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流光的記憶
題記:久不曾翻開那本舊影集。因為想將所有的舊相片統一過塑,便又看到了一個小小的黑皮姑娘依傍著一位瘦瘦的中年男子,天安門廣場、萬裏長城、香山頂、十三陵……
啊,北京——
1989年的夏天,我11歲。正逢學校放暑假,父親突然對我說:我帶你去北京。
不敢在第一時間蹦跳,因為我不敢肯定,父親的話可否當真。那時,我是母親腋下藏著的醜小鴨,剛剛被父親拉到膝前端詳、愛憐。父親的端詳,讓我有些受寵若驚。父親的愛憐,更讓我惶惶不安。因為父親剛剛痛失一個愛女——比我大七歲的姐姐。而我,除了我哥哥外,是他僅剩的小女。在此之前,品學兼優的姐姐一直是他的明珠他的驕傲。我幼小的心靈時常會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父親到底愛不愛我?
不僅如此,遲來的“愛”並不能在短時間改變我。我黑黑,瘦瘦,還長著一頭的虱子。甚至,連一雙像樣的涼鞋也沒有。
臨走的時候,我是與表妹換鞋去的,表妹有一雙新涼鞋,上麵有一對漂亮的黃蝴蝶。
從羅田到武漢的班車一路顛簸,整整坐了一個上午。七月的武漢,熱浪滾滾。父親和許多湖北“同學”在武漢一家賓館集合。賓館的名字我不記得,隻記得第一次坐電梯,好暈,好快。
父親要去的是北京農民大學,從武漢坐特快,當時是38次列車,硬座票價也是38元。我沒有學生證,身高又超標,便是與父親同價去的。同行之中也有一個帶家屬,帶的是一對母女。他們乘的是軟臥,漂亮的女孩和母親都白白嫩嫩,衣著光鮮。我不敢多看,生怕讓人一不小心比出了窘迫。
夜晚,列車悶得厲害。行至洛陽,被那叫賣燒雞的小販弄得直咽口水。父親板著臉對我說:不能吃,不衛生。我明白父親的意思。突然開始想念母親了,想念母親做的香噴噴的千層餅。此時,先前的興奮兀地**然無存。
迷糊之中,好不容易睡著了。醒來才發現,小小的硬座上我居然躺下了,而父親就一直倚在硬座旁邊站著,用一本雜誌為我扇風。
一走出北京火車站,就被那頭戴瓜皮小帽,吆喝著“羊肉串”的新疆佬惹得扭不過頭,父親爽快地掏錢為我買了兩串。那味道怪怪的,嚼不動,囫圇吞了。後來,坐在學校接我們的空調車裏,一下車便將羊肉串全吐出來了。我說,爸爸,我還是喜歡坐你們鎮上的綠車,這車好悶人。綠車是正宗北京產的,吉普。父親笑了,說,你是沒鍛煉得。
車子穿過繁華的首都,駛向郊區。北京農民大學居然是幾棟破舊低矮的平房,我不禁大失所望,這是北京嗎?
住的條件也不好,八個人住一間寢室,電扇也沒有一個。好在北京不是太熱。洗澡間是公共浴室,每人提一桶熱水,便是“淋浴”。沒有辦法,我隻有“混居”在父親的寢室裏。好在,大家都能理解父親,雖是來自四麵八方的,也沒有一個人嫌棄我,閑時有個小丫頭調侃,倒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我的日子最難挨。不喜歡吃學校的飯菜,清水**漾的稀飯,饃也沒有母親做的好吃。晚上洗澡得等所有人洗過了,再穿著裙子洗、飛快地換衣。那床也是窄窄的,一直習慣睡有雕花護欄的老床,去的第二天,便一個骨碌,重重地滾到了地上。睡在隔壁**的父親第一個驚醒,趕緊把我抱到**四處檢查,看我沒什麽事,才搬來幾張椅子攔住我。那天晚上,父親一直沒睡好,隔一會兒就會把頭探過來問我:頭暈不暈,痛不痛?
我搖搖頭,說不痛也不暈,就是有點癢。我聽見父親在黑暗裏笑著說,誰讓你把虱子帶到北京旅遊來了?
終有一天,父親的同學發現了我頭上的虱子。在他們“細虱婆,細虱婆”的調侃聲中,一位胖胖的女老師踩著高跟鞋走過來了。她伸出雪白的手指翻弄了幾下我的頭發,我頭上密密麻麻一頭雪白的虱子兒孫顯然把她嚇壞了,驚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大呼小叫:天哪,這如何得了,還不把丫頭啃死!
我低著頭,臉紅到了脖子根。父親在一邊嘿嘿地撓著腦袋。女老師姓牛,是個熱心人,不容分說,第二天就給父親提來了一壺煤油。父親趕緊跑到藥店買回幾根“白粉筆”一樣的滅虱靈。說是要“雙管齊下”,“斬草除根”。
那是父親生平第一次幫我洗頭。他將我關在洗澡間裏,笨手笨腳地把幾根粉筆藥搗細抹在我頭上,把我的頭皮抹得火辣辣的痛,再根根發絲塗上煤油,用毛巾包裹,那煤油和滅虱靈雙雙發揮“藥效”,把我折騰得苦不堪言。漫長的火燒火熱之後,清水衝洗。天哪,那臉盆裏飄浮著數不清黑芝麻般大大小小的死虱子。至今想起那場麵還心有餘悸,難怪農村有句老話,“虱多不癢,債多不愁”。不過這一次,我頭上的虱子一次斷根。
到北京,自是要去各景點遊玩的。學校隔三差五會有安排。這讓我鬱悶的心情大大好轉。因為每次出門,父親都會給我買東西吃,一個麵包或是一根火腿腸、一根冰棒。父親還給我買了兩件連衣裙。一件16元,一件9元。在路邊的小攤上,父親也給自己買了一件短袖上衣,隻要5元。而我卻對一家商店裏一件白色公主裙念念不忘,偷偷看了一下標價:38元。我不敢吱聲,父親卻根本沒注意,拉著我的手,走了。
我從家裏帶來學校演節目時發的一雙白色長統絲襪,到北京才發現劃破了不能穿。可我實在不敢**出自己的雙腿,因為它實在太黑了。那天剛好要出門遊玩,我隻好打著赤腳穿著超短裙。這一下倒好,馬上引來父親同學們的取樂,他們像哥哥一樣,戲稱我為“黑妹”。
這一聲“黑妹”大大地傷了我的自尊。然而,我卻認為都是因為父親沒有給我買襪子遮擋的原因。又想起那件可望而不可及的公主裙,再摻進對母親的思念,終忍不住在天安門廣場放聲大哭。哭聲引得路人頻頻回顧,一向急躁的父親卻並沒有生氣,把我拉到一邊,哄也不是,打也不是。最終,還是花4元錢幫我買了一雙肉色絲襪才止住了我的哭聲。
