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靈性的黃驃馬不停狂奔,它明白,隻要自己稍微放慢速度,就可能被毒化人抓住咬碎。騎在馬上的許仙死死抱著魯世開的腰,身體貼在他炕席般寬大的後背上,雙眼緊閉,風的“呼呼”聲、毒化人吼叫的“哞哞”聲、魯世開揮舞大刀的“哢哢”聲從耳旁略過,交織成血與恐怖的合奏。

不知跑了多久,慢慢的,黃驃馬奔跑的速度慢了,毒化人的叫聲也逐漸遠去,代之魯世開粗重的喘氣聲和黃驃馬打響鼻聲。他慢慢睜開眼,青石板的街道,白牆黑瓦的屋頂,略帶潮氣的空氣,街麵上甚至還有些許圍觀他們的路人。一切如舊,仿佛並沒有發生毒化人這回事,街區還是那樣寧靜。

“這裏安全了。”魯世開喘勻氣,這才對許仙說:“剛剛我們過了鵲仙橋,那裏還有鎮撫軍校尉帶兵守著,看起來暫時還是安全的。我說,你打算去哪裏?臨安府衙被毒化人包餃子了,我是不能回去,也沒地方去,看你想去哪裏我陪你。要不我們逃去城外?”

“鵲仙橋……”許仙嘴裏念叨著這個名字,他不由得想起了秦少遊“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的名句,想起生死未卜的白娘子和小青,不禁有恍如隔世的感覺。陡然間,他想起家裏從白素貞血液裏提煉出來的血精,那是目前阻止毒化疫情繼續擴大的唯一機會,不能放任其丟棄在保安堂裏。

“保安堂,我們回保安堂。”

“哎?”魯世開怔了一下,說:“我知道你舍不得那點家業,可保安堂也不安全,我看還是去城外的好。”

“快去保安堂!”許仙的口氣突然變得堅定而不容辯駁,聲音也變得很大,把魯世開嚇一跳,他從沒見許仙有過這樣的氣場。

“凶什麽凶,咱去就是了。”魯世開撓撓頭,撥轉馬頭,黃驃馬的馬蹄鐵在青石板上敲出“哢噠哢噠”的聲響,兩人一馬,朝著保安堂方向走去。

※※※

小青奉白娘子命令前往檢疫站尋找許仙,等她到了檢疫站,發現這裏早就一片狼藉,成了毒化人的食堂。

她收住風頭,降下地上仔細尋覓。幾個不知死活的毒化人要找她麻煩,被她三兩下打發了。找了一圈,小青並未找到許仙留下的痕跡,也找不到屍體,看來大約是和逃難的難民一起跑了。

“該死的禿驢。”小青想到法海,要不是那死和尚耽誤,也許還能遇到許仙。

見找不到許仙,小青又騰到空中,在天上漫無目標的轉來轉去。從空中能看到的臨安城局勢,比在地麵所看到的要清晰許多。部分城區陷入混亂,毒化人到處襲擊人類,滿足口腹之欲,並增加他們的同伴。所幸的是,很多街區並未陷落,部分建製尚存的官兵守住了河網上的橋梁和街道隘口,這給了還在淪陷區的市民,逃向安全地區的可能。

成千上萬人擁擠前行,哭喊聲直衝九霄,官兵和衙役努力想維持秩序,並沒有人肯理睬。人們都在努力想擠到人群最前麵,男男女女背著包袱,拉著兒女、老人,有的趕著車,大多數則是步行。黑壓壓的龐大的人流從天上看像條巨蛇,蜿蜒穿過許多街道,緩緩前行。多數人隻是沒頭蒼蠅一般在跟著別人在走,究竟該去哪裏,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哪裏沒有毒化人就去哪裏。

“那麽多人,這可叫我怎麽找?”

小青看著屯街塞巷緩緩蠕動的人流,覺得頭有點暈。忽然,她看到奇怪的景象,許多孩子被用繩索像栓葫蘆那樣栓成串,被幾個男人拉著躲在狹窄的小巷子裏。小巷子外是擁擠的人流,難民們爭先恐後的擁擠逃命,這些人卻不慌不忙的似乎不像是難民。誰注意不到小巷子裏幾個人在做什麽,身在高處的小青卻看得清楚。

“人販子?”小青腦海裏閃過這個念頭,忍不住降低高度,想看個究竟。

又有個男人背著兒童,逆著人流擠出來跑進巷子,小青依稀辨認出他的麵貌,似乎是前日三才會來保安堂搗亂時,作偽證被她澆過一身屎尿的孫二。

孫二夾跑得滿頭大汗,背上背著個四五歲模樣的小男孩。男孩頭上豎著衝天辮,額頭點著紅點,看衣著家裏該是個小康之家。他哭得稀裏嘩啦的,嘴裏還“哇哇”直叫,兩隻腳連蹬帶踹,想要擺脫孫二。孫二可不管這些,死死抱住男孩雙腿,滿臉喜氣洋洋的朝著小巷子裏跑。

