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兵團團將土山圍住。關公於山上遙望下邳城中火光衝天，卻是那詐降兵卒偷開城門，曹操自提大軍殺入城中，隻教舉火以惑關公之心。關公見下邳火起，心中驚惶，連夜幾番衝下山來，皆被亂箭射回。
——引自《三國演義》第二十五回
孫乾持劉備親筆書信，星夜微服奔至鄴城，求見袁紹。袁紹因愛子生病，心中正在煩惱，本欲不見；但知劉備與鄭玄關係，滅不過鄭玄麵皮，隻得無精打彩升座，在府衙中接見。孫乾再拜，呈上劉備書信。袁紹看過，往案上一擲，勉強答道：“即是劉皇叔令先生來求，某本當出兵相助。但我所生五子，惟最幼者名尚，聰明異於常人，極得我寵愛。如今他身患疥瘡，水米不進，命已垂絕。我此時心焦如焚，更無心思理事，何況興兵征伐？先生請回複劉皇叔，可盡力與曹操一戰。若是敗了，便來投我，孤必然待若上賓。”
言猶未已，帳下大謀士田豐急上前奏道：“明公此論不可。如今曹操傾巢東征劉玄德，許都空虛，正是天賜良機——若我以精兵乘虛而入，則上可保天子以令天下諸侯，下可解救萬民撫有中原。主公遭此千載難遇之時，卻借口因嬰兒之病，失此大好機會！曹操此去，定然大敗劉玄德，屆時乘勝來伐我河北，則大事去矣，望主公明斷！”袁紹聽得田豐言語之中頗有譏諷教訓之意，不由大怒，喝道：“孤向來尊敬先生三分，你竟如此無禮。說得如此輕巧，病的需不是你的兒子！兵凶戰危，豈能倉促決定？那曹操與我在西園尉所之時便相識相熟，其詭計多端，此番焉知不是誆兵之計？我意已決，勿複多言，還不退下！”
田豐見得此景，長歎一聲，以杖搗地，隻得將孫乾送出帳外，隻是搖頭不語。孫乾隻得星夜趕回小沛見劉備，具說袁紹不肯發兵相助之事。玄德大驚道：“似此，如之奈何？”旁邊走過來糜竺，說道：“主公怎地忘了當日左慈道長之語？求主公再寫一書，某願前往襄陽，去求劉景生發兵相助。”劉備搖頭道：“彼一時也，此一時也。當初張繡替劉景升把守南陽，我等自然易與景升聯手，如今南陽歸了曹操，你去荊襄搬兵，如何繞得過去？”
糜竺聽了劉備之言，默默無語，孫乾也無計可施。剛說至此，探馬入帳來報，曹操大軍已至城外。張飛叫道：“兄長勿憂，糜先生休慮。俺想那曹兵遠來，必然困乏。我等不如乘其列陣未穩，先發製人，出得城去搶先衝殺，則曹操可破。”劉備點頭稱是，遂整頓兵馬出城，隻待曹操來時實施突襲，打他個措手不及。此時已是夕陽在山，滿城炊煙籠罩。
且說曹操引軍往小沛來，至城外時已是入夜，月色微明。曹操吩咐離城十裏安營下寨，荀攸前來勸止道：“我軍遠來，兵臨敵人城下，需防城內出兵，攻我不備。”曹操環顧左右，笑道：“我軍兵多，劉備不知底細，豈敢夤夜來擊？先生多慮了。”說著話，卻衝荀攸擠了一下眼睛。荀攸恍然大悟，連連稱是，退回自己帳中喝酒去了。
劉備勒馬吊橋之前，見對麵數裏之外曹操軍營，人喊馬嘶之聲漸息，燈火不明——想是諸軍遠來疲憊，都已睡了。劉備暗自慶幸，遂打一聲呼哨，引兵在左，張飛在右，分兵兩隊進發，直奔曹營殺去。張飛率領輕騎在前，突入曹操營寨，直入中軍，卻並無阻擋，不由心下狐疑。卻聽三通鼓響，便如爆豆一般，四邊火光大起，喊聲齊舉。張飛大驚，勒馬回望，隻見正東張遼、正西許褚、正南於禁、正北李典、東南徐晃、西南樂進，東北夏侯惇、西北夏侯淵，八處軍馬殺來。張飛左衝右突，前遮後擋，手下諸將各自為戰不能相顧。部下所領軍兵，原是曹操手下舊軍，此時見情勢緊急，呐一聲喊，尋兄呼弟，盡皆投降到曹操那邊去了。張飛無奈，隻得覷個空子殺條血路突圍而走，落荒而走，不辯東西南北。曹軍諸將依曹操將令，並不窮追，隻是要隔開他與劉備聯係即可。
