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回憶弱冠以前,曾有一度登高,睹宇宙萬象森然,頓起無量驚奇之感。自是以後,常有物質宇宙何由成之一大疑問在,而無法解答。後來稍能讀書,知識漸啟,惟覺古今哲人與餘同懷此疑問者殊不少。今總核其所作解答,大概可分兩派:第一派,細分和集論。以後省稱細分論。印度勝論說極微亦名細分,今采用此名。和集者,多數細分於一個處所,互相近附,(附者,言其若相親也。)故謂之和。集者,多數細分雖互相和,而彼此仍互相隔離,不是混然為一,故謂之集。些如眾兵和合成陣。陣,整體也。實則眾兵在整體中仍是各別,彼此間距離頗遠。又如眾樹和合成林。林,整體也。實則眾樹在整體中,仍是各各別異,彼此間距離頗遠。無量細分各別和集,而成萬有不齊之眾物。乃至萬物互相和集,而成大整體,是為物質字宙。細分論,自古代已有極微說、元子說。近世科學家關於元子電子之發明,其視古說,雖精粗相去大遠,畢竟同為細分論。大輅始於椎輪。積累久而後益彰其美也。有問:“細分和合而成大物,則說和合可也。何為複言集乎?”答曰:凡言極微或元子電子者,雖說他們合成大物,(他們,謂極微或元子電子。下同。)卻沒有說他們是糅雜密結,如百味混成藥丸,渾然不可分辨也。(卻沒有三字,一氣貫下為句。)細分彼此之間畢竟有很大的距離,故應複言集。和集,恰似眾兵成陣,眾樹成林。全體論者,以為宇宙萬象不是許多許多細分之和集,而是一大勢力圓滿無虧、周流無礙、德用無窮、一大二字,須注意。一者,無對義,非算數之一。大者,言其至大無外也。圓滿者,言其能興萬化、起萬變,為萬德萬理之所自出也。浩然油然,分化而成萬殊的物事。浩然者,盤大貌。油然者,生動貌。譬如大海水分化而成無量眾漚相。眾漚相,比喻萬物。萬物雖形成各各別異相,而皆變動不居,本非各自獨立的實物,故以眾漚為喻。大海水比喻萬物之實體,是為全體。實體無對,生生不息,而渾然大全,無有分吟。故以大海水為喻。全體是生生活躍,不是催固的死體。故恒起分化,恒字,吃緊。無有不分化時,故言恒。《易大傳》雲“坤化成物”是也,其義當詳於後。全體論之發明最早者,莫如中國之《大易》,至孔子而其理論益精審。

全體論者,以為宇宙萬象不是憑空突起。憑空突起便是無中生有,斷無此理。故說宇宙必有實體。譬如見眾漚活躍,知其即是大海水。此成年人所能也,小孩則隻見眾漚而不悟眾漚本身即是大海水。小孩缺乏辨識力也。學人隻承認宇宙萬象而不信有實體,其短識與小孩何異?

物質之最微小者是名細分,說見前。若從物質發展而言,至大之物始於微小。《易》著履霜堅冰之象,聖人言之夙矣。《坤卦》初爻曰:“履霜,堅冰至。”言行人履霜,便知堅冰將至。霜之為物甚微,及至堅冰,則始於微而終乃大矣。一切物之發展,皆由微小以至盈大。《易·坤卦》初爻,闡明物理,至可玩也。細分隻是生生活躍、輕動至極之物。輕動一詞,借用佛典。輕者,言其異乎重濁之物也。動者,言其動躍而不暫住也。《坤卦》初爻,象曰:“陰,始凝也。”此正說明細分本非固定的質礙物。《易》以坤或陰為質力之通稱。《大傳》有明文,說在《原儒》下卷。質力本來不二,但不妨分言之。雖複分言,畢竟不可作兩種物事來猜想。此義辨明,方可了解“陰始凝也”一語。此處,陰,謂物質。須知所謂質者,本非固定的質,惟依翕凝的動勢,說為質而已。凝之始,當是極輕微動躍之質點,《中庸》所謂小也。而從來學人有執細分是各各具有質礙性的許多小個體,如古代極微論者,說極微是團圓之體。近世亦有以元子電子為小顆粒者。則其與《大易》之創見相違不亦遠乎!若知細分隻是輕微動躍之物,則可下一結論曰:細分不是各有固定的質礙性,亦決不是憑空幻現。以理推征,細分為全體分化所成,可斷言也。實體亦稱全體,以其完然大全,無有封吟,故稱曰全體。

