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府衙陷落的直接結果,是逃難的難民們失去了指揮,人們不知道該如何躲避這場災厄。有人說去東邊好,東邊有錢塘江,毒化人向來是不會遊泳的,隻渡過江去就安全了。實在不行,還能坐海船躲到海上去,毒化人想來是不會劃船的。

人們相信了這種說法,滾滾人流都朝著東邊湧去,也不管錢塘江上有沒有那麽多渡船可以供他們乘坐,先上船的笑逐顏開,留在岸上的愁眉苦臉。江上艄公幾輩人都未見過這樣好的生意,渡船價錢一漲再漲,下遊有船人家也都參與到擺渡的工作中。有的艄公甚至會將船擺渡到江心坐地起價,渡河的市民並不在意艄公們的狡黠奸詐,他們要的隻是過江活命。

與城東萬人競渡的景象不同,城西路徑人煙稀少,難民們普遍的認識是,西邊沒有大江也沒有海,不是什麽安全選擇。

與多數人的選擇背道而馳,四匹馬、一匹驢和一倆大車組成的隊伍,正在城西的路徑上奔走。臨安的大路都在通向錢塘江的城東方向,城西多是古木參天的荒山野林,隻有一些勉強可以行走車馬的小路。

隊伍裏一位身穿青衣的少女和一個梳著衝天辮的小孩子,兩人乘騎著同一匹馬,少女將小孩子小心地放在馬前鞍上,保護著他不會掉下去。少女放緩馬步,放過多數人,然後和隊伍最後騎著黃驃馬、手拿樸刀押車的精壯漢子說了幾句話。兩人不知說了什麽,少女和馬上的小孩子都“咯咯”笑起來,拿樸刀的漢子扭過頭警惕地繼續看周邊情況,不再搭理她。

青衣少女雙腿夾馬,讓馬跑快了些,追上大車。大車上有車夫在駕車,旁邊坐著書生模樣的人,車廂裏是二十來個孩子。有位白衣女子騎著馬,一直控製和坐在車上的書生保持同步。兩人麵色陰鬱,沉默不語,書生看著前方若有所思,白衣女子一直看著書生。青衣少女知道他們還沉浸在失去親人的悲傷中,沒有和他們搭話,隻是用馬鞭輕輕敲了敲車夫的肩膀說了幾句似乎很嚴厲的話,嚇得車夫連連稱“是”。

車前引路的是兩個和尚,年紀大些的和尚衣著邋遢,身材矮小,騎在一頭瘦驢上。另一個和尚身材高大,衣著講究,外麵罩著袈裟,騎在高頭大馬上。但是,騎馬的和尚看起來對騎驢的和尚很是恭敬,並不敢超過對方的驢頭。

青衣少女向騎驢和尚打了招呼,卻並不搭理騎馬和尚,這讓騎馬和尚很是尷尬,他明白少女還沒原諒他之前的魯莽。

青衣少女和梳衝天辮的孩子耳語幾句,孩子緊緊抓住馬鬃。“喝呀——”少女大喝一聲,身體前傾,雙腿用力一夾馬肚。乘馬立即加速,順著路向前衝去,一晃眼的功夫就甩拖隊伍,變成遠方模糊的小黑點,消失在更遠處鬱鬱蔥蔥的小山包後。

“小青!別……”

見小青騎著馬自顧自的跑遠了,白素貞探身想縱馬去追,卻被坐在車上的許仙抓住拉著馬韁繩的手。白素貞看許仙,隻見坐在馬車上的許仙盤腿坐在駕車的孫二旁邊,隨著“吱呀吱呀”的車軲轆聲一顛一顛的,正在木然看著她。白素貞知道,剛失去舅舅顧難得的許仙一刻也離不開自己,便柔聲說:“官人,我去追小青回來,很快的。”

許仙堅定地搖搖頭,什麽也沒說。後麵押車的魯世開忍不住說:“侄媳婦啊,你就是老拿小青當小孩子,讓她自己跑跑,沒事。她的道行你還不知道?再說咱這邊還有濟顛長老,怕個什麽?”

