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蒙崖上,大雪紛飛,萬點青翠盡消去。

 懸望眼,筍石如玉,溝壑騰煙,素擁紫府鬆羅雲。

 一道白色的身影,立於風雪之中,與銀光皚皚的天地交融同形。

 他的身側,有一尊坐立的雪雕,依稀是一個人的模樣。

 過了良久,那尊雪雕突然一陣輕顫,竟帶得周圍的山岩都震動了起來。那道白色的身影始終一動不動,唯有須眉飄揚,衣袍獵獵。

 天地間猛然一下劇震,那雪雕倏地變成一團刺眼的光球,轟的一聲碎裂開來。

 一道淡藍色的身影扶搖直上,懸在了半空。

 隨著那一聲巨響,強大的罡風向周圍掃掠而去,卷起了層層雪浪。

 “道容萬象。”那道白色的身影飄然一動,右掌穿出,在空中旋撥了一圈。

 但見波光流轉,他身前似乎出現了一麵巨大的太極圖。

 一陣奇異的水滴聲響起,周圍的空氣隨波而動,飛卷的雪浪撞上那一麵若有若無的太極圖之後,有如石沉大海,瞬間消弭於無形。

 白衣道人嘴唇輕啟,口中念念有詞。

 半空的淡藍色身影忽然一聲清嘯,滿空遽起大風,盡是虛影。

 過了半晌,那淡藍色的身影倏地回到了地麵,與那道白色的身影並肩而立。風雪將他披散的長發吹得往後飄揚,露出一張冠玉般的俊臉,此人竟是劉宸。

 那一道白色的身影,自然便是天道真人,他平靜地道:“將你的感受說出來。”

 “我看到了白光,無窮無盡地將我包裹著。”

 “那是你心頭的一團光亮。”

 “我的精神進入了一種極度的興奮之中,身形在不斷變大。周圍突然寂靜得可怕,就在我有些困惑之時,腦中忽地生出一絲雜念,光芒便消失了。”

 “可惜啊……可惜,道緣已與你插身而過了。”

 “啊?請真人解惑。”

 “若是你初窺了天道,當覺坐忘其形,神遊方外,山河宇宙皆在我身之內,我身在天地萬物之外,隻覺心中一點光明。但是你沒有,這是你埋藏在心間的那個情結始終未能解開的緣故,你心中始終放不下一個人。祖師早有訓誡——俗念一生萬緣皆休。”

 “我似乎有過這種感覺,但雜念一生,轉瞬即逝。”

 “看來天意如此啊,你明日便下山去罷。”

 “真人,我再靜坐一次試試罷?”

 “執念越深,機緣越遠。下山去罷,將你的心結做個了斷,否則一切休談。”

 劉宸眼望遠處,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天道真人遙指東南,長歎道:“昭淩,看見那邊的烽煙了嗎?”

 劉宸有些詫異,搖頭道:“我隻看見密布的寒雲,哪有什麽烽煙?”

 天道真人一手搭往劉宸肩膀:“就在雲霧的那邊,你用心去感受一下。”

 就在對方的手搭過來的刹那,劉宸頓覺一個激靈,仿佛看到了很遠的地方。

 冰冷的城牆下,衣裳襤褸的軍民,正冒著巨石和箭矢,撕聲狂吼著往上攀爬,滾滾烽煙正從城樓的望台上衝天而起。

 望著城下潮水般而至的軍民,守城的武將色變了,握刀的手已開始顫抖。

 這種感覺稍瞬即逝,劉宸腦中隻留下了一個短暫的畫麵。他知道,剛才是天道真人為他開了一次天眼。

 天道真人將手伸出,便即收回,此刻雙目微閉,略顯疲憊,淡淡道:“荊州早已起了事端,朝廷至今未能征服,前不久,青州那邊也鬧起來了。”

 “如今的朝廷,對外失策,對內失德,四方動**那是必然之事。”

 “這兩次與以往不同,大有席卷中原之態勢啊!”