餘以實體流行,翕辟成變,闡明心物萬象。其概要已見《明變章》。今於此中,更將流行與翕辟諸詞略加疏會,以防誤解。疏析而融合之,曰疏會。如實體流行一語,或人以為由實體發生功用,是名流行。或人者,不舉其名氏故。功用,猶雲力用。彼意蓋雲,彼,謂或人。實體是獨立的,功用是從實體發生出來的,故實體不即是功用。易言之,實體不即是流行。

倘以此說為然,則實體乃與造物主不異,何可若是迷謬乎?

餘說實體流行一語,本謂實體即此流行者是。注意。譬如大海水即此騰躍的眾漚相是。相字,讀相狀之相。大海水,比喻實體。眾漚相,比喻功用。蓋以實體變成無量功用,宛然萬象燦著,故以眾漚相比喻之也。倘不悟此,將求實體於流行之外,是猶求大海水於騰躍的眾漚之外。非甚愚不至此也。

翕辟雲何?實體變成大用決不單純,單,猶獨也。純者純一,無相反也。定有翕辟兩方麵以相反而成變。翕,動而凝也;辟,動而升也。升,有多義,略言以二:曰開發、曰向上。凝者,為質為物。升者,為精為神。精神與物質,皆析言之,取行文之便耳。蓋實體變成功用,即此功用之內部已有兩端相反之幾,遂起翕辟兩方麵之顯著分化。幾者,動之微。將由微而著也。萬變自此不竭也。陰陽既分,遂興萬變,故無窮竭。夫翕,惟成物。物則形成各別,如世共見萬物散殊是也。散者,凡物皆相離故。殊者,凡物皆相異故。辟,則以至精之運,至者,讚美詞。精者,精神之省稱。精神,可以說是一種特殊的力。然《大易》不謂之力,而稱曰精神者,則以其力用至大不可測量,至妙困於形容,未可以力名之也。運,有二義:曰運行,曰運用。遍入一切物、遍包一切物,無定在而無所不在。是故物,分而滋多。精,則渾然不可分,渾然者,言不可剖析也。隨物之散殊,而莫不遍運之。運,解見上。惠子所謂“大一”者,即指精神而目之也。目,猶名也。夫精神遍入一切物、遍包一切物,無定在而無所不在。有問:遍包雲雲何解?答曰:遍者普遍,包者包含。精神彌滿大宇,散殊的一切物質,皆其所含攝。故雲遍包。故物質世界雖貌若散殊,而實有至精之力用,遍運乎散殊的物質中為其統禦。至精,解見上。物質界畢竟不是互相睽離,學者不可不深窮其縊也。就生物言,一個小動物實與大自然通為一體,並非孤生。一片青葉吸收陽光、空氣、土壤等等,亦非離大自然而獨營生活。就天文言,太空無量數諸天體,亦是互相維係而為整體,實非各各獨立。此等事理,學者雖能言之,但隻就一切物之互相關聯而說為整體耳。今之學者隻肯定有物質,而不承認有精神,則其所謂整體畢竟無生命。餘誠遷鈍,願篤守先哲遺說。《大易·乾卦》,首明六龍禦天之義。六龍,乾陽之象也。象,猶譬喻也。六龍者,《乾卦》六爻皆陽,故曰六龍。古代以龍為活動力甚強之物,故以乾陽取壁於龍。(乾,亦稱陽,今以乾陽為複詞。)《易》以乾陽為精神。姚信曰:“乾稱精。”(《隋誌》有《九家易解》,集荀典、京房、馬融、鄭玄、宋表、虞翻、陸績、姚信、翟子玄九家易說。據此,則姚信蓋古易家巨子也。精者,精神之省詞。《易》以乾陽為精神,坤陰為物質。此乃古義,姚信述之耳。)餘在本論,以辟為精神。餘所謂辟,猶《易》之乾陽也。禦天者:禦,謂統禦;天,謂太空諸天體。此言乾陽之力用,統禦乎諸天體也。餘按:言諸天,則萬物皆含攝在內。“六龍禦天”之雲,蓋謂乾陽遍運乎散殊的物質之中而統禦之雲爾。乾陽即精神之稱。精神遍在散殊的一切物質中為其統禦,猶心為吾身五官百體之統禦者也。就精神在吾人身上而言,亦名為心。精神與物質本非兩體,不可剖析。實體變成功用,即此功用之內部起分化,而為翕辟兩方麵。辟,為精神。翕,為物質。質則散殊,精乃大一。翕辟以相反而歸統一,完成全體之發展。《易大傳》所以有德盛之歎也。