魯世開於許仙是叔叔輩的人,見魯世開開口,白素貞隻好作罷。雖說不是親眼所見,但濟顛是天上羅漢下凡,他既然掐指算出顧難得去世,不由得人不信。許仙從小跟著舅舅長大,不肯接受顧難得已死的消息,白素貞知道他心裏過不去這個坎,許仙也不肯她離開自己半步,一路上隻好緊緊陪著。

保安堂相聚後,濟顛提出眾人隨他一起去靈隱寺,法海和白素貞知道濟顛是真身羅漢都欣然同意,其他人自然也沒異議。若是按照法海和白素貞的本領,從天上飛去靈隱寺不過一頓飯功夫,但帶著許仙和那些孩子自然飛不得,他們隻好找來馬匹,大家一起騎馬前去。

萬幸的是,西邊並沒有發現毒化人,一路上安靜得甚至有些無聊。

“活佛……”在隊頭帶路的法海偷眼看濟顛,隻見濟顛騎在驢上扛著掃把,一副悠悠然的樣子,不像趕什麽急務,倒如遊山玩水一般。他自從知道濟顛是羅漢轉世,便跟在他身後跟著,生怕自己馬頭超過他的驢頭,說話也小心翼翼。

“你……你才活佛呢!你全家老和尚小尼姑都活佛。”濟顛見法海恭敬,倒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

“是!”法海趕緊改口說:“上師,咱們去靈隱寺究竟要幹什麽?”

“你管那麽多。”

“是是……”法海不敢再問。這一路上他問了濟顛許多佛理疑問,濟顛理都不理他,弄得他很是尷尬。

“我平生最煩你們這些假正經的和尚,肉也不吃,酒也不喝,也不知在修行什麽?看你這好歹不分樣子,我就來氣。要不是你從中作梗,哪來那麽多是非?如今臨安城裏鬧起毒化人潮,也有你一番責任。”說著,濟顛拿掃把指了指法海,法海知他說的有理,隻好低頭稱是。

“以後不要再以人妖作為好壞標準,人裏也有錢不二那樣的壞人,妖中也有白素貞這樣的好妖怪。”濟顛忽然歎了口氣,說:“我年輕時也和你這傻和尚一般,以為除盡天下妖怪便能救天下萬民。如果真是那麽簡單,地藏王又何必在地獄為眾生承受苦難?”

“我自有我的苦衷,旁人又如何知道……”法海聽濟顛這般說,忍不住說道。

不料濟顛聽了卻微微一笑,說:“江流兒的事你以為我不曉得?”

聽到“江流兒”三個字,法海大吃一驚,他沒想到濟顛居然真的知道此事。此事隻有他和他師父兩人知道,這濟顛如何也會知道?想到這裏,法海困惑地看著濟顛,隻見濟顛還是那副優哉遊哉樣子,嘴裏哼著“蓮花落”在驢上晃**。他想問個清楚,但見濟顛這幅模樣,反倒問不出口。

“你們快來看看!我發現不得了的東西啊!”

隻見小青騎著馬,從遠處快速奔跑回來,走近看她一臉的驚慌,似乎看到什麽令人驚愕的東西。

小青在不遠處停下馬,急慌慌地說:“你們都快點,快點過來,真的特別厲害!”

“沒錯!特別厲害!”同小青合乘一匹馬的衝天辮小孩,也跟著應和。

※※※

唐人宋之問有詩讚靈隱寺“鷲嶺鬱岧嶢,龍宮鎖寂寥。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說得是靈隱寺左近山勢高峻,綠樹成蔭,有蔥蘢之美。當初天竺僧慧理和尚看中此地靈秀,到秋天還有桂子自天而降,山中異香撲鼻,像極了天竺樣貌,隨在這裏建了寺院。

遠處北高峰巍峨聳立,靈隱寺背靠高山,兩邊都是鬱鬱蔥蔥的山林,僅有一條山路上山通入寺中。靈隱寺前平地二百多畝良田,乃是供養僧眾的寺田。小青帶著眾人來到寺田,遠遠看去,隻見田裏密密麻麻站著幾百人,個個身著金盔金甲,排著整齊大陣,正扼在上靈隱寺的入口處。此時正是正午時分,天上藍得一絲雲都沒有,烈日烘烤著天空和大地,刺眼的陽光照耀著這支金盔金甲的軍隊,光芒四射,奪人二目。

小青故意問魯世開:“魯提轄,你看看這些兵比你的鎮撫軍如何?”