一如我品味不了北京的古色古香,竟覺得香山比頤和園好玩,因為香山有纜車。十三陵也比長城好玩,十三陵有好多石頭動物。後來,課程輕鬆時,父親也會單獨帶我出去玩,我們一起走到地鐵坐列車,三毛錢可以轉著坐一整圈。那時,我總是想不通,明明是地下,怎麽到處都有“風”。那可惡的“風”還把我的一頂太陽帽子吹到了地鐵軌道上,可父親死死地拽住我的手,不讓我下去撿回來。
那時也不知父親究竟帶了多少錢,隻知過了半月,父親心急如焚地四處打電話。原來,父親的錢快用完了。後來我才知道,父親隻帶了九百元錢。九百元錢,要管我們在北京一個月的開支。九百元錢對於1989年的一個半邊戶家庭來說,可是一筆不小的數字。如果不是為我,父親是斷然用不了的。
母親給父親寄來了不到二百元錢,父親卻決定,帶我去吃烤鴨!這回,喜得我一晚上沒睡好。可惜,第二天好不容易排進長隊,一問價錢,卻退回了。因為,那時,北京的一隻烤鴨居然與武漢到北京的硬座火車票同價。
父親為了彌補我,帶我在大街上轉悠,終於,發現有一處賣“混沌”。興衝衝地要了兩大碗,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混沌”是個什麽樣子,端上來,才知,原來就是家鄉縣城裏賣的包麵。
臨要回家的一個星期天,父親帶我去街上給親朋帶禮物,給母親買了一件十元錢的毛衣,其他人帶的都是北京果脯和水蜜桃。最後,還破天荒帶我去了一次石景山遊樂園。那是我在北京玩得最開心的一天,我坐了驚險刺激的電子滑車,過了“迷魂”八卦陣,還騎了一匹可愛的小馬。我非常希望那小馬能馱著我飛跑,可惜,我怎麽拍它屁股它都隻肯馱著我慢悠悠地溜達。父親在一旁哈哈大笑:“小馬”(我屬馬)騎小馬,它當然不跑了。可是這已經讓我滿足得不得了,因為,我騎馬了!回家以後,該有多少“炫耀”的資本。
終於回家了!母親喜得掉下了眼淚。從北京回來的我,自是“身份倍增”,小夥伴將我圍了裏三層,外三層。我迅速恢複嘰嘰喳喳,繪聲繪色說笑的本領,給他們描繪北京的所見所聞,直講得唾沫四濺,就連一向對我嚴厲的爺爺也放下功夫聽我“演講”,樂嗬嗬地望著我,說:這趟北京沒有白去。
後來不久的一天,父親有事去武漢,居然頗費周折給我帶回了一件與北京相差無幾的白色公主裙。母親告訴我,父親早就知道我的心事,而我們從北京回來時,他身上剩下不到十元錢。
我穿著那件公主裙,哥哥大笑,說反差太大了。可我照著鏡子,轉著圈,樂得合不攏嘴。是的,父親有一個最黑皮的女兒,卻給她買了一件最潔白的裙子。父親不是皇帝,我卻真的是他的公主。
就這樣,11歲那年的夏天成了我腦海裏經久回放的一部電影。每一次重溫,便總會讓幸福縈繞。沒有人知道,就是從那年開始,我終於讀懂了我的父親,一個濃眉大眼,看上去不會疼愛子女的男人,堅毅而深沉的父愛。
風清月白憶公公
打從踏進夫家的大門起,我便對公公有一份特別的感覺。大約是因為我那時年紀輕,年過花甲的公公像極了我記憶中的爺爺。
那時回婆家,是一條泥濘不平的鄉間土路,遇上好天氣,還能到達垸口,遇上下雨,隻得半路下車步行到家。每一次,都是瘦弱的公公立在村口翹首期盼。有一年,他還打著手電筒挑著籮框到十幾裏外接我們。一見到我們,他的嘴通常都是合不攏的。
那時他已經是“一望無牙”,所有的人似乎都習慣了他吃飯的“大開大合”。然而,我卻看不下去。一心要幫他鑲牙齒,他樂嗬嗬的答應了。公公對我格外關心。吃飯的時候,我碗一空,他立馬就站起來,要接過我的碗幫我盛飯。我自然不肯,心裏卻暖和著。我若能吃上三碗,他就會高興地誇我,像對小孩一般。我懷孕的時候,偷偷在夫背後低咕:菜一點也不好吃。耳背的公公卻一下子聽見了,立馬說婆婆:你怎麽不給點味精?婆婆馬上還擊公公:都是你打岔弄得我搞忘記了。如此這般,我哪裏還忍心說什麽。
冬天烘火,公公總是坐在那個柴煙最熏人的位置。家裏需要什麽東西,公公是所有人的“差役”。有一次,柴火不幹,我被熏得眼淚直冒,我不停地側身躲煙。第二天早晨,半天不見公公人影。半晌,公公氣喘籲籲挑回了一擔幹劈柴,家裏人都責怪他自作主張浪費錢,隻有我知道他是怕熏著我了。
我是個急性子,又天生愛做飯,因婆婆年歲已高,做事慢騰,許多時候我都主動紮起圍裙下廚做飯。鄉間的廚房黑暗閉塞,又不通風,油煙子熗得人直咳嗽,公公總是滿臉歉意的跑進廚房,總想幫我添柴。吃飯時,若是家裏來客了,他定少不了對客人炫耀:我家萍雖是城裏伢,好勤快,菜做得好吃。
“萍”是公公對我的稱呼,多年來,舍不得叫兩個字。
婚後幾年,我與夫因為個性的原因,相處得並不好。爭吵、分居,什麽都鬧過。那個時候,婆家所有人都到我家裏來做我過的工作,接我回家,隻有公公沒來。然而,我知道,最想我回家的人,是公公。
那一次回家,公公顯得比平時更高興。我卻不想說更多的話,一回去就煨在火塘邊看書。那火塘的燈光昏暗,公公趕緊去商店買了一個百瓦的燈泡換上,以後,隻要我們回家,燈泡總是先換好了的。
漸漸的融入了這個家庭,才知道公公一生過得並不輕鬆。幼年家境貧寒,老大不小才娶了再婚的婆婆。他知書達理,婆婆卻大字不識,性格剛強,他們是磕磕碰碰過一生。公公喜歡到垸裏人家去聽黃梅戲,每次,都會惹得婆婆大發雷霆,我親眼見婆婆用火鉗狠狠打公公的腿。理由竟是:那外麵的女人不如她。可是公公從來不與她爭吵。
我對婆婆的“醋意”哭笑不得。我深深的同情公公。婆婆還一直對自己的公婆耿耿於懷,認為他們偏愛了妯娌,到老了還是靠他們料理上山。每每說這些話時,公公總是欲言又止。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接過婆婆的話頭,我說:孝敬父母是天理,你們料理了他們,所以修得兒孫滿堂,個個好,這是你的福氣啊!