曹操立馬營門，見走了張飛，不由大喜，傳令：“全力圍截劉備，生擒大耳兒者賞千金，封萬戶侯！”眾將聞聽，群情振奮，努力向前。劉備引軍將近寨門，忽然喊聲大震，從斜刺裏衝出一路曹軍，先截去了自己一半人馬。劉備情知中計，恰待回馬，又見夏侯惇和夏侯淵從身後趕來。到此時隻得舞動雙股鐧，拚命突出重圍，回顧時見身後止有三十餘騎跟隨。列位看官，你道劉備因何如此英勇，能從曹操精心布置的網羅中殺將出來？原來那關羽自得了趙雲送來的左慈道長秘傳兵家秘籍，兄弟三人日夜勤習不曾懈怠，自是練得武功精熟，非同常人。此時劉備陷於絕境，又添了十二分精神，曹操部下猛將雖眾，卻也難當，因此竟被他突破重圍去了。
劉備一直跑出三十餘裏，聽得背後無人追擊，這才勒住坐騎。當下抬眼望去，定神分辨方向，遙見南方火起，知道是小沛失了，自己竟然跑到曹軍之後，無法再回徐州、下邳。自思無路可歸，暗自想道：“悔不聽左慈仙長之言，沒有及早聯絡荊州牧劉景升，方有今日窘迫。前次孫乾回複，說袁本初有言‘倘不如意，可來相投’，如今隻有往投河北暫往依棲，別作良圖。聽說袁紹長子袁譚駐守青州，我與他向日有舊，不如先往投之。”遂於馬上辨別了方向，競望青州地麵倉徨而走。沿途隻揀小路行去，跑了一日一夜，隻餓得頭昏眼花，這才奔至青州城下。
列位看官，你道正值曹劉交戰之際，那劉備因何能平安到達青州，沿路並無人阻擋截殺？卻原來此地皆為臧霸把守，那臧霸早知劉備逃走路線，並命心腹手下一路暗中保護，這才使皇叔得保無虞。劉備到了青州城下，知道青州刺史乃是袁譚，遂報了姓名身份，請守門之將往裏傳報。門吏聽了劉備大名，不敢怠慢，急忙進城報於刺史袁譚。那袁譚當年幸得劉備暗助才取得青州，且因鄭玄之故素來敬重玄德，此時聽聞他匹馬到來，如何不喜？急忙大開城門相迎，接入公廨，細問其故。劉備此時隻得老起臉皮，將被曹操打敗情狀說了。袁譚不免安慰一番，一麵擺酒為劉備壓驚，一麵發書報告父親袁紹，言明劉備被曹操打敗，前來投靠之意。袁紹得書，令使者回報袁譚，將劉備送至鄴城相見，不得延誤。
袁譚領了父親指令，急差本州三千人馬，專門護送劉備前往鄴城。剛至平原縣界口，隻見前麵鑼鼓喧天，彩旗招展，卻是袁紹親自引眾出鄴郡數十裏前來迎接。劉備滿懷羞愧之情，下馬上前深施一禮，說道：“自當年討伐董卓以來，劉備便一直向往明公風采，久欲投於門下，怎奈機緣未遇。今日為曹操所敗，兄弟與妻子俱失陷了，隻剩我孤窮一身，走投無路。我想將軍世代皆為朝廷棟梁，定肯容納四方之士，以清除漢賊興複漢室，故不避羞慚，徑來相投。望乞收錄，劉備必感厚恩，終生不負將軍。”
袁紹見劉備如此謙卑，不由大喜，急忙下馬答禮道：“昨為小兒抱病，有失救援，於心怏怏不安。今幸得相見，大慰平生渴想之思。”又向部下諸將道：“玄德公當年隨孤共伐董卓，曾率其二弟於虎牢關大敗呂布，武功異常了得；前日又為天子敘譜，皇帝親稱皇叔，今來屈尊投我，是天賜我冀州之福。有皇叔相助，擊破曹操必矣——爾等今後對待玄德，當如同對待孤家，不得違慢。”當下田豐、沮授、許攸等連連稱是，對劉備厚相接納。唯有顏良、文醜、淳於瓊等一般河北名將，卻以為劉備乃屢敗之將，麵顯不屑之容。
劉備自此投了袁紹，寄居冀州，按下不提。且說曹操當夜取了小沛，隨即進兵攻徐州。糜竺、簡雍知道孤城難守，隻得打點家眷細軟，預備棄城而走。剛剛行至南門，背後聽得馬掛鸞鈴響處，一騎絕塵追至，馬上人高聲叫道：“糜子仲、簡憲和！二位且住。如今徐州危在旦夕，你等要逃到哪裏去？”二人大吃一驚，急回頭看時，卻是陳登單騎而至，背後並無軍馬，這才心下稍安。