“奶奶的,強太多了。這是哪來的人馬?我老魯帶那麽多年兵,怎地不知臨安府還有這般齊整的人馬。便是鎮撫軍站隊,也做不到紋絲不動。”魯世開是鎮撫軍帶兵提轄出身,看到如此軍容齊整的軍隊,忍不住出言讚歎。

小青聽了調皮地笑著說:“魯提轄好眼力,這支兵馬果然了得,是天兵天將呢。”

“天兵天將?此話怎麽講?”

魯世開聽得一頭霧水,倒是旁邊濟顛和尚微笑不語,說:“你過去看看就知道。”

魯世開心裏疑惑,催馬下山,這才發現原來這些金盔金甲的兵馬,原來是幾百尊真人大小的貼金銅鑄羅漢。雖說解開了謎,他卻更是摸不著頭腦,不明白為什麽要把羅漢像從寺裏搬出來,他撓著頭說:“怪哉怪哉,難道是怕黃梅天羅漢放在寺裏受潮生黴,所以搬出來曬太陽?”

濟顛、法海、白素貞等人催驢馬趕上來,法海看了會,問濟顛說:“上師,我在金山寺聞聽說靈隱寺有什麽五百金身羅漢大陣,不知猜對沒有?”

旁邊白素貞聽了恍然大悟:“我也有聽說過,當年正值東晉鹹和年間,戰事正烈,天下板**。慧理和尚建寺時遂造這五百金身羅漢大陣的機關,以防外敵侵入,但八百年來從未發動過。今日靈隱寺發動大陣,可見事態嚴重。”

法海用錫杖指著金身羅漢大陣說:“這片寺田的田埂阡陌方方正正,如同圍棋棋盤一樣,五百尊羅漢按照遁甲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方布陣,其中又有九個小陣,共有八十一種變化。”說到這裏,法海歎息一聲,說:“慧理和尚建寺時,距離諸葛武侯布八陣圖石陣困住陸遜不過百年,此陣占據入寺要津,看來這天竺僧深得武侯陣法精髓。”

濟顛說:“今日連此陣都發動起來,可見方丈是知道毒化人的威脅已近在咫尺,我們快快上山去吧。”

濟顛話音未落在,隻聽有人說:“師兄,不必上山了,方丈讓我在這裏等你多時。”隻見一個手拿掃把的老僧,從金身羅漢大陣裏轉出來。這老僧麵容平凡枯槁,身著灰色舊僧袍,隻是普通掃地僧模樣。

“是你!”許仙一眼認出來,這掃地僧正是他上次去靈隱寺求見濟顛時,在大悲樓下見到的老僧。

老僧衝著許仙含笑點首,然後對濟顛說:“方丈也先行一步前往金山寺參加會議,命小僧在此等候。”

濟顛收起平日嬉皮笑臉的模樣,翻身下驢,對著老僧雙手合十深深行禮,說道:“方丈莫非已知我回來所求何事?”

“當然知道,”老僧說:“他已命寺僧都前往那裏,所以才派我將此物交給師兄。”說罷,老僧雙手捧起手中掃把,恭恭敬敬獻給濟顛。

濟顛接過老僧的掃把,拿起自己帶來的掃把,合並在一起。隻見兩支掃把都被漸起的金光籠罩,金光之後又騰起一道彩光,然後越縮越小,小到手掌大小。光暈散去,隻見兩支掃把都不見了,濟顛手裏拿著兩隻真人手掌大小的黑曜石手掌。

“當初慧理和尚在中國看到那東西,情知若是落入有野心的人手裏,必然貽害天下,這才建設靈隱寺保護此物。今日使用此物情非得已,但願未來不會再有機會使用才好。”

“師兄,老僧還要操縱這五百金身羅漢大陣,就不奉陪了。”說罷,老僧對著濟顛施禮,轉身入陣。

眾人聽得一頭霧水,不知兩人對話在說些什麽。許仙突然似有所悟的樣子,大聲對老和尚的背影喊道:“老和尚,你不會真的是善財童子轉世啊?”

