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德曰:“臥龍今在家否?”均曰:“昨為崔州平相約,出外閑遊去矣。或駕小舟遊於江湖之中,或訪僧道於山嶺之上,或尋朋友於村落之間,或樂琴棋於洞府之內:往來莫測,不知去所。”玄德曰:“劉備直如此緣分淺薄,兩番不遇大賢!”
——引自《三國演義》第三十七回
卻說陳到即胡車兒也,自然於此地理精熟。當下躍過檀溪,即運起飛腿神功,搶在劉備之前,一口氣奔至水鏡山莊。直到莊內,見師父史子眇和師叔祖水鏡先生司馬徽正在弈棋,孔明先生也在,俱都是多年不見,不由親熱至極。陳到先向孔明跪行君臣大禮,哽咽道:“萬歲少主,微臣參拜。這些年不見,主人可是……越發長得高了,玉樹臨風,君臨天下。”孔明聽了他這一套祝詞,不由哈哈大笑,心中卻是酸楚灼熱,說道:“老胡,快些收起你這一套罷。今後萬不可如此舊稱,但呼‘先生’便是,免誤大事。”陳到連連稱是,卻不禁扮個鬼臉道:“先生以後也不可作如此舊稱了,某今改名陳到。”孔明一怔,複又大笑。
陳到參拜孔明已畢,即回身參見師父師叔祖,並向史子眇道長回稟道:“奉師父之命,弟子與伊籍合謀,已將我主劉玄德引至襄陽城西,算計應向此路來也。”史子眇頷首微笑,水鏡先生道:“好,好,好。算你奇功一件。”即命孔明的隨身童兒龍吟:“拿上橫笛,騎上青牛,速至莊外迎客,引那劉皇叔進莊。”龍吟問了陳到,劉皇叔長相打扮,領命去了。孔明向水鏡先生道:“承蒙先生教誨多年,而今方得撥雲見日也。我已傳書徐元直,計算路程,諒必今夜三更能到。”
水鏡先生心中也是五味雜陳,笑道:“好,好,好。你這一條臥龍,內有龐士元、徐元直、孟公威、石廣元、崔州平等盡心輔佐,外有諸葛子瑜和劉曄暗相呼應,再有了劉、關、張、趙及胡車兒、臧霸等一班猛將相輔,定能得展其誌,興複漢室了。我與龐德公素日所授治國之策用兵之道,亦可終有用武之地矣,幸甚至哉。”孔明點頭稱是,遂即告別,自回隆中安排試探劉備一應諸事。
卻說劉備躍馬過溪,暗道:“此闊澗一躍而過,豈非天意!人皆言的盧妨主,今日卻救我性命,想來是我上應天命,今後說不定還有大富貴緣分。”一邊迤邐望南漳策馬而行,日將沉西。正行之間,見一牧童跨於牛背口吹短笛而來,熟視玄德問道:“將軍莫非破黃巾之劉玄德否?”劉備大驚問道:“你乃村僻小童,何以知某姓字?”牧童道:“我本不知,因師父說今日有個劉玄德必從襄陽而來,如此如此模樣,乃當世之英雄,命我來接進莊,今觀將軍必是劉玄德,故此相問。”玄德大奇道:“你師父卻是何人?”牧童答道:“我師覆姓司馬,名徽,字德操,潁川人,道號‘水鏡先生’。向與襄陽龐德公、龐統叔侄為友,龐德公字山民,長俺師父十歲;龐統字士元,少俺師父五歲。我師父甚愛龐統,呼之為弟。”
劉備聞言大喜過望,暗道:“我在新野這許多年,嚐聞這幾人乃天下奇才。我兄劉表數次重禮聘請龐德公出仕而不得,龐德公甚至舉全家隱入山中避居,不想今日能得見大賢!”遂急問牧童道:“你師父今居何處?可引我去拜見。”童子便引玄德到水鏡莊前下馬,水鏡先生已從院中迎出,哈哈笑道:“玄德公今日幸免大難!必為轉運騰達之兆也。”劉備聞言驚訝不已,懷疑來者必非凡人。
水鏡先生將劉備請入草堂,分賓主坐定。玄德見架上滿堆書卷,窗外盛栽鬆竹,橫琴於石床之上,清氣飄然。水鏡先生開門見山問道:“明公神色慌促驚魂不定,必是得逃大難至此。”玄德佩服至極,遂以襄陽一事相告。水鏡先生道:“入門莫問榮枯事,但看顏色但得知。山人久聞江湖上傳說明公大名,先為豫州之牧,後據徐州數郡稱雄,又被天子封為左將軍,天下盡知皇叔英雄,何故至今猶落魄不偶耶?”
