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剖腹產的那天,醫生抱出了一個可愛的粉墩墩的小女孩。初做人姑,我樂上了天。熱鬧的人群中誰也沒注意到老爸。回到家卻發現老爸居然睜眼躺在**,大熱的天也不開電扇。

我笑他:老爸,怎麽了,你怎麽“陰”了?

老爸一下子彈起來:“你瞎說!”嚇得我好跑。

沒過兩年,我也快要做母親了。老公在鄉鎮不常回,怕我一個人害怕,老爸經常到新家陪我住。我那時因為妊娠反應,常常一上床便要嘔吐,經常對著客廳裏看電視的老爸大呼小叫:老爸,快把垃圾桶拿來!

當著他的麵吐得一塌糊塗,如此弄了四五次,老爸還不知道我怎麽了,一個勁地責怪我:“這大個人還亂吃東西!”真叫我哭笑不得。

肚子開始大起來的時候,想哥哥生的是個女孩兒,怕他們作指望,我先給老爸打預防針:不好意思,又是個女兒。

這一次,老爸居然一臉無辜:那我也好背。

孩子要出世,我堅持要自然分娩。一天一夜的時間,痛得死去活來。媽媽抓著我手急得直掉淚,老爸跟醫生在隔壁鬥地主卻聲聲入耳。

我哭著對媽媽說:我的爸爸也不管我死活!

老媽一聲長歎:唉,他個大男人怎麽管喲。

第二天早上六點,一個八斤多的胖小子呱呱落地。我疲憊地找尋老爸的表情:奇怪,怎麽他一點也不歡喜?

中午主任到家裏來祝賀。喝過三杯小酒,老爸突然嗓門大增:管他娘的,今天算是爭了口氣!

一句話出口,大家麵麵相覷,老爸忽覺不對勁,猛地倒一口酒嘴裏:算順產把生下來了!

眾人哄笑。

我也笑了。

你不要以為我老爸真的重男輕女哦,哥哥的小女他愛得不得了。隻是,嗬嗬,人之常情嘛,他也有。

所以,老爸就是老爸,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有點“老土”的爸爸。

難忘的瓦罐湯

作為男人,老爸確實算一個幸福的人。因為他娶了一個世界上最最賢良的女人。這麽多年來,家務事他是從不沾手的。老爸總是吹噓,小時候跟爺爺放鴨,他在墳頭上煮的鐵罐飯有多麽好吃,天知道呢,反正沒嚐過。

有一年,我病了一場。天天在醫院打針,一點胃口也沒有。有一天我對媽媽說:“我好想吃那個小泥巴罐子燉的肉。”媽媽說:等你出了院就燉。

第二天中午我和媽媽在醫院打完針回家,老遠就聞到一股肉香味。進門一眼就瞥見客廳的火盆裏正煨著一個小小的泥巴罐子,絲絲香味正源於此!

那個時候我正和X熱戀,想到他為我燉湯,我心裏甜蜜蜜的。

中午吃飯的時候X也來了,媽媽高興地說:“你上班那麽忙,還要為雅萍燉湯,真是費心了。”

我看見X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而老爸卻在一旁不好意思地用手捋著他那早已禿頂的頭:嘿嘿、嘿嘿……

那一瞬間,淚水突然模糊了視線。

這在別人家也許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可是對於我的大男子主義的、粗心大意的、笨手笨腳的老爸,真的不能不感動。因為在這世上,享受過此種待遇,隻有我一人。

一切與我無關

剛參加工作的時候,一個月隻有三百多塊錢,根本不夠用。我報名參加了黨校的函授,錢不夠,找老爸借。他突然一臉生疏:我已經給了你一個飯碗,你要把它弄成金的就是金的,泥的就是泥的,你參加了工作,一切與我無關!

天哪,居然有這樣的老爸?

我奪門而出,淚水洶湧而下。媽媽趕出來塞給我幾百塊錢,我一把丟在地上:不要不要,堅決不要!

最終,我也沒要他們的一分錢而是找單位會計借了。

這些年來,的確是個辛苦命,無論是在工作上還是生活中,我總是堅定“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的思想,總是不得不用老爸的話來提醒自己:天落下來了也不要指望別人!

在成長的歲月中,早已不再憎恨老爸的“無情”,因為當我有了麵對一切坎坷和困難的勇氣和力量時,我知道老爸早已給了我一生最大的財富,那就是自尊、自立、自強!

一船的女兒都寶貴

1989年那個黑色的一年,我的姐姐鮮活的生命逝於滾滾長江之中。1990年,組織上把老爸調到古河當鄉長。他到古河沒一個月,就出了翻船事故,死了十三個人,處分了一大批幹部。因為這兩個方麵的原因,老爸對水特別敏感。

恰逢學校要組織坐船到鬥方山春遊。我興衝衝地跑回家告訴老爸。誰知他一聽就生氣了:我不同意你們這次春遊!

哪知我這頭小牛也強得出奇,跳得比他還高:你當鄉長就可以幹涉我嗎?你說過不讓人家把我當鄉長的女兒看,你又有什麽權利管我們的事!

最終老爸還是妥協了。隻是暗地打電話教育組:一定要注意學生們的安全。

青山綠水,一路上好不愜意。下午返程的時候,遠遠地看見水庫邊上有一個身影走過來走過去。慢慢地,近了,才發現那個人居然是我老爸。

看到我們的船靠了岸,老爸瘦瘦的臉上綻開了花,一把拉住我說了句很肉麻的話:我的心這才上了岸。

我卻一點不高興,害怕同學們說我嬌氣,凶巴巴地吼他:“就你的女兒寶貴!”

老爸卻笑嘻嘻:不是不是,一船的女兒都寶貴。

一件小事

老家新樓房落成時,很多老朋友都送了禮,家裏幾乎宴請不斷。一個星期天,老爸說要接我們單位的同事去我家玩。那天晚上我們搞了一夜的衛生,搞完的時候差不多十點了。正準備休息,忽然看見老爸在房裏翻出我買回的水果副食往一個小袋子裏裝。

我問他:你幹什麽啊?

老爸說:我到河那邊張木匠家去一趟!(那些天張木匠天天在我家做門,他家就住在餅子鋪對麵的黃道山村)

“這麽晚了,去他家幹嘛?”

“明天有客,叫他不要來。我去一下,省得他明天白跑一趟。”

我突然有點感動。老爸雖然粗心,對別人還是蠻細心的呢。

趕緊找了一把電筒塞給他:過橋別掉到河裏去了!

讓老爸幸福的事

那天,一進鳳城茶館,竟看見老哥留言說《我的爺爺》在《鄂東晚報》上全文刊發了!

我有點不敢相信,使勁地揉了揉眼睛。然後離開電腦一個箭步衝到辦公室,嘩啦嘩啦地翻報紙。沒有。我又撒腿向報筒跑去。那裏麵果然靜靜地躺著8月17的《鄂東晚報》。我迫不及待地翻,天哪,我的處女作,居然有整整一版!我看見小小的鉛字印著我的名字。再看,還是的!我捏著報紙就想跳,中午的辦公室卻沒有人分享我的喜悅。

於是,一氣跑到電話邊,迫不及待地撥通了老爸的電話:“老爸,老爸!我寫的爺爺發表了,在《鄂東晚報》上!”

老爸一聽就樂了:真的嗎?

“當然!”我對著電話就撒起嬌來:我不管,你請客!

仿佛看見老爸在那邊高興地點頭:好說,好說!