老僧聽到許仙說的話,停下腳步,緩緩回過身,對著他露出一絲微笑,笑得溫暖曖昧。四周的金身羅漢在陽光下光華奪目,在老僧身上也罩上粼粼金光,他消瘦的身體仿佛融入了金身羅漢中,成為它們中的第五百零一尊羅漢像。

“善財童子、受命於天。”許仙耳邊隻聽一聲淡淡回響,不由得跳下車,朝著眾金身羅漢翻身便拜。魯世開不知什麽情況,也跳下馬,跟著許仙“咚咚咚”連磕了幾個響頭。

穿過布置金身羅漢大陣的寺田,走不出多遠,卻見光天化日平地裏起了團灰白色雲霧,將方圓幾裏地都遮蓋起來。越前行越是濃密,濟顛也不說話,隻是繼續前行,眾人不敢多問,隻好跟著。厚厚的霧氣伸手不見五指,濟顛騎驢的身影在霧中若隱若現,眾人隻好跟著跟著驢蹄子發出的不緊不慢的“咯噠咯噠”聲緊緊跟隨。

走著走著,“咯噠咯噠”的驢蹄聲停止了,濟顛仰頭向著濃霧中觀看著什麽,眾人見他不走了,也都跟著仰頭觀看。隻見濃霧中站著兩個身高過丈的巨人身影,他們背後不遠處有個碩大無朋的黑色三角形物體,即使兩個巨人在這物體前也隻是螞蟻般大小。

“巨人?”除了濟顛,眾人心中一緊,法海握緊手裏的禪杖,白素貞和小青抽出寶劍,連魯世開也將樸刀橫在馬鞍上準備作戰。

隻見濟顛抽出蒲扇,對著霧氣扇了幾扇,霧氣像是被巨大刀刃切開的幕布,朝著兩邊徐徐退去。兩個巨人的露出真身,原來是兩座身穿甲胄的石雕天王像,一左一右站立,手裏分別拿著的降魔杵和伏魔圈則是生鐵鑄的。等霧氣散盡,它們背後的黑的三角形也漸漸露出真貌,原來是座孤零零的石頭小山峰。

遠遠看去,隻見小山並沒有太多草木,幾乎就是塊完**露的巨大岩石。山上僅有的少許樹木,都是些虯曲蒼勁的古樹,仿佛條條怪蟒從岩縫裏艱難地鑽出來。山上布滿大小不一的孔洞,似乎還都有人影在進進出出,看樣子非常忙碌。

“好家夥,這山真是生得蹊蹺,不如讓我老魯先上去看個究竟。”說罷他便要越過濟顛,法海伸出禪杖,將他攔住。

隻見濟顛念了幾句咒語,兩尊石像竟然手腳動起來,原本舉起的降魔杵和伏魔圈被收進懷裏,各自“咚咚咚”地向左右退了兩步,竟讓出條小徑來。見石人竟然動起來,魯世開嚇得舌頭伸出老長。

“你這提轄真是魯莽,”法海放下禪杖對魯世開說:“這兩尊天王像是守山門的機關,你若是不知輕重隨便走過去,他們手裏兵器就要落下來,饒你是銅澆鐵鑄的腦袋,隻怕也要砸出幾個坑來。”

魯世開摸著腦袋連連後怕:“關王刀也不過八十一斤,這兩件兵器看著怕不有幾百斤?我這腦袋這腦袋隻是娘生爹養的肉球開了幾條縫吃飯喘氣,哪裏經得起它砸?”說罷賠了個小心,緊跟著法海不敢再亂走。

濟顛下了驢,眾人也下馬,小青命孫二將孩子們都從車上抱下來,一起跟著濟顛上山。

“這山莫非是飛來峰?”許仙突然想起,自己平日也曾見過這山,隻是今日氣象與別日不同。

“飛來峰?”小青喜歡在天上飛,很少下地遊玩,飛來峰她隻是隱隱約約知道名字,並未來過。“這山怎麽起這麽個怪名字?”