“來了來了,又撿到一個!”孫二進了小巷子就大聲喊。

從巷子口到最深處是個硬角拐彎,幾個男人和二十幾個被捆綁的孩子都在拐彎最深處,從外麵根本看不到裏麵的情況。巷子頂頭的牆下,看似小頭目的黑衣漢子正坐在人家門口的石鼓上,兩腳半懸空,手拿根哨棒。除他外,還有三個漢子,也各自踢著棍棒樸刀,將孩子們圍在中間。

坐在石鼓上的漢子正是在公堂上和許仙對質的楊安全,他見孫二背著孩子,笑嗬嗬的說:“孫二哥好運氣,這個妖孩兒又能換五兩銀子。”

“可不是!”孫二騰出手,用袖子擦擦頭上的汗,說:“今天來回跑這幾趟差點跑斷腿,拐來七個妖孩兒,這就三十五兩銀子了,足夠咱去賭坊快活半個月。雖說平日裏瞧機會也拐賣過兒童,哪有這次痛快?多虧毒化人鬧起來,衙役官兵都沒影,要不咱也發不了這注橫財。”

楊安全點頭說:“現在城裏快待不住了,再抓上幾個湊整數,咱們就帶著這些妖孩兒出城去。”

“你們哪裏都去不得!”

一聲女人的喊聲把裏麵的人都嚇了一跳。眾人循著聲音看去,隻見不遠處迎麵站了個約莫十七八歲的青衣女子,正叉腰怒目看他們。孫二立即認出青衣女子正是小青,他吃過小青法術的虧,心裏一哆嗦,手也鬆了,背上背著的孩子摔到地上。

有個不知深淺魯莽漢子見小青細胳膊細腿,估計沒二兩力氣,粗手笨腳提著哨棍走過來要來捉她肩膀。小青並不躲閃,抓住來人的手用力一扭,那漢子足足比她高出大半個頭,被她這一扭,居然“哎呀”一聲扔掉哨棒,跪倒在地。小青又一使勁,隻聽“嘎巴”脆響,手腕骨頭居然被撅折了。

楊安全等人大吃一驚,孫二見了,連忙逃到楊安全身後,躲得遠遠的。

“給我上,弄死她!”知道遇到硬茬子,楊安全拿哨棍一指,兩個拿著樸刀的手下大喝著相互壯膽,各使個“力劈華山”的招式,左右兩邊朝著小青夾擊來。這點花架子把式在小青看來根本不值一提,她把捏斷手骨的漢子往旁邊一甩,撿起他丟下的哨棒,單手耍個棒花,挑開兩麵砍來的樸刀。趁兩人收勢不住,小青棒頭朝著左邊漢子懷裏一戳,又用棒尾朝右邊漢子胸口一點,不過用了四成力氣,兩條漢子竟都應聲倒地不起。

見小青手段高強,楊安全頓時慌了,他雖說日常也愛玩槍棒打熬氣力,卻隻是三腳貓功夫。見小青不費吹灰之力將三人全都打倒,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跳下石鼓,跪下直喊“姑奶奶饒命。”

小青問道:“你說,你們抓這些孩子要做什麽?”

“姑奶奶,小人隻是下麵做事的,並不知其中有何玄機,你不如問孫二!”

楊安全口中推脫,小青抬眼一看,隻見孫二偷偷摸摸正往牆上爬,想趁著小青和楊安全說話,腳底抹油逃掉。她抄起手中哨棒,朝著孫二扔過去,正砸中右腿,孫二哼都沒哼一聲就背朝下摔下來,“咚”的拍在地上。

“你給我滾過來!”小青對著孫二大喝道,孫二乖乖過來,和楊安全跪在一起。

被孫二拐帶來的衝天辮男孩眼尖,見楊安全悄悄從靴筒裏抽出把牛耳尖刀,企圖趁小青和孫二說話沒防備,將她捅死。連忙大聲叫:“姑姑小心!”

小青早看出楊安全不老實,故意留出破綻,一舉一動都在她餘光裏。楊安全刀子還沒到跟前,她就抬起一腳,踹在楊安全臉上,將他踢翻。又抓住楊安全抓刀的手,反手一摁,楊安全“哇呀呀呀——”慘叫起來,刀子正紮進他左邊大腿,直沒到刀柄。

孫二看楊安全吃了大虧,趕緊知趣地連連磕頭喊:“姑奶奶饒命!”