下午四點多一點,就聽見辦公室的通道裏傳來了老爸走路嗵嗵的聲音。我趕忙跑了出去,嗬,他居然把姑姑和姨媽也帶來了,還說是順便在街上碰到的。

老爸坐在我的辦公室戴著眼鏡笑咪咪地足足看了20分鍾才把那篇文章看完,然後翻來覆去愛不釋手的樣子。那一瞬間,我真的好感動,原來讓老爸幸福竟是這麽簡單!

我們趕到百貨外麵吃大排擋的時候,姨父和姑爺也趕來了。老爸跟他們倒啤酒,然後迫不及待地宣布消息,那感覺好象她女兒做了一件多麽了不起的事。然後姨父他們一個一個向我舉杯,再接再厲!而我除了咧著嘴兒笑,竟不知說些什麽好。再看老爸,三杯酒下肚,又開始重複,我不好意思,用腳在下麵踢他,然後嗔怒——老爸!

可老爸象個孩子一樣瞪著我:這怕麽事,再怎麽說總不是個豆腐塊兒!

天哪,我真想鑽下桌去!

前天是老爸的生日。家裏來了六桌客。老爸高興又喝得醉醺醺的。水利局一個退休的老朋友跟他坐在竹**搭話,不知怎麽就扯上兒女的話題。我看見老爸說著說著起身離去。再看他出來,手裏又捏著那張報紙。

唉!真不知是應該歡喜還是憂愁。歡喜的是發表一篇文章讓老爸樂了這麽多天,愁的是第一次太順利,這日後要是一點動靜也沒有,老爸那張報紙恐要抖得沒了皮。

老爸打水井

老家雖然離縣城近,因為種種原因,吃水問題一直沒解決。老爸決定回老家做屋,一開始便打定主意:打井,堅決打井!

打井首先得選好地方,最關鍵的是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有限。於是,便壪前壪後的轉悠,想約個伴。

首先想約的便是姨父,可一聽說打井“耗資”不菲,姨父便說:我家離大河近,我挑水方便。再找幾家相鄰的,莫不過是一樣的反應,好象他們已經習慣了挑水吃。老爸一慪氣:你們不打,我一個人打!

說幹就幹,選址、請師傅、購水管、抬機器……因為井址就選在我家菜園下麵的田裏,土質比較軟,不出三天,我家的自來水便嘩啦嘩啦流進水池了。

別提老爸當時那個膻了。

沒過幾天,我回家。中午在姨媽家吃飯。忽見他們家的自來水也放得嘩嘩響。姨父笑著說:是你爸讓從你家井裏抽的。

嗬嗬。

晚上回家就順口在老爸麵前開了一句玩笑。老爸一聽便說:都是親戚,抽就抽唄,反正那水也不花錢。

我說,嘻嘻,是倒是的,不過人家可是早料定你要讓他共的呢。

再過一個星期,又回老家。遠遠地看到隔壁的一家叔叔在我家菜園子裏接水管。

我不解,問老爸:他做什麽?

老爸說:接水。今後他也和我們共。

天,不是開始他不願意嗎?怎麽現在又……?

老爸一聽我這樣問,便瞪我:你知道個什麽,有個外人做伴總比沒的好,免得人家害我們!

我想了半天才明白,原來老爸的意思是說若我家得罪了人,可不是人家也得罪了人。即使對我們有意見的人也不好打“井”的主意,比方說下毒藥什麽的。哪有這樣的事?!便偷偷笑了起來。其實,我知道,老爸見不得人家說幾句好話的。

也該得我家那口井爭氣。雖說供了三家的水,卻一直沒有影響我家的用水。倒是這嘩啦啦的方便水兒把一壪子人饞得。一個二個恍然大悟。於是,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一個壪裏“炮”火連天的,竟然連打了五口井。

老爸就飄起來了:怎麽樣,還是我有先見之明吧!

大年臨近的一天,我在火塘邊烘火。聽到客廳裏有壪裏一位獨居老人的兒子來了,跟老爸拉拉扯扯的。我跑出去一看,原來他們在扯一百元錢。老爸黑著臉很生氣。那叔叔隻好將錢收回,一再道謝地退了出去。

我問老媽:那叔叔給錢爸爸幹什麽呀?

老媽說,他母親接了我家井裏的水。一個老人吃點水算什麽,哪能要她的錢。

啊,我家那井不是供了四家?

老媽笑了:哪止四家,五家!

原來,還有壪裏一位獨居老人也是吃的我家井裏的水。

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想起老爸打井之初的“孤掌難鳴”,不覺又笑了起來。不過,說是說,對老爸打井及“施水”的“壯舉”,俺投支持票!

總有話說

自來水的問題是解決了。可家裏的水管子沒大安好。不知是哪裏出了毛病,該大的水不大,該小的水不小。我說放點水洗個臉,半天接不滿。忍不住對老爸發牢騷:你安的什麽水管子啊,煩人!

老爸接得倒是快:嘿嘿,這是專門治你這急性子的!

唉,真沒辦法。

家裏的地板決定重新裝修時,是哥哥買的磚,叫老爸負責運。可是運回來才發現那些上磚的師傅們上錯了花色。本是選的綠色,結果弄成三色了。本是可以回去換的,老爸卻懶得討麻煩:花的就花的!

等我和哥哥發現時已經遲了。哥哥氣得在客廳打轉。我看見客廳裏黃的、紅的、綠的磚哭笑不得。還隻能小聲音嗡嗡:老爸,這,這好看嗎?

老爸又瞪我:哼,你們不總是愛“五顏六色”嗎?

唉,生磚已鋪成熟板,有什麽法子呢。

房子做成功時,老爸已是扯了一身的債。可仍有些不怕死的人主動趕到家裏來“送”這“送”那。這不,才剛剛“收”了一套家具,便有人將一台嶄新的太陽能給送上門來了。

即來之,則“安”之!

等我回家時,壪裏已有好幾人向我匯報在我家洗過站著洗的澡。洗淋浴對我來說自是家常便飯,可有總比沒的好。於是,也決定洗一個。

可是,萬沒想到,寒冬臘月的,我被凍著直打哆嗦跑出來了。

管子裏的水全是冷的!

問老爸,他笑:嘿嘿,不好意思,不小心將冷水衝上去了。

一次不算。再回老家。第二次,這回得搞穩當點,試了水是熱的才敢脫衣。可最後,還是嗚嗚地跑出來了。

可氣:燙得要命,沒有冷水!

原來是那天水箱裏的冷水用光了。老爸還笑我:那隻怪你好背。

我終於忍不住吼他:你總有話說!

二十多年前的糞

還記得好小的時候,老爸就愛對我們講一個懶女人的笑話。說有一個好吃懶做的女人,別人笑話她,她反倒振振有詞:

你說我懶嗎?我半夜起來炒剩飯吃!

你說我好吃嗎?我頭發掉嘴裏怎麽不吃?

你說我不會做人家?我家裏還有三年的棉條在的!(那年代的女人年年要紡棉,因為懶,壓了三年都沒紡而已。)

此為引子。

那天周末,回老家。一拐到壪口的那條小路,老遠就看見我家院門外堆著一堆黑乎乎的東西。還沒走近,便覺臭氣熏天。走近一看,原來是我家沼氣池裏清出來的糞料。

我家的沼氣池還是八十年代做成的。離開老家這麽多年一直沒再動過。老爸這是做什麽啊!於是,便急急扯過正喘著粗氣從沼氣池裏繼續往外挖糞的老爸:老爸,你這是幹什麽呀?

老爸扭過頭來,一額頭的汗,一臉的不屑:煤氣漲價了,我準備打造節約型家庭!