“此山可是大有來曆。”法海在一旁忍不住接過話頭:“當年天竺僧慧明和尚來到這裏,見這座山大吃一驚,對身邊人講:‘此山本在天竺佛祖駕前,名喚靈鷲峰,不知何時飛到此間來了?’旁邊人不信,他又說:‘我記得山上有白猿,待我呼喚下試試。’於是他一喚,果然跑出幾隻白猿來。”

小青白了他一眼說:“我和我姐夫說話,你這賊禿插什麽嘴?”法海自覺沒趣,便不再講。

許仙繼續說:“我也隻是耳聞,說這山上有七十二洞窟,佛像數千尊,不知是也不是。”

正說著,隻見幾名僧人順著小徑走下山來,帶頭的是許仙曾見過的靈隱寺監寺。那和尚見了濟顛遠遠的就說:“濟顛,如何來得這樣晚?還不快快隨我上山。”

孫二守著空空如也的大車和馬匹發呆,看著這些人一起上了山,濟顛突然回頭朝他招手:“你也來吧,莫要白白送了性命。”孫二覺得瘋和尚這句話裏似乎有著無窮魔力,雙腳不聽使喚,跟著一起上了山。

飛來峰上果然有不知幾千尊大大小小的佛像,從山腳下到山頂,無處不供養著各色佛祖、菩薩和羅漢,加上滿山的嶙峋怪石,整座飛來峰都好似人工雕琢出來的。山上不知用了什麽鬼斧神工,在岩壁開出一條小路,在山上七盤八繞,最窄處隻能供一人行走。山中猿啼鶴鳴聲不絕於耳,每塊石頭上都雕刻著、每個轉角都有石雕佛像,真如人間仙境一般。山上的許多洞窟都住進了靈隱寺的和尚,他們見濟顛上山來,紛紛出來問候,監寺命他們將濟顛等人帶來的孩子還有孫二都安置在洞窟裏,然後帶著其他人繼續朝著山南走。

走到一座洞窟前監寺停了下來,這座洞窟如是在山上開出的石縫,洞口並不很高,兩端狹長,洞頂伸出一條巨大的岩石,看著隨時像要塌下來一般,下麵還刻著幾尊佛像,洞壁上鏨著“青林洞”三個小字。

監寺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濟顛率先躬身走進洞,眾人見濟顛進了洞,也都跟著魚貫而入。進了洞口,洞內卻豁然開朗,別有洞天。隻見洞頂雖然不高,卻方方正正天然形成一間石室,可以容納百人。石室內兩麵牆壁上層層疊疊雕了百餘尊羅漢,下麵羅列著十個石座,八位老僧正襟危坐在石座上正閉目凝神。石室正中牆上著彌勒、觀音和大勢至西方三聖雕像,下麵是一張石床。

監寺走到空著的一個石座上坐下,濟顛對著法海說:“小……小和尚,正好缺個人手,你湊合頂一下吧。”說罷,朝著還空著的一個石座指了下。法海福至心靈,什麽也沒說,緊走幾步到石座前坐下,也學著其他九位老僧端坐其上。

濟顛見眾人都就位了,自己走到正中的石床,石床左右各有個凹陷的手印模子,他將兩個黑曜石手分左右印朝裏麵一放,正好嚴絲合縫。刹那間,整間石室都晃動起來,洞頂塵土亂下,間或著還有小石子滾落。

“莫要怕,沒事沒事。”濟顛見眾人有些驚慌,連忙說道。

“大師,這是怎麽回事?”許仙見濟顛並不慌張,心裏頓時安定許多:“你將那石頭手掌放進,手印模子裏,洞就振起來,莫非這山在動?”

濟顛一屁股坐在石**,將腿盤好,在胸口瘙著癢癢說:“那你見過山飛嗎?”

“莫非……”許仙說:“這飛來峰真的能飛?”

“隻是需要湊夠十一位高僧共同注入功力,才能令山飛起。十一位天竺聖僧,你所見到這些石座石床,乃是當年操縱此山從天竺飛到中國的聖僧們所坐的位置。後來唐玄奘也曾想駕此山飛往印度,隻因那時中原佛法衰微,湊不出十一位高僧,方才作罷。”

“那麽,我們何時才能飛起來?”