陳登追上糜竺，並不多言，順手遞過一封書信，說道：“皇叔和三將軍兵敗小沛，不知去向，徐州自是難保。二公是皇叔心腹，為曹操深恨不容，自當逃身保命。某乃朝廷敕封廣陵太守，又是曹操親自舉薦，隻要獻城迎接，曹操定委我把守徐州，說不定還要將東方之事全權托付。我這裏有書信一封，你等持之，可到南陽宛城，當麵呈遞守城將軍胡車兒，他是我師叔史子眇的弟子，身負興漢絕密使命，見了此信必然收留你等，以禮相待。若是日後與皇叔得以重會，便可以南陽為基，南聯劉表，借機北上興複漢室。待皇叔來時，某將舉徐州全境以應之，切記切記。”
糜竺得書大喜過望，與簡雍向陳登施以大禮，倒地拜了三拜，稱謝不止，隨即上馬，出南門去了。陳登私放了糜竺簡雍，隨即回到府衙，整點文武軍馬，大開北門，出城迎接曹操，獻了徐州。曹操見了陳登來迎，想起前番以東方之事相托，全賴他父子內應才擒了呂布，今日又兵不血刃得了徐州，如何不喜？遂下馬以禮相待，厚加撫慰賞賜，這才率大軍入城，一麵出榜安民。曹操升帳聚將，對眾將說道：“今徐州、小沛已得，隻餘下邳一城，劉備家眷皆在城中，托付於關羽。那關雲長乃萬人之敵，又頗懷忠義，我欲招來麾下，則天下不難平定矣。爾等當依我計，不可傷了關將軍。”眾將領命而去，各自依計回營準備。
一夜無話。到了次日，關羽正在下邳城樓之上悶坐，遠望徐州、小沛方向，不見探馬前來，報說兄長劉備和三弟張飛消息，不由心中焦急。巳牌時分，卻聽得城外金鼓大作，一隊人馬遮天蔽日而來，細看旗號，正是曹軍先鋒夏侯惇，領兵五千來戰。關公不得大哥指令，本不想冒然出城，遂命軍士閉門不戰。夏侯惇依著曹操叮囑，即使人於城下辱罵，將劉備三兄弟出身低微，全賴曹司空舉薦提拔，方得授職朝廷，卻又背信棄義之事高聲公布於眾。關公在城頭聽得大怒，即命放炮，引三千人馬出城，與夏侯惇交戰。
夏侯惇見關羽中計出城，遂且戰且走，將關公引出二十裏外，進了提前設好的埋伏圈。關羽感覺中了誘敵之計，便要撥馬回城，隻聽一聲炮響，左有徐晃，右有許褚，後有夏侯惇返回身截住廝殺，將關羽三千軍團團圍住。關公戰至日晚，無路可歸，隻得退到一座土山，引兵屯於山頭，權且少歇，曹兵團團將土山圍住。半夜時分，關公於山上遙望下邳城中火光衝天，卻是曹操自提大軍殺入城中，教舉火以惑關公之心。關公見下邳火起，心中驚惶，連夜幾番衝下山來，皆被亂箭射回。關羽長歎一聲，回想自涿州起兵以來，與劉備、張飛兄弟東擋西殺南征北戰，十餘年來戰無不勝，卻無尺寸之功，不由深自歎息。又自忖若憑手中青龍偃月刀，趁夜單刀匹馬，想要衝出重圍，倒也不是什麽難事，但想到兩位嫂嫂尚陷在城中，又轉而躊躇不決，坐而複起，起而複坐，心下好生為難。
再說曹操令夏侯惇誆出關羽，遂趁勢奪了下邳，即命軍士將劉備家眷保護起來，嚴令不得騷擾恫嚇，違者殺無赦，諸將無有不尊。曹操升帳，班部中喚出張遼道：“文遠，我早知你與關羽交厚。今我愛關將軍勇武忠義，欲收致帳下，其心若渴。文遠休辭辛勞，可代我前往土山，以利害情理說之，勸其來降。如何？”張遼聽了，沉思片刻，插手施禮道：“主公休怪小將直言。某深知關某性情孤傲卓絕，且曾與劉玄誓同生死，非高官厚祿可以動之。某在呂布帳下之時，雖與關公交情匪淺，但較之他與劉備交情不敢並論。尤其當此孤困土山之時，其必不肯降了——我張遼此去必然空勞往返，且受其所辱。非是我違背主公將令，明知其不可為之，故此先行稟知主公。”
