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次,《論》複有言:“若人見一切法從眾緣生,是人則能見佛、法身。”此亦《觀四諦品》文也。見佛、法身,是兩義。學佛者期於真正了解佛氏之道,故曰見佛。法身,俟後解。雲何見緣生法則見法身?眾緣所生法,省雲緣生法。因緣所生法,省雲因緣法。二辭稍異,其義實同。餘以為,龍樹集《大般若經》,《大般若》六百卷,決非出自一人或少數人之手,更非一時之作。蓋龍樹集成之。複括綜《大經》綱要,成《中觀論》。綱者,綱領。要者,精要。《中觀論》省稱《中論》。閔小有之莫悟,小有謂小乘中談有者。救小空之未宏。小空謂小乘中談空者。其創開大乘學,唯以發明實相為宗主。所以超小宗、冠百家,而深窮萬法源底。源底,見《勝箋經》,解在前文。此其獨到處也。小有諸師談緣生,隻明一切法相之互相依緣而有,法相,猶雲現象。而不複窮源。譬如小孩隻見眾漚相,而不知有大海水為眾漚之源,已說在前。此小有之學失於淺也。龍樹之論則不然,其言見一切法從眾緣生,則見法身。是其本旨,在乎觀緣生而徹了諸法實性,實性,猶雲實體。故無不窮源之過。

問:“雲何見一切法從眾緣生則見法身?願聞其義。”答:欲解汝疑,且先釋名。此中一切法者,乃心物諸行之總稱。他處言諸法或萬法,皆仿此。行者,遷流義。心物都是遷流不住,故名為行。諸行都無實自體,故亦名法相。法相之相宇,是相狀義。法相,猶雲現象。法相之名,是對法性而立。

有問:“法相一名,是心物之通稱。考諸經籍,誠然。但我有疑者,物固有相狀,心豈有相狀乎?”答:汝心炯然自明自覺,明覺即其相狀也。汝若執定一類型,專以可目睹手摸者為有相狀,則汝所得察於萬有者不亦太少乎?

法身,亦名法性,身,猶體也。此中性字,亦作體字釋。猶雲萬法實體。《中論·觀涅槃品》曰:諸法實相此相字,作體字釋。與法相之相字不同。亦名如、如者,常如其性故,即不變之謂。譬如金遇火煉,其性終不改。玄奘始譯曰真如,不單用一如字。古譯亦間用如如二字。法性、見上。實際、猶雲真實。涅槃,涅槃者,寂滅義。此據《中論》而言也。《涅槃經》則後來大有之徒當有增益。其取義稍別,不似《中論》特彰寂滅。《觀涅槃品》僅舉此五名。如至涅槃為四,合實相一名計之,則有五。而實不止五名,其別名尚多也。法身一名,《觀涅槃品》未列。(法身對法相而言,則亦名法性。)佛典名詞太繁。讀者若於一切名詞不求確解,不辨其有異名而同實者,將無往不混亂,而其學說之條理、體係與義蘊,皆無從尋究矣。

釋名已竟。今應說,雲何見一切法從眾緣生,則見法性?餘初以為,此中有一根本義,即性相可分而實不二是也。性者,法性之省稱,謂一切法實體。相者,法相之省稱,即一切法之大共名。易言之,一切法通名法相。性、相不得不分說,而不可破作兩重世界。從來哲學家談實體與現象,恒破析為二。實體,猶此言法性。現象,猶此言法相。實體是真實,現象是變異;實體是無對,現象是有對。如此破析,截然不可會合。其實,真實自身即是變異,譬如大海水完全變成起滅不住的眾漚。變異自身即是真實。譬如每一個漚相其自身都是大海水。有對即是無對,譬如於萬漚而見一水,則有對即無對也。無對即是有對。不可離有對而求無對。宇宙渾然太一。渾然者,不可分之貌。太一之一,是大全義,非算數之一。學者各以意計破析,餘未知其可也。意識猜度曰意計,此詞本佛籍。餘初研佛學,從大有之唯識論入手。核其性、相之論,則真如是法性,而說為不生不滅法;現行是法相,而說為生滅法。現行即諸識之別名。唯識論,以識統一切物,燦然萬象顯現。故識亦名現行。現行一詞雖有多釋,今取顯現一義。生滅法與不生不滅法,截然分作兩重世界互不相涉。餘深不謂然,返而自由參究,忽悟體用不二,猶未敢遽持此意以立論。中間上探大空之學,留意乎《中論》,讀至《觀四諦品》雲“見一切法從眾緣生則見法身”,乃喟然曰:性相不二之理,龍樹其早發之歟。否則,何能見一切法便見法性乎?性,猶體也。相,猶用也。餘初自信頗得龍樹意,未幾,詳玩《中論》,乃知生滅法與不生不滅法之分別,大空學派早已如此。蓋沿小乘分別有為法與無為法之遺說,而承之不改。大空本未變易出世法根柢,其所趣求者自是不生不滅的實性,決不會有性相不二之解悟。餘初讀《中論》時,蓋以自己所見曲解《中論》。後乃自知錯誤,重玩《中論》,始得其破相之密意。《論》雲“見一切法從眾緣生則見法身”,引在前文。其吃緊處,在“從眾緣生”四字。緣生者,空義也。《中論》發明空義深遠至極。今略舉三義,用綜其要。