餘持全體分化之論,實宗主《大易》,非餘一己之臆說也。實體是大全的,故雲全體。《易》明乾元,分化為乾坤。明者,闡明之也。乾元者,乾之元,非乾即是元。坤之元即乾元,非坤別有元。乾元亦名太極,是乾坤之實體也。乾坤雖分,而實互相含。《乾卦》中有坤象,明乾陽主動以運乎坤,是陽含陰也。《坤卦》中有乾象,明坤陰承乾而動,是陰含陽也。乾坤不可剖作兩體,隻是功用之兩方麵,不是二元。更不可於此兩方麵任意而取其一,如唯心、唯物諸戲論。唯心論者,隻取精神為一元,是有乾而無坤也。唯物論者,隻取物質為一元,是有坤而無乾也。大化之流,不有反對,無由成變;不極複雜,何有發展?大化,猶雲大用。流者,流行。乾陽、坤陰,以相反對而成變化。可考《大易》。此乃法爾道理,不容疑也。法爾道理,見中譯佛籍,猶雲自然之理。本論談翕辟義,準《大易》之乾坤而立。理見其真,後先相應。後學與先哲相應合也。胡可自標異乎!

附識:有問:“實體變成功用一語,若將變成二字改作變起,似較好。”答曰:否,否。倘如汝說,將以為由實體自身變起一種向外動作的功用。如此則實體猶如造物主,而不即是功用也。餘不用變起二字,而直曰變成者,防人之曲解也。須知,一言乎變,則是實體自身發起變動,已含有起字的意義,不必複言起也。成字,則明示實體起變,便將他自身完完全全的變成了翕辟的功用。譬如大海水起變,便將他自身完全成了翻騰的眾漚。這一成字,才見體用不二。無可曲解。科學解析萬物,歸本質力。物質與能力。餘常有一大疑問,即質力是否可分而為二?此餘所蓄疑數十年,未敢遽決者。餘於自然科學無基礎,誠不敢任臆想而輕下斷語。然近取諸身,自吾有生之始,以迄少壯老衰,日常吸收動植諸物質,藥物中亦多無機物質。經胃力消化,即變成種種能力。此等能力,複新生吾之體質。此則質可變為力,力可變為質之明證也。外取諸物,水為流質,受陽光之熱則變為蒸氣上升,即由質變為力。及遇冷氣則凝成雨點下墜,力複變為質也。此等事例,不可勝舉。若質力是二物,何可互變?此中物字,作虛字用。乃指質力二者而言。《易大傳》曰:“坤以簡能。”簡者,貞固專一,坤之德也。又曰:“坤化成物。”按《大傳》雲物者,即物質之省稱。其雲能者,即能力之省稱。據此則《易》以坤為質力。坤為質力者,言坤即是質力,異名同實也。輪為精神,仿此。是其不以質力為二物之主張,已極明白。餘考《易緯》,有“太初氣之始也”雲雲。鄭玄釋此氣字,曰元氣。太者,大也。初,猶始也。言元氣,為物質宇宙之始基也。推鄭氏意,蓋以元氣即是坤。故《緯》書尊之曰太初也。鄭氏東漢人,猶承西京儒生遺說。