公公連聲說:是啊,你看伢說得多好!自此以後,婆婆再也不說這個話題了。公公還有一個老實的妹妹和弟弟,都是步履蹣跚的老人,他們不甚得婆婆的喜愛,我每次見到他們,總要偷偷塞點錢給他們,讓他們不要告訴婆婆,我知公公一定是欣慰的。
每年,我們家裏三個人過生,公公總會從鄉下趕過來。三塊上好的臘肉是他帶過來的生日禮物。有時他要過來看病,我知他不好意思空手,米我不忍讓他馱,借口那米不好吃,豬油我也不忍要他們的,就說要減肥。我就要他帶青菜,我說那是我最愛吃的。公公就會樂顛顛的提一大袋子青菜過來。歎那時自己也生活窘迫,沒有太多的錢給他們,但我每次都不會讓公公空手回去,他從不推辭,這讓我心裏十分安慰。
日子終於慢慢好些,然而,公公的腳步卻開始沉重。先是跳進池塘救伯兄的兒子,全身疲軟無力,後是猝不及防的腦溢血。從醫院回家時,公公仍是半身不遂。那個時候,我們的工作越來越忙,難得回家探望一次,公公總是高興得要多吃一碗飯,還對我說:好久沒有在電視裏看到你了,等我能走了,要到你家去住一段時間。我高興地答應著,卻不免慚愧,我一個小人物,上一次電視還得單位開大會,他多久才能望見我一次啊。
可是,公公卻沒能再站起來。這個時候,我也開始感動婆婆對公公的照顧。中風的第二年,公公病情加重,幾日不思進食。我租了車心急如焚地趕回家,婆婆還是不願意公公來縣裏醫治。我堅決不肯,發了脾氣,她才同意。
公公終於到縣裏來了,卻被診斷為肺癌晚期。我們瞞著公公,公公卻心知肚明,隻嚷著要出院,要到我家住一晚,還要去我娘家走一趟,看看我家的山莊。心願完了之後,他再叮囑我們,給婆婆帶一個棒錘,買一床草墊,再給他買一件新襯衣。
不久之後,公公就病入膏盲。每次回家,我都是紅腫著眼睛離開的,婆婆日夜守在公公的床前,心啊肝的叫,一遇上鄰居探望,公公就叮囑他們不要計較婆婆和他們的恩怨,日後幫忙照顧婆婆,我這時才明白了他和婆婆之間的深情。
公公兩次告病危,我飛快的趕回去,想要給他送終,然而,公公見到我,卻總是在大口吐血後,慢慢又緩了過來。第一次,他拉著我的手,對我伸出一個大拇指,斷斷續續地說:我兒(他稱我為兒)你好良心……好智慧……可是……我手長袖子短……沒能讓你……沾一點光,你到我家來吃苦了。第二次,他又拉著我的手叮囑我:你伯伯哥……做新屋,會……給你們留……兩間房子,將來一定要回來住……回來住,要答應我……好好過日子……
公公的話,讓我肝腸寸斷,泣不成聲。可對未來既感到迷茫,又生性倔強的我,硬是沒能給他一句承諾!幾天之後,公公到底去了,不知是巧合還是心裏放不下,他“選擇”的是我生日那天。我沒能給他送終,他至死都沒有閉上眼睛。
我哭倒在公公的靈前,心裏縱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
一晃,公公墳頭上的草綠了三年,婆婆也跟著去了。大哥做了新房,我們也搬了新居,可是,他們卻再也分享不了我們所有的喜悅。自從人間少了一對疼愛我們的老人,那條山溝,從此不再有家的感覺。
每每我的生日,我的心頭都會湧起別樣的酸楚,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未來是什麽,但我知道我會永遠懷念在人生旅途中給我難忘“父愛”的公公。我更知道,憨厚善良的他,哪怕在天堂裏,也永遠會是那個最疼我懂我的人。
有的時候
王雅萍
有的時候,我下班,遠遠的望見我家陽台上晾曬著我不曾洗過的衣服。我知道,一定是五姨來過了。五姨下崗了沒事做。我搬家以來,便將家裏的衛生給她做,大約一周一次,碰上我的衣服沒洗,她就會幫我把衣服也洗了。
有的時候,母親會突然打個電話來。語氣慢騰騰的,也沒什麽事,先是提醒某日哪個親戚家有事,問我有沒有時間回去,沒有時間就代我送禮了。末了,再問一句,哲哲呢。兒子因為每天晚上都要去學乒乓球,回家不多。但我隻要接到這樣的電話,必會帶他回去一趟。
有的時候,我在辦公室的電腦上正敲打著,二姑會突然笑吟吟的出現在我麵前。二姑是我們單位的退休幹部,她有時提著幾棵自己種的青菜,有時拿著一瓶醃辣椒沫和桂花,有時是幾個土雞蛋。她說,哲哲愛吃辣椒粑,這辣椒沫已醃足時間,用麵粉一調就可以煎成辣椒耙了。我樂嗬嗬的收下,若是看到她臉色不錯,知道她最近睡眠尚可,心裏就高興了。
有的時候,門衛叔叔會打電話我,這裏有你的東西。我去拿過螃蟹、甜柿、桔子、紅芋……螃蟹是哥哥去梁子湖帶回的,甜柿是柿鄉工作的老表捎回的,桔子和紅芋是九姨送過來的。哥哥去了鄉鎮,很少回家,可我如果開車回家,突然發現我停在院子裏的車已調好頭了,我就知道,那一定是他回了。九姨前年得了白血病,在大家的幫助下,她一次次掙脫了死神的懷抱,她總對大家說,無以回報。而我總是說,你活著就是我們的奇跡。
有的時候,我正在家裏炒菜。門會突然被敲響,開門,鄰居大姐笑容滿麵地提著一壺油,她說,老家帶過來的土花生油,吃不了,你幫我吃一壺吧。有的時候,同事伯伯會等在我家門外,遞給我一袋柿片或米粉,甚至一個削好了皮的冬瓜,秋天的時候還會有一大袋子青棗,他說,都是幹幹淨淨的,曉得你愛吃。
有的時候,我累了,兒子會紮上圍裙幫我洗一回碗。我在**半躺著看書,聽著他在廚房裏弄出來的碗筷碰撞之聲,突然覺得,仙樂飄飄,我心醉了。
有的時候,我孤獨了。會給朋友們打電話,晚上聚一聚吧!興致來了,還會喝一點葡萄酒,臉頰熱熱的時候,跑到歌廳用低低的嗓音唱幾首我喜歡的歌。
有的時候,我寂寞了。會給姐姐發條信息,我說,我想你了。飯後,我們一起圍爐嗑著瓜子,喝一杯清茶,懷念一些年輕時候癡癡傻傻的歲月。
有的時候,我興趣來了,會開車帶上幾位同學一起趕幾百裏路去看十幾年不見的鄰縣同學。我們擁抱,幹杯,歡笑,淚光中看到了一群回不去的青春小鳥。
有的時候,我一時高興,會為加油站一個年輕男孩周到的服務感動,他盯著我車後箱的書問我,是不是真的知識能改變生活?我笑著遞給他一本《我的蝴蝶夢》,說,送你,我隻知道,知識至少能改變心情。
有的時候,我會一鼓作氣讀一部張愛玲的小說。到最後,我就變成了故事中的主人公。臂如流蘇,臂如曼楨,我跟流蘇一起歎道:在這一刹那,她隻有他,他也隻有她。我跟曼楨一起痛哭回不去的歲月,回不去的人生。
有的時候,我會收到一條短信,有異性,有同性,有姐姐,有妹妹。他們都在說,在認認真真讀我的文字,為那些平凡的方塊字而感動著。而我這裏,心已潮濕。隻有愛我懂我的人才讀得進去那些平凡的故事,稚嫩的文字。最記得一位妹妹說,你知道嗎,你的書成了我的枕邊讀物,這些年來,從來沒有忘記過你,沒有忘記過你對我的好,我心裏一直深愛著你,我也要像你一樣,做一個清澈明媚的女子。
有的時候,時常抱怨,上蒼對我有許多不公。可更多的時候,我會覺得,上帝為我關上了一扇門,卻又為我打開了許多扇窗。
有的時候,害怕問自己,你幸福嗎?有的時候,卻又覺得,沒有人比我更幸福。
想想,其實幸福一直縈繞在我們每個人身邊,甘若無味,輕若無聲,隻看你自己能不能體會。
寶貝,今天是你的生日
寶貝,今天是農曆的五月十七日,你的生日。
此時此刻,已是子夜時分。燥熱的空氣終於被義水河的涼風冷卻,興奮一天的你終於在我的催眠曲中慢慢地進入了夢鄉。
我小心翼翼把你環住我脖子的小手拿了下來,把鴻運電扇的風調到最小,讓它輕輕地、若有若無地吹著你。然後,靜靜地坐在你旁邊,看著你酣睡中的模樣,聽著你均勻的呼吸。
哦,寶貝,你知道嗎,媽媽今天奔波在烈日之中時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以後, 每年你的生日,我都要為你記一篇愛的日記。
寶貝,媽媽永遠不會忘記,四年前的今天,我是如何千辛萬苦生下了你。你在媽媽肚子裏的九個月,一直那麽乖,甚至,媽媽以前一直愛犯的風濕,在懷你的時候也是一次也不曾犯過。那些日子,媽媽是多麽開心啊,滿心幻想你的模樣,滿懷對幸福的憧憬。
媽媽堅信,可以順利生下你。可是寶貝,你選擇了一個日子,卻是遲遲不肯落地。媽媽從頭一個黎明捱到第二個黎明,痛得無數次地昏迷,一位醫生緊急提示:媽媽再不堅持會危及你的生命!