“說,你們抓這些孩子幹什麽呢?敢信口雌黃不說實話,我讓你和他一樣多倆洞出來!”小青瞪圓雙眼,惡聲惡氣得嚇唬孫二。

“是是,小人不敢!”孫二連忙說道:“是……是三才會的錢會首……不,錢不二要我們幹的。他說,有人要高價售賣妖怪孩子,現在市麵上亂,有好多妖怪孩子走失了,要我們上街去找,找來一個給我們五兩銀子。”

“要妖怪孩子?”小青聽了很是疑惑,眉頭一皺,問:“要妖怪孩子做什麽?是誰花錢買的?”

“不知道,真不知道,小人隻是下麵跑腿的,隻是貪圖幾兩銀子,並不知實情。”

“真是奇怪了……你來說,究竟怎麽回事。”小青用手一指還在地上抱著大腿“哎呦哎呦”叫喚的楊安全。

“哎呦……小人……哎呦……小人也不知道,小人也是聽錢不二的。他要我們趁亂上街找走失的孩子,隻要妖怪孩兒,不要人孩兒,說是沒用……”

見楊安全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小青也不再問,她轉頭問衝天辮小男孩:“你爹娘在哪裏,還能找到嗎?”

小男孩說:“不知道,走散了。”

“那你們呢?有人能找到父母嗎?”小青又問被捆著的二十來個妖怪孩子,所有孩子都懵懵懂懂搖頭,看來都是和父母走失的。

“姑姑,帶我們走吧,你去哪裏,我們也去哪裏。”

“是啊是啊,姑姑帶我們走吧!我們都跟著你!”

梳衝天辮小男孩忽然抓住小青的腰帶不肯鬆手,其他孩子也跟著喊起來。小青雖說修煉五百年,畢竟還沒嫁過人的姑娘家,這二十來個妖怪孩子還真讓她為了難,帶上也不是,丟下也不是。

她考慮了片刻,然後厲聲對孫二說:“你把這些孩子都鬆綁,再找輛大車來,跟我我帶他們去保安堂。膽敢偷偷溜走,看我不扒了你皮!”

自從毒化人在全城大規模爆發,許仙搬著鋪蓋去了檢疫所,白素貞奔走於火線,兩人都很久沒回過家,一把鐵鎖將保安堂大門鎖得嚴嚴實實。周圍人家十室九空,多數人逃去鄉下親戚家避難,大街上空****的,死一樣寂靜。偶然有野狗跑過來“汪汪”叫兩聲,讓許仙感到些許安慰。

許仙上上下下摸了半天沒找到開鎖的鑰匙,大約是遺失了。旁邊魯世開看得心焦,揮起大刀,“當”的一聲將鐵鎖砍成兩半,大門“吱呀”一聲自己開了。

“你家還有能吃的嗎?”魯世開廝殺半天,早已饑腸轆轆,許仙示意他自己去廚房找,魯世開挽起袖子進了廚房,沒一會兒就響起“篤篤篤篤”菜刀在案板上剁菜的聲音。

許仙也不管魯世開在廚房折騰,自己站在大堂,看著桌椅板凳愴然淚下。隻是幾天前,自己還和娘子在同一屋簷下相敬相親,自己給病人診脈看病,娘子就在一邊端茶送水伺候著。

一麵想,許仙一麵在屋裏慢慢踱步,走到每個房間都開門看看。走到廚房,他看到魯世開肥大的身影背對著自己,正在灶前賣力地顛勺,火苗子在鍋裏竄出二尺來高,燒得油“刺啦啦”直響,旁邊還有蒸鍋冒著蒸汽,案板上堆滿了切好的肉和菜。魯世開忙碌的身影,似乎和平時做飯的娘子重合到一起。自己在書房讀起書來從不管時間,娘子總是做好飯,悉心的送進來,坐在旁邊笑著看著他吃,那是何等平淡的小小幸福。

許仙沒吱聲,悄聲退出廚房,緩步走向朝著書房。

書房還保留著他走時的樣子,架子上書堆得滿滿的,地上和桌子上也堆滿書,他的各種儀器被擦得幹幹淨淨,桌麵還擺著許多培養盞。

許仙抬起袖子,看到娘子給他縫袖子留下的針腳。他撫摸著針腳,想起娘子在油燈下給他縫袖子認真的表情,一針又一針,銀針在她手中翻飛,不一會兒就把破口子縫上了。他最喜歡娘子給他縫衣服時的樣子,看著看著能看入迷。如今,娘子不知可還安好,不知是否曉得自己回了保安堂,不知何時再能相見。

想到這裏,他的眼睛模糊了,眼淚從兩頰流下。

呆看了半晌,許仙突然想起來,自己回保安堂還有正事要做。他忙用袖子展展臉上淚水,走到書房牆角的冰鑒前抓住門把手一拉,兩扇木門左右打開,白色冷氣噴出噴在臉上,冷得他渾身一激靈。

隻見三支裝了白素貞血精的琉璃管靜靜躺在冰塊裏。許仙找來塊毛巾,將三支血精輕輕放在毛巾上,小心翼翼地包了好幾層,又找來自己平時出診背的小布包裝進去。

“許賢侄,來吃飯吧,都做好了!”

