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鄉間酒肆,零星幾座茅屋。
此地挨著渭水,西風極大,方圓數裏,就住了這幾戶人家,多以捕魚為生。
一名頭戴鬥笠的年輕人,正在籬院中的茅篷下就著一條醋魚下酒,吃得十分盡興。
“店家,這魚味道真不錯,再來一條。”他摸出一塊碎銀,朝裏邊喊了一聲。
店家見這人出手闊綽,喜奔過來,接過銀子道:“這位少俠,算你識貨。我這店裏的醋魚,在這一帶可是出了名的,但凡去風陵渡的熟客,都要進來嚐一嚐鮮。”
那年輕人大笑一聲:“這話我信,下次路過這西河村,我也還會再來。能在這個季節吃到這樣的鮮魚,當真是可遇不可求啊。”
店家自豪地道:“別說是現在,就算渭水結冰,我這店裏也照樣有鮮魚吃,不過真到了那時候,價格會更貴。”
年輕人一陣豪邁大笑,放下酒杯道:“趕緊再吃一條,到了長安就沒這口福了。”
“怎麽……少俠你要去長安?”
“是啊,有什麽問題嗎?瞧你臉色不大對勁。”
“是這樣的,最近啊,路過的客人們都在說,這長安城最近出了個離奇的凶案,真的好恐怖啊,我勸少俠還是繞道而行罷。”
臨席的一名食客接口道:“可不是麽,聽說死的是宮裏的一名將軍,連精血都被人吸得幹淨,真是太邪門了。”
年輕人身軀一震,色變道:“死者是不是麵部幹枯,狀極恐怖?”
那食客壓低聲音道:“是啊。有人說,那是來自地獄的魔鬼幹的。”
年輕人冷哼一聲:“既是魔鬼,人人得而誅之,我倒要會一會這東西。”
店家驚道:“少俠三思啊。”
年輕人大笑一聲,不以為意地自斟自飲起來。
原來此人正是劉宸,他自從拜別兩位真人之後,便一路南下,趕往巴蜀。從風陵渡下了船之後,路過這裏時被酒菜香味吸引,便進來小勺幾杯。
這會聽店家說起長安城的事情,心中頓起波瀾,聽那情形,這似乎和幾年前在巴蜀和江陵發生的那幾起凶案極為相似。
以他的性子,是一定要去瞧個明白的,否則心癢難擋。
正沉思間,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戰馬嘶鳴之聲,他猛然驚醒,順著聲音往西邊瞧去。
一名衣袍破爛,披頭散發之人,正拚命地策馬疾奔,試圖甩掉後麵的六騎。
劉宸一眼便瞧出了,後麵那六人都是一流高手,他真不敢相信,前麵那人是怎麽撐到現在的,這簡直是個奇跡。
一名方臉大漢抽出兩隻羽箭,先後射出,一取對方坐騎,一取對方後背。這兩箭連珠偷襲,可謂用心歹毒,因為前方是一條溝壑。
狼狽而逃的那人正是劉秀,這一路上,他與六名敵人幾次短兵相接,都驚險地突圍而去,但這一次恐怕沒那麽好運氣了。
他此刻已精疲力盡,聽到弓弦聲一響,下意識的拉轉韁繩,躲避箭矢,他自認再沒有氣力應付這兩箭。
這麽一來,他偏離了木橋,身下坐騎正往那丈餘寬的溝壑衝去。
他驚出一身冷汗,此時後悔已來不及了,唯有一提韁繩,馭馬加鞭。
一聲慘烈嘶鳴,他身下坐騎騰空而起,大有天馬行空之勢。
就連劉宸都有些難以置信,那馬眼看就要不行了,竟還能有此壯舉?
人馬正在半空之時,身後傳來利刃破空之聲,卻是方臉大漢的第三箭到了。劉秀心中苦笑一下,忙揮劍一擋。
箭上的力道很猛,他並不能完全擋開,箭頭偏了幾寸,穿透了左肩。
令人驚奇的是,那馬竟馱著劉秀越過了溝壑,正往地上落去。就在這要命的時刻,空中驀地飛來一隻長矛,直取那一人一馬。
劉宸已不忍再看,將頭偏了過去。
那馬的前蹄一著地,便跪跌下去,劉秀跟著身子一沉,往下栽倒。
不知是否冥冥中自有天數,這一跌恰恰令他躲過了一劫,身後飛來的那隻長矛貼著他身子而過,沒入前方沙土。
一人一馬翻了幾個跟鬥,摔倒在地。
劉秀爬了過去,伏在那馬身上痛哭起來。那馬躺在地上口吐白沫,鼻中噴著粗氣,眼中竟有淚珠,它仿佛感覺到了劉秀的悲傷,抬起頭往他身上蹭了蹭,似在安慰對方。
木橋那邊衝過來五人,下馬將劉秀圍住。劉秀知道已無路可逃,索性豁了出去,他看也不看對方一眼,默默脫下自己的破袍,披在那馬身上。
對方五人被他這一舉動搞蒙了,心道這人是不是瘋了?