 劉宸驚道:“真人,難道時機已經出現了嗎?”

 “我隱隱覺得,天下大亂之時不遠矣。但凡風起雲湧,魔門必從中作梗,圖謀天下,我對此很是憂心呐。流雲子去了南方執行任務,至今未有消息,此時北方青州一帶事起,他必定無法兼顧,而魔門中人極可能會混入其中,行不軌之事。”

 “真人想讓我去青州?”

 “不錯。我希望你能擔任起巡察青州之重任,密切注視魔門的動靜。除了你之外,我再想不到合適的人選了。”

 劉宸輕歎一聲:“弟子哪能和陸師伯相比,恐怕力所不及,誤了大事啊。”

 天道真人笑道:“昭淩,切莫小看自己,你雖然錯失了機緣,與天道插身而過,但你畢竟也是半窺了玄機,放眼天下,能與你匹敵之人,亦為數不多矣。放心去罷,你的宿命正是歸屬於眼前這個紛爭的世間。”

 劉宸微微一笑:“既然真人如此說,弟子登時底氣十足。待我先將心中牽掛之事了結之後,便立刻前往青州。”

 天道真人搖頭道:“不,你先回大雪山,替我做一回信使。”

 劉宸略感詫異,躬身道:“請真人吩咐。”

 “就在上月,洪元子從荊州發來急訊,綠林山一帶發現魔門蹤跡,雙方兩次交手中,洪元宗損了幾名弟子。”

 “不對啊,洪元宗收徒極為嚴格,門下弟子個個都是高手,竟會吃了虧?”

 “對方先是占了人數上的優勢,又有施毒高手埋伏暗中。你是知道的,洪元宗弟子稀少,本不是抗拒魔門的主力,能與魔門正麵抗衡的,唯有奔雷、混元兩宗。”

 “豈有此理,八成有毒龍教的人。”

 “當時,負責追蹤的八名弟子中了敵人圈套,身陷重圍,一場激戰下來,僅有一人得以脫身,等洪元子趕到的時候,已經遲了,那七名弟子皆已戰死。”

 “這麽說,荊州一帶吃緊了?”

 “正是。你回到大雪山後,請你席師叔出山,領弟子百名,出巴蜀,奔荊楚。”

 “弟子得令。事態竟發展到如此地步了麽?”

 “你昏睡了三年有餘,這三年中,江湖上發生了很多事情。如今的形勢,遠比我們想象中還要嚴峻,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真人放心,弟子就怕下山沒架打,悶得慌,他魔門想要挑事,盡管來好了。”

 “可要收起你的野性,千萬不要率先挑起事端,隻要事情尚有挽回的餘地,盡量以和為貴,避免與魔門交惡。荊州的事情,魔門並未承認,這隻是我們自己的推測。”

 “弟子理會得。青州那邊,就我一人前去嗎?”

 “不錯,正因為發生了荊州的事情,我才不敢隨意派人前去。你向來處事機靈,且久經磨練,自保應該沒有問題。”

 劉宸心中一寬,如此甚好,隻要沒有長輩同去,那便可以放開手腳幹了。

 他當下哂道:“真人放心,能殺我的人還未出世哩。”

 天道真人撚須道:“另外還有一事,你師父的謎案,流雲子一直無暇兼顧,這本是你混元宗的事情,既然你已傷愈,便一並交給你去辦罷。”

 劉宸欣然領命:“弟子責無旁貸。”

 天道真人摸出一個密封的錦囊,遞到劉宸身前:“將這個交給你梅師姐。”

 劉宸一陣詫異,正想細問,但覺白光一動,眼前已失去了真人的影子。

 虛空中,一個聲音渺渺傳來:“我始終懷疑,你師父遇襲之事,與魔門有關,你去到青州之後,若是遇上魔門中人,可長個心眼,尋找蛛絲馬跡。”

 劉宸轉身環顧,入眼盡是茫茫白雪,哪有半個人影?