哦,寶貝,你可知道,媽媽是如何收集了全身的力量創造了奇跡!
可憐我的寶貝落地卻不會“呱呱”,你可知道那遲來的一聲啼哭,讓媽媽灑下了多少痛過之後的喜悅淚滴。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季,可是寶貝,媽媽的產房裏,因為多了一個你,所有的燥熱都被有你的幸福所代替。
忘不了撐著虛弱的身子,想要讓你吮吸我的乳汁。每挪動一下身子,傷口就會痛得我大汗淋漓。可是你眯著細長的小眼,怎麽也不跟我配合。媽媽的汗水浸濕了衣裳,急得一個晚上無法入睡。直到第二天,我的寶貝,真的是天性,你終於眯著眼睛也學會了吮吸。寶貝,你可知道,那一刻,媽媽有多麽欣喜,那是一種多麽神聖和幸福的感覺。是你,讓媽媽體會了真正的“母親”,媽媽多麽自豪是一位普通而又偉大的女性,能用甘甜的乳汁哺育自己的孩子。
寶貝,你在媽媽的哺育下終於慢慢長大了,白白的,胖胖的。一個月,你就想蹬起小腳;二個月,你就會被人逗得嗬嗬直笑;三個月,你已經能左顧右盼;四個月,你就能獨自坐在小獅子的背上笑得可愛至極!哦,寶貝,媽媽一直很粗心,也一直很忙碌,沒有用心記下你成長的一點一滴,可是,這一幕一幕卻永遠是媽媽心中最甜美的回憶。
那些日子,最喜歡在辦公室突然抬頭,看著外婆抱著活潑的你向我走來。哦,寶貝,我一點也不介意在公眾場合喂哺你。因為有了你,媽媽變了,不再是一個害羞的少女,不再隻對媽媽的東西感興趣,媽媽喜歡看養兒育兒的書,把寶寶成長的科學喂養圖貼在門上。超市裏的嬰兒用品專櫃,牛奶,尿不濕,營養米粉……都是媽媽最關注的。你用的所有嬰兒日用品都是強生的,你的牛奶是雀巢的,你的米粉是亨氏的……寶貝,媽媽不是很富有,可是媽媽情願委屈自己也要在盡可能的前提下買最適合的東西給你。
寶貝,你過了半歲了,書上說,媽媽的乳汁已經不能再給予你更好的抵抗力。而媽媽的風濕終在生下你不久之後極不爭氣地又犯了,媽媽多麽著急,媽媽多想健健康康地陪伴著你,照顧著你!你八個月的時候,媽媽終於決定狠心給你斷奶去治病。恰好媽媽的單位組織去海南,媽媽飛到了海島,可心卻始終在牽掛著你。第四天,聽到外婆說你喘得厲害,媽媽的心仿佛在那一瞬間沉到了海底!回程的路上,媽媽一直不言不語,哦,可憐的寶貝,當我在深夜趕回家,從外婆手中接過無法安然入睡的你,聽著你喉嚨裏粗重的呼吸,看著你愴然醒來望著我怯生的眼神,媽媽心痛得潸然淚下。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寶貝,你一次一次地生病,媽媽抱著你輾轉在縣裏的各家醫院四處求醫,看著那冰冷的針頭一次一次注射進你嬌嫩的頭皮,你的手,你的腳,看著你一次一次拚命地掙紮、反抗,哭得抽搐、憋氣,媽媽卻再不能用含有藥液的乳汁來喂你。寶貝啊,那時那刻,你可知道,媽媽有多麽恨自己。
好在,寶貝,這樣的日子終於慢慢過去。你終於象所有的小孩一樣,經曆了一次一次的有驚無險,感冒,發燒,喘息,腹瀉,長瘡,從**跌落,不小心劃破下巴……最後,還是一樣的長牙,拍手,咿咿呀呀學說話。我總記得,你學會的第一個詞語,就是一聲——媽媽!那時,媽媽笑得多甜啊。
我不會忘記,2002年的8月8號,你在廣場上掙脫我的懷抱,邁開了人生的第一步。
寶貝,你蹣跚的第一步,媽媽在興奮地為你鼓掌,歡呼,你,還記得嗎?
兩歲多的時候,寶貝,你上幼兒園了。媽媽的生活終於漸入正軌。媽媽最喜歡做的事,便是在清晨或是黃昏迎著和煦的陽光或是頂著天空中最後一抹晚霞,牽著你的小手,與你走過這座城市,把你送進學校或是走向我們的小家。
常常,在路上,媽媽會在農家婦人的菜藍裏挑幾樣小菜,蕃茄、黃瓜、蘑菇、青菜……你每日有兩餐是在學校吃,媽媽不放心。這些沒有汙染而又營養豐富的菜,常常就是媽媽為你準備的晚餐。我把它們洗淨,切得細細的,用一個小小的罐子熬粥,有時會加些肉湯或魚湯,然後加進細細末末的菜。雖然熬一碗粥要站近一個小時,雖然喂你一餐要出一身的汗,你那麽皮,不停地跑,我不停地追,可是寶貝,你的爺爺奶奶不在身邊,爸爸又在鄉鎮,媽媽覺得為你做這些事,心甘情願而又幸福無比。
常常,你吃飽了,媽媽會任你去玩,和小朋友們一起,或是把他們叫到家裏來。一起玩玩具,看電視。奧特曼,孫悟空,濟公,都是你的最愛,也許是媽媽“懶”,也許是媽媽觀點與別人不一樣。媽媽覺得,奧特曼,孫悟空,濟公都是勇敢機智善良的化身,這些對你應該是無害的,還有那一堆亂七八糟的玩具,媽媽一點也不介意你們總是把它弄了一地。媽媽不想強求你過早地去學習,等你長大了,媽媽也不會強求你,給你過高的學習負荷,媽媽會發現和培養你的興趣愛好並開發它,但絕對尊重你的選擇。是的,媽媽首先需要的是一個健康快樂的孩子,而不是一個天才神童。等你長大了,媽媽也是希望你首先成人然後才是成才。
所以,寶貝,在媽媽的注視與鼓勵中,你放心的玩去吧,媽媽會讓你擁有你的年齡應該擁有的所有天真和無邪,再慢慢教會你如何自尊,自立,自強,自信,擁有一個無悔的人生。
當然,寶貝,媽媽有的時候也會打你。那是因為外婆帶你慣著你,你太倔,太調皮,媽媽不能對你百依百順,那樣會害了你。等你長大了,我相信,你會明白,媽媽每一次打你都是因為愛你。實質上,寶貝,你不會明白,你給予了媽媽許多也改變了媽媽許多。媽媽在外工作,風風火火,也會煩躁,也會委屈,可是一到你的麵前,所有的疲憊和心傷都會煙消雲散,媽媽有著足夠的耐心聽你說話,聽你說也說不清楚講也講不明白的“故事”,你每一次“語出驚人”,媽媽都會興奮得象個孩子。有時還會與你一起共搶一個氣球,一個紙飛機。
記得那一次,媽媽和你在大街上碰上突然而來的大雨,媽媽急急地抱著你去街邊躲雨,幾十斤的你,媽媽抱著飛跑,連媽媽也驚奇,媽媽的手一向無力,怎麽會有這大的力氣?那飄落的雨打濕了媽媽的臉,你突然昂起小臉,給了我一個親吻,然後又伸出小手撫去我臉上的雨滴,媽媽大惑,卻聽見你說:媽媽,你怎麽哭了?