聽到魯世開在前廳大聲叫自己,許仙才發現自己的腸胃早餓得縮成一團,擰著勁疼,畢竟大半天水米未進,隻是緊張讓他暫時忘記饑餓。許仙將小包斜挎著背好,用手拍拍,暗下決心:“現在這小包裏裝了多少人性命,今後不管吃飯睡覺都摘不得,死也要跨在身上。”

回到前廳,隻見飯桌上熱騰騰擺著東坡肘子、砂鍋燉雞、清蒸鰣魚、火爆羊肉、紅燒牛尾、叫花八寶雞、龍井蝦仁、響油鱔絲等八個大菜,又有四個素菜和八碟擺盤精美的冷菜,兩碗米飯插著筷子,另有木托盤裏裝著幾斤切好的白花花留著油的肥白熟羊肉和一疊蒸餅,地上放著一小壇黃酒。許仙咽了下口水,想道:“這魯提轄看著是個粗人,不料做得一手好菜,手藝竟在我家娘子之上。”

廚房門簾一掀,隻見穿著圍裙的魯世開單手墊著抹布,上麵托著個青瓷大湯盆走出來。他將湯盆往桌子中間一放,拍拍手說:“雞火蓴菜湯,這菜就齊了。廚房還有半桶米飯,自己去打。時間緊急,隻能將就你家現有的材料隨便做做,賢侄家廚房得菜櫃裏竟然又那麽多存貨,我也沒想到啊。”

許仙忽然想起,魯世開所說的菜櫃,乃是娘子采來北海千年寒冰石打製,那東西甚是神奇,新鮮肉菜放進去,過十天半月拿出來還是新鮮的,忍不住更加思念起白素貞來。

魯世開也不謙讓許仙,單腳踩著凳子,將油手在圍裙上抹兩把,先抓過東坡肘子撕了一半大嚼著下酒。許仙就著菜吃完碗裏飯,自覺有八九分飽,便放下筷子不吃了。魯世開左右開弓,連吃帶喝,又將蒸餅卷了羊肉吃,連吃七八卷。他見許仙放下筷子,幹脆去廚房取來飯桶,將桌上剩菜都扒拉進去,和著半桶米飯“唏哩呼嚕”全吃光。

許仙看得呆了,心中暗豎大拇指,讚道:“魯提轄好飯量,不愧是臨安第一條好漢。”

魯世開吃飽酒飯,感到有些困乏,也不問許仙,自顧自歪歪斜斜上樓去臥室,很快傳來鼾聲。幾天沒好好休息,許仙也覺得有些困乏,回家的安全感催發了睡意,他將桌子上狼藉的杯碗掃到旁邊,趴在滿是油漬的桌子上打起盹來。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忽然覺得有人推自己,耳畔還叫著“姐夫姐夫”。許仙迷迷瞪瞪抬起頭,半睜開眼睛,迷離中看到似乎是小青。他連忙用力擦擦眼,定睛去看,那人不是小青又是哪個?

許仙“啊呀!”一聲抓住小青袖子,大哭大嚎,幾天幾夜的提心吊膽,今日終於見到親人,哭起來就挺不住了。

見許仙安全回到保安堂,小青也鬆口氣,總算姐姐麵前有得交代。她勸慰許仙不再哭了,轉身嗬斥牆根站著的孫二把車上孩子一個個抱下來,將自己救孩子的事和許仙講了。許仙也將自己如何遭遇毒化人,如何被魯世開搭救的事講一遍,感歎老天果然不虧待好人。

許仙才要問白素貞情況,隻聽大門外人聲鼎沸,有人大叫:“青蛇妖,我知道你在裏麵,乖乖把擄去的妖怪孩兒交還給我們,萬事皆休。若是不還,我今日燒了保安堂。”

小青聽得火起,叫許仙和二十幾個孩子都不要出來,自己單身走到大門口。

隻見,門外為首叫嚷的正是錢不二,他身後站著一兩百氣勢洶洶七長八短漢子,有拿樸刀棍棒的,有執著火把的,也有人抱著木桶的。

“錢不二,姑奶奶不去找你便罷了,你還敢自己來送死?”小青看到錢不二,就想起他在河邊恩將仇報,唆使法海和白素貞廝殺的事來:“要不是我姐姐好心,早殺了你這狗才,誰知你又幹起販賣人口的勾當來。現在你來得正好,咱們兩筆賬一起算清楚。”