嗬嗬,倒也是個法子。腦海裏不禁回憶起多年前這個池子為我家帶來的藍色的火焰和光明。

一晃就到中午了。老媽做好飯菜喊老爸和一起幹活的表叔進來吃飯。那表叔是極嗜酒的。老爸給他斟了一大杯,也給自己倒了一小杯,還沒開始喝,竟坐那兒對著酒杯自言自語,惹得我一口飯著點噴了出來:“你要說我家裏窮吧,我家還有二十多年前的糞在的!”

表叔聽了,半天不明白,愣愣地看著我。我便捂著嘴將老爸多年前講過的懶女人的笑話重複了一遍。然後對老爸求道:

老爸,你也說點幹淨的行不?!

吃過午飯,無所事事。便貓腰鑽進老爸的**酣睡。一覺醒來,聽到外麵老爸的聲音格外沉悶。爬起來跑出門一看:老爸呢?

再看倒糞回來的表叔,直奔沼氣池口,天哪,老爸在又臭又黑的沼氣池底!

我快步衝過去,低頭對著沼氣池裏的老爸大聲喊道:老爸,快上來,當心中毒呢!

卻見老爸在池底“嘿嘿”直笑。“莫慌,我找了個伴的。”

“什麽伴?你快上來!”

這時,表叔又回來了。他笑著對我說:你老爸老早就捉了一隻青蛙,他說,青蛙翻了白,他就往外跳。

我暈!

老爸做保險

自從回老家之後,除了參加單位的全體黨員會,老爸便再沒有上過班。然而,退了退了,人還比較“俏”。居然有幾個人到家裏來請老爸“出山”。內容還比較豐富,有做生意的,有做傳銷的,還有要合夥包挖沙船的。我聽著就擺頭,老爸除了革命工作,連一碗糍粑都煮不倒,還做倒生意?

可總有些人不信邪。破鑼沒打成,別人早把老爸的心說動了。說是無本生意,做保險。

真服叫老爸做保險的阿姨,我一眼便能看出,她不過是想利用老爸的一張“老臉”,幫著她們新開的保險公司打開一些局麵。

這不,老爸轟轟烈烈地開始進入角色了。先是花了350元錢去市裏學習了三天業務。然後是半個月裏跟著那位阿姨跑遍了縣裏的大半鄉鎮。那位阿姨跟著老爸,自然是到哪裏吃喝不愁。還張羅著一幫子人,宣傳業務,找代辦點,忙得不亦樂乎。

具體的情況不大清楚。我隻是“關心”收成:“老爸,你做了這麽久,有沒有得過報酬?”

老爸說:沒做業務哪來報酬?

倒是很懂行情啊。

“有那功夫還不如幫媽種點菜唄!”

老爸不服氣,你等著,我隻要做了幾幾多錢的業務,便可得幾幾多回報了!

我真等著呢。不久,先是聽到姑姑打電話找我,說老爸的小靈通打不通,我問什麽事。她說,你老爸要我幫著給秋秋(她外孫)買保險啊。

我一聽便笑:就知他要找你呢!

又不過幾天。聽嫂子嘀咕:老爸要我們給葉子買保險,要好幾千塊呢。

我又笑,他不啄家雞還能啄誰啊?

萬沒想到,不到三天,老爸的電話打到我頭上來了:“你姑姑也買了,你哥也買了,你怕也要買一個啊?!”

天!老爸,我保險意識倒是有,就是沒得保險能力。我可是“無產階級”啊。

那我可不管,我不辦足幾幾多錢的,就得不倒報酬的。

唉,真沒辦法。隻得交出一個月的工資讓他稀裏糊塗的給隨便辦一個。連險種我都不知道是啥。

這不,老爸終於領到一筆保險報酬了,不過幾百塊錢。可笑的是所辦的業務僅僅是自家的三個。

不多久,便再沒有見那阿姨上門。我笑,老爸,還做不做?

他說:我是沒功夫唄。

暈,最好沒這功夫。要不我還真擔心,下筆生意他會找誰呢。這不,前日,還打電話通知我,你去年買的保險要續繳了。我說,我不繳行不行?

他說:隨你。

嗚嗚,我一個月工資又要掉水氹兒裏去了。

父親的電話

因為次日清晨要下鄉,不能送兒子上學,我早早地把兒子送回老家。可是晚上哥哥接侄女時他又跟著跑下來了。無奈,漆黑的夜裏,我隻得哄著他坐上摩托車再次將他送回去。

怕要下雨,仍是在院外大聲喚了母親出來,丟下兒子就急忙調頭返回。黑暗中,連母親的臉都沒來得及看清楚,隻聽見被摩托車的轟鳴卷得好遠的,似是母親趕著跑過來的叮囑:路上小心點!

九點半,手機響了。我一看,顯示屏上閃動著:父親。

最近一段時間,特別害怕在夜裏看到父親打來電話,是因為母親的眩暈症經常在夜裏毫無症狀地突然發作,一發作天暈地轉,連眼珠子也不能轉動一下,非得馬上下來注射能量藥物才能稍有好轉。

雖然是剛剛才見過母親,按下接聽的時候,心裏竟還是莫名地有點慌。

“爸爸,什麽事?”

“哦,我沒什麽事,是你媽不放心你晚上騎摩托,叫我打個電話問一下,家裏的電話被雷打壞了,我捏著小靈通走到這公路上才打通的……”

“我沒事,早回了……”

放下電話,忍不住,心頭一熱。

想起了不久前的一天晚上,也是下著這樣的細雨,因為脆弱的心不堪忍受……衝動之下,竟撥通了家裏的電話,一接通卻又後悔了,哽咽之中,隻丟下一句話:爸爸,我想回家…

萬沒想到,黑暗中,冷雨中,父親竟借了一輛自行車從八裏之外的老家趕了下來。在聽到敲門聲的時候,我慌忙地擦拭著眼角的淚痕。在確定我的身體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之後,父親總算放下心來。臨走的時候,他對我說,真要是想家了,我再來接你回去……

望著父親在黑暗中離去的身影,我的淚水早已奪眶而出。而那夜,父親走後,我也是固執地撥打著家裏的電話,一直撥到聽到母親說,父親已經安全到家,我才放下心來。

而今天,輪到我自己了,怎麽就忘了給父母報個平安呢?

(老爸老媽合影)

那年,那月,那小腳的女人

奶奶在我四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對她唯一的印象,便是一雙腳。奶奶的腳,是舊社會被包過的很小很窄的腳,聽媽媽說,小時候我最愛說奶奶的腳趾頭象洋薑。

奶奶的模樣留存於家裏那本發黃的相冊中。那是奶奶一生留下的唯一一張相片。黑白的小二寸上,奶奶穿著一件深色的襖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張藤椅上,齊耳的黑短發梳得順溜溜的,一雙被細黑布鞋裹住的小腳比得齊整。

因為相片太小也看不清奶奶的麵容。老爸常說,你奶奶雖然身個很小,年輕的時候卻是一個端莊秀麗的女人。

奶奶的祖籍在浠水縣華桂鄉。她從小就失去了父親,因為家裏窮,十二歲就被送到浠水團陂鎮的一胡姓人家作童養媳。那戶人家本是過得去的戶,祖上傳下做裁縫的手藝。可是奶奶過去不到五年,兩位大人相繼去世,一個大家從此敗落。奶奶十七歲的時候在族人的主持下和胡家的大兒子完婚,第二年就生下我的大姑姑。奶奶的第一個丈夫因繼承了祖上的手藝,日子勉強能夠支撐。可是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年輕的他竟因為躲日本人受了一場驚嚇,一病不起,撒手西去。留下一個支離破碎的家——瘦弱的寡婦,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四個尚未成年的叔子,最小的還不到十歲。