一義。空者,空無。一切法從眾緣生,本無有各各獨立、各各固定的自性。自性,猶言自體。故說諸法本來空,無所有。此乃前文所謂破相以顯性也。顯,猶明也。

二義。空不礙有。龍樹以緣生義,明諸法無定性,即是空。無定性一詞,若以今俗語譯之,當雲:一切物都沒有各各固定的自體。物無定性,即是空。佛家絕不以此種理論為不合邏輯。惟由空義乃得成立一切物皆有,故曰空不礙有。龍樹以為,反對空義,即是反對緣生義。既反對緣生義,將有大過。萬物無因緣,即無由生,不生即無滅。不生不滅是無有為法,非大過而何?故反空者反緣生,終於滅有。觀空者見緣生,並不拒萬有。承認萬物從眾緣生,即繁然萬有,毋可拒絕也。此龍樹以緣生義與空義結合為一之深意也。參考《中論·觀四諦品》。有問:“空不礙有,與老氏有生於無之論,亦可通否?”答:佛老二家根柢截然不同,未可混也。已說二義,今當進入第三義。第三義明法性空,亦雲性空。今且不直談第三義,而先說前二義皆所以會入第三義之故。

初一義中,說諸法從眾緣生,無定性故,畢竟空。所以破除法相,庶幾悟入法性耳。法相,猶雲現象。法性,猶雲萬法實體。《觀法品》有曰:“諸法未入實相時,各各分別觀皆無有實,但眾緣合,故有。”見《中論》第十八品,諸法雲雲者,言吾人未悟時,對於諸法隻迷執為各各獨立、各各固定的實物。因此不能於諸法而悟入實相。故雲諸法未入實相時也。(實相,即法性之別名。)當此之時未悟而求悟,隻有運用分析術,將諸法各各分別觀察,便見諸法皆無有實,但眾緣會合,才有法相現起耳。結語雲:“但眾緣合,故有。”正明其雖有而非實。諸法不實故,應說諸法本來空。法相破除,法性實相便顯。顯者,顯現。法性實相二名,今連合,作複詞用。譬如雲霧消去,虛空相便現也。此中相字,猶俗言相貌。故《論》雲“見一切法從眾緣生則見法身”者,蓋言見緣生即見諸法畢竟空。法相已破除,法身便顯耳。此由第一義會入第三義。

第二義,明空不礙有。如何會入第三義?第三義,是性空義。二義中仍許一切法皆有,如何會入第三?不得無疑問。今略言二故:初義,明因緣法是空。恐聞者墮空見,妄計一切都空。重,猶陷也。若雲一切皆空,即法性亦空。此許有之故一也。法相無定性,故說是空。然空之為言,所以破人之迷執。法相雖非實有,但世間極成故,世間共認為實有,曰極成。不可說無。且有世間法故,方有出世間法。世間法不成,出世間法亦不得成。《中論》力持此說,可參考。此許有之故二也。如上二故,所以第二義明空不礙有,以此會入第三義。若無第二義,將墮一切都空之邪見,尚有法性可說乎?