見小青真的出來,錢不二心裏發虛,忍不住後退幾步。轉念一想自己帶來了一二百人,膽子又壯起來,他冷笑一聲說:“小青,我不和你個乳臭未幹的丫頭片子一般見識,今日隻要把那些妖怪孩兒交出來,我不找你晦氣。若是不給,這保安堂可就保不住了。”

錢不二說完,一二百漢子也都大聲聒噪,齊喊“保不住”。

見自己這邊聲勢大振,錢不二頓時覺得豪氣幹雲,挺著胸脯說:“如今臨安城被你們邪魔外道禍害的不行,我三才會要救臨安百萬生靈於倒懸,隻要有這些妖怪孩兒,自有光明正大用處。識相的你把人交出來,多一個不要,少一個不行。”

說罷,一二百漢子又跟著大聲聒噪助威,齊喊“多一個不要,少一個不行”。

小青並不懼怕,她雙手抱在胸前,嘴角輕輕上揚,站在台階上睥睨地瞅著這些烏合之眾。

錢不二眼看著小青不怕,便招手讓抱著木桶的十幾個漢子上前,自己歪著脖子,大拇指指著其中一個木桶說:“小青。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嗎?烏雞狗血!你們妖怪最怕這髒東西,要再不讓開,爺讓你嚐嚐這玩意兒厲害。”

一二百漢子跟著大聲聒噪齊喊“讓你嚐嚐這玩意兒厲害”。

“好啊!”小青一點讓開的意思都沒有,她伸出手,也不看錢不二,扭頭對著光欣賞自己的指甲,漫不經心地說:“那你試試,看來上次屎尿潑得少了,這次你們自己帶來,倒省得姑奶奶去鄰居家借便桶。”

聽小青那麽說,錢不二想起上次被潑一身屎尿後,足足洗了八回澡,現在想著還能感覺到那臭烘烘的味道,不禁也有點心虛。

“會首,上不上?”旁邊有個不識相的小子,見錢不二不發令,湊上來問。

錢不二心一橫,說:“上,給我潑!”

一二百個漢子齊聲聒噪,高喊“潑潑潑!”十幾個抱著木桶的漢子起步前進,就要朝著小青潑桶裏的烏雞狗血。

隻聽得半空中炸雷聲喊:“都給我退下!”

隻見保安堂二樓屋簷瓦壟上,站著個赤條條隻穿著條**的大漢,虎虯龍髯,銅鈴也似一雙大眼,一身牡丹花繡紋身,兩手各拿著一節床腿。大漢“哇呀呀!”大叫著,從二樓跳將下來,兩條床腿上下翻飛,打得抱木桶的十幾個漢子抱頭鼠竄,裝著烏雞狗血的木桶在地上摔得粉碎,那大漢和前排站腳助威的漢子渾身都被濺得腥臊無比。

見大漢麵目猙獰,一二百漢子嚇得齊聲聒噪“退退退”。

小青沒想到自己樓上藏著這麽條大漢,也是一愣。隻見大漢將兩隻床腿舞得風響,衝進人群指東打西,指南打北,一二百漢子砍瓜切菜般被打翻五六十個。有膽大的還想揮兵器上來比劃比劃,大漢瘋了一樣幾床腿打過來,頓時被打得虎口崩裂,頭破血流。三才會的人大多是市井流氓、烏合之眾,看來了狠角色,誰也不肯替錢不二賣命。

突然,有人大喊“毒化人來了!”隻見保安堂不遠處的街上,果然冒出來三十來個毒化人。一二百漢子個個臉色煞白,嚇得齊聲聒噪“逃逃逃”,刀槍棍棒扔了一地,烏泱泱的人齊刷刷群四散奔逃,錢不二也跟著遁了。

大漢見眾人都跑光,毒化人正漸漸靠近,扔下床腿走到小青麵前說:“姑娘讓開,我去取樸刀來,殺光這幾個毒化人。”

小青捂著鼻子說:“辛苦大叔仗義打跑三才會的流氓,區區幾個毒化人就不用勞煩,交給小青料理便是。”

“哎——”大漢不以為然地說:“有我魯提轄在,這種事怎能讓你個女娃兒上。”

小青笑道:“大叔看不上我女娃兒手段?我更要顯擺顯擺……”

兩人正在爭吵,半空中飛來個和尚,腳踩白蓮花,僧袍隨風飄灑。他雙手比成口字,念幾句口訣,喝一聲“唵”,一道看不見的重壓從半空中壓下來,走在最前麵的幾個毒化人被壓成肉餅。