那一年,是1944年。我的奶奶,十八歲。

都說長嫂如母。奶奶成了家裏唯一的一個大人。她不哭也不叫,帶著小叔子們種著微薄的不到三擔的田,還四處撿穀,撿麥,挖野菜……最最無奈的時候,她背著女兒,牽著最小的叔子,帶著另外幾個討了三年的米。討來的能吃的東西到她嘴裏就是最後的一點點水……奶奶隻有一個信念,一定要所有孩子都活下去。

大姑姑不到三歲的時候,國民黨駐浠水縣的一個長著滿臉麻子的廣西藉連長,到處托人幫他討一小老婆。消息不知怎麽傳到了奶奶族人的耳中。那族人本是奶奶的伯父,卻見財起心,答應用五十塊大洋賣了奶奶。幸得族人老婆仁慈,夜裏偷偷摸到奶奶家中將一切告之奶奶,叫她趕快逃跑。奶奶是多麽放不下孩子和四個未成年的叔子啊,小叔子們扯著她的衣角,她摟著他們哭成一團。可是奶奶不得不走,她怎麽甘心去給國民黨的一個大麻子連長做小老婆呢。奶奶流著淚,半夜托人把大姑姑送回了華桂鄉的娘家。然後隻裹了一個布包千不放心萬不離舍地逃進了那無邊的冬夜裏……

我不敢想象也想像不出,奶奶是如何邁著小腳在瑟瑟的冷風中,在漆黑的夜裏孤零零地尋找著前途命運的方向……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把奶奶引到了羅田這方土地。我的奶奶摸索著走過了城西的那條界河……

1947年冬天,一個大霧籠罩的清晨,住在縣城東門白龍井附近的一位劉姓太太到白龍井挑水,看到井邊坐著一個驚惶失措、瑟瑟發抖、滿臉是淚的年輕女子。那位劉太太是個好心人,將那女子帶回家中,給了她一碗熱稀飯。那位年輕的女子就是我逃難的奶奶。奶奶吃過稀飯謝過好心人便要離去,劉太太卻動了惻隱之心,將她留下了。奶奶不敢坦露真情,隻說自己是受不了婆婆的虐待逃難出來,並說不想回去了。於是劉太太作介紹把奶奶送到了當時的國民黨一葉姓縣長家中當傭人。

而那葉縣長的太太第一眼瞅到奶奶就隻說了一句話:人家說三寸金蓮,我看你二寸半還沒得,可莫還要我來服侍你。奶奶使勁地搖頭,不,太太,我什麽事都能做,什麽苦都不怕。

一切也正如奶奶所說。奶奶不僅把主人家裏所有的家務全部包攬,把家裏整理得幹幹淨淨,還因為在裁縫家學過手藝,納得一手精巧漂亮的襪子底,做得一手好鞋子,以至於縣長太太對奶奶大為讚歎,破例每個月給她算了六塊大洋的工錢。可憐奶奶倦縮在國民黨的天空下,連一點信也不敢給家中帶去,隻是把每月的工錢一個子不動地攢著。

1948年劉鄧大軍揮師羅田。眼看著解放的鍾聲就要敲響,意識到大勢已去,葉縣長欲攜全家逃往台灣,縣長太太執意要帶上勤勞能幹的奶奶。奶奶一急,流著淚道出實情,我還有一個三歲的女兒寄養在娘家。那太太也算是善心人,將奶奶又送到劉太太家中,囑咐她為奶奶在羅田找個婆家。

於是奶奶就被劉太太托人介紹到我的老家北豐鄉餅子鋪村。隻是奶奶的第二任丈夫還不是我的爺爺。他也是我家族一個宗派的。因為家裏窮遲遲沒有討上媳婦。奶奶過門以後,孝敬公婆,裏裏外外一把好手,壪裏人沒有一個不誇她的。隻是她總是暗自垂淚,因為她實在太想念我的大姑姑了。征得家人同意,奶奶第一次回到了離別一年多的家鄉。她領著大姑姑又回到以前的婆家,把她做傭人的工錢全部留給了那幾個小叔子。然後她抱著姑姑又一次和他們含淚作別。

可惜大姑姑到這邊來以後,卻得不到奶奶第二個丈夫的喜愛。為了孩子,奶奶和他的第二個丈夫產生了分歧。那個時候,我的爺爺第一個楊氏媳婦因產後大出血竟也一命西去。而我的曾爺爺在家族說話還比較有威望。他看到兩家的情況,竟對奶奶的公公說,你家容不得,到我家做媳婦去。那個年代很多事情是不可思議的,但它又實實在在地存在或發生著。

爺爺對快要進門的奶奶說,你的女兒我會當作親生女兒一樣看待。於是,曆盡波折的小腳女人就真的走進了我們家門,自此以後才真正成為了我的奶奶。

我的爺爺也是那麽勤勞善良的人,他待奶奶的女兒比親生的還要親。以至於當我長到十幾歲的時候還不知道大姑姑跟老爸他們是同母異父的。而奶奶自從進了我家的門,就更是把心、把根紮在了這裏。她用她那孱弱的肩膀和爺爺共同支撐著一個大家庭,上養公公和終生未娶的伯父,還跟爺爺先後生育了四個子女。我老爸,二姑,細姑和叔叔。就是這樣的一個大家庭,在新中國的曙光中艱難地盼望著光明。

也許是奶奶曾經受過的那些苦,她格外的勤勞和節儉。從早到晚,她蹣跚的小腳是一刻也不停閑。奶奶種田種地,挑水砍柴,樣樣不輸男人。每個晚上,她總是用楓樹球蘸鬆油當燈用,紡棉線,納鞋底,做布鞋,用手工縫衣……夜夜都是差點到天明。每個孩子長得差不多大的時候,她都是無一例外教導他們要勤勞,聽話,兄妹五人沒有一人因為偷懶下過跪的。因為奶奶的勤勞能幹,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家家戶戶餓肚子,我們家還有救濟別人的南瓜、小粟。那是奶奶在山溝野坡上四處找空子種下的。她還扯了一屋的蘭草花篼子,蕨根,把它們磨成粉,想盡千方百計不讓孩子們餓肚子。老爸說,1968年壪裏通了電,奶奶摸著光溜溜的電燈泡激動得流下了熱淚,可是她總舍不得用。上世紀70年代初壪裏就有了碾米機,可是我們家的米總是大清早被奶奶趕起來的兄妹們一捧一捧舂出來的。

也許是奶奶曾經受過好心人的恩惠,她對家人要求嚴格,對外人卻是恰恰相反。在1969年那場洪水沒淹沒我家老房子之前,我家就住在餅子鋪的大路邊。來來往往過路的,討米的,化緣的……奶奶寧可自家人餓著肚子也總是要讓別人吃上一餐飽飯,實在太傷心的臨走還要塞點什麽給人家。上世紀70年代工作組下駐到農村的時候,奶奶總是在白米飯下蒸一鍋的蘿卜野菜。白米飯是給工作組吃的,菜則是留給自家人吃的。

好在田地終於到戶了,溫飽不是問題,兒女終於慢慢成人成家了,並且一個個繼承了爺爺奶奶勤勞善良的本性,有幾個還通過自己的努力跳出了農門。隻有我大姑是唯一呆在農村的,她卻把奶奶一手巧針線活全部學到了家,在一個大山頭上小日子也過得不錯。奶奶做奶奶了,當外婆了。她青春的容顏不見,額前的鬢發斑白,隻有蹣跚的小腳走起路還是一樣的利索。奶奶終於可以笑一笑了。可是敬愛的毛主席卻去世了,1976年,我的奶奶,一個典型的農村婦女,不關心政治,大字不識一個,卻是整整哭了三天。