已說前之二義會入後三義,今當正談第三義。第三義者,直明法性寂滅。寂者,寂靜。滅者,諸惑滅盡。無為、無造、無生、如如不動、如如者,形容詞。言其無變易也。以上皆見《大般若經》。無形無象、雖無形象而不是空無。睹聞所不及、思維亦不可,故名性空。性字,作體字釋。《中論·觀如來品》雲:“如是性空中,思維亦不可。”如來者,無所從來之謂,本為法性之別稱。然通常亦以如來為釋迦氏之號,則以釋迦能完成本性之德用,故推本以稱之耳。

《中論》談實相寂滅,不受諸見,亦甚有理趣。實相者,法性之別名。《觀法品》曰:“此中無法可取可舍故,名寂滅相。”相,猶體也。此中雲雲者,猶雲談到實相這裏,你若起執著之見,把他當作實有的物事來想,好像是可以取得的東西,你便錯誤。實相不是一件物事,如何可取得?你若以無可取遂不信萬法有實相,即便舍棄之,而不複窮究他,這又是一種執著之見,隻變換方向而已。實相法爾自存,(法爾,猶雲自然。)不由你信之而始有,亦不由你棄之而便無。你信而取之,是汝自迷,何可取著他?你不信而舍之,亦是你自迷,何可舍棄他?此言學人橫生取舍,畢竟於實相無幹犯。實相不受你的幹犯。譬如雲霧四塞而於虛空無幹犯,此實相所以恒寂滅也。恒字注意。不受諸見者,舉例而言,人生日用之中,恒於一切物,起有、無、常、斷諸見。或時求一物不得則以為無,求之而得則以為有。仰視天,俯視地,則以為常住。伐木為薪,灰燼無餘,則計為斷滅。久之,則有、無、常、斷諸見,遂形成為析別事物之範疇。因果、同異等等皆可準知。故夫學人談萬法實相,亦本其析物之範疇應用於此,或計萬法有實相,或反之而以為無。言無者固是邪見,實相所不受。若計有者雖異邪見,卻亦妄增有見。所以者何?實相本不無,何須更起有見,此亦實相所不受。或計萬物有斷滅,實相應隨物斷滅,是名斷見。或說萬物有生滅,而萬物實相畢竟恒常。是名常見。今以常、斷二見比較。斷見之論既承認萬物有實相,則不可說實相隨物斷滅。實相與一一物相,應有辨故。問:“斷見誠迷妄,常見當不妄,佛說涅槃具常德故。”涅槃,亦實相之別名。見前。答:實相法爾無斷,不容於彼更起常見。彼,謂實相。更起常見,是謂增益見,實相複不受。增益見者,譬如見白色,默然親證,(親證者,見與白色渾然為一,不作是白非白等解。)是為默識之境。若複於白色上,更起一種分別,此是白,非青黃等,是時即已參加主觀成份,如記憶與追求等等作用於白色上,是為增益見。吾人若於萬法實相作有或無之想,作常或斷之想,都是以日常接觸實物時之所謂有、無、常、斷等見,增加於實相上,故謂之增益見。餘於此處,融會《中論·觀涅槃》、《觀法》《觀如來》等品而為說。《涅槃品》本以實相寂滅,不受六十二種邪見,對當時外道流行之論,予以破斥。今不用其文,聊舉有、無、常、斷四見為例,以見其旨。

《法華經》曰:“究竟涅槃常寂滅相,終歸於空。”此中相字,作體字釋。言涅槃自體是寂滅的,前雲無為、無造、無生、無形無象是也。空之為言,雖不謂是空無,然無為、無生,其異於虛空者,亦無幾何。此其所以不受諸見,不受一切戲論也。上來談空義有三。般若宗之學說體係與其骨髓,可由此而窺見。今當略評於後。

一,釋迦氏出家學道,首動厭離世間之想。厭離,本《阿含經》。釋在前。此與厭世思想迥別。厭世者隻是頹廢而已。厭離則脫然超悟,有粉碎虛空、平沉大地之雄力。然佛法之末流,究不足語此。龍樹創辟大空學派於釋迦沒後六百年,其在學術思想方麵之開展,固已超過釋迦甚遠。然猶奉釋迦為大祖者,蓋其人生思想尚秉釋迦出世主旨,師承有自,弗忘其朔耳。龍樹畢竟是出世思想,此須認定。