“法海!”魯世開辨出停在空中的和尚正是法海。

剩下的毒化人並不知恐懼,踩著同伴的屍體,繼續沿著青石板道朝著保安堂靠過來。不知從哪裏來的幾道碗口粗的白光劃出圓潤的拋物線,飛到空中突然加速,直直落下來,幾個毒化人被從頭頂刺穿,一直透到腳底。毒化人身子一歪,全都倒下。

“姐姐!”小青從白光的軌跡,驚喜的認出正是白素貞的凍氣。

“不聽話,打屁股。”

毒化人群裏不知怎地冒出個髒兮兮的瘋和尚,毒化人們“哞——”的一聲,都轉身將他圍在中間。魯世開和小青都“啊!”一聲,替瘋僧捏把汗。

隻見瘋和尚破蒲扇一揮:“都走!”千萬道金光以破蒲扇為中心,向四麵八方散射,所有毒化人都被金光刺成篩子,軟趴趴地成片倒下。

“濟顛大師!”許仙歡喜的從屋子裏跑出來。

街區的連連失守,使得臨安府的防線被撕出許多大口子,成群的毒化人從這些被撕開的口子蜂擁而入。還在堅持抵抗的街區,遭到毒化人前後攻擊,多數官兵慘遭毒手或逃散,隻有少數最頑強的部隊,且戰且退,集中到了臨安府衙門口。

天色已晚,毒化人將附近圍得鐵桶相似,府衙門口的丁字路口成了最後的防線,從各處退下來的幾百名衙役和鎮撫軍士兵聚集在此,聽候顧難得指揮。

顧難得失去了他全部的炮兵和霹靂車,靠著一身好武藝和矯健的身手,勉強退到這裏。現在,他是這些散兵遊勇中官職最高的,所有人都唯其馬首是瞻,指望他能組織起有效抵抗。

臨安府周邊平時是全城富戶最集中的繁華地段,全是高樓和築有高牆的深宅大院,對防禦者來講簡直是最理想的天然工事。顧難得指揮人們,將鎮撫軍所屬包著鐵葉子的黑漆馬車一輛輛推翻,堵住路口當做工事。臨安城的夜生活曾經是遠近馳名的,一入深夜,商業區萬家燈火閃耀,將夜空照得如同白晝。

如今,所有高樓大院都人去樓空,烏雲籠罩月色,黑暗吞噬一切,隻有那些被推翻的馬車上的紅藍兩色燈籠,被風吹得來回擺動,將臨安府衙門口人們的臉,映照得忽而變紅,忽而變藍。

顧難得將手邊一半使用突火槍的鎮撫軍士兵,都安排到了附近樓上,他們用槍托將珍貴的雕花鏤空窗棱砸掉,上百把突火槍從數不清的窗子裏伸出來。屋頂上也趴滿了人,他們身邊放著裝小震天雷的箱子。剩下的長槍手、弓箭手和突火槍手被安排在馬車構成的工事後麵,擁擠在一起,緊張等待著毒化人的進攻。

顧難得知道,這將是他最後一次指揮,援兵對他們來講完全是可望不可及的奢求。

“顧捕頭!老顧!”王押司擦著汗,從衙門裏跑出來,沒等顧難得回應,他就急匆匆的問:“你們還能不能守住?實在守不住就進院子裏來,府衙牆高,應該能支應一時。”

顧難得“嘖”了一下,他正要背水一戰,若聽了王押司進府衙,隻怕軍心動搖。

他用馬鞭指指兩邊高樓,對王押司說:“你看街口這些高樓,正是天然屏障。加上放翻的馬車堵住街口,足夠我們打上好久。若是進了府衙,單憑高牆哪裏防禦得住?王押司請轉告府尹大人盡管放心,我這邊盡如金湯銅築一般。”

王押司似懂非懂的點著頭,等顧難得說完了,說道:“顧捕頭,我看實在不行,還是逃吧。那麽多人一起逃肯定不行,若是讓他們頂著,你我二人一起偷偷走,說不定還有線生機。若是死守,人都拚光了,倒時想跑隻怕也跑不掉了啊!”