當我已經能在老家的壪落蹦蹦跳跳的時候,已經是春光明媚的八十年代了。因為老爸兄弟已分家,爺爺和奶奶就一家跟一個。奶奶住在叔叔家。1981年,那是老爸兄弟姐妹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年。我的奶奶在叔叔家帶我的堂弟,卻不知院子裏何時竄進一條狗,瘋了般的直撲堂弟。奶奶一急,一把擋了上去,奶奶的人中被惡狗咬得鮮血淋淋。那個時候也不曾有現在這樣的防疫藥品,隻是送到醫院憑醫生打了一針。

第二年的秋天,我一世清醒的奶奶迷糊了。是的,她感染了要命的狂犬病毒。奶奶變得怕光,煩躁,說糊話……媽媽把她接到我家來和爺爺一起住,可是她不認識爺爺,她一個人在家把所有的被子都拆開了。兒女們進去看她,她會說:你們要借簸箕嗎?在那裏屋的,我這就去拿……然後她掙紮著要從**下來。

可憐我的奶奶到死還是那麽樂善好施!奶奶很平靜地去了。聽老爸說,浠水的叔子們聞訊趕來,哭天喊地地撲過去,喊的不是嫂,而是娘,雖然那“娘”做得很短很短……

是的,奶奶是平凡的,我找不出更合適的詞語來形容她,但是她勤勞善良勇敢,不屈服命運,那邁著小腳蹣跚而又無怨無悔的一生將會是我心中永遠的回憶!

我不想說,我很親切

昨晚上床時,已經十點多了。兒子仍和母親擠在一個被窩裏嘻嘻哈哈。我關燈了,兒子依然興奮:外婆,你說你能不能活到一百歲?

母親說:我活一百歲就成妖怪了。

兒子咯咯地笑:妖怪還好些,妖怪能長生不老!

母親樂了:這個孩子還真是愛得有點益兒。

我聽見了也高興,連聲說:乖兒子,來,過來跟媽媽睡。

兒子卻故作誇張地更加摟緊我的媽媽,黑暗裏我都曉得他的表情,那一定是QQ裏的左右哼哼。

母親說:傻孩子,世上隻有媽媽好啊,去你媽媽被窩裏。

兒子說:才不去,世上隻有外婆好!

“可外婆是我的媽媽啊。過兩天媽媽就要去做聲帶的手術了,不但幾天見不到我,媽媽還好長時間不能說話了。”

聽我這麽說,兒子才極不情願地從母親的被子裏鑽過來,卻隻肯把他的屁股“施舍”給我。

有點霸道地把兒子扳過來摟進懷中,也和他嘻嘻哈哈一番,摸著他結結實實的一身緊肉,心裏不免熨貼。我想,我不會跟母親吃醋的。每夜裏,幫兒子洗腳都是母親代勞的。如果沒有母親,我將什麽事也做不成。

每每,披星戴月地回家,母親總是捂著兒子的腳陪他看電視。嗓子再怎麽嘶啞,有幾句話是必不可少的:“作業做完沒?香擦沒?牙刷沒?”這幾天,兒子感冒,還要加上一句:“藥喝沒?”

除了作業,所有的回答基本天天都是否定的。任我再惱,兒子給我的隻有一個又一個的鬼臉,沒有辦法,必須監督他刷牙,強行擦香,最後,關掉電視,三番五次地厲聲喝道:睡覺!睡覺!

試想,把我換成兒子,也不會喜歡這樣一個媽媽。用兒子的話說:我媽媽是個“母老虎”,外婆和爸爸是“乖貓咪”。

我不敢責怪母親對兒子的嬌慣,倒是經常因為兒子的教育方式與他爸爭論。從小到大,在整個家族中,扮演“惡人”的總是我,因為如此種種,我的聲帶才不堪負重。我也想好好地天天陪兒子在一起,做一個溫柔的媽媽。可生活注定總是讓我忙忙碌碌,風風火火。曾記得三十歲時,我興起而寫:男人三十而立,女人三十而麗。可過了三十歲,我根本就沒有閑心去“麗”,倒是一門心思想“立”。

其實,我也不想活得這麽辛苦。可是,有太多的夢想需要自己去努力實現。多年來,習慣了一個人走走停停,櫛風沐雨;落寞的時候,喜歡讀舒婷的《神女峰》,讀著讀著,淚就滂沱。好在,兒子對我所有的狀態都已經漠然了。我流淚時,他會過來問一聲:媽媽,你怎麽了?然後,繼續看他的電視。遇上他爸在家裏,無論我們講話的分貝有多高,他仍會咧著嘴目不轉睛地看他的動畫片。隻有火約味太濃的時候,他才會喝一聲他爸爸:別吵了!

近一年多,我越來越覺得,兒子越來越難管了,他嚴重挑食,作業總是要人逼,難一點的作文一個字也不寫,在學校裏動輒打架,和老師頂嘴……這一切一切的後果都需要我去承擔,這一點一滴的不好習慣和錯誤都需要我苦口婆心地去教育,甚至,咬著牙齒下手打他。很多的時候,我的心裏很委屈,為兒子對我的誤解和對他爸挑釁式的“依戀”。可是我知道,如果我也變成一個“乖貓咪”,兒子就丟了。所以,我情願兒子現在不喜歡我,隻要他能夠健康成長。

當然,兒子也有他的可愛之處。他對電腦無師自通,還有一種家族遺傳,背詩、講故事像模像樣,最氣人的是頂嘴的本領驚人。有一次,我憂心忡忡地說道:兒子,你臉上的白斑又出來了。他竟然搖頭晃腦用普通話冒出一句“唱腔”:千萬不要被表麵的現象所迷惑。

就在前不久,兒子的爸爸無意中提起,最近街上很亂,有人搶劫。之後的第二天晚上,他爸晚歸。我們睡覺時,兒子執意要打電話。我說不用打了,他剛說了有事。可兒子不聽,非要打。接通以後,故作“凶狠”地說:再不回我把門關了!

我知道兒子的小心思。別說是他關門,我偶爾騙他說要把他爸關在門外,他睡覺之前必然要假惺惺去上廁所,把門栓扭一下。有一次,還把本來沒鎖的門真的鎖上了。

兒子打完電話後。我隨口問他:為什麽一定要打?

兒子說:外麵有人搶劫,我確認一下他安不安全。

那一刻,我的心熱乎乎的。回想起前不久的一次應酬,我深夜十一點才回家,兒子一直固執地等著我不肯睡覺。看到他眼皮打架的模樣,我當即眼眶一熱,母子連心,誰說兒子不懂我呢?

真的感謝上蒼,兒子九歲的這一年來,雖然我的生活一直磕磕碰碰,雖然對兒子關心太少,好歹兒子智力尚可,成績也不是太差,莫名的頭暈和血尿也不治自愈。因為一個人在家將門反鎖睡熟了,驚動過消防隊員和110一次。這是一年來唯一的一次有驚無險。

明天,我要好的一對朋友即將成為兒子的幹爹幹媽。我很迷信,又很高興,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對愛我兒子的人。今夜,換一種方式補寫兒子九歲的曆程,希望他一切好好的,其實,這才是我一生最大的夢想。

我的爺爺

我的爺爺去世已經有十三年了,一般的時候我不會想起他。但是隻要家裏有了新的變化,比如說哥哥結婚了,爸媽回老家蓋了新房子,等等這樣的事情我就會馬上想起他。想起他,就會想起他像極了笑星文興宇老人一般的模樣:眼睛彎彎,不知有多高興!