二,龍樹首以緣生論開演空義。心物諸行皆待眾壕而生,曰緣生。亦可雲,諸行互相為緣而生,曰緣生。緣生之可以說為空者,以萬法從眾緣生,都無有實自體故也。萬法,亦心物諸行之總稱。殊不知龍樹之說仍有二過:一,不探萬法真源。二,不可以萬法無自體,便說焉空。今先談第一過。緣生論者從萬法互相關聯處著眼,遂說萬法是從眾緣生。此乃隻窺表麵,不究萬法真源。譬如愚人臨海岸,睹眾漚翻騰不息,便謂眾漚是由彼此互相推動而起,其所見隻及此。實則眾漚各各皆以大海水為其本身,易言之,大海水是眾漚真源。而愚人終不深究乎是。緣生論者確不窮源,餘在前文已說過。龍樹之旨,雖欲以緣生明法相畢竟空,庶幾悟入實相。與小乘不窮源者,似未可並論。然複須知,因緣法是生滅法,實相是不生不滅法。兩方互相異,為截然不可溝通之兩重世界。《中論·觀法品》雲:“諸法實相者,無生亦無滅。”按諸法實相,猶言萬法之實體。彼以不生不滅法,說為生滅法之實相,是乃名實不相應。彼者,謂龍樹。故知龍樹談緣生,畢竟不探萬法真源,其過不可掩也。不生不滅法,何可說為生滅法之實相?而佛氏不悟者,因出世法自當要求不生不滅的實相。雖理論上不可通,而彼亦不計也。

三,緣生法即是空,此說餘亦未敢苟同。餘以為性、相本不二,性,猶體也。相,猶用也。繁然萬殊的法相都是大用流行之過程。若隻從萬殊處著眼,不窮法相之源,盡可說一切法都是互相為緣而生,無有實自體,皆是空。哲學家持關係論者,與佛家緣生論亦相近。三十餘年前,羅素來吾國講演,餘稍聞其緒論,頗覺其宇宙觀未免太空洞、無生命。若乃睹一切法,都無有各各獨立的實自體,亦雲無固定性。而更深入觀察一切法之內縊,將見一切法雖繁然萬殊,而實為變動不居、流行不息、故故都捐、新新而起、“大生”、“廣生”、大有無盡之渾然全體。若乃二字至此作一長句。捐,猶舍去。大生、廣生,均見《易大傳》,大有者,《易經》有《大有》一卦,讚宇宙萬象之盛也。

大空諸師見不及此,乃說一切法從眾緣生,無自體,即是空。此乃於一切法,觀其表而莫察其縊,睹其分殊而不悟大全。其空義失所據也。龍樹說諸法從眾緣生,即是空。而複慮及,將有一切都空之過,故又曰,空亦假說。其持論之巧,即在以空義與緣生義結合為一。由此大張其說,正由空義得以成有。說見前文。然而龍樹之失,終有不可掩者。大空之學畢竟以空為主旨。《大般若經》有偈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有為法即心物諸行,以從眾緣而生,故名有為法。此偈,明緣生法雖有而不實,隻如夢、幻、泡、影、露、電等之有耳。龍樹承之,故說緣生法即是空。其宗主在《大經》確然彰著也。後來大有猶承龍樹,亦皆以依他起法為幻有。他,謂緣。起,猶生也。諸法依眾緣而起,故名依他起法,與言緣生法同義。幻有者,雖有而不實,故說為幻有。譬如幻術家變現某種物,本無實物,但幻現耳。緣生法不實,故取幻為譬。然則龍樹雖雲空不礙有,而彼所謂有者,乃如幻而不實。餘不知幻有與空二詞含義,有幾許區別也。餘以為宇宙萬化、萬變、萬物、萬事,真真實實、活活躍躍,宏富無竭。人道盡心之能,用物之富,盛顯其位天地、育萬物之鴻業。聖人所以讚大有,而不以有為幻也。位天地雲雲,見《中庸》。裁成天地之化育,使天地交泰,謂之位;萬物真正平等互助,達乎天下為公,群龍無首之盤,乃遂其育。幻有之論,悖自然之理,廢斯人之能,不得不就正於吾儒。

《中論》雲:“見一切法從眾緣生則見法身。”法身,即法性之別名。見緣生者,見一切法相皆空也。法相既空,則法性當然是空。《大般若經》說真如、無為法,真如、無為法,皆法性之別名。無生無造,如焰如夢。焰者,崇山之下有大澤,朝陽初出,澤中濕氣上浮,俗稱陽焰,本非水也。鹿遠望之以為水,奔而求飲。《中論》說實相寂滅,實相,亦法性別名。由見法相空故。進而觀法性,必見性空。相空則性自貧乏,不待言也。詳玩大空之學,難免性、相都空之過。縱雲其用意在破除執著,而一往破盡,還是著空之見。佛書中用執字,有時連“著”字用,有時單用著字。著,猶執也。餘以為性、相問題,確是哲學上從來難獲解決之根本問題。佛家言性相,猶餘言體用。