“住口!”顧難得“噌啷”一聲拔出半截腰刀,怒目瞪著王押司說:“老王,你若再胡說,休怪我腰刀不講情麵!”他明白,王押司是想讓這裏人吸引住毒化人的注意,自己沒有武藝逃不掉,想拉著他做保鏢。

王押司舌頭吐出老長,嚇得想跑回府衙。顧難得怕他回去亂說,抓著脖子把他提回來,說:“老王,你我兄弟一場,這危難時刻難道不肯陪著我?”王押司明知道顧難得是要抓墊背的,也推拖不得,隻好哭喪著臉留下。

沙沙沙沙——

雜亂的腳步聲漸漸靠近,守衛工事的人們努力想看清楚情況,但除了聲音,他們能看到的隻有黑夜。一陣折草勁風吹過,顧難得聞到毒化人獨有的、腐敗到令人作嘔的氣息。

“火箭!”顧難得對旁邊的弓箭手下令,弓箭手將箭頭的火棉點著,拉滿弓“嗖”的一下射出去。

火箭在夜空飛過,留下一道異常美麗的金黃色弧線,顧難得和王押司的目光隨著火箭在幾十步外一起落下,微弱的火光落地熄滅前照到許多張綠色的麵孔。

“來……來了!”王押司嚇得大叫。

噗——

距離不遠的一座樓上突火槍噴射出一朵火焰,接著是三朵、五朵,百十條突火槍同時亂糟糟的開起火來。

“該死,誰叫他們開火的!”顧難得氣得直跺腳,他知道,想必是哪個緊張的士兵不小心走火,其他人以為是開火命令下了,便都自顧自的射擊。

噗噗噗噗——

突火槍射擊的聲音響成一片。接連不斷的火光照亮了工事前的街道,人們借著閃爍不定的火光,看到漫無邊際、蜂屯蟻聚的毒化人隊伍,排著散亂的隊形,摩肩接踵地朝著府衙移動過來。

“我們打不打?”衙役和士兵們問顧難得。

見指揮完全失靈,顧難得沒辦法,隻好一咬牙,說:“打!”

地麵上火力全開,與樓上的火力交織成一片火網,間或著屋頂上扔下來的小震天雷,在毒化人密集隊形中爆炸形成的巨大閃光。在此起彼伏的火網與爆炸造成的瞬時強光中,毒化人大隊毫不停歇地推進著,空氣中彌漫著毒化人散發的腐敗臭氣和火藥燃燒的刺激性味道。

一對從馬車上掉下來的紅藍兩色燈籠,忽明忽暗營造著出不穩定的紅藍光暈,蠟燭的火光搖曳跳動,越來越微弱。一隻毒化人的腳狠狠踩下,燈籠徹底熄滅了……

※※※

府尹大人扶著大堂的門框,麵無表情地望著不遠處照亮夜空的火光和震天動地的爆炸聲,如同過年放的焰火。逐漸,激烈的火光和爆炸都虛弱下來,變成零星的響聲,黑暗再次統治世界。

“唉……”

他長歎一聲,失魂落魄轉過身。書吏和衙役們都走光了,有的是逃走了,有的去府衙門口參加戰鬥。曾經人聲鼎沸的大堂,現在空****隻剩他一個人。那些部署也曾叫他一起走,但是他不肯,身為朝廷命官、方麵大員,既不能守土有責,又怎可一走了之?

“顧捕頭率領眾官兵、衙役還在苦戰,本官豈有逃走之理?本官若是逃走,又有誰肯替皇上分憂?”

說完這句硬氣的話,他遣散部署,讓他們保著夫人從後門逃了,自己一個人留下。顧難得不斷派人來向他報告前方戰局,他都是以鎮定和微笑對前方將士表示鼓勵。後來,顧難得派人通報的間隔越來越長,直至現在徹底不再有人回來,他知道前方發生了什麽。

地上散亂的掉著許多代表毒化人的紅旗,這些都是書吏們逃走時亂丟的。府尹大人拿起一麵認真端詳半天,然後走到沙盤前,挽起袖子,兩根手指掐著紅旗,在已經插滿紅旗的臨安地圖上尋找府衙的位置。他找到了,在一片紅旗中,府衙就像紅色海洋中的一葉扁舟,顯得那麽孤寂。他將紅旗端端正正插在了府衙的位置,自己站遠些看看,然後點點頭,露出欣喜的笑容,似乎是讚賞自己做了件畫龍點睛的事。

府尹大人邁著四方步穿過大堂、走廊、花廳,直到內室的祖先堂。祖先堂的正中階梯般層層疊疊擺著他祖上的靈位和畫像,他家九世為官,算得上世代公卿之家。他正正頭上的烏紗帽,整整皺巴巴的官服,將玉帶紮緊,拈過三支香點著,跪在蒲團上對著祖先靈位拜了三拜,然後插在靈位前條案的香爐裏。然後他又整冠束帶,朝著東邊大海方向三拜九叩,口裏念道:“皇上,臣不能為陛下分憂,唯有一死,以謝皇恩了。”

“大人!”

正在此時,顧難得“咣”的一聲用力推開祖先堂的門,提著連刀杆都沾滿粘稠的綠色血液的樸刀衝進來,正看到府尹大人正在叩拜,頓時覺得自己很是失禮,抱拳拱手道:“大人,恕小人失禮。毒化人已然大破大門殺進來了。”

“慌什麽,”府尹大人爬起來,口氣依舊那麽四平八穩、雍雍容容,他拉長著聲音說道:“區區幾個蟊賊有何可懼?”