 這聲音卻是從何而來?看來,天玄錄的功法,果真神乎其神。

 長安槐市,劉秀與鄧禹在淡淡的晨霧中並肩而行,強華則忙碌地與人打著招呼。

 由於一年一度的太學府秋選盛典將至,這槐市便不分初一、十五,幾乎每天都是熱鬧非凡,前來閑逛者絡繹不絕。這不,天還沒亮,便有人在這裏搶占攤位了。

 “再過幾日,便是秋選的日子了,你可做好了準備?”鄧禹問道。

 劉秀白了對方一眼,哂道:“你是問我,是否已做好了認輸的準備?我可告訴你,即便是輸,也要輸得光彩,絕不辜負了太學府的千百雙眼睛。”

 鄧禹大笑:“好,激流中安然若素,困難前舉重若輕,我就喜歡你這個樣子。”

 劉秀一拍對方肩膀,旋即也是一陣大笑。

 地麵忽地傳來震響,周圍之人皆環顧左右,開始慌亂起來。

 二人對望了一眼,同聲驚呼:“是馬蹄聲。”

 驀地一陣戰馬嘶鳴,那邊槐林中出現一片紅色,正是京城的緹騎。

 當中一名將領把手一揮,兩邊的騎兵登時擴散開來,組成口袋狀隊形向這邊圍攏。

 那將領一聲高喝:“所有人站到中間,若有反抗者,格殺勿論。”

 眾人無不如臨大禍,驚呼聲響成了一片。

 鄧禹道:“天呐,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劉秀麵容一緊,沉聲道:“仲華莫慌,且靜觀其變。”

 槐林中到處傳來人喊馬嘶之聲,二人四下一瞧,無不倒抽一口涼氣,隻這片刻間,通往外麵的各路口已盡被緹騎守住。

 “真是豈有此理!我們是太學府的博士弟子,竟將我們都當做犯人了嗎?”隨著一聲怒斥,人群中躍起一人,麵容激憤地往前走去。

 嗖嗖幾聲,林中飛出幾隻羽箭。

 劉秀一見有人躍出便知要糟,他為了避免動作過大而引起緹騎誤會,當下便如魚兒般在人群中一鑽,迅速往那人的方向而去。

 剛鑽出人群,便聽前方傳來一聲驚呼。

 啪啪兩聲,飛來的羽箭竟被那人擊落兩隻,但也有一隻穿透了他的左肋。原來此人自恃有幾分功夫,便想強行出頭,他一時的衝動登時帶來了血光之災。

 劉秀來不及為他惋惜,因為剩下的幾隻羽箭已往人群中飛來。情急中,他縱身而起,雙手疾探,落地時手中已多了幾隻羽箭。

 人群中慘叫聲起,兩人中箭倒地。他未能接住全部的羽箭,還是有兩隻漏網,傷了身後兩人。一人箭中大腿,尚不致命,隻痛得哇哇大叫,另一人就沒那麽幸運了,被羽箭貫穿了胸口,此時已臉色煞白,口不能語,眼看便要不行了。

 周圍的人見狀登時嚇得不敢亂動,膽小的已尿了褲子。

 劉秀歎了口氣,站在原地傷神不已。

 生出了這一變故,那邊馳出數騎往這邊而來,一名短須之人槍指劉秀,冷哼道:“好小子,看不出來還有兩手,一會有你好受的。”

 劉秀凜然道:“各位將軍,這裏大多是些讀書人,為何下此毒手?”

 “哼,抓的就是你們這種會武功的讀書人。來人,帶走!”

 他兩側各奔出一騎,長槍一伸往劉秀肩上架來。他又往身側使一個眼色,一名騎兵便即跳下馬來,提了一捆繩子往劉秀走去。

 鄧禹已奔了過來,急道:“你們憑什麽抓人?”

 提繩那人一聲喝斥,往鄧禹走去:“臭小子,活膩了是罷?”

