玉身側,有何人忠心為主?哪一個不具私心?劉璋名為益州之牧,其實已成傀儡,其令不出宮門。益州有識之士,思得明君久矣。我知劉季玉亦願將益州讓與皇叔,自己亦不失封侯之位,何如受臣下挾迫之氣——你不見當今天子麽?全任曹操擺布,了無生趣。你不見皇叔自入西川,百官望風而降,百姓迎之如父母?勢至如今,公不降而何?”吳懿聽了法正這一番當頭棒喝,又見前無去路退後無門,遂長歎一聲,棄槍下馬,回首喚吳、雷二將,羅拜於玄德馬前,聲稱願降,並求主公若取成都,勿傷劉璋性命,休殺蜀中百姓。劉備一一允諾,令人將吳懿扶起,即命為中護軍,吳蘭、雷銅各依原職,待有功封賞。
玄德見斬了蜀中名將泠苞,於是重賞魏延,設宴管待彭羕及吳懿等新降之將。席罷,軍師龐統催促趁熱打鐵,進軍雒城。玄德見龐統再三催促,乃引軍前進,同至前寨。龐統問法正,前至雒城道路如何,法正畫地作圖道:“山北有條大路,正取雒城東門;山南有條小路,卻取雒城西門——兩條路皆可進兵。”龐統問得明白無誤,即與劉備商量,建議分兵兩路,自統魏延為先鋒取山南小路而進,玄德率黃忠作先鋒從山北大路而進,合圍雒城。劉備心中陡覺不安,要求自取山南小路,龐統不從。劉備又謂小路難行,非寶馬不可,要與軍師換馬而乘,龐統這才從了。當日傳下號令,軍士來日五更造飯,平明上馬。黃忠、魏延領軍先行。玄德與龐統各押後隊,相別而去。玄德心中甚覺不快,怏怏而行。
卻說雒城中劉璝聽知折了泠苞,降了吳懿,不由驚怒欲狂,罵道:“兩軍相遇未見輸贏,連皇親國戚均率先降敵,是何道理!”又聞細作報來,說劉備分兩路來攻,遂與眾將商議。張任請命自領三千兵埋伏山南小路,請劉璝固守城池當住大路之敵,劉璝從之。張任即伏於山南密林,令放魏延前隊兵過去,休得驚動。後見龐統騎著的盧馬迤邐而來,軍中有見過劉備者,即對張任報說:“騎白馬者必是劉備!”
張任大喜,暗道:“蒼天佑我益州。”吩咐放箭,須專門對準白馬將而射。隻聽山坡前一聲炮響,箭如飛蝗。可憐!其中一箭直中龐統左肋,大叫一聲摔於馬下。那匹的盧馬卻飛身鑽入山林,轉瞬不見。隨身侍衛拚死救起,見龐統血染征衣,已然無可相救。龐統見有本地軍卒在側,問此處何名,軍士答是落鳳坡。龐統長歎一聲道:“我道號鳳雛,名犯此地,莫非天意亡我?可惜某胸懷經綸,不能隨少帝孔明兄平定天下,重興漢室!”喘了幾口氣,又似喃喃自語道:“的盧的盧,不想今日妨吾。劉玄德,你今日行前非要與某換馬,卻是何故?”遂瞑目而亡,年止三十六歲。
龐統身死,前軍飛報魏延。魏延忙勒兵欲回,又被張任截斷歸路,在高阜處用強弓硬弩射來。魏延知道中了埋伏,遂拚全力殺回,搶回龐統屍首,敗歸本寨。劉備聞報南路失利,急忙回兵。蜀兵四麵圍裹上來,多虧陳到舍命保著劉備殺出,回軍時聞報軍師中箭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