劉備臉色通紅,胡亂答道:“劉備身無長技,又命途多蹇,所以至此。”水鏡先生道:“皇叔言不由中。將軍胸懷大誌,當初桃園結義之時即與關張相約上扶漢室、下匡黎民,此乃王霸胸襟,雖曹孟德亦以英雄視之,他人皆如草芥。皇叔久不得誌,其一未得其勢,其二左右不得其人。”劉備被水鏡先生說中心事,急忙起身長揖而拜道:“劉備不解,請先生道其詳細。”
水鏡先生道:“皇叔請坐,聽我道來。說將軍未得其勢者,是因天下大勢先機已為曹操所占,致使將軍無由異乎於其他諸侯,並為天下信也。那曹操起於青州,當初地不過數郡,人馬不過萬餘,因迎獻帝於許都,挾天子以令諸侯,便似當年高祖借懷王之名以製項羽,故此天下百姓莫不奉之為正朔,諸侯亦不敢與之相抗,方有今日局麵。似袁本初、袁公路兄弟,雖然四世三公,人多地廣;呂布勇猛無敵且手下良將眾多,卻終為曹操先後所滅,是其偷窺神器,意圖篡逆,為天下所棄之故。至若劉表、劉璋、張魯等,割據一方不尊天子,隻得其土而不得其勢,亦難久存,何況皇叔並無寸土之地?再說皇叔不得其人者,雖有關、張、趙雲等皆為萬人之敵,可惜並無善用其之人。若孫乾、糜竺、簡雍之輩,乃白麵書生,與荀彧叔侄、郭嘉、程昱、賈詡、張昭、周瑜相比等而下之,皆非經綸濟世之才也。”
劉備連連點頭道:“曹操及江東孫氏果然人才濟濟,劉備不如。某亦嚐側身以求山穀之遺賢,奈未遇其人!左慈道長亦曾矚我到襄陽之時,前來求問先生,恨不得其便,致使因循至今。敢問先生,可否屈尊出山以教我?”水鏡先生哈哈大笑道:“某乃化外修道之人,於經倫治世並無一能。玄德公久居新野,可曾聽聞荊襄諸郡小兒謠言?”劉備道:“也曾聽聞其童謠唱道:八九年間始欲衰,至十三年無孑遺。到頭天命有所歸,泥中蟠龍向天飛。不知是否先生所雲者?”水鏡先生道:“正是。此謠始於建安初:建安八年,劉景升喪卻前妻,便生家亂,此所謂‘始欲衰’也;‘無孑遺’者,不久則景升將死,荊州文武則將零落無孑遺矣;‘天命有歸,龍向天飛’,則應在真龍當出,賴將軍全力而輔之。”劉備大驚起身謝道:“量劉備是何等人物,安敢當此!”
水鏡先生道:“隻要將軍不忘當初桃園結義盟言,我必助你得遇真龍天子,再以天下奇才供你驅使,終必成就當年淮陰侯韓信之十大奇功,以複興漢室。將軍若有此心,便請起個誓來。”劉備聽罷,指天而誓道:“劉備自涿州起兵之時,便立下‘上扶漢室,下匡黎民’大願。若逢炎漢嫡傳天子,當盡全力輔佐,以延漢祚。若違此誓,他日必使我嘔血而死,便似前日之袁本初一般下場!”水鏡先生大喜,即向內室呼道:“史、胡二位賢契,還不出來與劉皇叔相見?”隻見門簾掀處,二人自內室走出,劉備看時,正是鬼穀掌門史子眇道長和陳到。劉備驚道:“史仙長在此並不奇怪,陳到卻又如何在這裏?”陳到施禮謝罪道:“史道長便是在下恩師。主公不是想要尋找臥龍先生麽?今日主公遇險於檀溪,正是天假其便,在下方請師父派童子前去相迎,引主公到此——師父囑某勿泄天機,請主公休怪。”
劉備大喜,豈有怪罪之理?遂急問史道長與水鏡先生:“先生,那真龍天子果係何人,身在何處,天下奇才又安在?”水鏡先生道:“真龍天子便是與皇叔一樣,持有臥龍令者,隻要皇叔誠心往拜,到時自然得見。至若天下奇才麽,我可再以童謠相告,道是‘伏龍、鳳雛,兩人得一,可安天下。’若是二人俱得,大業不難成就。”劉備又問:“伏龍、鳳雛又是何人,現在何處?”水鏡先生道:“伏龍者,便是穎川徐庶字元直;鳳雛者,便是龐德公之侄龐統字士元。二人皆有經天緯地之才,顛倒乾坤之能。今日晚間徐元直便到本莊,龐士元現在江東,不日亦可來見將軍。”劉備驚喜不止,再要問時,史子眇道長卻道:“天色已晚,將軍可於此暫宿一宵,明日再言。”即命小童具飲饌相待,的盧馬牽入後院喂養。劉備飲膳畢,即宿於草堂之側,一夜無話。