西京去六國猶近,七十子後學傳授《易》義,頗有存者。鄭釋必有所本。惟漢以來治《易》者,於氣字不求正解,隻模糊而談,是可惜耳。此氣字,不是空氣或風氣等氣字意義。餘謂氣者,形容詞,惟質力輕微流動,故形容之曰氣耳。氣,是質力之形容詞,亦即是質力之別一名稱。《大傳》曰:“坤以簡能。”蓋言坤以貞固之德,而得成為能,是坤即能力也。曰“坤化成物”,是坤即物質也。豈有元氣在質力之先乎?可曰坤為元氣乎?《大傳》坤為質力,其可叛乎?且古人用氣之一名,其意義極模糊,不可不董正。餘故以元氣為質力之別一名稱,庶幾不背《大傳》。古代陰陽家天文學之祖。推論宇宙泰始,元氣未分,漾鴻而已。未分者,星雲及諸天體俱未凝成,故曰濠鴻。漾者,無可分辨之貌。鴻,猶大也。漾漾不可辨,大荒之象也。元氣未分,見《春秋·命曆序》。爾時,惟質力混然,輕微流動,布渡太空。此元氣之名所由立也。有問:“力,固不是粗重的物,可以說為輕微流動。質與力應有別。”答曰:來問,隻是將質、力作二物想。其實,質力不是二物,不可剖分。天文家推究宇宙泰始,星雲及諸天尚未凝成時,質亦何曾是粗重的物,何可說不是輕微?是時太空漾然大荒,本無一物,力亦無集中之處。力不集中便輕微。須知,質力元是輕微流動的,到凝成天地諸大物時,他並沒有改易其輕微流動的自性。學如水是流液的物,到凝成堅固的冰時,何曾改變其流液的自性?汝何疑於餘之說。其後質力發展,萬物既成,宇宙已非漾鴻之象。古雲元氣,隻可作為質力之別一名稱耳,實非有元氣在質力之先也。質力本非二物,而其機其勢則兩方麵判然矣。質的方麵有趨於凝固之勢,力的方麵有捷於發散之機。力發而猛,有助於質之凝成;如燃香楮,猛力旋轉便見火輪。此火輪即火光得猛旋之力為助,而凝成輪相也。由此,可悟質之凝斂而成物,其凝斂必有資於旋轉之猛力也。力如外散過度,質將因之而漸消失。凡物,因其內部之力外散太甚,則其質漸消,而是物乃不得不鰻滅。兩方麵相反相成。質之凝固、力之發散,本相反也。然相反適以相濟,遂成萬物。此萬物所以繁然萬殊,油然時時舍故生新,無已止也。中國古《易》說,不以質力為二物,亦不承認物質有對礙性。對礙一詞,見佛籍。世間共信,凡物皆有實質,如目可睹、手可摸之類,可證物質有堅固的礙性也。由有礙故,此物彼物不可一處並容,是為有對,故世間確信物質有對礙性。《易》家則謂物質本性,元是變動不居。其既成為一個一個的物,雖似有對礙,要非其本然也。《易經》每卦六爻。爻也者,闡明萬物之變動不居也。倘謂凡物皆本有對礙性,則何變動可言乎?聖人作《易》,其觀物也深矣。惟物質無對礙,益足甄明其與能力本來不二也。