啊,親愛的寶貝,原來,你以為那雨水是媽媽的眼淚,你在用溫柔的小手給媽媽安慰!多少次,麵對你這樣的“懂事”,我真的忍不住任淚水溢出,你總是用小小的心靈嗬護著媽媽。是的,你真的是媽媽的“奧特曼”,因為有你,再多的委屈媽媽也不在意。
媽媽見不得那些殘缺的家庭,見不得那些因病因禍而痛苦的孩子,寶貝,你知道嗎,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你。是你,讓媽媽學會了堅強,也讓媽媽內心永遠保留了最溫柔的一角,對這個世界充滿愛意。媽媽的人生,因你而多了一份完美,因你,多了一份努力和奉獻的意義。
啊,親愛的寶貝,夜已深了,再望一眼你,不知道此時此刻,你是否正在夢裏跟著悟空在藍天翻飛,看濟公在人間嬉戲?
啊,寶貝,飛吧,飛吧,請相信,你的人生之中,媽媽會一直鼓勵著你,支持著你,疼愛著你,媽媽會盡最大的努力為你撐起一片晴朗的天空,直到你有足夠的勇氣,一個人麵對人生的風風雨雨!
那個時候,媽媽會含笑地望著你,啊,我的寶貝,你真的是最棒的!
謹以此篇獻給我的寶貝四歲生日。
(向溫爺爺敬禮)
伯兄
“伯兄”是夫的哥哥。在此之前,我很少叫過他。也難怪,伯兄及夫的兩位姐姐長年在外打工,一年到頭隻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團聚一下。算起來,我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恐怕不足一個月。
第一次見到伯兄是在五年前,我與夫準備結婚時。因為公婆年歲已高,家在僻遠的山溝,我們的婚事隻有伯兄專門從溫州趕回來張羅。伯兄比夫長兩歲,個頭不高,很瘦,給人一單薄的感覺,遠看似一個正長個兒的高中生。近看,臉上也不見那種滄桑,一笑,便有點《天下無賊》裏憨小子傻根的味道了。
然而,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伯兄的穿著,一套嶄新卻一眼能看出的那種廉價西服,袖口上的標簽也沒舍得撕下來。一條輕飄飄的銀白色領帶,配一雙堅硬賊亮的皮鞋。
我怎麽看都覺得有點滑稽,感覺他的頭發若是再吹一下,也像個“新郎倌”了。於是便捂嘴偷笑。夫說:你不知哥見你有多重視。
這倒是實話。想當初,夫兄妹四人,就他一個人最小,又是讀書出來的“公家人”,在他們家族中,堪稱手心裏的寶。這次,老大不小的他能討一個他們眼中城裏的嬌小姐回家,也算得上“光宗耀祖”的一件大事了。
最終,我們的婚事按夫家那裏的習俗辦得順順利利,熱熱鬧鬧。雖是土磚瓦房,卻也張燈結彩,粉刷一新。不知道伯兄一個人跳進跳出,出了多少力,隻記得當時他詢問我結婚典禮程序怎麽寫。我隨口說了一句,農曆本上有。他竟然老老實實抄了十二條,一條也沒省,可把婚禮主持人念叨半天。
通常,每年我們回去過年時,伯兄已經攜妻帶子先回一步。該做的事也都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劈柴,挑水,打魚,打糍耙……甚至家裏來了客人治魚,洗臘肉,樣樣少不了他。每年大年初一出門拜年,也是伯兄一個人氣喘籲籲地背著沉重的裝罐頭食品的大袋子上山。我有時看不過去,便要夫去接過來,卻不料伯兄怎麽也不肯放下來。象打糍粑,我把夫趕過來,一個還沒打完,就被他連搡帶推地趕了回來:你一邊兒坐著去。
在伯兄眼裏,夫是不應該做這些事情的。我不屑一顧,直到有一次,跟伯兄談起他家的祖墳,他說起一位祖奶奶的墳,說是管著大用呢。我問:見著什麽沒?伯兄便一臉自豪:我弟弟唄!
天啊,伯兄指的是夫。
我當時便大笑起來。繼而又生出一些感動,是的,在伯兄眼中,弟弟雖然沒有什麽了不得的官職,卻一直是他的驕傲。
也許,在外人眼裏,一大家子人該沾我們在外麵工作的弟妹的光了。卻不知,各人有各人的難處,我們白手起家,生活也不是很容易,能做的也是力所能及的盡一份孝道。公婆在家的些許開支多是伯兄夫婦在外麵打工支撐,那可都是辛辛苦苦的血汗錢。
好在他們兄弟團結,彼此也不計較什麽。當我漸漸與他們熟悉,融入進來,有時看著伯兄的樣子,便常常生出一些感慨。現在想起來,五年前見到伯兄的那一套裝扮原來是他穿得最好的一回。這幾年過年,我都沒見他再買過一件新衣。他一直留著夫給他的一套舊西裝作外出的派頭,若要出門,還會打上一條領帶,將他那髒兮兮的襯衣領給遮起來。末了,還會衝進屋,抓起他的手機別在腰上,笑著說:我也膻膻。
兄嫂便在後麵喊:帶個壞手機有什麽用!有時,兄嫂與我聊天,也會發一些牢騷。說我命好,腦力勞動,輕輕鬆鬆,結了婚還象姑娘伢一樣。想起伯兄對婆婆的輕言細語,想起伯兄吃飯時往兄嫂和孩子碗裏夾菜的樣子,我說,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各人有各人的“一雙鞋”。其實,伯兄比我家孩子他爸細心多了。今年回去見到的伯兄,黑黑的又瘦了一圈。還好打起糍耙來仍是霍霍有力。臨走的時候,伯兄仍是放起長長的鞭炮送我們,我第一次生出了一些不舍。那感覺裏,終於有了一些親情。
我說:哥,嫂,打工要悠著點,別太累著了!
再回頭看夫,正翻著一本伯兄送給他的書。我一看,是一本1992年出版的《領導科學綱要》,定價:9元。書的內容是早過了時的,可是我知道,這份情義無價,這份心意,永不過時。
給母親的心聲
真的很慶幸,當我提筆想要為您寫一篇文字時,您還十分健康地活在人世。“子欲養而親不待”,那是我永遠也不想麵對的悲哀。感激上蒼,此時此刻,我還做著您幸福的女兒。
您已經不再年輕了,因為突然停歇了繁重的體力勞動,十幾年前,您就開始發胖。您從來沒用過化妝品,可歲月的風霜竟然不曾在您臉上留下太多痕跡,當然,無法掩飾的是,鬢前的白發擠掉了青絲,您已經是一個可愛小女孩和一個頑皮小男孩的奶奶和外婆了。可是,在我看來,您還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最溫婉的女人。
永遠也無法忘記,二十八個年華,您陪我走過的生命曆程。那年那月,我們住在老家農村。您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我是您最小的“斷腸兒”。哥哥姐姐都被在外工作的父親帶到城關鎮上讀書。因此,在那青山綠水的童年記憶裏,我所有的歡樂幸福,沒有一樣能少得了您。
很小的時候,因為沒有人帶,做什麽事您都得將我帶在身邊。常常,天沒亮,您就將我穿起來,一手牽著我,一手扶著扁擔,徒步走到八裏之外的城裏挑“渾漿”。回家的路上,“渾漿”在大木桶裏幾片樹葉掩蓋下**啊**,而小小的我一手捏著一根冷油條一手拉著您的手,一邊走路一邊還打著瞌睡。
秋天,您將我放在裝紅薯的籮筐裏坐著,挑著我走過大河去王道山上挖紅薯,那被太陽曬得溫熱的河水穿透籮筐漫進來,我坐在籮筐裏興奮地用雙手拍打嬉戲,濺了您一身的水,也濺開了您一臉的歡欣。
後來,我上學了。六歲的時候,就從學前班升到一年級。可是,老師看著我小小的個頭,以年齡不夠為理由,將我拒之門外。我哭著跑回家,您正在大門外淘洗麥子。聽了我的哭訴,二話不說,丟下淘洗的麥子,背起我拔腿就往學校跑。我不知孱弱的您哪來那麽大的力氣,更不知一向膽小的您哪來的勇氣,您將我端端正正地放在第一排的座位上,直視老師:她能行的,我的女兒能行的!