我的奶奶在我四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對她的記憶是一片空白。而爺爺卻一直跟我們住在一起。他是一位個頭高瘦、一生勤勞、古板又有點倔強的老人。

有時,我會夢見他。夢見的他,不是趕著一大群鴨子在門前的義水河裏放鴨,就是頂著烈日在公路上打場。

爺爺在大集體放鴨的時候我還沒出世。家裏有一把特別大的黃布雨傘,聽媽媽說,那是爺爺當年放鴨的時候用的。我很小的時候知道爺爺放鴨,就愛問媽媽:那我家是不是把鴨蛋吃夠了?

媽媽總是笑而不答,我很奇怪。

我跟爺爺最溫馨的回憶就是跟他一起洗腳。我也不知道那個時候為什麽爸媽總讓我跟他一起洗腳,隻記得爺爺洗腳最不愛打濕毛巾。一雙粗糙的老腳和一雙光滑的小嫩腳在大木盆裏嬉戲,爺爺天天要說一句口頭禪:先洗腳,快樂樂,後洗腳,把水潑。

聽到這話我總是急著搶過爺爺的毛巾先擦腳。其實每次不管我是先擦後擦,最後,水都是爺爺潑的。等我大一點的時候,這種回憶就沒有了。因為我不再跟他共用一個腳盆。而那時的爺爺似乎又格外嚴厲。我很怕他。

怕他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懶。爺爺的勤勞在我們那兒是出了名的。無論春夏秋冬,他成天不是馱著鋤頭就是斧頭,山上田裏地裏菜園裏,到處都是他的身影。

那個時候我特別盼望下雨。隻要下雨了,外公就會到我家來找爺爺打升級,那是爺爺唯一的娛樂和愛好。爺爺打撲克的時候很專注,根本就不關心我在幹什麽,那簡直就是我最幸福的時刻。而隻要外公沒來,他就在家裏搓麻繩。搓麻繩不要緊,關鍵是爺爺要我坐在那兒舉著雙手幫他纏繩子。

我從小就是個五八姐(方言,調皮鬼),哪裏坐得住!這還不說,綠豆熟了要摘綠豆,棉花熟了要摘棉花。說起來不怕人笑,有一次爺爺要我摘棉花,我卻偷偷跑到表妹家去玩,爺爺硬是找到她家,我一急隻好躲進柴洞裏,不想爺爺還是把我揪出來了。幾棍子下去,屁股就腫了。我一邊哭一邊跟著爺爺往回走。到家後,爺爺怕我再跑了,居然用他和我一起搓的麻繩把我的膝蓋捆在椅子上,然後再在上麵放著一個大簸箕,遮住捆在腳上的繩子,來來往往的人從我家門前走過也不知道我怎麽了。我一邊抽泣一邊張望:媽媽怎麽還不收工哦!

其實媽媽回來也沒用。因為她都聽爺爺的。

有一年我們家裏買了一頭牛,是跟別人共的,一到暑假就歸我家養,簡直把我恨死了。每天大清早爺爺就要把我喊起來,走的時候還要加一句:沒放飽莫回來。幾次,我牽著那頭大黃牛哭哭啼啼,總是媽媽偷偷塞給我一角錢買冰棍才把我哄走。

走到田畈裏,路邊沾滿露水的雜草打在我的小腳上,癢得出奇,我滿臉怨氣地撿了一根小棍子在那頭大黃牛身上打,一邊打一邊還要罵它:你還不快幫我吃飽!

回家之前,我一定要把牛牽到池塘邊用水喂飽。因為爺爺說牛兩邊的肚子都要鼓起來才算飽,而我總認為牛左邊的肚子裝草,右邊的肚子是裝水的。

牛每天回來都要當麵交到爺爺手上。有一次他又說我沒把牛放飽,我終於忍不住,一臉委屈地吼他:你不曉得它一早上屙了幾泡屎!

偶爾,我也會很勤快地跟他撿一籃子柴回來,爺爺怕冷,最喜歡烘火。看到我撿柴的時候他就樂:這還差不多。

他也有真愛笑的時候,那就是看電視。記不得哪一年爸爸抱回了一台14英寸的紅梅牌黑白電視機,可把爺爺樂壞了。他眼神不好,看電視就差沒鑽進電視機裏去,還要目不轉睛。雖然大字不認識一個,可是《絕代雙驕》裏的人他個個叫得出名。聽媽媽說,其實爺爺記性好得狠呢,當年背“老三篇”,他是全壪第一個。

說起爺爺過去的故事,我又忍不住問媽媽關於鴨蛋的事情,媽媽這才告訴我:爺爺一心為公,在大集體管菜地,放鴨,一隻蛋一個南瓜都不往家裏拿,誰要拿還惹著他了呢。

爺爺吃飯的樣子仿佛就在我的記憶中定格,媽媽天天就著他,蒸他愛吃的芋頭和饅頭,他一邊昂著頭嚼一邊笑咪咪地說:這個東西就是好,又沒骨頭又沒刺!

1989年夏天我跟爸爸去了北京一個月,回來的時候我像隻小麻雀嘰嘰喳喳,天安門,故宮,長城在我小小的嘴巴裏也說得象模象樣。我從來沒有看到爺爺在我麵前那樣慈祥過,他眼睛笑得彎彎的:我的細孫女還有點用氣呢!

我突然發現,其實爺爺還是愛我的。

後來爸爸把我轉到他工作的鄉鎮讀書去了。有一天,鄉政府的車突然到小學來接我。我有點不祥的預感,一個勁地問那些叔叔:我們家裏出什麽事了?

他們說:你爺爺病了。

我信以為真。

沒想到,回到家裏時,爺爺的身軀早已冰冷。

他的兩個兒子都沒趕得上給他送終,爺爺在臨死前一把抓住我媽的手說:兒呀,我舍不得你好孝心啊,我還沒看到孫子結婚,還有我的細孫女兒……

媽媽在哭著訴說爺爺說的這些話時,我再也忍不住,淚水洶湧而出,12歲的女孩心裏充滿了悔意:爺爺,我小時候怎麽就那麽不聽話呢。

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十幾年就這麽過去了。當年倔強的黃毛丫頭如今也已為人之母。融入了社會,走上了崗位,紮進了生活,我也就漸漸明白了爺爺在不經意中教給我的最簡單道理:人活在世上,不熱愛勞動,不辛勤付出,你就不會有收獲。

甚至,我向黨組織遞交入黨申請書後,總支的同誌來找我談話。我突然又想起了爺爺。我說得很簡單也很好笑:我的爺爺是個老共產黨員。我想做他一樣的人,集體的鴨蛋一個也不拿。

1999年清明,看到爺爺的墳前雜草叢生,我出錢把拜台鋪了個平整的水泥坪。跟爺爺磕頭的時候,我忍不住又去想象爺爺九泉之下的樣子,不知道他的眼睛會不會笑得彎彎的:嗬嗬,我的細孫女還有點孝心呢!

而今天晚上,我又忍不住想,爺爺要是還健在,看到這神奇的網絡時代,鼠標輕點,《絕代雙驕》,千千個“小魚兒”,萬萬種遊戲,想怎麽看就怎麽看,想怎麽玩就怎麽玩,不知道他是否會由衷感歎: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

再或許,深夜十一點了,看見他的孫女還在這電腦上劈嚦啪啦,不知道他會不會一巴掌打下來:你還不去困醒!