《易大傳》曰:“變動不居。”“不居”二字,吃緊,謂不暫停也。非深達刹那生義者,難與語此。清儒姚配中《易注》,於《乾卦》二爻“見龍在田”注雲:“言在者,暫在也。”姚氏書中唯此六字可貴,自昔群儒罕有悟此。餘更申一言,萬物刹那刹那舍故生新。姚雲暫在,隻刹那才生之頃耳。

《坤卦·彖》曰:象者,斷也。斷定一卦之義也。“牝馬地類,行地無疆。”按《易》之卦辭、爻辭,皆取象以顯理。顯,猶說明之也。象,猶譬喻。《易》首建乾坤。而以乾為陽性,坤為陰性,其義當別論。若乃世俗以陰陽判庶物之類,則以地在天之下,屬諸陰類。馬之牝者亦屬陰,故謂牝馬是地之類也。行地無疆者,《說文》:疆,本作量,界也。按界,有限製義。馬,強有力,其行至健,無有限製,故曰無疆。

今有問言:“《坤卦》明坤,明者,說明。而取牝馬及地二象,其義雲何?”答曰:其取牝馬之象者,蓋以牝馬陰類,明坤是陰性也。馬,強有力,故取馬為坤之象,明坤為能力也。取地象者,蓋以地有實質,取地以為坤之象,明坤為物質也。《坤卦·彖》辭明示坤的自身隻是一團質力。《大傳》言“坤以簡能”、能者,能力。“坤化成物”,物者,物質。此二語明示坤即是能,亦即是質,不可析質力為二。正從此《象》而出。可互證也。

問:“行地無疆,何義?”答:以馬為力之象,以地為質之象,前已言之矣。以牝馬與地為同類,則隱示質力不異性,不是二物也。隱示者,不明舉質力而言,但取象以示之,故曰隱。“行地無疆”者,蓋以馬行地上之象,隱示力之儲乎物質中者,今發動而出,能改造物質之錮閉。殆若馬之健行,不受限製也,故曰“無疆”。又如力之暴烈而出,其威勢大極,當之者即被摧毀。亦如戎馬行於陣地,所向無敵。故自然之力,人以大正之道善製馭而利用之,則自求多福。罔道而用之,人類將自毀也。

本論以翕辟成變,明宇宙萬象所自始。餘之言翕,實乃紹述《大易》之坤。翕即是力,亦即是質。如吾案上小刀,究其所由成,則亦翕之凝成也。《大傳》曰:“坤化成物。”按《易》之坤,實即本論所謂大用流行之翕的方麵。翕,隻是質力衝和,起一種凝斂作用,故名為翕。翕便成物。衝和者,衝亦與衡通,相忌曰衝。質宜凝,而力主發散。是兩方麵之機相忌也。而卒同歸於和凝,是由衝得和也。和故成物。而此小刀有短而狹之形,有利於割之能。利於割之能,力也;短而狹之形,質也。質力本不二,昭然矣。即物窮理,近在目前。豈逞臆妄說乎?

附識:餘在清季,始閱格致譯本,皆小冊也,清季譯物理學曰格致學。取《大學》格物致知義。稍聞質力之說。當時即發生一問題,質力是天然各別,但互相影響乎?抑是一物而內含兩方麵相忌之機乎?此中物宇,是虛用。蓋隱指翕而言之。未幾,參加革命,廢學累年。其後專研中國哲學,複尋此問題。而自古籍以迄漢、宋諸家,皆於此問題不涉及。餘費力於佛家大乘者頗多,更不相關。及餘出佛法而歸《大易》,深玩乾坤義海,其義深廣至極,譬之以海。始斷定質力不是二物。餘雖寡學,而數十年遊意於斯,解悟所至,惟宗《大易》。有問:“先生書中屢以心物或神質並舉,而很少提及一力字,何耶?”答曰:若見到質力本不二,則舉物或質時,便已攝力在內。