“山頂塔裏有一株大香,現在已經點燃了。等大香燃燒殆盡,飛來峰的法力填充便完成了。”

許仙還想問,濟顛不再講話,他雙手按在兩邊黑曜石的手掌上,黑曜石受力發出白光,將他兩隻手都照得幾乎透明了。包括法海在內的其他十名僧人也一同發力,山晃動得更加猛烈,“嗡嗡嗡”的轟鳴從地底一直傳到石室裏。

“師父師父……”一名僧人急慌慌跑進石室,見到十一位高僧正在發力,頓時吞吞吐吐,後麵的話不知該不該說出來。

“小師父,出什麽事了?說來我聽聽吧。”白素貞見那僧人汗將領子都浸透了,知道他必然有要緊事要說,諸位高僧又無法回答便主動問他。

僧人正不知如何是好,見有人問他,真是求之不得。他也顧不得什麽男女有別,一把抓住白素貞的衣袖說:“你來你來,來看看就知道!”拉著白素貞跑向朝洞外,連忙跟出去,小青、許仙和魯世開連忙也跟了出去。

南方多丘陵少高山,飛來峰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高山,山腳到山頂不過五十餘丈。峰對麵是建在半山的靈隱寺,兩邊也是山,隻有中間一馬平川望過去都是寺田和佃戶低矮的土坯房,隻要在山頂就可將附近十幾裏一覽無餘。

白素貞等人站在山頂塔裏朝著靈隱寺方向眺望,隻見山林草木間走出數不清的毒化人,既有普通毒化人,也有毒化巨人,高高矮矮鋪天蓋地。他們像蝗蟲般無窮無盡的從山後翻過來,很快就覆蓋住了青褐色斑雜的田野。

阡陌縱橫的寺田如同巨大的棋盤,規矩整齊的田壟經緯縱橫,將大地劃分成許多田字格。五百金身五百羅漢大陣的五百尊金身羅漢,如同五百個金色的棋子,像是被天神的巨手在棋盤上擺成宏大的陣型。綠色的毒化人並不按棋理出招,如潮如海洶湧而來,很快覆蓋了整個棋盤,寺田像是變成了幾百畝蘆葦塘,不斷起伏波動。

金色的棋陣在不停變換形狀,金身羅漢們像是活人一樣,老僧像用掃把掃地那樣揮灑自如的運作大陣,忽而擴大,忽而緊縮。成片綠色覆蓋過來,企圖將小小的金色完全吞沒,金色像是有生命的整體,綠色來得猛烈它就拉長,等攻勢衰退了,它又像拉滿的弓弦那樣反彈,將綠色從侵占的格子中驅逐出去,恢複原本飽滿的形狀。

雙方連續攻殺多輪,毒化人雖然人多勢眾,竟然難以撼動大陣分毫,金身羅漢一個不多一個不少,依舊是五百個。

在山頂觀戰的人們都被這宏大場麵震撼了,莫不感歎天竺僧慧明的大智慧與無邊法力。

“快看那邊!山在動啊!”

隨著小青的驚叫,大家一起朝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隻見上下天竺方向,兩大波毒化人繞過金身羅漢大陣,翻過兩邊的大山,從兩翼向著飛來峰包抄過來。綠色的毒化人蓋住兩麵的山巒,果然像兩座綠山滾滾而來。

“糟糕,”魯世開大驚失色,說:“這些毒化人怕不有兩萬之眾?若是讓他們真的包過來,隻怕大羅金仙也沒得逃。”

“不妨事吧?山下機關重重,他們想攻破也不容易。等他們攻破外圍,隻怕我們已然飛上天了。”許仙想起上山時看到的守門天王,想必飛來峰各處也都是戒備森嚴。

魯世開想起守門天王手裏幾百斤的鐵杵鐵圈,忍不住又摸摸自己那顆娘生爹養開了幾條縫吃飯喘氣的肉球,說:“隻是……不知何時才能飛起來啊?我看那些和尚鼓搗大半天,除了地動山搖並不曾見離得地麵半尺。”

聽魯世開那麽說,白素貞也不禁覺得有些緊張,她忍不住看了眼塔中香爐插著的那巨香,巨香足有三尺多長,剛剛燒到一半。她知道,縱使集中十一位高僧之力,想要讓飛來峰飛起也要花上一番功夫。

飛來峰本是佛祖駕前的神山,高僧們要將畢生法力化為涓涓細流注入到飛來峰裏,這要花上很長時間。山峰每層都有許多佛像,法力注入山體後,佛像的雙眼便會射出金光。從高僧們入定開始,從山腳依次一層層的佛像都已經亮起來,放射出的金光將半座山都照亮了,隻是山腰以上還沒什麽動靜。