 “各位軍爺,有話好說……我們乖乖合作就是,這便退到中間去了啊?”強華拿出了他那招牌式的微笑,朝對方一陣點頭哈腰。

 他一邊朝鄧禹連使眼色,一邊拉住劉秀的袖子,往後麵縮了縮。

 “小子誒,不要多事,否則連你一起拿了。”那人長繩一抖,當做鞭子使來,呼的一聲朝強華抽去。劉秀歎了口氣,掌上已聚起功力。

 鄧禹見狀大怒,斜刺裏飛起一腳,將繩子踢開。

 提繩那人大吃一驚,對方這一腳使了暗勁,傳回的內力竟將他胸口撞得一陣難受。

 “好家夥,又是個會武功的,一並帶走。”隨著那短須之人一聲令下,他周圍數騎登時長槍一挺將三人圍住。

 “仲華,不要亂來。咱們向來安分守法,有何懼哉?”劉秀生怕鄧禹情急之下意氣用事,連忙出言相勸。

 “唉……”鄧禹長歎一聲,“這都是什麽世道啊!”

 “小子,你在胡說些什麽?”提繩那人忽地一聲喝斥。

 “他在說,軍爺們好生威武。”強華笑嗬嗬地道。

 “滾!讓你多事。”提繩那人一腳飛出,將強華踢翻,算是報了剛才丟失顏麵之仇。

 強華痛得直咬牙,心中已將對方十八代祖宗都問候了一遍。

 鄧禹臉上青筋暴露,似乎動手在即,劉秀連忙一腳伸出,將他腳尖踩住。

 但聽那短須之人喝道:“所有博士弟子聽令,都給我老老實實地回太學府去,若敢藐視軍威,這就是榜樣。”言罷指了指劉秀等人。

 見了這等陣勢,在場之人哪還敢造次?紛紛排成長長的隊伍,往太學府走去。

 那邊有一騎快馬忽奔而至,所到之處各軍士紛紛行禮,高呼將軍。

 但見那人身披重甲,腰佩長劍,儀容好生威武,他到了近前,伸手大喝一聲:“不是太學府的人從這邊走。”

 軍士們讓出一個口子,一些擺攤的書販登時如蒙大赦,抹著汗快步離去。

 “我可要提醒一下各位,若是哪個博士弟子敢偷偷溜走的話,後果自負。”那將軍手按劍柄,殺氣騰騰,目光巡視著走動的人群。

 等不相幹的人全部離去,他朝一旁的短須之人道:“各位君侯都在那等著哩,動作要快一點。”言罷策馬而去。

 那短須之人聞言大驚,連忙催促各軍士,加緊押送。

 到了太學府門前,劉秀和鄧禹都大吃一驚,但見門口兩邊都有甲胄鮮亮的緹騎把守,手持斧戟的鐵甲武士侍立於大門之內,瞧著像是宮中的衛士。

 看來果然是出大事了,且與宮裏邊有關。

 眾博士弟子便如一條長龍般,緩緩進入太學府大門。劉秀和鄧禹被視為危險人物,雙手被縛不說,且被單獨押送在隊伍的最前麵。

 瞧著前麵領路的緹騎,劉秀側臉道:“莫不是要去操練場?”

 鄧禹道:“好像是的。唉,這是要鬧哪出啊?”

 劉秀瞧了瞧手上的繩子,笑道:“這操練場咱們來過很多次了,可像今日這樣別開生麵地入場,還是頭一遭。”

 鄧禹沒好氣地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嬉皮笑臉的?”