質力和凝成物之始,蓋分化而為無量小物。無量有二義:小物眾多,不可數計,故雲無量。小物微細至極,更無有小於此者,無從測定其小至若何,其為極細粒子欽?其為躍動之微波軟?畢竟無固定相,故亦謂之無量。此以難測,而名無量也。古之傳記曰:“至大之物,必起於小。”韓非書,有此語。蓋引古說耳。小者,物質宇宙之始基也。《中庸》曰:“語小,天下莫能破焉。”語,猶說也。說到小物,則天下人所公認為莫能破之物也。英能破有二義:一、物之極小者,不可更破析也。若更可破,則此物猶不名小。二、此小物常起滅活躍而不暫住,並非固定相,(此相字,讀相貌之相。他處用相字,未及注者,當隨文取義而辨之。)亦無可施以破析也。餘以為觀物而深察至小,非格物之術達於精者莫能為。《大易·複卦》創明小辨於物之術,參考《原儒·原外王篇》。惜乎經傳亡失,今不可考耳。惠施有“小一”之論,蓋根據儒學,而益以己意,當不無創見。“小一”,即中庸之所謂小。儒說在前,故知患子據儒立論也。患子精物理,其說小一,必有創獲。獨惜莊生不述其理論。儒家始言小,亦必詳明其義。而傳記泯絕,患子書複亡。近人稱印度有極微論,為晚世元子、電子說之權輿。獨中國自昔無此論。(《爾雅》曰:權輿,始也。)殊不知,儒家所謂小,患子所謂小一,本與極微之論互不相謀,而有殊方遙契之異。明文足征,胡不考耶?有問:“小一之名,何義?”答:惠子蓋以每一個小物,皆是組成大物之一獨立物,譬如一磚一瓦一木都是組成大廈之一獨立物。所以說名“小—”。

餘據《大易》推究“小一”之義,略說以二:一義,“小一”是刹那刹那,別別頓起,活活躍躍,都不暫住。剝那,重複言之者,蓋通無數刹那,相續不斷而言,非克就一刹那頃而言也。別別者,每一刹那的“小一”,都是各別突然頓起,不是前刹那的“小一”可延長到後刹那故。問:“前後刹的‘小一’,既是各別突起,然則前後刹之中間將空缺而無物耶?”答:前刹的“小一”方滅,後刹的“小一”緊接而新生,中間那有空缺?如汝身體刹刹舍故生新,汝自覺新故改換之際,曾有中間空缺否?

《大易》六爻之義,闡明萬物變動不居。不居之義極深,即是刹刹都不暫住。此從仰觀、俯察,體物入微,乃有此發見,體物之體,是體察義。非淺識所得窺也。儒家與惠子“小一”之理論,當本於《大易》。吾依據《易》義,斷定“小一”是變動不居之物,此物字,是虛用。隱指上“小一”而目之也。絕非以己意強為之說。《易經》具在,大義炳然。有問:“如先生言,小一隻是能力,本無物質歟?”答曰:否,否。質力本是一物,不可剖析為二,吾言之屢矣。此中物字虛用,隱指質力而目之也。變動不居者,固是力,亦不無質。若本無質,唯獨有力,雲何獨力而得成有對礙之物?從來學人探到萬物之始基,好執一端之見。此大誤也。如一元唯心論者,以物質為精神之發現,則能力亦本於精神,此執一端也。一元唯物論者,以精神為物質之作用,或物質發展之形式,此又執一端也。萬物由質力和凝而成,斯理昭昭,不容橫生異論。“小一”自是質力混然,生動活躍之物。此物字虛用,隱指“小一”。若猜度“小一”,唯是能力現起,本無有質,則亦自陷於錯誤也。質本不無,但不可妄計質是有固定的質礙性,餘謂其輕微流動與力混然為一,自信無誤。