毒化人成功包圍了飛來峰,從四麵八方展開進攻,防衛山腳各處的石天王像都被激活,石像笨拙地揮舞著沉重的鐵兵器掃向毒化人大軍。隨著石天王像揮舞武器撞擊的沉悶“咚咚”聲,靠近的毒化人像被鐵錘砸中的肉青蟲被“噗噗”砸爆,黏答答的綠色毒血將石天王像的下半身也染成綠色。

漫天的巨石帶著劃過空氣的悠長“呼呼”風聲,如流星般朝著飛來峰飛來,頃刻間,山上便如下了一次巨石雨。過百塊巨石借著向下的衝力砸下來,有的砸進毒化人堆,造成一陣綠色血雨;有的準確砸中石天王像,將他們砸得手碎腳斷、石屑亂濺;有的扔得夠遠,將飛來峰上砸出許多大坑;有的幹脆砸到雙目正在噴射出金光的佛像,被砸壞的佛像金光立即黯淡。

“怎麽回事!”被這突如其來情況嚇懵的小青問道。

“是巨人,那邊山上都是巨人。”白素貞清清楚楚看到,對麵山頂上,上百個巨人正在將巨石從土裏拔出,準備下一輪巨石雨。

並沒有讓他們等待太久,下一輪巨石雨很快如期而至,又是一陣綠色腥風血雨和石屑的冰雹。不過兩輪攻擊,守衛山腳的石天王像已然有四分之一失去了戰鬥力,飛來峰上也被砸得千瘡百孔。

許仙焦急得看看香爐裏的香,那香已然燒了五分之四,小小的火頭像睡著了一樣不緊不慢地燃燒著。許仙急不可耐的吸了一大口氣,然後用盡全力朝著香頭吹去,香頭頓時明亮了許多,燃燒速度也加快了。

“官人!”見許仙吹香頭,白素貞猜到他又在冒傻氣,便問道:“你吹它做什麽?”

“讓它快點燒啊!濟顛長老不是說過?隻要香燒完了,山就能飛起來。”說完這話,連許仙自己也覺得實在是太傻了。

“這樣不行啊,就算讓它燒得快了,濟顛師父他們輸入法力的速度並不會絲毫加快呢。”白素貞說道。

“可不是!要是吹氣就能讓山飛起來,我不是比你氣粗多了?又何用你來費勁。”魯世開轉頭問白素貞說:“話雖如此,咱們幹等著著急也不是辦法,現在如何是好?”

“是啊,諸位高僧在全力給飛來峰注入法力,無法離開青林洞。可若是放任不管,那些巨人再扔幾次石頭,隻怕山上的機關就都毀了。”白素貞說:“為今之計……隻有我們飛去支應一時,爭取多點時間。”

“好,姐姐,讓我去!”

說罷,小青抽出劍要駕風殺出去。她雙腳才離地不過兩尺,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後腦刺痛,手中寶劍“當啷”一聲掉到地上,人也昏死過去。魯世開手疾眼快,雙手接住掉落下來的小青,隻見白素貞左手二指並攏,正指著小青後腦。

“娘子你這是……”許仙感到不祥的預感。

“小青這孩子法力還不夠,人又衝動。如今這裏最該擔此重任的,非我莫屬。官人,我一直沒和你說起,雖然具體如何,我也並不知曉,但是臨安這件禍事,我或許真的脫不了幹係。等我回來,咱們一起弄清真相,你先替我好好看住小青。”沒等許仙回話,白素貞化作一陣白虹,“嗖”地一聲從塔裏飛向對麵山上的巨人們。

“娘子!”許仙撲向塔欄杆,想要翻出去。魯世開見他要跳塔,連忙將小青放在地上,衝過去從後麵抱緊許仙。

許仙一介讀書人本無二兩力氣,任他左右掙紮如何能掙脫魯世開的鐵臂?隻好迎風哭叫,淚眼婆娑、涕淚橫流地眼看白素貞義無反顧衝進巨人中間。

白素貞嬌小的身軀從塔上是看不清的,隻能見到一道白虹帶著殘像在上百巨人中快速飛騰,巨人們遭到她這一騷擾,果然停止投擲巨石。

許仙不忍再看,背靠護欄坐在地上,抱著雙膝緊盯香頭。

香火還在一點點燃燒著向香爐底退縮,飛來峰上的佛像一層層放射出金光,逐次升上山頂。

終於,香頭搖搖晃晃燒到低,不情不願熄滅在白色灰燼裏,最後一層佛像也終於被點亮。整座飛來峰四麵都密集噴射出粗粗細細的金光柱,山體發出的“轟轟”聲更加猛烈,人們感受到巨大的上升力。