 劉秀哈哈一笑:“仲華,你瞧瞧咱們今日這排場,前呼後擁的,多氣派啊。”

 鄧禹環顧四周,忽然失聲大笑:“有意思,有意思。”

 前方猛然一聲鑼響,長廊那頭奔來一騎,朝這邊打出手勢。

 “停!”隨著一聲口令,領路的緹騎立時駐足,一名小將獨自策馬前遛了幾步,朝奔來的那騎頷首行禮。那騎很快便到了近前,馬上之人高聲道:“傳陳將軍口令,大家從西南口入場,眾博士弟子須在各自的經堂博士身前,站成隊列。”

 “諾!”那小將在馬背上恭敬地應了一聲。

 待得那一騎轉身而去,他忽然大手一招,繼續前行,口中沉聲道:“傳令!”

 他身後登時有一騎調轉馬頭,沿著隊伍往後去了:“眾博士弟子聽令,入場後找到各自的經堂博士,站成隊列……”

 穿過長長的廊道,眼前是一片開闊之地,這便是太學府的操練場了。此地本是用來舉行重大的盛典,孝武皇帝時期,為了提高禁軍將領的學識,朝廷曾先後派遣了大量武將來此求學,並定期選拔賢良之士。自此之後,這裏時常會成為操練軍士的臨時場地,有武功底子的博士弟子,閑暇時也會來這裏練練拳腳。

 平日裏,這操練場極為冷清,鮮有人來,而此刻卻是黑壓壓一大片人。

 四個出入口已封其三,隻留下西南口。放眼望去,四周都有軍士列隊守衛,各出入口附近更是重兵把守,甲士如林。

 場中有南、北兩座高台,遠遠便瞧見了台上那飄揚的旌旗和森寒的兵戈。

 劉、鄧二人愕然相視,後者道:“瞧這架勢,就跟皇帝來了一樣。”

 劉秀輕笑道:“靜觀其變,見怪不怪。”他敏銳的目光向兩座高台之上望去。

 南邊的高台之上,立著幾名武將,瞧他們那一身紅色,應該都是京城的緹騎。北邊的高台之上,陣勢要龐大許多,三圈重甲武士,將高台圍得密不透風,當中一張長案之前,分兩排站了數人,個個高冠錦服,一瞧便知是顯貴之人。

 一名身披貂裘之人扶案而坐,正品著香茶。其他人一動不動的立在原地,顯然對此人十分畏懼,似乎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劉、鄧二人被徑直帶到了北台之下,一名身穿鱗甲的高瘦之人走了過來,押送他二人的小將連忙舍下他們,迎了上去:“這位將軍,在下有禮了。”

 那人沉聲道:“幹什麽的?”

 那小將躬身一禮,道:“這有兩名重要嫌犯,要請君侯親自發落。”

 那人冷哼一聲,轉身道:“君侯正在與人商量重要事情,一會再說罷。”

 那小將追了過去,從腰帶內摸出一錠碎銀,塞到了對方手中。

 那人立時換上一張笑臉:“誒,你這是什麽意思?咱們都是為陛下效命的同僚,還來這套?你這不是為難兄弟我嘛。”

 那小將見對方言語緩和,且已與自己稱兄道弟,當下心中有數了:“請哥哥看在同僚的份上,仗義一把,若是耽擱下去誤了大事,小弟擔待不起啊。”

 那人收起銀子,凜然道:“你別急,我這便上去冒死通報。”往前走了兩步,他忽然回頭,咧嘴笑道:“這兩人犯了什麽罪?”

 那小將道:“此二人可謂膽大包天,竟敢藐視軍令,阻撓我們緹騎執法。”

 “這還了得?我看此二人賊頭鼠腦,定非善類,很可能與那件事情有關,這可是大功一件呐,若是你老兄得了大賞,可別忘了我啊。”

 “那是一定的。有勞哥哥了。”等那人離去,那小將暗地裏呸了一聲。

 鄧禹心中暗罵一聲:“這混蛋,竟把我們押來這裏邀功了。如此看來,上麵的人都是朝中的大人物,今日之事實在懸乎得緊啊。”

 過了片刻,那人走了下來,朝那小將道:“大司空有請。”