正是您的勇敢,我順利地早早地跨入了學校的大門。那個時候家裏很窮,您憐惜哥哥姐姐兒時薄了底子,總是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補身體。每天早晨,您大清早就會起來做飯,第一次是做給父親他們吃了趕到城裏上班,第二次是做給我吃,第三次才是您和爺爺吃。那個時候,別的同學總是喝粥,我卻總是捧著您做的饃或是千層餅上學。饃裏包著韭菜炒雞蛋的餡,餅裏裹著青翠的蔥花,咬一口,香噴噴的。
每天放學回來,您總是給我炒一碗油鹽飯留在鍋裏,那時,我們沒有零食吃,一碗豬油炒飯也是奢侈。為此,父親有次曾大發雷霆,一巴掌摔在我頭上,您去護我,父親又將一隻凳子摔在您的腿上,我哭,我以為您也會哭,可您沒有。以後的每天,我放學回來依然有一碗油鹽飯。
您不僅對我好,對爺爺好,對壪裏所有的人都好。甚至,對外來討米的人,也不例外。我受您感染,有一次,您生病臥床休息,我獨自坐在大門口,家裏來了一位討米的中年人,我趕緊學著您的樣子,將他帶到米缸前。可那人欺侮我“一人在家”,竟然叫我去拿大碗,我興衝衝拿來大碗,足足給他鏟了大半袋子。
您躺在**聽得一清二楚,心知那人不是一個真正討米的。後來,為這事,一屋人笑得前彎後仰,唯有您,溫柔的目光將我注視,仿佛是對我說:孩子,您沒錯,您隻是心太善,不諳世道而已。
我在您的關愛下幸福地成長,卻一點也沒滋生嬌氣。相反,我不怕蛇,不怕蟲,上得去竹子,捉得住小河裏的“海子”。大家都對我搖頭,說我不象女孩子,就連哥哥,都喚我為“黑妹”,隻有您,總是對我笑眯眯。
可是,黑色的1988年,我們遭遇天大的不幸。大我七歲的姐姐,竟然受惡人之害,倔強自尊的丫頭,獨自將生命放棄……
我眼睜睜地看著您,飛快地在一夕之間老去。披散的頭發掩蓋不了您的悲戚,我怯怯地跟在您身後,看著您大顆大顆的淚水滾落到小河裏。日子總得過下去。自那以後,您更是將我含在嘴裏,就連從來不抱我的父親,也動不動將我摟在懷裏。
姐姐去後的第二年暑假,父親去北京學習,執意將我帶去。我的興奮隻不過維持到了火車上,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您啊。千裏之外,整整一個月,還沒開始,我就後悔至極。可那時是打不倒電話的,父親給我買來信紙,我給您寫信,訴說對您的思念。可是,整整二十多天,望穿“鐵道”不見您的回音。直到臨要回來的頭一天,才收到一封跨越千山萬水姍姍來遲的信。
是您的,是您寫的!天知道那封信是怎麽樣輾轉才到您的手裏,就連信封也是您翻過麵來填寫的,母親啊,您隻讀了四年級,您寫的什麽字我已是一個也不記得,隻記得十一歲的黑皮丫頭在那年的北京,在那個即將回鄉的日子裏哭得一塌糊塗,滿臉滿臉都是喜悅的淚滴。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父親不放心我在家鄉上學,將我轉學到他工作的鄉鎮。那是一個離您百裏的地方,父親工作繁忙又粗心大意,經常將我丟在食堂裏,一出差,動輒十天沒有人影子。我瘋了般地想您,遇上星期天,不顧暈車的痛苦,吐回來,吐回去,隻為了能見您一次。暑假回家,看著已經悄然發育的我還穿著一件薄薄的汗衫衝來衝去,您輕輕地教我係上胸衣,眼淚含含的:我可憐的孩子……
初中一年級的時候,老師已經開始念我的作文。我記得,我的第一篇張貼在學校走廊上的文章便是寫您的。老師感於我對您的思念,也為了能讓我更好地安心學習,將那篇文章送到了父親手裏。那個時候,爺爺已經去世,父親終於決定,將您接到我們一起。
父親將您安排在鄉裏的糧站上班,每月得一點少少的工資。突然不再做體力勞動,您迅速發胖,年過四十的您,還得拿起筆學寫字,為了適應工作,深夜裏,您還低著頭一遍一遍學習珠算。幸福的是,我又生活在您無微不至的關愛裏。
我愛吃土豆,您就在鄉政府外租了一塊地,種了一整片土豆。我愛吃餃子,沒有錢買肉,光用嫩嫩的韭菜您也能把餃子做得美味可口。在那種環境裏,您本是受人尊敬的“官夫人”,可是,您身上沒有一點太太脾氣。您將一個農村婦女勤勞純樸善良的本性帶到了鄉政府的大院子裏。
我的同學,也都喜歡您。我時常將她們帶到家裏,吃您做的可口飯菜。家裏的水果茶葉,您總是毫不吝嗇地讓我帶到學校裏。我有個要好的同學,父母不在身邊,帶她的舅父母心生嫌棄,逢假過節,她總是住在我家裏。您噓寒問暖,做飯洗衣,對她對我,不分彼此。
三年之後,父親調走,送他的人一批又一批。可是,鄰裏街坊、糧站裏的老顧客,就連街上賣菜的老人,握住您的手,久久不肯離去。我為父親自豪,更為您驕傲。送父親的人裏多多少少有些虛情假意,唯有對您的,全是一片真心。那都是您用人品換來的。
後來,我又離開您,去黃州念書。那時,我們住在城裏的大院裏。因為您失去工作,父親一個人的工資維持生活還要供我讀書,日子過得非常拮據。可是,麵對一批家境優裕的幹部子女同學,我的心理漸漸失去平衡。每月您們給我的生活費,遠遠不夠支付各種各樣的開支。我還動不動會寫信告訴您,同學們有多“奢侈”。想象您收信的心情,還能想象出您“內疚”的樣子。
我自然沒有猜錯您。一次,我手上戴金屬手鐲感染發炎。舍得花錢買飾物的我,卻舍不得去買一支十元錢的皮炎平藥膏,還在信中告訴了您。那一次,您給我回信了。我一看信封就知道是您寫的,害怕同學笑話您的字,拿到信偷偷地跑回寢室才敢看。
我永遠也無法忘記您那封信啊!那滿篇歪斜的字跡,卻無一不浸染著您的寬厚仁慈,您不計較女兒的懵懂無知,卻還慚愧自己沒有能力為女兒創造一個好的條件和環境,竟將一張半舊的十元人民幣夾在信箋中,囑我趕緊去買一支皮炎平……
捧著您那封信,我淚流滿麵,羞愧不已——沉重的十元錢徹徹底底敲醒了女兒沉睡的良知。
終於長大了。終於參加工作了。第一次領到工資,我興奮地要去為您買禮物,您按住我的手。別,孩子,存著吧。
那個時候,家境剛剛好轉,略有積蓄。可是有一天,您卻被假裝向您問路的騙子盯上,一向熱心的您欣然指引。卻不知騙子使用什麽手段,將您迷糊,糊塗之中您將身上的手飾和所有積蓄全部相送。等您清醒過來時,騙子早無蹤跡。
可恨的騙子,可憐的您。我緊緊的握住您的手,一刻也不離。擦拭著您悔恨的淚滴,回想起多年前我給人鏟米的事,想起您溫柔的目光,我輕輕地摟著您:母親啊,您沒錯,您隻是心太好而已!