附識:昔人說六爻亦名六位。其實六爻中,從二至五,雖有當位、不當位之別,要皆酌人事之宜,而假說當位與否耳。初爻及上爻都不言位,以此可知六爻實無定位之義。《易大傳》曰:“爻也者,效天下之動者也。”效,猶仿也。觀萬物之變動不居,而立六爻以仿效之,將使學者玩六爻而明於斯理也。何可說六爻為六位?位者,空間也。空間為萬物存在的形式。克就日常經驗言,則認定萬物存在,即有位可說。若窮理入深,便當別論。《大易》本以六爻明示萬物變動不居,未可以位言。

二義,“小一”如何集成大物?《六經》傳記亡缺,不可考。司馬談言,《六藝》經傳千萬數。西漢時已全亡或殘缺。惠書亦不傳。今據《易大傳》“物以群分”之原理而推之,其略猶可索也。宇宙泰初,質力混然,遊散太空,可謂之元氣未分。此雖古天文家之臆說,要自切近事理,無可非難也。及質力和凝,分化而成無量數“小一”,是為有物之始。然一切“小—”,如其散布虛空,各各孤立,互不相聯。則“小一”雖眾多,畢竟不能集為大物,其異於泰初之漾鴻者亦無幾耳。餘詳究物質宇宙之所由成,而深有味乎“物以群分”之原理。物必相群,不群則無可和集以成大物。和集二字,解在本章首節,可覆看。群必有分,無分,則充塞太空隻是“一合相”,無萬殊可言。“一合相”一詞借用中譯《金剛經》語,而與原義不必符。

此中意謂,合成獨一的大物,無有別異,塊然不可辨,故雲“一合相”。若是,則無有變動,無有生生,還成甚宇宙?是故物必相群,群必有分。此二義者,宏大無外,萬物無有外於此二義而得成其為物也。深遠至極。群、分二義,人皆以為平淡無奇。實則至深至遠,正在至平至淡中。淺識者不悟耳。

問:“群、分義,雲何?”雲何,問何以說斯義也。答:無量“小一”,散布六合。若某處所,有若幹“小一”,互相和集,而為一平等協和係統者,是謂之群。六合,謂東西南北上下為六。即指虛空而假說六合,更可於六合中假說某處某處也。僅言若幹數者,以難測其定數故,無數的“小一”都是各自獨立的細物,其和集為一個平等協和的係統,即是若幹“小一”和集而成的一個新物。今此姑稱之曰“小一群”。無可數計的“小一群”,亦各各互相和集,而漸漸成就繁然萬殊之三千大千世界。三千雲雲,借用佛氏說。隻形容世界不一耳,非限於三千之數也。細者如微塵,最大者如太空諸天體,皆由無數的“小一群”和集而成也。故說群必有分。

散布六合之無數“小一群”,其分別和集,而為狀態、性質,種種都不同之一切物,不至混然無分者,果由何道?此其故殆難窮。大概少數“小一群”和集起來,不能為一大物。若最大多數的小一群和集起來,自是一最大之物。凡物由若幹“小一群”和集而成時,其結構或排列當不能一致,諸物之狀態、性質種種,亦因之而皆不能同也。餘可略言者止此,其詳則非今所及論。有問:“一切‘小一’都無異性乎?”答曰:古籍本無可征。若準《大易》之陰陽而推,則“小一”當可分陰性、陽性二類。本論采古義,斟酌頗嚴。

餘前已雲,宇宙泰初,質力混然,輕微流動,充塞大宇,是稱元氣。及其分化乃為無量“小一”,和集而成萬物。自萬物既成,於是質的方麵急趨於凝固,現似對礙。對礙非其本性,故雲現似。力的方麵,有一切物體為其集中之處所。故其遇機緣而發動則威勢猛極,不止排山倒海。奇哉!質力之為用也,凝斂與發散以反而相成,萬變、萬化、萬物、萬事,繁然生生,無窮無盡,可謂譎怪極矣。萬物燦然散布太空,此中萬物一詞,遍含萬有。如無數的諸天體及一切物或人類,無不含攝在內。雖若各各獨立,若者,猶俗言好像是這樣。而實為互相聯係、互相貫通之整體,整者,完整。萬物是一大完整體。譬如吾人的五官百體,元是一身。是為物質宇宙。