“啊——”劉秀猛然一聲大叫,發瘋似的往一人衝去,手中長劍一通亂砍。
他的武功本就差了對方一截,此刻怒氣攻心,失了方寸,雖然聲色俱厲,卻連對方的衣角都沒有碰到。
其他四人瞧得大笑起來,大家眼見劉秀橫豎都跑不掉,便也不急著殺他,隻管用拳腳往他身上招呼,就像一群猛獸在戲耍自己的獵物。
劉秀已毫無還手之力,被幾人一陣踢打,狼狽之極。也不知是誰在後背踢了一腳,他隻覺整個人突然飛了起來,跟著便撞向了一道籬牆,滾入院中。
酒肆裏的食客們見了這等情形,嚇得往外逃去。店家跑了出來,朝著衝進來的那五人一陣作揖:“各位大爺,能否去別處盡興?我這小店折騰不起啊。”
“滾!”方臉大漢手提長矛,朝店家吐了口濃痰。
店家登時嚇得不敢作聲,雙腿直哆嗦。他往店裏一瞧,見那吃魚的年輕人卻還在。
劉宸笑道:“店家莫慌,有我在這裏,壞不了你一副碗筷。你隻管去裏邊燒魚,莫要錯過火候,失了味道。”
“是,是。”那店家將信將疑地往屋裏走去。
劉秀此時悔恨交集,真想抽自己幾個嘴巴。當初若是聽大哥的話,把武功練好一點,也不至於像如今這般狼狽,哪怕有大哥一半的本事,也有一拚之力。
事已至此,隻好認命了,但就算死,也要死得有尊嚴,也要讓敵人付出代價。
想到這裏,他心中驀地湧起一股熱血,一骨碌站了起來,之前所學的劍招,奇跡般在腦海中浮現出來,當即長劍一挺,衝向一人,大有一去不複返的豪邁氣勢。
被劉秀盯上的是一名手帶鐵爪之人,此人一時大意,竟讓他削去了半邊衣袖。眾人有些吃驚,一時弄不明白為何劉秀的劍法突然大進,前後簡直判若兩人。
劉秀一招得手,當下信心大增,剛猛的劍招一式接著一式,完全是拚命的打法。
這人失了先機,一時有些被動,兩名同伴正要向前助陣,他卻氣道:“站一邊去。我就不信了,這小子還能翻了天去?”
劉秀這兩敗俱傷的剛猛打法,雖然在氣勢上占了上風,但也極為損耗氣力,加上肩頭中了一箭,此刻失血過多,他忽覺有些頭暈,步法便虛浮起來,劍招也開始淩亂。
這麽一來,對方登時扳回劣勢,將一雙鐵爪使得陰風森森。
這邊兀自在激鬥,院外緩緩走來一人,但見他手拄鐵杖,半弓著腰,冰冷的目光朝劉宸身上一掃,整個人停在了院門口,其他的事好像與他無關一樣。
劉宸雖然在漫不經心地飲酒,但院中的打鬥絲毫沒有逃出他的眼睛。
他臉上的神色已越來越凝重,因為他已瞧出,眼前這披頭散發之人所使的劍法,正是如假包換的天龍劍法。
他百思不得其解:“這怎麽可能?竟然是我混元宗的嫡傳劍法。”
雙方再鬥片刻,劉秀已將所學劍招都使了一邊,但卻依然勝不了對方。那人已摸清劉秀的底細,當下冷笑一聲,一雙鐵爪近身搶攻。
劉宸越瞧越驚:“此人莫不是與韓落石有關?但瞧他性格與表現,倒也是條好漢,似乎與韓落石不是同一類人。”
一聲悶哼,劉秀連人帶劍被擊落在地,那人踩著劉秀胸口,譏笑道:“還以為有多厲害哩,也就這副德行。乍一看似模似樣,原來練的是一套中看不中用的破爛劍法,這劍法和你的人一樣,爛得沒朋友,哈哈……”
劉宸忽地一拍食案,上麵的酒杯一震而起,濺出一道酒水。他伸出一根手指,往酒水上彈去,但聞波的一聲,一大滴酒水瞬間結冰,直往那邊飛去。
剛才說話的那人隻覺眼前一花,根本看不清是什麽東西,雙爪還沒抬起,口中便傳來一陣劇痛。他慘呼一聲,吐出一口血水,其中赫然有兩顆門牙。
“什麽人?報上名來。”手拄鐵杖之人猛然撲到劉宸身前,麵部青筋暴露。強烈的殺氣登時彌漫四周,隻激得劉宸身前的食案一陣晃動。
劉宸伸出左掌,放於案上,將對方的殺氣逼了出去,淡淡道:“想知道我是誰,那得看看你有沒有這個資格。”
那人大怒,鐵杖當頭砸下。劉宸左掌一伸,托住鐵杖,寒冰真氣侵了過去。
鐵杖立刻結了一層寒霜,那人退了幾步,運功將寒氣化去。
劉宸也不追擊,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嘴角露出一絲不羈的淺笑。
另外幾人見狀,立刻圍了過來。使鐵杖的那人沉聲道:“果然有兩下子。閣下仗著武藝高強,要淌這渾水麽?”