有你真好

對他最早的深刻印象,是在一個快過年的臘月。那天,我家的池塘在“幹塘”,水抽幹了以後,壪裏的人都在池塘裏捉小魚兒。小小的我捏著一個蘋果站在塘埂上喊他們回來吃飯。

他提著髒兮兮的鞋子,打著赤腳從池塘裏跑上來。把一張沾滿了泥的臉湊到我的麵前,張著嘴,對著我的蘋果,露著很小很小的牙齒縫兒:“給我吃口,就一細口兒。”那時家裏窮,珍貴的蘋果是城裏的姑姑送回的。

我信以為真,把蘋果塞進他嘴裏,結果倒好,“哐堂”一口咬下去,可憐我一隻蘋果一邊沒了影。我氣得嗚嗚大哭起來,而他卻提著鞋子嚼著滿嘴的蘋果一路好跑。

再深點的印象,他已經長大了。高高的個頭,唇邊有了一層薄薄的絨毛。也難怪,我在家裏排行。但是我卻並沒有因此而成為被寵護的角色,反而從小倍受他的“欺,是個十足的“計劃外”。我出生的時候他已經八歲了寫成了“拉路虎”,就是說我是從公路邊柳樹上的竹籃裏撿回來的負”。不是笑我留在廁所裏的練習本上把“攔路虎”老三。氣得有一次我捏著一瓶農藥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非要母親把我送回“親生父母”那兒去,要不我就要把農藥喝下去,而他卻是抿著嘴大笑。

於是,我漸漸地“恨”他起來。感歎自己為什麽不像表妹一樣因為獨生而盡享寵愛。而他又是皮得出奇,讀書不蠢卻玩心極大。我看到他把小人書偷偷送到閣樓上藏著,就跟父親告了一狀。這下可好,父親一口氣爬到閣樓上,把他一箱子小人書一把火燒了個幹淨。還捏著一根棍子把他按在凳子上打。父親打他屁股的時候,他倔得一聲都不吭,隻是燒他小人書的時候,眼淚含含的,一幅痛苦的模樣。

後來有一次,不知他哪裏有了五分錢,跑到合作社裏買了一隻綠顏色的錢包。我纏著鬧著要他送給我,他不肯。於是,我憋著一肚子氣。有一天看到他進了廁所,趕緊撿起幾粒小石頭子往裏麵丟,想像石子一定會濺起糞水到他屁股上的。果然,他哭喪著臉跑出來,我高興得直跳,怕他打我,趕緊躲到母親身後去了。

沒想到他“記恨”在心。有天下午,我也上廁所,冷不防一隻小石子也飛了進來。卻是沒落到糞缸裏,一下子“鏨”破了我的額頭。我用手一摸,天哪,血!

可以想象我的驚恐和淚水飛揚。他的臉一下子就變了色。於是我輕而易舉就得到了那隻綠色的錢包。

這樣的事要是說給他聽他可能都不記得了。可是我卻喜歡把它們從記憶裏翻出來。十一歲那年,姐姐不幸早逝。印象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他躲在屋後的四季青樹叢裏,把頭埋在雙手上,那種男子漢的嗚咽,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也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才忽然有了一些別樣的感覺。原來,有姊妹在一起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

之後,第二年,我就隨父親轉學到了古河。而他也早早地參加了工作。於是,我過生日的時候,就會在古河街上守望,不知他會不會來?

十三歲那年的生日,守了一天,他沒來。我滿腹委屈地在母親麵前發脾氣:都不記得我了!

第二天放學回家的路上,在古河街上碰到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提著一隻袋子從一輛中巴車上跳下來。高高的個子,穿著一套西服,帥氣十足,滿麵笑容。

我又驚又喜,想跑過去撲進他懷裏,卻又不習慣。好象從小到大他都沒抱過我呢。然而表現出來的卻是嘟著嘴離他好遠:“你昨天怎麽不來?”

他不好意思地笑:嘿嘿,我記錯了。

那次,他給我買了一件白色的花邊襯衣和一條綠色的百折裙。花了98元錢。那年母親一個月工資才56元錢。

再後來,我在黃州讀中專。他停薪留職跑到廣州打工。我給他寫信,向他訴說同學們如何有錢,我的“涼氣”犯了,臉上長了斑,“12.9”大合唱從椅子上落下來把腳撞破了留下一個大疤子等等等等……

他很快就跟我回信了,長長的,字跡端正。內容我不記得了,隻記得裏麵還夾著嶄新的五十元錢。一年之後,他打工回來了。錢雖帶得不多,卻是所有的親戚人人有禮物。隻是我的最特別,一隻數百元的“風濕手鐲”、一瓶去斑霜和一瓶央視做廣告的密麗牌疤痕靈。

再再後來,他成家了。做了父親。一年之後,我也出嫁了,做了母親。通常,幫家裏裝修房子,換彩電之類的大事,往往是我有那個想法,去實現的卻是他。他仍然不怎麽善於表達,不論是對父母還是對我。甚至從來不會很親熱很輕聲地喚聲我的名字。

我也是一樣,除了打電話的時候,似乎很少去叫他一聲。隻是每年的正月初二會起一個大早,在婆家親自動手做好一鍋吊鍋菜。然後到壪口癡癡地守望,望著那輛熟悉的車開進壪口,望著高高帥帥的他走下車,自己便像一隻幸福的小鳥一樣飛到他的身邊……

然而,最最難忘的是,每每有委屈來的時候,又不想讓父母擔心,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雖然我不一定說出來,雖然我至今都沒有勇氣撲到他懷裏大哭一場。然而隻要一想還有他,那種暖暖的依靠感覺就會溢滿心頭。就如那一次,我在醫院打點滴,無盡的悲觀失意湧上心頭,我用活動的左手給他編了一條信息,卻見他飛快地回了——什麽時候想家了,就跟我說一聲。

輕輕一句話,我的淚就洶湧而下……

不知怎麽的,今晚就想寫寫我與他之間的這些往事,或許,一同想寫出來的還有那句藏在心裏從來沒有對他說過的話吧:

哥哥,有你真好!

被鳥兒絆住的腳步

七年前的晚秋時節,我即將出嫁。因為夫君的家遠在山溝,年邁的公婆根本沒有能力為我們置辦新房。而我的父親因為囊中羞澀,根本管不了我將要在哪裏居住。

義水河邊,好不容易等來同事退出一套舊房。房子不足七十平米,破落不堪。盡管如此,也不敢有絲毫怨言。經過長達一個多月鳥兒壘窩般事必躬親的“建設”,終於使它煥然一新,容納著我對新生活的渴望和夢想。

然而,七年之後,這套承載我七年歡聲笑語、酸甜苦辣的房子,在不知不覺的歲月流逝中,早已變成了一個強行接受整容後的老婦,所有的蒼老和溝壑都還原了本來的麵目。

雖然,我一直力圖無論在怎麽樣的生活中都要過出自己的優雅,飯要香的,被要棉的,夢要甜的,可是,我如何回避得了它外觀的破舊、肮髒,內居的狹小、擁擠,還有那永遠也擦不幹淨的地板,因漏水而起層掉灰的牆壁……因為這些,七年來,羞於在家裏請客。因為這些,不得不忍受每日在夫君的鼾聲中敲打文字,還有那麽多心愛的書籍,也隻能堆放在半室一隅,任灰塵蒙積……