或有問曰:“公持全體論者。今以‘小一群’之各別和集成為無數的巨細諸物,盡太空所有一切巨細諸物,複互相和集成為大整體。此與細分論者之說,有甚不同乎?”答曰:根本處不同也。細分論者以為,宇宙泰始惟有多數小物,積小成大。若印度古代極微論,其大略蓋如此。此乃唯物論之開山也。唯物論者不悟宇宙實體,隻執定物質是實有而已。本論上宗《大易》,以體用不二為主旨,以為實體變成功用。譬如大海水,完完全全的變作起滅無常、騰躍不住的眾漚。此以大海水比喻實體,以眾漚比喻功用。功用亦稱力用。物質精神皆實體之功用也。即此功用之內部隱有兩端相反之幾,便顯為翕與辟二方麵。碎,謂精神,以其有剛健、開發、向上等性,故謂之辟。翕,謂物質。然本論言物質,即含攝能力在內,說見前。顯者,著現之謂,由隱微而至明著也。此乃全體分化之始。全體者,以實體是大全的、無對的,故亦稱全體。今在此處,唯當談翕。翕者,質力凝斂,故稱翕。凝者,凝結或凝固。斂者,聚而不解散,亦猶凝也。此功用之一方麵也。精神是另一方麵,可覆看《明變章》。質力混然,輕微流動。及其凝斂成物,便分化而為無數的“小一”。“小一”是物之始見。見,讀現,猶雲物初出現。上言成物之物字,與此雲“小一”是物之始見,此等物字皆指自然界諸物而言。中文物字,有實用,有虛用。作虛字用者,則為措辭之便而用之。如老子雲:“道之為物。”此物字乃虛用之,以隱指句首之道,非謂道是物質或自然界之某物也。餘故以此為虛用之字。此例多,不及舉。物字作實字用者,亦有分別:一,物質一名亦省稱物。如《易經》以坤為物。此言坤即是物質,乃自然界各個別之諸物所由之以成者。二,《易》曰:“坤化成物。”則此物字是指自然界各個別之諸物也。此兩物字皆以名實物,並非虛用。然複須知,物字實用者雖有分別,而自然界各個別諸物,通是物質。但就義理分際言,物字之實用者,宜有上述兩種分別耳。本論,凡用物字宜隨文取義。他處未及注。此本論之大略也。餘究明物質宇宙所由成,本主全體分化論。此與細分論者相較,不止九天九地之隔絕,根本處誠無可相容也。此中自然界諸物,謂天地或一切物質現象。

有問:“公言‘小一’成物,以和集二義明之何耶?”答曰:此物性自然耳。每一個“小一”是一小物,多數“小一”合成較大之物時,並不是混然揉作一團。“小一”還是各各保持他的個別與特性,故說和集。和者,言其互相親附。親附者,好像是互相愛而結合。集者,言其彼此之間各各不喪失其個別與特性。譬如日與諸大行星成為太陽係統,此個係統,猶如“小一群”。日與諸行星,猶如諸“小一”。日及行星都不喪失自己。其係統亦不潰散,此物性之貞常也。萬物雖雲個別,畢竟是一大整體,譬如五官百體成一身。此理近取即是,豈遠乎哉!個別的物一齊發育,方是整體盛大,乃不易之理也。然個別終亦不可離整體而獨得發育。嚐試思之,天地臨壞滅時,尚有一微塵能傲然孤存於太空否?應知,個別之物無可離大整體而得存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