山,飛起來了。

僧人和被收容的孩子們都不顧危險,從山洞裏跑出來奔走歡呼,毒化人們不甘接受失敗的現實,他們繼續企圖爬上山,然後被石天王一片片打落。

“快回來!娘子,快回來!”許仙猛然跳起,抱住欄杆,朝著白素貞戰鬥的方向嘶聲裂肺呼喊。他的聲音問完全被飛來峰上升發出的奔雷般的“轟轟”聲還有數萬毒化人的“哞哞”吼叫聲所淹沒。

即便如此,白素貞還是感應到了靈犀一點,似乎聽到許仙的呼叫。她望向飛來峰,隻見整座山放射著萬道金光,緩緩升向天空,已然離開地麵兩層樓的高度。滾滾塵土被大山上升的氣推動著卷向四周,纏繞在山腳上的藤蔓和樹根被巨大的力量所扯斷,鬆動的石頭不斷滾下,將企圖靠近的毒化人砸成肉醬。

“是時候撤出了!”這念頭在白素貞腦海裏一閃而過。她迅速否定了這自私的念頭,她看到毒化人們改變戰術,幾百人、上千人爬上同伴肩膀,一層層壘起人塔,如同綠色波浪搖搖晃晃企圖爬上起飛中的山峰。隻要她離開,巨人們便會繼續拋出巨石,上升中的飛來峰何等脆弱,濟顛和法海等人正在駕馭山峰,無法抽身抵擋這攻擊,也許整座山會轟然落下,然後前功盡棄。

她看到了山頂塔上,倚著欄杆朝這邊喊叫的許仙,他的嘴在拚命一張一合,卻聽不到他的聲音。

“再見了,官人,為了你,我樂於捐棄這條性命。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現出原形,你總是抱怨說看到會做噩夢。但是,這次請你不要討厭我……”

白素貞飛向天空,升到俯視飛來峰的高度,化作一道白虹。白虹不停膨脹、變粗邊長,遮住了太陽的光芒。所有人,所有妖怪,所有毒化人都在向天上看,白虹漸漸散去,顯現出一條城牆粗長的白蛇,它的嘴大過城門洞,它的鱗片大過桌麵,身形如蜿蜒的山脈。

白蛇發出“嘶嘶”的叫聲,帶著駭人的刃風,衝進毒化人中,剛剛壘起來的人浪被像沙堆那樣脆弱的被衝倒。白蛇在飛來峰周圍來回遊走,用尾巴將那些企圖靠近的毒化人成片掃飛,張開巨口,用巨牙一口口將許多毒化人咬成齏粉。

許仙緊緊抓著欄杆,他的嗓子喊啞了,腿在發軟,幾乎無法站立。飛來峰在繼續升高,山下的戰鬥猶如來自地獄的景象,巨蛇與數萬毒化人絞殺在一起,這圖景隨著飛行高度不斷升高,逐漸變小,再變小。

上百名巨人撲向白蛇,將她壓到在地上。她努力翻滾著,想將巨人們甩拖,這樣的結果就好似在螞蟻窩翻滾的蟲子,巨人們緊緊抓著她的鱗片不肯鬆手,更多的毒化人像兵蟻匯聚過來,蟻附在她身上。

白蛇滾動逐漸變慢了,一層、兩層、三層……毒化人一層層覆蓋到她上來,她帶著厚厚的綠色外殼繼續蠕動著掙紮。漸漸地,她不動了,唯剩隻眼睛還露在外麵,直勾勾地向著天上看,看著映在她眼眸中的飛來峰逐漸遠去。

飛來峰升高到雲層上,雲層擋住了地上的一切,高空的烈風吹得許仙睜不開眼,許仙感到眼睛很痛,臉上的淚水在快速幹掉。他用袖子用力擦著眼睛,靠著拉杆緩緩滑落,再次坐到地上。

他看到,小青正坐在他對麵,睜大空洞的雙眼,怔怔地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