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入黑,星光慘淡。
長安城內看似與平日裏無甚兩樣,實則已布滿殺機。皇宮內外秩序照舊,但值守的衛士卻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
城裏的緹騎也已埋伏在了各處要道,個個劍拔弩張。
來歙帶了兩人,正由直城門大街往皇宮的北闕門疾馳而來。此時宮門已閉,隻有一旁的掖門,開了一道小縫。
值守宮門的一名軍士上前喝問道:“什麽人?給我站住了!”
來歙跳下馬來,邊走邊道:“衛將軍是不是在宮裏?”他摸出一塊腰牌,朝那軍士拋了過去,臉色有些不悅。
那軍士將腰牌還給來歙,恭敬地道:“原來是來繡衣。什麽事不能明日再說?”
“若是能等到明日,還用這麽麻煩諸位嗎?”
“這麽晚了,要找衛將軍,應該去他的將軍府,卻來皇宮裏作甚?”
“哼,少來這套!我剛從那邊過來,管事的人說,他在宮裏,怎麽到了這邊,你又說他在將軍府,你們故意玩我是罷?”來歙麵帶怒容,大步往掖門走去。
衛士們大驚,剛要拔出兵刃,卻發現對方已到了跟前。離來歙最近的兩人分別從兩邊欺了過來,想要將他按住。
但見來歙肩膀一晃,便將那兩人摔了出去,長劍連鞘一推,又將前方數人撞翻在地。他領著身後二人,從掖門闖了進去。
擅闖皇宮,這可是大罪,說不得可能會誅連九族。作為宮門的守衛,其失職之罪也不小,必然小命不保。這可嚇壞了一眾衛士,大家發出警示,追了進去。
“王涉,還不出來見我?”來歙肩扛長劍,傲然而立,完全不將周圍黑壓壓的眾衛士放在眼裏,瞧他這神情,大有拚命的架勢。
那邊急匆匆奔來一名武將,正是衛將軍王涉,由於走得匆忙,戰甲都未穿戴整齊。
他指著對方怒道:“來歙,你瘋了?”
來歙冷哼道:“快將我老母親放了,否則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王涉幹笑道:“我道出了什麽大事,以令來繡衣如此失態,原來就為這點小事?這也是大司空的意思,他讓我將老夫人接走,完全是一番好意啊。”
“哼,簡直強詞奪理。”
“誒……你想啊,這樣的話,你才能全心全意地去查案,可不能再像前幾日那樣一心二用,到現在也沒查出半點有用的線索。”
“衛將軍,我來歙拚死拚活的費盡了功夫,到頭來你卻怪我辦案不力?”
“我的來兄弟啊,是陛下追問得緊,你以為是我在故意為難你?今日早朝的時候,還是我和大司空給你當著哩,你不領情也就罷了,怎麽反過來怨我?陛下限定在十日之內破案,你也是知道的,如今時限將至,誰人不愁啊?”
“我來歙答應過別人的事,就一定會全力以赴,你們卻去為難我老母親作甚?他老人家年老體弱,可受不得刺激。”
“大司空說了,隻要你破了案,自然很快就能與老夫人相見。”
“不行,先將人放了。”
“我說來歙,你還來勁了不是?在這討價還價的!你知不知道,就憑你剛才的所作所為,已犯了大罪,我現在就可以將你拿下。”
來歙長劍一橫,怒道:“那你來拿人好了,咱們一拍兩散。”
“嘿,你這人……聽我一句勸,趕緊回去罷,好在沒有驚動陛下,看在你以往為國效力的份上,此事暫不追究,責令你戴罪立功,盡快查出凶手,否則必拿你是問。”
“哼,既然不放人,那就魚死網破,我也不讓你好過。”來歙突然縱身而起,一劍往王涉刺去。眾衛士大驚,齊齊舉起兵刃,往前一挺。
來歙揮劍狂舞,勇往直前,徑往王涉殺去,一時無人能擋。
王涉素知對方勇猛,似乎嚇得不輕,在親兵的掩護下,匆匆逃去了。
來歙不見了王涉,口中一陣大罵。與他同來的兩人,一名是他的書童,喚作阿林,也使一柄長劍,另一名赤麵大漢,喚作厲文山,使一柄長刀。
他二人見來歙與人交上了手,便也跟著殺了過去。
阿林所學劍法,是來歙所授,瞧他出劍的聲勢,看得出已深得來家劍法的精髓。厲文山原是邊塞的悍將,因過於耿直,丟了官職,後與來歙相識,成了摯友。
這三人都是高手,且配合默契,他們背靠著背作戰,十分勇猛,衛士們雖人多勢眾,一時卻也奈何不了他們。
“王涉往那邊走了,快追。”來歙忽地大喝一聲,縱躍而起,往南邊追去。
一名領軍校尉忙下令道:“大家從兩邊圍過去,不惜一切代價,速速拿下反賊。切莫讓他們驚動了陛下,否則小心你們的腦袋。”
眾衛士齊聲應答,紛紛追著來歙三人去了。
“你們也去。”那領軍校尉朝天祿閣那邊喝道。
一名小將奔了過來,問道:“將軍,人都追來歙去了,這裏的防守怎麽辦?”