大有對此問題之解決,自昔服膺者眾矣,餘總覺其種種支離破碎。大空深遠,而近於性、相皆空,餘更難印可。平生遊乎佛家兩大之間,兩大者,大空、大有也。卒歸乎自由參究。遠取諸物,近取諸身,積測日久,忽然悟得體用不二。自是觸發《大易》之蘊,乃知先聖早發之於古代。從此研《易》以及《春秋》、《禮》、《樂》諸經,遺義偶存者。沛然有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之樂。餘之學自此有主而不可移矣。於宇宙論中,悟得體用不二。而推之人生論,則天人為一。(天,謂本體,非天帝也。克就吾人而言,則天者乃吾人之真性,不是超越吾人而獨在也。故天人本來是一。)無宗教之迷,無離群、遺世、絕物等等過失。亦不至淪溺於物欲而喪其靈**,人生終不昧其性故。推之治化論,則道器為一。(器,謂物理世界。道者,萬物之本體,故道器不二。)裁成天地,曲成萬物,所以發皇器界,(器界一詞,借用佛典。)即所以恢弘大道也。然或知器而不究其原,人生將唯以嗜欲利便之發舒為務,而忽視知性、存性之學,則莊生所為嗬患子逐萬物而不返也。(不返,謂不返求諸道。)夫惟知道器為一,不舍器而求道,亦不至睹器而昧於其原。如此方是本末不遺。然今之言學術者,難與語斯義矣。

《易大傳》曰:“顯諸仁,藏諸用。”一言而發體用不二之縊,深遠極矣!顯仁者何?生生不息謂之仁,此太極之功用也。太極,即字宙本體之名。同縣先儒萬澍辰《周易變通解》曰:“天道以仁為用者也。”按天道者,本體之名,不可誤解為天帝。通常以仁為心之德。此中仁字,卻是廣義。宇宙萬象渾是生生不息真機流行,即此名之為仁,此仁即是太極之功用也。顯者,顯著。言此生生不息的功用,即是太極顯著,所謂即體即用。藏用者何?用,即上文所言生生不息的仁。藏者,明太極非離其功用而獨在。太極,即實體之名。下文便直用實體一詞。此義直是難說,隻好舉喻以明之。在宇宙論中談體用:體,即實體之省詞;用者,功用,即心物萬象之目。目,猶名也。體用二名,相待而立。假如說,有體而無用,則體便空洞無所有。若爾,體之名何從立?假如說,有用而無體,則用乃無原而憑空突現,如木無根而生,如水無源而流。高空無可立基,而樓閣千萬重,居然建築,宇宙間那有此等怪事?應知,無體則用之名亦無由立。餘嚐言,體用可分而實不二。此從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積測積驗而後得之,非逞臆妄說也。有問:“前用根源等璧喻似不切合,根與幹有別,源與流有別故。”答曰:因明學言,凡喻,隻取少分相似,不可求其全似。用必有體,壁如木必有根、水必有源、建築必有基地,欲有些子相似處。餘在本論與《原儒》中談體用,常舉大海水與眾漚喻。以大海水比喻實體,以眾漚比喻功用。實體變成生生不息的無量功用,譬如大海水變成騰躍不住的眾漚。於此可悟即體即用之理。無量功用皆以實體為其自身,或問:“功用從實體生,不即是實體。”吾嗬曰:“汝心中有造物主在!”彼忽有省。《易》曰變動不居,通心物兩方而言也。心,是實體之功用,是變動不居;物,亦是實體之功用,是變動不居。心物隻是功用之兩方麵,不可破析為二。功用之變動不居,時時舍故趨新無有窮竭者,則以一切功用之自身即是實體故耳。譬如眾漚各各以大海水為其自身。甲漚的自身是大海水,乙漚的自身亦是大海水,乃至無量數的漚皆然。由此可悟即用即體之理。即用即體者,謂功用即是實體,如眾漚自身即是大海水也。故體用不二義,惟大海水與眾漚之喻,較為切近。可以引人悟入正理,庶幾改正從來談宇宙論或本體論者之種種迷謬。餘每不憚辭費而重複言之,誠有以也。餘讀《易》至顯仁藏用處,深感—“藏”字下得奇妙。“藏”之為言,明示實體不是在其功用之外,故曰藏諸用也。藏字,隻是形容體用不二,不可誤解為以此藏於彼中。體用那有彼此?此處切忌以日常習見的物件作比擬,智者思之。

有問:“大空之學一切掃**,人生脫然離係,是乃人類智慧之特殊異彩。未可薄也。”答曰:至人履大變、輔萬物而無已私,則何係之有!豈勞掃**一切乎?