“怪就怪你那位兄弟嘴太臭。”劉宸指著地上的劉秀道,“他可以侮辱這個人,但不可以侮辱剛才的劍法。學劍的人本事不濟,不能怪到劍法上。”
使鐵杖的人道:“你和他是同門?”
“不,他絕對不是本派的弟子。但我卻很納悶,他為何會使本派的劍法。”
“你想怎樣?”
“這個人我要帶走,查清他的來曆。”
“哈哈……你當我是死人麽?你也太目中無人了罷。”
“既然被我撞見了這事,絕不能不聞不問。”
“你可知道我們是什麽人?”
“我決定了的事,沒有人能夠改變。”劉宸說得斬釘截鐵。
“看來沒有商量的餘地了?”
“沒有。若不甘心,你不妨試試。”劉宸負手而立,神情自信而狂傲。
那人一陣大笑,陰森而淒厲,他手中鐵杖驀地點往劉宸胸口。
劉宸左掌倏地探出,按往鐵杖,刹那間飄身而起,右手中的酒杯飛擲而出,正擊在一柄刺往劉秀的長劍上。
偷襲劉秀的那人隻覺手腕一陣發麻,幾乎拿捏不穩,待他再要出手之時,劉宸早已淩空拍出一掌,強大的氣勁將劉秀卷出了院子。
雙足甫一著地,劉宸猛踏一步,震起了劉秀掉落的那把劍,順手接住。
一陣金鐵交鳴之聲傳來,他已與追來的幾人拆了數招,嘴角自始至終都掛著一絲不羈的淺笑。身陷群圍而處之泰然,端的是一派高手風範。
使鐵杖那人見己方六人聯手,依然拿不下對方,心中震駭莫名,當下鐵杖一頓,入地半尺,大喝道:“陰陽六合陣。”
其餘五人登時招式一變,隻守不攻,腳下各踩奇門步法,繞著劉宸而轉。
劉宸生出警兆,心忖此陣似乎大有名堂,多半不好對付,不如搶個先手再說。一念及此,他猛踏一步,長劍襲往手帶鐵爪的那人。
這一劍正是劉秀剛才使過的一式天龍劍法。
招還是那一招,劍也還是那把劍,但從劉宸手中使出之後,已大不相同,帶鐵爪那人隻覺擋也不是,躲也不是,登時驚出一身冷汗。
這才是劉宸的真實本領,之前隻是隨便玩玩而已。
要知道,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劉宸不但修為極高,能在交戰中洞察先機,且對出招速度的把握已到了隨心所欲的地步,再以玄妙的步法配合,當真靜若浮雲,行若流水,令人完全捉摸不透其形之所藏,意之所在。
就在此時,五人之中忽地閃開一人,一根鐵杖從那空當中螺旋點出。
隻聽這一杖的風聲,便知厲害,即便以劉宸的本事,也不敢過於托大,他暗歎一聲可惜,長劍往回一縮,劍柄往對方杖尖上撞去。
鐵杖上傳來的力道奇大,似乎有其他幾人的功力。
劉宸大笑一聲:“好,這才有點意思。”當下長劍疾探,人走如飛。
在陣中鬥了一陣,他驚奇地發現,正麵圍攻自己的永遠是五人,這五人不但能夠攻守相依,且生生不息,與圈外的第六人互成表裏。
圈外的第六人是陣法的大變數,隨時都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殺出,恰到好處地替換其中一人的位置,確有說不出的妙處。
此陣雖然玄妙,但布陣的人功力懸殊太大,除了使鐵杖的那人身手比較硬朗,其餘五人在劉宸眼中都不值一提。
以劉宸現在的功力,他若要強行破陣而出,並非難事,但勢必要傷人性命。他與對方並無冤仇,不願痛下殺手,唯有與對方耗下去,以待時機。
劉秀越發瞧得吃驚,心中惴惴:“這人真的會使我剛才的劍法。同樣的劍法由他使將出來,竟能將那六人都敵住,若不是親眼所見,實在難以置信。”
他失聲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為何會使我家的劍法?”