那領軍校尉伸出一掌,啪的一聲打在對方頭上,罵道:“你這榆木腦袋,捉拿反賊事關重大,這裏隨便留點人就好了。”
“是。”那小將低頭應了一聲,遂將天祿閣周圍的衛士調走大半,往南而去。
吵鬧聲越來越遠,天祿閣這邊,慢慢靜了下來。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天祿閣二樓的一扇窗戶突然打開了少許,過得片刻,上麵滑下一道人影,正落在兩名衛士的身後。這兩人哼都沒哼一聲,便一命嗚呼了。
這道人影迅即衝天而起,直奔宮門而去。
夜空中忽地傳來一聲清脆的鍾鳴,卻是一枚石子從天祿閣的屋頂射出,撞在了樹上的一口掛鍾上,一道極快的身影從屋頂飄身而下,追著前麵那道人影去了。
就在此時,四下傳來一陣激烈的戰鼓聲,附近的花園和屋舍內,驀地衝出大量衛士,往宮門那邊追去,領頭之人赫然就是王涉。
他粗著嗓子大笑道:“來繡衣料事如神,在下服了。”
從天祿閣屋頂上追下來的那人轉過頭來,竟真的是來歙,他咧嘴一笑:“衛將軍切勿大意,等抓住了對方再高興不遲。”
“甕中之鱉,還能跑了不成?”王涉急急往前衝去,生怕被別人搶了頭功。
留守天祿閣的衛士們這才明白,原來剛才的衝突,竟是一場假戲。
先前從天祿閣出來的那人奔行極快,腳下隻輕輕一步,便去了老遠,如此輕身功夫,就連來歙也從未見過,他不禁有些擔憂起來。
隻片刻功夫,那人已將來歙他們拉開了好一段距離,眼看就到了宮門附近。
門洞內的一排衛士忽然讓開,露出了身後的兩架弩砲,森寒的巨箭正對著宮內。兩道白光在夜空中流星般劃過,直往奔來的那人而去。
如此箭速,又事出突然,即便以那人的輕身功夫,也沒有把握避開。但見他突然刹住腳步,身形一沉,雙掌迅即往前一推,一道金色的光氣自掌內吐出。
長矛般的巨箭竟被他這一掌擋住了,木柄寸寸折斷,連刃頭都變了形。如此功夫,當真匪夷所思,把在場之人都看傻了。
這一手雖然漂亮,但似乎也耗去了他不少真氣,胸口正一陣起伏。就在這一空當,宮門兩邊已奔出二百衛士,布成了一個半月陣型。
來歙在那人身後五丈開外站定,他身後就是王涉率領的數百衛士。
那人深陷重圍,怡然不懼,突然發出一聲長笑,回頭道:“你就是來歙?”
來歙道:“不錯。瞧閣下的身手,已是宗師級人物,為何幹出如此下作之事?”
那人又是一陣大笑,答非所問道:“我一來京城的時候,就該殺了你,否則也不會有今日之事。都怪我當時低估了你,以為傳言非實。”
來歙劍指對方,沉聲道:“多謝誇獎。事已至此,你束手就擒罷。”
那人搖頭道:“區區幾百衛士,還不在我眼內,失陪了。”
這話也夠狂的,要知道,這些衛士都經過嚴格選拔,無一不是武功過硬的勇士,瞧今日這架勢,來歙自問若是換了自己,就絕無逃走的機會。
那人說得輕巧,麵不改色,他已信步往前麵的宮門走去。
王涉隻覺受到了極大的侮辱,當下喝令道:“拿下!”