有問:“公之論,將大用說為心物兩方麵。大者,讚詞。用者,功用之簡稱。易言之,心物皆用也。如何又別說實體?”答曰:汝未了體用不二義。且為汝先談用。夫用者,變化之稱。變無獨起,決定有對,故說大用流行,法爾有心物兩方麵。法爾,猶自然也。世之談唯心者,畢竟無可否認物,隻欲將物質說為心之副產物耳。世之談唯物者,畢竟無可否認心,隻欲將精神說為物之副產物耳。餘宗《大易》乾坤之義,說心物是大用之兩方麵,不是兩體。此兩方麵元是生生不已、變動無竭之大流。從其性質不單純,說為心物兩方麵;從其刹那刹那、舍故生新、無斷絕、無停滯,說為大流。用之為用,略說如是。

雲何說實體?大用者,本心物萬象之通稱。心物萬象不是憑空發現,定有實體。但所謂實體不是高出乎心物萬象之上,不是潛隱乎心物萬象背後,當知實體即是心物萬象的自身。譬如大海水是無量眾漚的自身。眾漚,比喻心物萬象。大海水,比喻實體。求實體於心物萬象之外,如一元唯心論者說有絕對精神,是乃變相之上帝。不可許也。反對唯心而別成唯物之論者,則以物質為宇宙基源。殊不知物質元是現象或功用,何可當作基源。此乃無體之論,餘亦不敢苟同。夫肯定萬象而不承認其有實體,是視宇宙如浮雲無源底,斷然未有此理。源底,見《勝美經》,引釋在前。此中宇宙為心物萬象之通稱。求實體於萬象之外,則是先民宗教感情遺習,不可不舍去。體用不二之義,是餘所仰觀於天,俯察於地,遠取諸物,近取諸身,積測日久,更上稽之《大易》,深玩聖言,而後敢定。非敢率爾輕自信也。

悟得體用不二,則體上無多話說,唯有從大用流行處即宇宙萬象。推顯至隱而已。從其顯著可察者,推至深細幽奧而難窮者,是為推顯至隱。隱有二義:一,深細名隱。如物理世界之深細而未發明者當無盡,心作用亦然。二,幽奧名隱。如實體不是離宇宙萬象而獨在。此理幽奧能悟者鮮矣。全體變成大用,全體亦實體之稱。實體是大全的,故為此名。體變成用,譬如大海水變成眾漚。用上發見日新,即是體上開辟無盡。顯微無間,表裏不二故也。顯與表,謂用。微與裏,謂實體。此處言微者,是幽奧義。

附識:現象與功用二名,其稱雖異,其實一也。從其變動不居而言,則名功用;從其變動不居,宛然有相狀昭著而言,則名現象。宛然,形容詞。言雖有相狀而不固定也。故曰名異而實同也。功用、現象二名,屢見《原儒》中而未注。頗有問者,今注於此。

研宇宙論者,體用不二義須認定。執現象之一方為基源,如一元唯心、一元唯物二宗。實墮於無體之論。中學罕有此類思想。明儒唐凝庵頗倡唯物之論。劉藏山黃宗羲師弟名宗王陽明,而實承凝庵之緒。三百年來理學式微,故莫有注意者。惟秦漢以來,孔子《易》學之統被篡於田何。儒者談宇宙之原,鮮不夾雜天帝,此專製之毒也。

克就大用而言。注意克就二字。辟,是健動、升進、開發之勢,所謂精神是也。翕,是凝斂、攝聚,而有趨於固閉之勢,所謂物質是也。翕便分化,物成萬殊。辟則渾一,遍運乎一切物質中,無定在而無不在。此中一者,無可分剖之謂,非算數之一。大用有此兩方麵,所以相反相成,此乃法爾道理也。法爾道理,見佛典。窮理到極處,不可更問其所由來,法爾如是而已。老子雲“道法自然”,亦此旨。