 劉、鄧二人嚇了一跳,王莽最信任的身前紅人,王邑,竟然親自來了。

 那小將聞言大喜,推著他二人便往通向高台的階梯走去。那人卻伸手將人攔下,嘿嘿笑道:“兄弟,人由我帶上去,這是我們的規矩。”

 旁邊另一名緹騎麵容一緊,便要上前爭辯。那小將連忙將自己的同伴拉住,朝那人訕笑道:“那就又要麻煩哥哥跑一趟了。”

 “應該的,應該的。”那人把頭一轉,朝身後兩名衛士道,“帶上去。”

 等對方走遠,那名緹騎怨道:“大哥,這家夥八成會給自己邀些功勞,我們辛辛苦苦抓來的人,他憑什麽這樣?”

 那小將無奈地歎了口氣:“誰讓咱們緹騎的頭兒不姓王呢?”當下啐一口痰:“這禁軍衛士,真不是些東西。”

 劉、鄧二人上得高台,但見兩排武士夾峙而立,擋在身前。

 那身披貂裘之人朝這邊瞧了一眼,當下輕輕招了招手,站在他右前方的一名白麵武將立刻一聲清喝:“帶上前來。”

 身穿鱗甲的那高瘦之人朝押送劉、鄧二人的兩名衛士揮了揮手,那二人便識趣地轉身離去,他遂將劉、鄧二人往前一推,喝斥道:“還不快走!”

 鄧禹滿臉怒容的往前走了幾步,心中憤憤不平,側臉一瞧劉秀,卻見對方依然是一副心平氣和的神態,他不禁對劉秀的鎮定功夫由衷佩服起來。

 到了長案之前,劉秀傲然而立,一言不發。

 眾人見了劉秀的儀表之後,都覺眼前一亮,心中歎道:“此人好相貌啊。”

 那身穿鱗甲的高瘦之人單膝下跪,俯首道:“衛士丞鄔恨堯,拜見大司空。”

 鄧禹心中罵道:“瞧你這人長得齷齪,起個名果然也沒個人樣。”

 那身披貂裘之人果然便是王邑,除了他,當朝百官中無人有這等派頭。

 劉秀正無所顧忌地打量著他,恰好對方的目光也往這邊投來,與他碰個正著。劉秀將眉一橫,毫不避讓地迎向對方的目光,與其針鋒相對。

 此人的權勢,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點都不為過。表麵上他雖隻為大司空,與大司馬嚴尤,大司徒王尋平起平坐,但實權卻遠非另外二人能比,因為他是當今皇帝的堂弟,王尋卻不是,嚴尤就更不用說了,隻是一個外姓而已。久居京城的人都知道,大司馬和大司徒的許多權力都落在大司空手裏,他王邑才是諸公之首。

 從對方冷傲的眼神中,劉秀察覺到了一絲怒意,但對方自恃身份,沒有發作。

 忽聞一聲喝斥:“大膽狂徒,竟對大司空如此無禮!”說話的是那白麵武將,經他這麽一喊,周圍的幾名衛士登時緊張地奔了過來。

 那自稱鄔恨堯之人回頭一瞧,見劉秀兀自立於自己身後,壓根就沒將周圍的人放在眼裏,他不由怒道:“見了大司空,還不見禮?”

 劉秀冷笑一聲,指著他道:“我不信,大司空身為朝廷重臣,乃百官之表率,為人之楷模,懂禮樂而知法度,哪會與你們這種任性妄為的小人在一起?”

 那白麵武將不由青筋暴露:“混賬,拉下去軍杖二十。”

 劉秀凜然道:“不用,我自己會走。”

 “且慢。”那邊傳來一聲喝止,“我有話要問他。”

 說話的正是王邑,他這一句話聲音不大,卻極具威嚴,四下登時鴉雀無聲,兩名衛士乖乖地將劉秀推到案前,侍立兩側。

 “你那一句任性妄為,連我也罵進去了啊。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人呢?”