次日天曉,水鏡先生已備好早饌,請劉備洗漱用餐。劉備不見陳到和史子眇道長,不免相問,水鏡稱史道長相陪龐德公已去江東,尋訪鳳雛龐統,並以臥龍令曉喻周瑜、魯肅、諸葛瑾、顧雍等心向漢室之士,輔佐並說服孫權,使其今後與皇叔聯合,共抗曹操以興漢室。陳到則是去襄陽會合趙雲,前來迎護皇叔共回新野。劉備聞說感激不已,又問伏龍之事,水鏡道:“元直昨夜三更而至,見將軍已睡,不曾打擾,此時已去新野,將軍回去自然相見。昨日所言,尤其臥龍之事,將軍自與元直密議私尋即可,萬不可與外人談論。便是關張二人,也不可使其知曉。”
劉備諾諾連聲應承,胡亂吃了些早飯,隻想插翅返回新野,好與伏龍先生相見。二人正談論間,忽聞莊外人喊馬嘶,陳到與趙雲相隨小童進得莊院,來迎劉備。玄德即辭了水鏡,與陳到、趙雲上馬,還於新野。還到縣中,與關、張及孫乾等說了蔡瑁謀害之事,即令孫乾齎書至荊州,具言蔡瑁設謀相害,賴躍馬檀溪得脫。
劉表前聞玄德中途退席,本來心中納悶,今日看了劉備書信,方知其詳情,不由大怒,便欲殺蔡瑁。蔡夫人見劉表盛怒,不由也怕了,跪地痛哭,求免其兄弟一死。劉表怒氣不息,乃將蔡瑁斥責一通,最終還是免於責罰,並仍使其掌荊州之兵。為安撫劉備,於是以長子劉琦為使,同孫乾同去新野,至玄德處請罪。聞報公子劉琦奉命赴新野,玄德大喜,親自接出府門,並在廳中設宴相待。酒至半酣,劉琦忽然墮淚,訴說繼母蔡氏常懷謀害之心,父親又偏愛幼弟劉琮,侄早晚為蔡氏謀害,幸請叔父指教免禍之策。”劉備言道:“我剛到襄陽之時,亦對蔡氏心懷恐懼,怕為其所害。後來你父令我至新野防備曹操,反而悠然自安。現放著荊州這許多府郡,江夏毗鄰宿敵孫氏,賢侄何不求為彼處監軍,離開襄陽以避禍患?”
劉琦廣讀詩書,一點即通,即刻明白玄德言外之意。當下拜謝叔父,欣然辭別而去。回到襄陽,劉琦回稟父親,叔父劉備不計前嫌,且在言語間尚為蔡瑁開脫。劉表聽了,極讚玄德忠厚待人,心下甚為欣慰。劉琦見父親歡喜,趁機提出江東孫策新喪,需加強江夏防務,自求前往監軍,替父親分憂。劉表聞言果然大喜,準其為江夏太守黃祖監軍,並領荊襄水軍提調,以分蔡瑁之權。劉琦亦喜亦悲,即泣別父親,領了三千軍望江夏上任去了。
劉備送劉琦至南門,回馬入城返衙。忽見衙前市上一人葛巾布袍,皂絛烏履,長歌而來。其歌曰:“天地反覆兮,火欲殂;大廈將崩兮,一木難扶。山穀有賢兮,欲投明主;明主求賢兮,卻不知吾。”劉備聞歌暗思:“此歌大有深意,來者莫非伏龍先生?”遂下馬相見,將來人邀入縣衙,求問姓名。那人答道:“某乃潁上人徐庶,字元直。久聞使君納士招賢,故行歌於市,以動尊聽。”卻不提水鏡先生名字。劉備大喜,乃拜徐庶為軍師,調練本部人馬,徐庶也不推辭,欣然任之。劉備令關、張、趙、陳諸將拜見軍師,關、張等聽徐庶談論兵法甚為精到,於是無不欽服。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回頭再說曹操,以田疇率部曲為向導,出偏僻詭道,上徐無山,以輕騎出盧龍塞,於崇山峻嶺中疾行數百裏,與烏桓軍遇於白狼山。曹操屯兵山上,令哨馬去探敵情,不一時回報:烏桓軍眾達七八萬,皆紮於山下平曠之處,其軍營之後便是柳城。當時曹軍隻有數千騎兵,後續部隊未達。諸將聞敵人眾達十倍,盡皆恐懼。張遼挺身而出,力請自為先鋒,趁胡虜陣勢不整,發動奇襲。曹操壯之,於是以主帥麾蓋授予張遼,令其出戰。於是張遼在左,張郃居右,各率三千精騎,自白狼山以上淩下,急衝入烏桓陣中。