來歙迅即橫移數丈,避往一旁。當下有數十名衛士往前跨出,豎起高盾,後麵的衛士便即端起輕弩,瞄準對方。
步伐整齊有聲,動作幹淨利落,果然是訓練有素的精兵。
弦聲一響,那人飄身而起,到了半空,周身有一片金光罩體。箭矢又往半空射去,但見那人雙掌一掃,震落大片,餘者皆被金光卸開,根本傷他不得。
如此神功,驚呆了眾人。來歙清嘯一聲,拔地而起,長劍掃往半空。
那人突然身體一沉,落於宮門前的眾衛士之中,砰砰之聲接連傳來,數名衛士被瞬間拋起,往門洞內飛去,各人無不筋骨盡斷,還將那兩架弩砲壓了個粉碎。
敵人著實狡猾,也膽識過人。原來他有護體神功,不懼箭矢,便故意有恃無恐。在那種距離之下,衛士們多半會先放弩箭。
如此一來,他便避免了打一開始就與衛士們短兵相接,搶得了先機。若被上百的重甲衛士纏上,那可不是好玩的。
來歙心中一寬,看來對方並沒有他自己所說的那麽強大,否則也不必費盡心機了。
當的一聲,來歙的長劍刺在了一雙金黃的手掌之上,便如刺在了一道鐵壁之上一般,一股極強的反擊之力傳來,令他虎口發麻。
來歙一連攻出數劍,對方皆以雙掌相接,劍掌相擊,有如金鐵交鳴。
能將一雙肉掌,練得如精鐵一般,當真駭人聽聞。他不禁想起了那晚與自己在巷中激戰的老者,對方武功與此人有些相似,雙掌聚起內力之後也是一片金黃,不懼刀劍,但那老者是帶了特質的手套,而眼前此人純粹是一雙肉掌,可見其功力更加精純。
阿林與厲文山已分從兩邊殺至,三人配合默契,攻守有序,這才搶得了些許優勢。
那人咦的一聲,顯然未料到對方三人這般難纏,他沉聲道:“如此身手,卻為昏庸的朝廷效力,真是可惜了。”說話間,四人又過了數招。
呐喊聲起,弓弩手已撤到了外圍,手持槍戟的重甲衛士正殺奔而來。
那人眼中閃過一絲憂慮,他見形式不妙,當下左掌橫於胸前,右掌藏於身後,恰如太極之狀,忽地一個急旋,雙掌扭打而出,四下金光如幕。
來歙三人都覺一股極強的真氣撞了過來,胸口一陣脹痛。
阿林和厲文山喉頭一甜,嘔出一口鮮血。來歙則大喝一聲,將胸中的悶氣震了出去,手中長劍朝金光內斬落。
當的一聲,那人伸掌接了來歙這一劍,迅速往門洞內退去。他一掌震開大門,豈料迎接自己的卻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槍林,原來宮門外也有重兵把守。
王涉瞧得心中大快,冷笑道:“孫子誒,有種就往前衝啊。”
那人環顧一下,不由眉頭一皺,稍作權衡之後,竟真的往槍陣中猛衝而去。他一連劈出數掌,勁氣所到之處,長槍摧折過半。
王涉罵了一句粗話,心中又驚又怒。
驀地一聲劍嘯,寒光滿空,好一招揆天一劍。
狂猛的劍氣將那人的衣袍都卷了起來,那人大吃一驚,忙撤回一掌,不快不慢地往身後劃出,正斬在來歙的長劍之側。
受此一擊,來歙的身子被帶得偏往一側,他心道此人真是高手。
那人為了應付來歙這一劍,其實也不好過,他分神之後,左肋被刺中了一槍。
但聞一聲曆嘯,那人睚呲欲裂,目中盡是殺氣,揮掌斬斷槍柄,捅入對方胸口,麵目猙獰地往外麵撲去。
一股巨力猛然往這邊撞來,卻是那人臨走時發出的一道掌勁,本來堵住門洞的持槍衛士登時倒了一片。來歙剛要追出,那人看也不看,反手按出一掌,來歙隻覺渾身被一股無形的真氣籠罩,登時動彈不得,真氣一陣急轉,這才掙脫開來。
受此耽擱,那人已衝出了宮門,但依然被一眾衛士圍在當中。
來歙等人追了出來,看到這等陣勢,心中略寬。王涉瞧見對方左肋的傷口兀自淌著鮮血,不由心中一陣暗喜:“看你還往哪裏逃?可別讓來歙搶了這個頭功。”
那人詭異的目光朝這邊掃了一下,令來歙等人有一種心神不寧的感覺。突然間,他手捂傷口,似乎站立不穩,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來歙心中奇道:“以對方的功力,還不至於如此不濟啊……不好,對方要使詐。”