曹操笑道：“文遠直言快語，誠不我欺也。那關羽大義凜然，我亦深知，已有計較在此。你拿了我這一封親筆書信前去，麵呈關公，也不必多說，他自然下山來降了。若是關公不來，你也不必與其爭執，自行回來便是，孤絕不見怪於你。”說著，自案上拿過一封書信，並一支穿營大令，遞與張遼。
張遼接過令箭書信，隻得出城，單槍匹馬穿過重圍，投往土山上來，一麵心中計較。且說關羽在土山上捱了一夜，看看天已破曉，將心一橫，就要整頓軍馬，殺下山去，與曹軍決一死戰。正在這時，忽見一人一騎馳上山來，乘者在馬上高聲叫道：“關將軍休要放箭，故人前來相見，有話要說！”關羽凝目視之，見來人正是故友張遼。
關羽上前相迎兩步，問道：“文遠是奉了曹操軍令，前來與某相敵麽？那倒也好，關某正不願與那些無名鼠輩過招。”張遼大笑道：“師兄到此地步，還是豪氣衝天，果然是大英雄、好漢子。小弟武藝是蒙呂奉先指點，師兄與張三哥的武功卻是受自左慈仙長親傳，兄弟怎敢不知好歹，自己孤身前來，自討沒趣？此番是見師兄危難，特地在曹司空麵前討了將令，假言要來勸降，實是要助師兄脫困。”關羽聽張遼如此說，不由大吃一驚：“師兄？你怎知我兄弟是兵家門人弟子？”
張遼又笑道：“此處並無他人，師兄不必掩飾了。”也不用關羽相讓，自行下馬，揀一塊幹淨的大石坐了。關羽見他如此，也便對麵坐下，聽他有何話說。張遼從懷中掏出一物，往關羽手裏一遞，輕笑道：“師兄你看，可識得此物？”關羽接過看了，又是吃了一驚，問道：“伏龍令！文遠此物何來？”張遼說道：“是前日晚間，師父左仙長令師弟趙子龍潛入小弟營帳送來。師父知道曹軍傾力來攻，徐州定然不保，是以命子龍師弟來傳令於我，令弟尋機暗助師兄與玄德公逃出重圍。眼見徐州、小沛和下邳果然失了，小弟正無計可施，天幸曹操讓我來勸師兄投降，恰逢其便。師兄且休耽誤，這就隨小弟殺透重圍去罷。”
關羽聞聽徐州和小沛失了，心裏一沉，問道：“既如此，我大哥三弟吉凶如何？子龍又哪裏去了？”張遼道：“師兄勿憂。玄德公與翼德被殺散了，都無性命大礙。玄德公被臧霸暗地裏護送，到青州投袁譚去了，想來此時已到袁紹之處。子龍師弟聞說，連夜到河北去尋，定會保他無虞。翼德自帶一支人馬敗向南陽，那裏有胡車兒師弟接應，更無凶險。弟如今手裏有曹操所賜穿營大令，師兄可扮作軍卒模樣，隨小弟透圍而去，前往南陽尋找三弟翼德便了——再謀兄弟再會，重舉大事。”關羽聽說大哥及三弟均已脫險，不由愁雲頓解，長籲一口氣道：“賢弟不必說啦，既然大哥與三弟脫困，某已無後顧之憂矣。又豈能為了一己性命，反而陷賢弟於不忠不義之名？你自下山回複曹操，讓他盡管派將來攻，關某焉肯投降？誓必決一死戰。”
張遼將頭搖了三搖，不悅道：“師兄差矣。師父令子龍師弟不遠千裏持伏龍令而來，就是恐師兄逞一時之勇，殺身成仁，不顧你三兄弟當年‘興扶漢室’重誓。你道那張繡與曹操有欺嬸殺子深仇，為何也降了？卻是賈詡先生勸他，隻有忍一時之辱，才能身入朝廷，隨侍天子左右，以逞報國之誌耳。何況師兄此次投降，卻是降漢天子，又不是降他曹司空！”關羽聽了，不由恍然大悟，愧道：“不是賢弟這番開導，關某險些失了大義！隻是……為兄就憑你一番說辭即便降了，豈非為曹營諸將恥笑？”張遼說道：“豈有此理！小弟這裏有曹將軍親筆手書，以禮相請。既師兄不肯隨弟潛出重圍逃命，弟願以全力承擔，讓曹操率全軍前來相迎。”關羽拆開書信看時，果見曹操言辭謙恭，且以天子之名相聘，並無招降慢怠之語。沉思片刻，遂道：“如此，你回複曹司空，某隻降天子，不入曹府私衙。且須保我二位嫂嫂安全，享受劉皇叔俸祿，凡人不得侵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