那件事,沒有一個人去責怪您。日子終於慢慢好起來了。哥哥結婚,我也出嫁。孫女和外孫相繼出世。隻是,嫁出去的女兒,始終未成潑出去的水。因為兒子的爺爺奶奶遠在山溝,兒子兩歲以前,一直是您拋家別夫到女兒家幫著洗澡喂奶穿衣,手把手地教女兒,手把手地拉扯外孫。
一直到現在,每每我出差或是忙碌,兒子還是托給您照顧。您對兒子的細心與疼愛,兒子對您的依戀,絲毫不亞於我對您的,每每想起,幸福之餘又慚愧至極。
兒子上了幼兒園後,您和父親葉落歸根,舉債在老宅上建起一棟房子。於是,八裏之外您們的家,又成了我永遠向往的心靈港灣。
累了,痛了,風塵仆仆,哪怕是黑夜,哪怕是徒步,也要趕回去。雖然見到您的時候,工作之中的委屈,生活之中的失意,一句也不忍提及,可是,隻要一見到您,一顆心就會洗淨鉛華,**裸地依偎在您的懷裏。
得知我們住的舊房要拆,您又在著急,感歎自己不能分擔我的憂慮。我輕輕地跟您說,母親啊,女兒怎麽忍心還要您著急。二十八年的歲月,千言萬語,又怎麽能訴盡您的恩情我的感激!您給了我生命,給了我柔情,二十八年的耳濡目染,您人性中的優點更是傳給了女兒一生一世享之不盡的財富啊。
請相信我吧,親愛的母親,女兒有足夠的堅強,做不了最優秀的,卻會做您最驕傲的。女兒最大的心願就是您和父親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永永遠遠……等將來您們老得哪兒也去不了,繼續讓我和哥哥,把你們當成手心裏的寶。
光頭是寶
對麵的102床是新進來的。他進來時,幾個女人抱起他,笑作一團。看樣子他的身軀很輕,我以為是個孩子。
因為擔心兒子的病情,我沒有心思去關心別的病人。一直到兒子手術後從ICU病房出來,我的心才稍稍平靜。
這裏是全軍的神經外科中心,來住院的幾乎全是動的“腦上文章”。因而,四個病友全是光頭,兒子是頭天才剛剛剃的。為了這個光頭,他極力反抗,哭得差點憋氣。
兒子術後情況好轉,我終有心和病友們開始交流。100床得的是腦血管瘤,101床是腦外傷,102床的頭發已生長不少,顱骨兩邊深深凹陷,喉嚨處還封著白色膠帶,一看便知,他是生死線上掙紮過的人。我對他最好奇,關注也最多。
照顧他的一男一女,看樣子四十多歲,像是一對夫婦。我老半天沒有看出他們與102床的關係,說102床是他們的兒子又不大像,可不是兒子,誰又會對他如此盡心呢。詢問才知,男的是他哥哥,女的是他妻子。他們是來自河南的農民,102床實有三十多歲,是兩個孩子的爸爸,因在自家房頂施工,不慎跌落。他的現狀著實讓人揪心:住院一個多月,花費十幾萬元。不能站立,不能說話,每日都要命地咳嗽,大小便不能自理。每餐都需將食物用榨汁機絞碎,再一點點喂入。在我看來,他活著是奇跡,更是痛苦。
叫我吃驚的是他的妻子和哥哥,從抱102進病房,十幾天時間,總聽見他們在笑。他們幾乎與102分秒不離,白天二人圍著,盯著,輪流說話他聽,幫他翻身,按摩。夜晚女的在身邊偎著,男的在床邊坐著。102聽話地吃飯,他們會誇他乖。102將一口痰咳出來了,他們說他能幹。102尿床了,他們假裝生氣,輕輕拍打他,樂著。有時,他們還會把102扶起來,讓他學會站立,哪怕是一秒,他們伸出大拇指,讚個不停,笑個不停。
我被深深地感動著。我原想,我要是102,不活了。我要是102的妻子,我也不想活了。可是,就有人活得這麽堅強,這麽樂觀。
兒子算是病房之中恢複最快的一個,做手術第三天就想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找手機,拍照,拍他的光頭。拍到一塊青皮,他又哭了,說是太醜。這孩子,失去的頭發簡直比他失去的顱骨更重要。
我又好氣又好笑。便把他的情況發信息告訴他最愛的老師。老師回信說:哲哲乖,光頭很快就可以長出新頭發,哲哲就算是光頭,在老師心目中也是最帥的!
兒子看了信息,不好意思地含著淚笑。第四天,兒子開始下床。我抱著他去廁所,在走廊和病房裏看到很多光頭,男女老少,不是躺著,就是被挽扶著。我偷偷地指著兒子看:你看你看,大家都是光頭呢,可是,他們都沒哭。
兒子回病房後,真的沒再哭,安靜地躺著。我輕輕地撫摸著他的光頭,喃喃說道:這裏的光頭可全是親人手心裏的寶啊!
回家過年
年越來越近,雪越下越大。婆母一再打來電話,問我們何時歸家,說等我們回家殺年豬。我連連說:不等啊,我們要到臘月底呢。
年豬殺了,婆母又嚷著要給我們送新鮮肉。我實在不忍心要他們奔波,又一次拒絕:不要啊,我們天天吃肉呐。
然而,公公還是冒著紛紛揚揚的雪花趕來了。不出我所料,手上提著兩大塊新醃的臘肉。一見臘肉,心頭一暖。想起曾經寫過的《臘肉》一文,這哪裏是肉,分明就是父母對兒女的深深牽掛啊。
怕大雪封路不能回去過年,趕緊趁午後的時間跑到街上為公婆從裏到外,買齊了厚實的絨襖、棉衣、棉褲、毛靴。公公一邊笑眯眯地試穿鞋子,一邊囁嚅道:這怕要十幾塊……
十幾塊哪能買到那樣的鞋子,兀自偷笑。不想告訴他實價,隻要他們穿著溫暖就行了。
臘月二十七,忙了近整月的年終結帳終於告零。我頻繁地進出集市、超市,準備小家的年貨和帶回去的禮物。所幸早在十天之前,已為娘家的父母送去了新年的衣服。父母住在城郊,雖說都是拿退休工資的,因為還有債在身,也不舍得為自己添置新衣。想年貨有哥哥打理,我咬咬牙,波司登的羽絨襖,時興的品牌褲,花去一千多元。是的,我決定這個年自己什麽都不買,讓兩邊的父母鮮亮鮮亮!