 “閣下究竟何人?”劉秀繼續裝傻。

 “年輕人,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

 “閣下是怎樣的人小子不敢妄下定論,不過這二十軍杖下去之後,便見分曉。”

 “哈哈……”王邑忽然一陣大笑,“年輕人,好膽識。你叫什麽名字?”

 “小子不敢說。”

 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那白麵武將不屑道:“剛才還卓爾不群地大放厥詞,原來隻是做做樣子罷了,這會嚇得連個姓名都不敢說了。”

 “為何不敢說?”王邑似乎對眼前這個年輕人越發有興趣了。

 劉秀撇了撇嘴:“說了怕惹得諸位君侯不快,又要多打我軍杖。”

 王邑訝然道:“你認為我們這些人就這麽點肚量?哀國將,你來說說,咱們是這樣的人嗎?咱大新朝有這麽不講理的官嗎?”

 一名雍容華貴之人走了出來,朝王邑欠了欠身,臉上堆滿了笑容:“自然沒有。”他轉身朝劉秀道:“年輕人,你可以說了。”

 鄧禹瞧此人麵白須美,狀極和善,眉目間實卻隱著殺氣,令人心底發寒。沒想到他便是靠著兩匱符瑞,從一介書生平步青雲的哀章,當今四輔臣之一,也是皇帝的心腹。

 按說,四輔臣的地位,在大司空之上,那是絕對的高官,但他此刻麵對王邑,也得畢恭畢敬,瞧人臉色,看來如今的朝綱政令,果真如同兒戲。

 劉秀故作震驚地道:“你……是當朝的國將?”

 “你以為呢,這能亂說的嗎?冒充朝廷官員,可是殺頭大罪。”

 劉秀指著長案那邊道:“那他……”

 “放肆,那是王大司空。”

 劉秀知道是時候了,當下一抖下裳,拜伏於地:“大司空在上,請受小子一拜。你老人家一定要替小子做主啊。”

 王邑見劉秀突然施行大禮,亦覺臉上有光,欣然道:“究竟什麽事?起身說話。”

 劉秀站起身來,歡悅道:“大司空果然氣度非凡,那小子便放肆了。小子姓劉,南陽人氏,由於出生那年,田裏豐收,屢現嘉禾,父母便給小子起名劉秀。”

 “噗——”王邑嗆了一口茶。

 眾皆失笑,唯有那白麵武將身後有一名道人,聞言之後臉色大變,如遇難事。他閉目沉思了片刻,又掐著指頭算了一陣,才冷靜下來,輕輕搖了搖頭。

 劉秀尷尬地道:“我知道,這也是當今國師公的名諱,失敬了。”

 王邑忍住了笑,撚須道:“原來如此,不過也無妨,國師公不在這裏。對了,你剛才不是說有事要我做主嗎?還不快快道來?”

 劉秀欠身道:“請問大司空,替無辜的人擋箭,犯法麽?”

 “嗯?這究竟怎麽回事?”王邑目**光,朝那衛士丞瞧去。

 那自稱鄔恨堯的衛士丞嚇了一跳,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如何作答。

 白麵武將有些看不下去了,喝道:“大司空問你話哩,人是怎麽抓來的?”

 鄔恨堯伸手抹了一把汗,誠惶誠恐地道:“人是……幾名緹騎抓來的,說他有藐視軍令,阻撓執法之罪,具體的情況,屬下……不知……”

 “哼!”王邑臉有慍色,側目朝那白麵武將瞧去,“衛將軍,你的屬下就是這樣為朝廷辦事的嗎?事情的緣由都沒有弄清楚,便將人當做嫌犯抓來,厚顏邀功,還自稱慧眼識奸,一瞧就知道對方不是善類,真是貽笑大方。”

 那白麵武將忙自責道:“大司空息怒,都是我領軍無方,日後定當嚴加管束。”當下走出幾步,一腳便往鄔恨堯踢去:“混賬東西,還不滾下去將那幾名緹騎帶上來!”

 鄔恨堯連連稱是,連滾帶爬地下了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