佛家大空諸哲盛宣空義,宣者,闡明之也。與中土儒宗《變經》極端相反,此其人生觀根本不同也。《易經》亦稱《變經》,以其闡明萬變、萬化、萬物、萬事之原理故。佛家思想畢竟反人生,悍然逆遏宇宙“大生”、“廣生”之洪流,而無所係戀、無有恐怖。蓋自釋迦唱緣生之論,釋迦說,人由無明等十二種緣而生。詳在《阿含》、《緣起》等經。順流則沉淪生死,順無明等緣而流轉,即淪沒於生死海。逆之則還歸於滅。不隨順無明等緣流轉,謂之逆。此大小乘所同本也。然小乘灰身滅智,自了生死,猶不足道。及龍樹菩薩崛興,戒小乘之自了,開大乘之鴻基,誓願度脫窮未來際一切眾生。窮,猶盡也。言由現在以往,極於未來之未來,盡其邊際,所有一切眾生皆度脫之也。度者,救度。脫,謂脫離生死海。故說貪、嗔、癡即是菩提,菩提者,正覺義。貪、嗔、癡是眾惑之本,萬惡之原,謂之三毒。然三毒本無根,變貪為無貪、變嗔為無嗔、變癡為無癡,即是正覺也。世間即是涅槃。此義見《中論·觀涅槃品》及《觀法品》。清季學人誤解此義,以為大空之學並非出世法。蓋讀經論而不求真解,餘於此中不及辨。有一眾生不成佛,我終不入涅槃。此其偉大願力,將與無窮無盡之眾生為緣。絕不因眾生之難度而隳其願、餒其氣。此與聖人裁成天地、輔相萬物之大智大德,雖亦相似。而聖人精神注在現實世界,大空之道是欲拔眾生出生死海,究為出世之教。佛家雖富於哲學思想,畢竟是宗教。儒佛不同途,毋待論也。龍樹演空義,欲導萬類歸於澄然寂滅,毀宇宙,反人生,人每不信大乘之道是如此。其實大空創明無住涅槃者,正因永劫不舍世間、不含眾生之故。其本旨終在度眾生出生死海也。群經皆以寂滅言涅槃。《中論》亦然。寂滅是何義?《中論》本已說明,而其旨微、其辭簡,恐能解者少耳。《涅槃經》偈雲:“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此偈甚分明,而學人莫求真解。餘欲別為詳釋,此中不便牽涉太廣。大悲無我,為眾生苦而興大悲。以其本無小我之見,故有眾生同體之感耳。大雄無畏。雖其法難以為訓,要是人類在悠遠無盡、複雜無窮、險惡汙穢無量種種不可形容之偉大環境中生活,自然別有一種超出世間之奇慧發生。觀察萬物都無固定性,說為空。遂有抗拒造化,消滅宇宙之強勇與大願。造化,謂宇宙間生生化化之大力。佛氏獨與之反抗。以此引導群倫,相與共濟,浩然直前,無怖無餒。此不謂為人類智慧之特放異彩,不得也。一般人常在憧擾中,若肯服膺空義,服膺,謂常持之於心胸之間,不肯放失也。便翻然有省。塵勞頓息於清晨,人心能空去雜染,譬如早展清明,塵勞自息。迷妄莫逃於睿照。雜染空,則睿照顯。一切潛伏之速妄餘習,照之明則皆不容隱匿也。悟已往之不救,知來者猶可追。非獨不敢造惡業於人間,而成仁取義之勇,自浩然不容已矣。

聖人剛健以盡生之道,成己成物,而發揚物我同體之德性。吾儒言聖人有二例:其一,專指孔子。其二,立人道之標準,使人知所向也。此中言聖人,屬第二例。剛健,所以治己之私意私欲與偷惰等惡習,非以強力服人之謂。強力服人是暴也,非剛健也。總之,剛健是以強修身,不是以強服人。又可曰,剛健以強力進德修業,不剛健則無以成已成物、無以弘擴其德性,即失其所由生,失其物我同體之真也。愚人顛倒以害其生之理,顛倒,見佛典。此詞以訓詁言,隻是失去正覺之謂。然其義旨深微,非於人生有真切體驗者,終不明了此詞之含義也。愚人,不是指無才智之人而言。如曆史上,凡有大才力造作治天大惡業者,以慧眼觀皆是愚人。秦檜有智,決不賣國負萬世罪名。嶽王流芳千古,乃真智也。堯舜聖智,故坦然開四門,與天下相見。呂政不智,故以為民可愚之。舉此一二例,可概其餘。人皆稟正理而生。既生則為形骸所役,習於顛倒,故損害其生之正理也。世界為火宅而不悟。人皆頰倒,彼此相猜相害。甚至強者以權謀與威勢,侵欺大多數弱者。老子歎萬物為芻狗,佛氏悲世界為火宅,非顛倒不至是也。