“大人,賊人甚多,前後門都已然被他們堵死。”

“哼,區區幾個毒化人,有何可懼?天兵一至讓他們化作齏粉。帶本官去看來!”說罷,府尹大人搬過張太師椅放在祖先堂門口台階上,自己端然麵朝花園坐了,懷裏抱著上朝用的笏板。

見府尹大人官派十足的樣子,顧難得竟然覺得似乎自己的驚慌倒是有些不成體統。府衙外完全失守,戰鬥不可能取勝,更沒有人能夠逃出去,這是顧難得意料之中的。顧難得眼看著手下全部被殺死,王押司也在混亂中不知去向,想必正在被饑餓的毒化人當夜宵吃。他本想告訴府尹大人早做打算,現在看到府尹大人的模樣,自己心中反倒是覺得有了底氣,背後好像還有十萬援兵正在趕來一般。

他英雄豪氣上來,拱手道:“大人,區區幾個蟊賊不需大人勞煩,請看小人討伐。”

府尹大人微笑頷首,不再說話。

祖先堂外小花園裏滿園牡丹正開得好,府尹大人最愛牡丹,內堂小花園裏隻種牡丹,紅色、白色、粉色爭奇鬥豔。府尹大人對顧難得說:“顧捕頭,去折兩支來。”

顧難得唱個大喏退下,去花圃裏折了兩朵最大的洛陽紅在手裏,然後返回來,將一支獻給府尹大人。然後自己坐在府尹大人旁邊的樓梯上,他廝殺一夜累壞了,站不住了,將樸刀橫於膝蓋,手拿著洛陽紅把玩著回想自己人生。四十好幾的人,也沒娶過老婆,外甥許仙對他就如同親生兒子,還指望老後他夫妻能奉著自己頤養天年。再和他們相見是不能了,隻願他們都能逃出臨安府。

哞——

成群的毒化人轉過內堂花園的小門,朝著這邊過來。顧難得將牡丹花插在頭上,回頭一看,府尹大人也將花插在了烏紗上。顧難得慢悠悠從後腰抽出突火槍,彎腰將身上的火藥和子彈、火繩、裝火石火絨的荷包在階梯上一字碼開。他用牙咬開裝火藥的罐子,將火藥和鉛彈倒進槍管,拿通條壓實,不慌不忙取出火石火絨打著火繩,舉起突火槍對準遠處的毒化人,點燃藥池。

噗——

一聲悶響,走在最前麵的毒化人應聲倒在牡丹花叢中,壓折許多株牡丹,被撞散的花瓣被激起很高。“好槍法,第一個。”顧難得聽到府尹大人在他身後底氣十足的喝到,頓覺精神百倍,再次重複前麵的程序,裝彈、瞄準、點火、射擊。

一口氣射了五六槍,每射倒一個,府尹大人都要讚一聲,替他數數。火藥和子彈都用光了,顧難得看看手裏的突火槍,隨手一扔,站起身撣幹淨褲子上的土,手提樸刀迎著毒化人慢慢走過去。

毒化人一起伸出手,嘴裏“哞哞”低吼著,朝顧難得走來。顧難得站在牡丹花中間揮舞樸刀,心無旁騖的左右劈砍,一口氣砍掉二十幾個毒化人的腦袋,直砍刀道口翻卷,再也砍不動。每砍翻一個,他都能聽到府尹大人在不遠處替他喝彩,然後數著數“十一個、十二個、十三個……”他扔掉卷口樸刀,把腰刀抽出來,又一連砍了四五個毒化人。倒下的毒化人激起一波又一波牡丹花雨,顧難得嗅著花香揮舞腰刀砍殺,直到覺得拿刀的手像鉛一樣重,再也沒有力氣拿著。

顧難得忽然發現,府尹大人數數的聲音消失了,他抽身看去,隻見不知何時,上百名毒化人繞過他,已然將祖先堂前的太師椅淹沒了。府尹大人到死也沒有吭一聲,沒有向他呼救。

“大人駕鶴西去了,請走好!”

顧難得朝著府尹大人消失的方向作揖,抬頭看到了楊捕頭,還有幾個與自己熟識的小捕快,他們都在毒化人的隊伍裏。他慘然一笑說:“你們都來了啊。”

說罷,他鬆手扔掉手裏的腰刀,雙手背到後背。毒化人蜂擁而上,將顧難得的身體完全淹沒了,那朵洛陽紅被撕得粉碎,花瓣被顧難得的鮮血染成了深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