烏桓軍不料曹軍竟敢以少欺眾,一時不備,頓時大亂,不成陣勢。曹操見對方軍陣已亂,於是號令全軍突擊,大破烏桓軍。張遼單槍獨騎,直衝至敵陣垓心,大喝一聲,陣斬單於蹋頓。單於名王多人均死於此戰,胡漢軍民降者二十餘萬口。二袁見勢不妙,又領本部數百人馬,投遼東太守公孫康而去。曹操遂進柳城,布告安民,封田疇為柳亭侯,以守柳城。又封賞前曾諫止東征烏桓者,說道:“孤前者乘危遠征,僥幸成功。今雖得勝,實乃上天所佑,絕不可以為法。諸君之諫,乃萬安之計,是以相賞。後遇此類等事,休要鉗口。”
在柳城歇兵三日,曹操遂命回師易州。兵至易州之時,方知郭嘉已病死數日,停柩在公廨。曹操親往祭之,大哭道:“郭奉孝死,乃天喪我也!”眾官力勸方才止悲,歎道:“諸君年齒皆與孤相當,惟奉孝年少可托以後事。不期其中年夭折,怎不令我心腸崩裂!”眾官聽了,無不歎息。次日,夏侯惇請征遼東公孫康,問其私納袁氏兄弟之罪,曹操笑道:“這次卻不煩諸公虎威矣。數日之後,公孫康自會送二袁之首到來。”諸將皆不肯信。過了五日,忽報遼東公孫康遣人送袁熙、袁尚首級至,眾皆大驚。曹操重賞遼東來使,封公孫康為襄平侯、左將軍。待遣走來使,眾官齊問何故,曹操遂拿出一封信來,說道:“孤與諸公想法相同,初時亦欲往征遼東。是郭嘉遺書與我,說公孫康定斬二袁,爾等自去看來。”於是荀攸接書,當眾讀道:“今聞袁熙、袁尚往投遼東,明公切不可加兵。公孫康久畏袁氏吞並,二袁往投必疑。若我以兵擊之,必並力迎敵,急不可下。若緩而不攻,公孫康與袁氏必自相圖,終必殺二袁以邀賞於朝廷,其勢然也。”荀攸讀罷,眾皆踴躍稱善。曹操複大哭不已,便以二袁首級致祭郭嘉。惜哉!郭嘉隨曹操從征十一年,多立奇勳。至此病死於東征烏桓途中,亡年僅三十八歲。
烏桓既平,於是曹操班師回許都。令將張繡靈柩遷葬汝南,並以列侯之禮致祭。因常念及郭嘉之死,不由常懷悲戚。一日獨坐相府,忽然想起前番劉備相攻之恨,博望坡大敗之辱,便升帳聚將,差曹仁、李典並降將呂曠、呂翔等領兵三萬,南下屯於樊城,虎視荊襄,就探看劉表虛實。曹仁領命,兵至樊城,便要放出探馬,到襄陽探聽消息。呂曠、呂翔欲建大功,遂稟曹仁道:“今劉備屯兵新野,為荊州北藩。他乃是丞相手下敗將,攻之必潰,則荊襄北門為我所有,劉表必望風而降。我兄弟二人願請精兵五千,前往新野取劉備之頭,以獻將軍。”曹仁甚壯其勇,即派精兵五千與二呂率領,前往新野廝殺。
探馬飛報劉備,軍師徐庶微笑道:“若是曹操親自領兵來時,還要費些計較。曹仁輕信二呂,使其帶兵,便是送輜重與我來也。既然來了,不可令其入境。可使關公從左以敵來軍中路,張飛從右以敵來軍後路;主公自引趙雲正麵相迎。”劉備言聽計從,與眾將領兵而出。呂曠、呂翔引軍來到,點名劉備陣前領死。玄德使趙雲出馬,不數合槍刺呂曠於馬下。呂翔引軍回走,被關雲長衝殺一陣折兵大半,輜重盡失。回敗不到十裏,又被張飛截住,一矛刺死呂翔。餘眾四散奔走,大半多被擒獲。玄德班師回縣,稿賞三軍。敗軍回見曹仁,報說二呂被殺,曹仁大驚且怒,與李典率全部二萬五千軍馬,殺奔新野而來。探馬報到新野,劉備不由心慌,又問計徐庶。徐庶笑道:“曹仁若堅守樊城,以待曹操自來,某倒也無計可施。如今他托大前來,則樊城也必歸主公了。主公且備下功勞薄,預備戰後犒賞三軍便是。”劉備聞聽信心大增,眉開眼笑,將兵符令箭盡付於徐庶,任其施為。徐庶不慌不忙,遂命擂鼓聚將,分撥清楚,眾將皆領令而去。次日曹仁兵臨城外列陣,命人討敵罵陣。徐庶安之若素,便請玄德出軍迎敵,以大將趙雲為先鋒,去打頭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