兒子的新衣新鞋備齊了,家裏的水果零食買齊了。兒子的幹爹、幹媽、七大姑八大奶的年也都去辭了。臘月二十七的深夜,揣著餘數不多的鈔票,望著擦亮一新的小家,不由得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忙年忙年,作為一個上有老下有小,事業生活都在起步階段的年輕人,內心深處著實是有些怵年的。
臘月二十八的下午,像往年一樣,大包小包塞滿小車,趕趕忙忙,帶著兒子,我們啟程回家了。
回婆家的路,總讓人生畏。一路的坑坑窪窪,雨雪天氣,根本無法通行。頭一年是漆黑的夜晚冒著大雨輾轉找三輪車到家的。這一次,三十裏冰封的雪路,終還是把我們拋在漆黑的半路。所幸離家隻有幾裏路,我一路緊緊拉住兒子的小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摸索,終於望來了接我們的星星火火。
到家了。推開我們的房門,烏紅的家具擦得幹幹淨淨,厚實的土布棉被折疊得整整齊齊。放下行李,迫不及待地跑到廚房烘火。隻見大塊的柴火燒得正旺,吊鍋的臘肉冒著噴香。火塘邊圍著的是已經等候我們多時的嫂子、二姐和孩子們。伯兄姐夫一行是先我們幾日於風雪之中千裏之外趕回來過年的。原以為今年他們肯定不可能回家,可是,年,就是有著這麽不可抗拒的神奇力量,不費吹灰之力將五湖四海的孩子們平安地拽回家門。
抬頭見那廚房的燈泡,是剛剛換上的一百瓦,透亮透亮。火塘上空的桁條上掛滿了大塊的臘肉和已經熏得泛紅的臘魚。樓架上還擺滿了幾大捆幹劈柴。再到外屋,隻見打糍粑的糯米正在浸泡,黃鬆鬆的豆腐已經炸好,一盆米酒飄著淡香,芋粉做的肉糕鋪了一案板。
嗬嗬,敢情公婆越活越年輕了,年越辦越早越富實了。吃飯時,我嚐著婆婆新醃的紅辣椒絲,忍不住稱讚她的手越來越香,一屋子人都跟著笑了起來。
晚飯還沒吃完,孩子們就開始爭搶我帶回的花炮和糖果,闊別了一年的兄弟姐妹們圍著吊鍋,燙兩壺熱酒,香蒸霧繞中,其樂融融地嘮著彼此的收成和家常。哥嫂姐夫各自在外尋對了門路,雖說奔波辛苦,所掙的鈔票遠遠超過了我們。我也替他們高興,用老話說,大家行時發財。
因為大年三十我值班,又怕雪坑越輾越深,我們決定次日就返回縣城。婆母並沒有過多地阻擋,當即決定,將三十早晨的年飯改到二十九。
第二天早晨,我懶洋洋地爬起來,公婆已把年飯準備得差不多了。公公把祭祀的八菜端上正房的大桌子。黃紙一燒,鞭炮一響,隻等我們洗漱幹淨磕頭求福。每每那時,婆婆便像一個解說員,每一個人的祝語都是“量身定做”的。我磕頭的時候,心中默默祈求,希望先輩們保佑我全家平平安安,日子一年勝一年。
歡歡喜喜吃罷年飯,打開屋門,白晃晃的太陽光芒一下子照進來。好一個大晴天!聽說接我們的車子已從縣城出發,伯兄趕緊忙著燒水煮雞準備午飯。兒子跟著姐姐弟弟,早已一溜煙竄出大門到壪裏玩耍。我也忍不住換了靴子,跟了出去。
幾個月沒回,密匝匝地又冒出幾棟新樓房。池塘邊的老樓房也貼上了漂亮的瓷磚。平日裏礙眼的一排茅房,皚皚白雪鋪得忒厚,齊刷刷地掛滿了淩冰條子,遠遠望去,倒有些童話裏森林小屋的詩意。
壪裏人認識的不多,隻用微笑點頭。小店的老板娘熱情地招攬我:路難行,進來坐坐。踱進去,順便為孩子們買了幾把萬花筒。老板娘說,別怕回這壪兒,明年,就要修水泥路了。
是嗎?是呐。她非常肯定地回答我,笑得一臉**綻放。我有什麽理由不相信,如今國家的政策這麽好,種田有補貼,生病有保障,養豬買家電都有補貼——一條大道肯定會修到家門口的。到時候,我們就可以非常方便地常回家看看了。
下午三點,吃罷午飯,我們要回縣城了。伯兄照例提起長長的鞭炮送我們。收拾好東西,半天找不回兒子,他和一幫姊妹玩得臉蛋紅撲,身上麵目全非,腳步依依不舍。我笑著攬過他,沒有一絲責備。我希望兒子身上能多沾染一些泥土氣息,希望他能永遠記住這大山深處,有他的爺爺奶奶,兄弟姐妹,還有一年一度快樂的團圓年。
家有如此老爸
俺老爸,凡人一個,生於解放之年,長於北豐河畔,經曆了他們那一代所有人都經曆過的艱難歲月。雖吃得苦中苦,卻並沒有成為人上人,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不過老爸還算“能幹”。初中畢業後,十八歲時就在村裏當支部書記,據他自己形容,當時是一表人才,眉清目秀,牙齒生得齊紮紮兒的。不比現在,“人過五十零,百事都不行”、“口裏生了瘡,牙齒要靠鑲,眼睛散了光,頭上亮堂堂”(摘於老爸自創順口溜)。
二十歲的時候,老爸娶了爺爺同村好友的女兒,巧的是,他們生於同一天。隻是,兩個人性格卻迥然不同,一個暴躁,一個溫和。一直到現在,我仍然認為這樁互補的婚姻是老爸一生最大的幸福。後來,成了兩個孩子父親的老爸還因為寫得一手好鋼筆字意外地改變命運,被推薦去黃岡農校讀了三年書,之後便跳出了農門。
這一“出”,便是幾十年。老爸脾氣不好,為人卻正直,詼諧幽默,樂觀善良。從八品鄉官到縣城,見慣了官場的冷暖,嚐遍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一生淡泊名利,隻求能伸著腳困醒。如今是葉落歸根,回到了北豐老家,舉債建起一棟小樓,新屋喬遷之日,他自備紅紙請人在大門前寫了一幅對聯:
老塔山升起一輪紅日;李蟒岩吹來兩袖清風。
橫批是:安居樂業。
看過的人,無不一樂。下麵是我整理的他生活中的一些小故事。
我是不是長胖了
老爸一生不講穿戴,平時洗澡甚至出差,都是我媽幫他找衣服,你找什麽,他就穿什麽。每次看見我買了新衣服,最愛酸溜溜冒出一句:隻要風度,不要溫度!還經常對我說:你看我,幾年不添一寸紗!
一日,我媽不在家。老爸洗澡出來跑到沙發上去找衣服。沙發上有一大堆還沒有折的衣服。他順手抓起一條淺灰色的褲子,提了半天沒提上。急忙喊我:“雅萍,快來,怎麽了,我是不是長胖了?”
我一看,天哪,老爸穿的是哥哥女朋友的褲子!
我捂著嘴大笑,老爸還在喋喋不休:真是巧,這女人的褲子前麵搞麽拉鏈!
老爸打謎語
老爸愛打謎語,一如他愛講笑話。這個愛好凡認識他的人都知道,說老爸到哪兒,笑聲就到了哪兒。從小到大,我便是在他的謎語和故事之中長大的,什麽“一個葫蘆七個眼,哪個猜到好大膽”,什麽“細細伢兒,細細帽兒,來個客兒,撒泡尿兒”,類似一些農村獨有的謎語,基本上是手指到什麽,便能打出什麽。
每年的清明節我們家祭祖的隊伍可謂浩浩****。中午總是在農村的叔叔家吃飯。叔叔多年前抱養一小女,老爸總愛逗她。記得那年她還在讀小學,老爸牽著她的手去祭祖。路上,一定要打謎語她猜。
“兩隻腳兒連KAO KAO,隻屙屎不屙尿。”
小堂妹猜不出來,“打一種動物!”老爸不時提示。最後還加了一句:“我看到你們家裏今天就有十幾個!”
這一下,小堂妹好象茅塞頓開,一跳三丈高:“我知道了,你們,就是你們——客!”
不怕老爸愛搞笑,他自己差點滾到溝裏去了。
幸虧那天中午沒有雞肉吃,要不老爸肯定吃不下。
也有說走了嘴的時候
老爸是個樂天派,但是姐姐出事之後,人消沉了很多。
第一次感覺他老了是因為覺得他有些“老了”的思想。那時他快要做爺爺了。嫂子做孕檢的時候,有個熟醫生說:是個女兒。
女兒就女兒吧,都一樣。老爸知道的時候聳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