此言一出,劉宸氣得不輕,冷哼道:“你家的劍法?簡直是天大的笑話。你若是有命離開這裏,不妨問問韓落石這個狗賊,劉昭淩是什麽人!”
劉秀怔了怔,茫然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言罷縱身而起,往旁邊的一匹戰馬奔去。他是個心竅剔透的人,聽出了對方剛才的言語,是在暗示自己先走。
劉宸心道:“好小子,算你聰明。你這一走,這六個家夥肯定耐不住了。”
果然,圈外的第六人突然舍下這邊,急往劉秀追去。
這人一走,劉宸敏銳的靈覺已感應到圍攻自己的五人,再沒有以前那般沉穩。此陣一直都在轉動,而圈外的第六人似乎正是陣法的重心所在。
想通了這一點,劉宸心中暗喜,長劍一挺,往一人當胸刺到。
那人眼見劉宸的長劍如遊龍般**來,當下錯開一步,揮劍封住對方去路。另有一隻長矛斜刺裏探出,與他形成左右夾擊之勢。
劉宸猛然長劍下沉,左右一擺,大喝道:“開!”
這一刺本來就是虛招,他早已默運玄功,在體內聚集了一熱一寒兩股真氣,這兩股截然不同的真氣隨著劍身一擺,先後迸發而出。
陰陽相激,滋滋有聲,一股氣浪震**開來。
劉宸的長劍抽在那兩人的大腿上,對方登時一個趔趄,幾乎站立不穩。他果然沒有料錯,少了圈外的第六人之後,此陣果然顯得輕浮了些。
人影一閃,劉宸已衝了出去,長劍直指追著劉秀而去的那人。
那人隻覺後背一陣刺痛,有一種忽寒忽熱的感覺,大驚之下,忙回身劈出一劍。
劉宸此時已到了那人身後五尺的距離,他若想取人性命,簡直易如反掌。
那人的長劍劈到半空,便僵住了,因為他的胸口已被一把長劍抵住,冰寒的真氣由劍鋒透了過來,封住了他的經脈。
劉宸笑嗬嗬地伸出兩根手指,撥開頭頂的長劍,回頭道:“一命換一命,如何?”他這一句話是朝那使鐵杖的人說的。
對方幾人臉色十分難看,使鐵杖的那人道:“若是我不答應呢?”
劉宸將劍鋒輕輕一送,道:“那我先殺了他,再與你們計較。”經這一下,那人胸口的肌膚已被刺破,血跡滲了出來。
“且慢。”使鐵杖的那人一聲喝止,咬牙道,“算你有種,快將我兄弟放了。”
劉宸笑道:“人是自然要放的,不過先請五位到那邊喝一壺。”
使鐵杖那人冷哼一聲,陰沉著臉往院中的空席位走去,其他四人極不情願地跟在他後麵也挪了過去。劉宸道聲多謝,朝屋內道:“店家,上酒。”
那店家戰戰兢兢地走了出來,給那五人都滿上了一杯,惶恐的眼神朝劉宸望來。
劉宸道:“將我點的醋魚端出來,給這幾位壯士下酒,略表我的歉意。”
那店家怔了怔,轉身去了。等他將一盤熱騰騰的醋魚端上,使鐵杖的那人帶頭取了一副筷子,大大方方地吃了起來。
劉宸收起長劍,順手點了身旁這人的穴道,豎起大拇指朝那邊讚道:“拿得起,放得下。在下佩服,哈哈……”
使鐵杖那人也不答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其他四人歎了口氣,都自斟自飲起來。
過了一陣,劉宸估摸著也差不多了,便解開身邊那人的穴道,當下疾掠而去。
他極快的身法在院外留下幾道殘影,眨眼就上了一匹戰馬,急往西行。
那五人迅速衝出院子,想要追趕,剛躍上馬背,卻發現韁繩都已斷在了地上。原來劉宸剛才那幾下身影閃動,已將其餘戰馬的韁繩盡數斬斷。
使鐵杖那人恨聲道:“小子你記住了,與我們九虎結了梁子,日後可要小心點!”
劉宸回頭哂道:“我好心請你們吃酒,閣下又何必如此耿耿於懷?”
他大笑一聲,一劍拍在馬屁上,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