他剛要出言警示,王涉已急急地一劍偷襲而去。
劍鋒剛觸及那人衣袍,豈料劍尖上驀地傳來一股黏勁,將王涉連人帶劍往一邊吸去。王涉哪見過如此怪異的現象,當下慌了手腳。
他自以為練過一點功夫,應該不會太差,豈料與真正的高手一過招,竟如同兒戲。
王涉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一隻鐵掌已封住了他的喉嚨。
那人冰冷的聲音響起:“別過來,否則我立刻殺了他。”
王涉漲紅著臉,一時無地自容,這下可丟人丟大了。
來歙歎了口氣,示意阿林和厲文山二人不要妄動。幾名領軍校尉見狀,嚇得臉色發白,忙將衛士們喝止住了。王涉若是出了事,在場之人都難逃王家的責問。
那人大笑一聲,臉上滿是鄙夷之色,他挾持著王涉往後退走了十餘丈之後,忽地縱身而起,往黑暗中投去。
王涉隻覺後背被一股巨力撞了一下,整個身子往前飛了出去。衛士們都睜大著眼睛,瞧著從空中落下的王涉,趕忙將他接住。
眾人之中,來歙反應最快,隻有他一人率先追了出去。
黑暗中忽地傳來幾聲異響,來歙措手不及,身子受了幾下撞擊,從半空中墜了下來。打中他的竟是幾道飛射而出的真氣,有如實質一般。
來歙怔怔地站在原地,心中震駭。這是什麽功夫?當真邪乎得很!
王涉悻悻地走了過來,兀自心神未定,喟然道:“這孫子會妖法。”
阿林早已看出了王涉剛才的心思,心中冷哼道:“也不掂量一下自己是什麽料?就你那點本事,也想來搶功?當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重甲衛士們正要追出,遠處忽地傳來幾聲喝罵,但很快就沒了聲音,應該是埋伏在城裏的緹騎,一個照麵便被人家幹掉了。
來歙深知對方的厲害,當下喝道:“不要追了,此人的武功高深莫測,若沒有絕對的人數優勢將他圍困住,追上去等於送死。”
王涉正自為難,他見敵人跑了,隻覺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聽了來歙這句話,登時環顧而笑:“既然來繡衣都這麽說,那咱們還是別追了罷。”
聽他話中之意,已將放跑敵人的責任推在了來歙頭上,因為是來歙不讓追的。
來歙心中苦笑一下,也懶得和這種人辯解了,隻淡淡道:“先告辭了。”
王涉忙道:“咱們不去城門附近瞧瞧去?”
來歙道:“對方既然在這裏中了埋伏,自然能想到我們已封鎖了十二道城門,若是聰明人,此刻應該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他顯然不笨。”
王涉冷哼道:“躲?我就是把京城翻個底朝天,也要把那妖孫搜出來。”
來歙道:“既如此,吩咐大家早些回去休息罷,養足了精神才好辦事。這黑燈瞎火的一陣亂找,也不是個辦法。”
那邊黑暗中驀地奔來一人,行速甚快,眾衛士立刻小心戒備。
“是我啊……衛將軍,來繡衣。”聽著像是哀章的聲音。
那人走到近前,果然是哀章,他張口便道:“我是來搬救兵的。剛才突然冒出一人,傷了我好多弟兄,大家快隨我去拿人。”
王涉沒好氣地道:“連我的人都傷了不少,更別說你那些緹騎了。”
哀章驚道:“那人真的是從天祿閣跑出來的?你們這麽多人……怎麽會……”
王涉臉上一紅,道:“這事說來話長,咱們明日再從長計議。”
哀章愕然,他正要詢問,目光卻停在了來歙身上:“來繡衣,你……受傷了?”
來歙一抹嘴角的血漬,淡然道:“還好,傷得不重,調養幾日便好了。”
王涉心有餘悸地道:“竟連來繡衣都受了傷,今晚的敵人實在太可怕了。”
來歙歎道:“此人不但武功極高,且陰險狠辣,應盡快除之,以免為禍天下。”
王涉肅容道:“我會將今晚之事呈報陛下,請求加派高手,全城搜剿。”
來歙點了點頭,當下告辭一聲,領著阿林和厲文山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