佛氏哀眾生迷亂,故欲逆遏生生之大流,變世間為無何有之鄉、寂滅之野。此與吾儒雖異道,譬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以大乘菩薩度脫眾生與抗拒造化之弘願與強力,能用之於裁成天地、輔相萬物,此中萬物,謂全人類。聖道,期於全人類互相輔相而已,無有為首而宰製眾庶者。豈不盛哉!豈不盛哉!佛法與厭世思想絕不同。古今頹廢之徒鮮不作厭世想,晚周道家之宏深,猶未能免是。唐以後人,尊道家與儒佛鼎峙,此不學之過也。餘平生甚愛陶淵明詩,淵明厭世思想亦濃厚。餘取其衝曠、閑適、自然,其近於頹廢處,則引為痛戒。

附識一:客有問曰:“先生說,大空之學主張消滅宇宙,恐非龍樹諸哲本旨也。”答曰:學者須深心、細心尋究佛家學說之全整的體係,先疏析條理而後綜會其旨歸,方信餘不是曲為之說。但此問題太大,若作專論則非暮年精力所可能。頗想將範圍縮到極小,謹於取材,寫一劄記。此時亦複無暇。不得已而釋賢者之疑,姑舉《涅槃》偈“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雲雲。案諸行即心物之通稱。心是前念剛滅,後念即生;物亦時時前者滅,後者生。故佛家將心物說名生滅法。世間所謂宇宙萬象,實即佛氏所雲生滅法也。偈雲“生滅滅已”,生滅法,亦省稱生滅。佛典可考。已,猶俗雲了。生滅滅已,猶雲生滅法滅了也。不作宇宙萬象消滅解,將如何解?餘固知篤信佛法者,必將以為生滅滅已,是佛氏悲湣一般人對於生滅法起迷執,故大破其執耳,並不是說生滅法可滅。殊不知,破執隻當破其迷情,何必說生滅滅已。一往破盡,終是沉空。宇宙人生悉作空觀,如何不是反人生、毀宇宙?餘深玩孔門惟說思誠、立誠,這一誠字義蘊無窮盡。誠者,真實義。宇宙萬象真實不虛,人生真實不虛,於此思人,於此立定,則任何邪妄無從起矣。

何空之有?餘亦非反對佛法者,大空之學餘不獨早年好之,今猶未嚐舍。般若家觀宇宙,空空寂寂,脫然離係。吾儒觀宇宙,生生活躍,充然大有,《易》曰“大生”、“廣生”。又曰“生生之謂易”。又曰“變動不居”。不居,則困於形容,隻好強說活躍。充然者,豐寓貌。無滯無盡。餘確信,觀空須歸於思誠、立誠。

附識二:客有問餘“似不以玄奘介紹大有為然者”。答曰:否,否。大有之學,長處確甚多。此中不便牽涉太廣,故未論及。玄奘專力介紹大有,其故有三:一者,般若家大典,羅什已有逸譯,中土學人久聞空義。二者,玄奘西遊正是大有學派方盛之時。三者,中土百家學術皆源出《大易》,從來無有遏絕生化之思想。玄奘畢竟有中國人根性在,所以與大有之說易接近。賴耶中種子是生生不息的,無著、世親之學說體係,其主幹在緣起論,而緣起論之主幹,則在以實種子為因緣,反空成有之根據在此。奘、基所以獨契歟!然玄類晚年獨深契《大經》,則其境界已高,固非大有之學可得而拘也。

萬物都無定性,無有固定的自體,謂之無定性。聖人與般若家皆見到。《易大傳》曰:“神無方而易無體。”又曰:“陰陽不測之謂神。”故神者,言陰陽相反而成變也。無方,謂無方所。無體,謂無形體。此言萬物本無定性,隻變化不測已耳。無方無體,即萬物皆無定性之謂。般若家所見亦同。然聖人以物無定性,而見夫生動活躍,一切真實。此體用不二之義,所以早發於《大易》也。般若家以物無定性便謂如幻如化,此性相皆空之論,所以獨倡於《般若》也。《大般若經》。般若家承釋迦之出世思想,遂欲抗拒“大生”、“廣生”之洪流,而於萬法性相作幻化觀,此乃思想界之變態發展。《中庸》所謂智者過之,難以為訓。大哉《易》也,斯其至矣!此中變態一詞,通常用之,即精神失其正常之謂。今用此詞,確不如是,隻謂反人生、毀宇宙之思想,未免過時耳。

本章至此,已當結束。今次應克就法相物和心通稱法相。而加以申論。略分二章,曰成物、曰明心,以次述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