是的,七年前我在這房間裏種下的花,早已枯萎死絕。七年之後,對新房子的渴望,卻像遍野的小草,瘋長在心靈的每個角落。

天知道,我多麽渴望擁有一套寬敞明亮的居室。我會用勤勞和智慧將它裝扮得大方雅致。擇一間作自己的書房,親手放置電腦、書籍、盆景、壁畫……走進去,便走進了寧靜的港灣,精神的巢穴,生命的禪床。我還希望擁有一個大大的陽台,一年四季,鮮花盛開,不出家門,便能閱盡人間美景。更有,清閑的時候,可以約上親朋好友,偌大的廚房客廳容我青梅煮酒,施展廚藝……

雖然,幾年的等候之中,房價早已飆升到了不能承受之重,可是我並不畏懼,父親已近退休,卻仍在為還房債努力。隻要我們能快樂地活著,提前支取一點明天的幸福,又有什麽不可以。然而,望眼欲穿盼來單位要拆除舊樓建新房的消息——夢想的風箏剛剛放飛,卻因為某些人不齊心,一頭栽倒在地。

真的好失落!委屈的淚水一次一次在夢裏翻飛。可是,可是……又能怎麽樣呢。隻有幽怨地放縱著對這套房子的厭惡,用慵懶來還擊它,然而,這終究不是我想過的生活。灰塵蒙積著家具,也黯淡著我的心靈。於是,我決定搬回娘家,暫時與哥哥住在一起。

可是,就在我已經大包小包整理好衣物,隻待一個晴天吉日,痛痛快快搬離這裏的時候,竟有一隻不知名的小鳥兒,悄悄停留在我家的窗台上。

是的,一隻鳥兒,辛勤,固執,不厭其煩地來回叼含,將它的草木之家,安置在我家那搖搖欲墜的雨棚之下。

那是一個多麽危險的地方啊,一陣狂風,一場大雨就有可能隨時摧毀它辛辛苦苦搭建的一切。望著在我眼前撲騰著翅膀癡心不改的小鳥,想起自己七年之前的樣子,不由得眼眶潮濕……

其實,那時的我,分明也是一隻羽翼未豐的小鳥啊。可是,一隻真的小鳥,可以擇陋而居,不畏懼風雨的襲擊。可是我,在淌過了生活的艱難困苦,有了足夠的成熟和堅強之後,為什麽會如此浮躁地憎恨起讓自己磨礪的現實?

想想,在我的身邊,不是還有那麽多人都住在這裏?更有,那麽多下崗職工,他們的生活條件比我遠遠不如。與其擠在哥哥的房子裏,急不可耐地在鋼管水泥的森林中尋找或許並不中意的新房,為什麽不暫時安心固守這河邊的陋室,繼續將粗糙的生活過出屬於自己的愜意?

我知,在我的內心,從來沒有放棄過所有的夢想,提著昨日種種千辛萬苦,必會換來明天的美滿和幸福——總有一天,新房子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畢竟,我缺的是房子,而不是“家”啊!

是的,我決定不走了。伴著小鳥一起。

那片春風**漾的麥苗

1970年,十八歲的她,在生產隊裏當婦女隊長。

她隻讀了兩三年書,生得粗壯,黑皮,大腳大手,像男孩子一樣,天不怕地不怕。

有一天,離家鄉很遠的雲母礦業到她們村招工。她當村支書的哥哥,二話沒說推薦了她。

她一跳三丈高,不去,不去!我就喜歡種田。

哥哥揚起巴掌要打她。沒辦法,她被哥哥強架著送到了離家幾十公裏外的雲母礦上。

可是,哥哥前腳剛到屋,她後腳就跟著搭車回來了。這一次,哥哥也沒心軟,揮起扁擔將她打出了門,並且要親自騎自行車送她去。

車行至蒙蒙山的長坡,下坡時突然刹車失靈,哥哥嚇得一個勁喊她跳車,她卻死活不跳,結果二人都滾到了溝裏,幸好沒有傷筋動骨。驚魂未定的時候,哥哥問她:你不怕死嗎?

她扭過頭不理他:死了更好,反正有伴。

這一次,倔強的她在雲母礦一住三個月不回家。那個年代,音訊全無,她的老娘想她想得快要發瘋了,天天在家裏又哭又罵。有一次,神情恍忽的竟然把雙手伸進了滾燙的粥盆。她的哥哥心慌了,連忙把老娘送上了去往礦上的班車。

那一天,一群姑娘正在礦上做工,她不經意間一抬頭,竟然看見了一個日夜思念的身影。她大喊一聲:我的媽來了,便撒腿開跑。她和老娘在田間抱頭痛哭,一群想家的姑娘也陪著又哭又笑。

礦上破天荒地留下她母親住了一個星期,天天要她母親給大家講憶苦思甜。這一回,她的思家之苦止住了,從此便迅速恢複了活潑好動的本性。

她幹活麻利,卻嘴不停空,經常邊幹活兒邊跟工友講笑話。她可是出身幽默世家,肚子裏有一堆永不重複的笑話。

可是,笑聲不斷的車間惹惱了主管,主管批評她,她不服氣,說做工枯燥,隻要不影響工作,為什麽就不能笑。最後,一層一層地上報上去,連主管雲母礦的工業局長都知道了,雲母礦有個不安分、大大咧咧、愛頂嘴的丫頭。那時,局長剛好要選個人跟他一起下鄉駐點,便點名要了她,說: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大能耐!

那時,正值全國上下轟轟烈烈的“三線”建設,把她送往農村,卻如魚得水。她所在的駐點村,因前任村幹部出了經濟問題,基本處於放任自流狀態。她卷起鋪蓋住進了農戶家。有過當婦女隊長的經驗,生性純樸,膽大潑辣的她迅速與群眾打成一片,種田種地,開渠修路,樣樣不外行。她與生俱來的聰明才智和領導才能好比一把良種,一遇上農村這片“土地”就迅速生根發芽、枝繁葉茂了。

不多久,她的駐點村各項工作便慢慢地開始紅起來了,隻要是她帶隊,各項工作總是走在最前麵,就連修水庫,也掙得第一名。工業局長對她態度大為轉變,原來這個丫頭還真有點能耐。

1971年的春天,縣委書記到她所在的駐點村檢查工作,遠遠的,檢查組看到,田畈裏有一大片與眾不同的麥苗。碧綠的麥田迎風**漾,遠遠望著,像一塊會跳舞的綠色地毯,那麽茁壯,那麽活潑,那麽招搖!

那是誰種的麥苗,怎麽長得這麽好?!

答案迅速報告上來:那是某某丫頭種的,她是工業局的駐點幹部,是雲母礦上的職工。一起報上來的,還有村裏流傳的關於她的許許多多不怕苦不怕累的故事。

縣委書記被感動了,點名要見見這個丫頭。

一聲令下,剪著包菜頭曬得黑麻麻卷著褲角的她,被帶到了縣委書記麵前。

書記沒有抬頭,隻問了她一聲:去鄉鎮搞工作,你怕嗎?

她大著嗓門說:隻要是幹工作,有什麽好怕的。

就這樣,一個隻讀了三年書的農村丫頭,搖身一變成了國家幹部。

她被派往離家最遠的鄉鎮九資河,從一個普通的幹事當到了區黨委副書記,最後,調往縣城從事天下第一難的計劃生育工作直至退休。

她是我的二姑姑,是我一直以來最崇拜的人。不說她傳奇式的人生起步,單是她在計生戰線“鐵娘子”的名聲,便值得我一生去學習。

常常,我會因為她而充滿自信。常常,我會一個人幻想當年那片麥苗在春風中跳舞的景象。我一直相信,學曆代表不了能力,過去代表不了現在和將來,不管你身處何處,隻要你用心了努力了,你種下的麥苗一定會與眾不同,人生的別樣天地或許便從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