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吟台的太和殿前,席驤嶽負手而立,正注視著練劍的梅可菁。

 那邊還有四人,分成了兩對,正在相互拆招,卻是江、水、蒙、龍四大殿衛。

 場中五人劍走如龍,縱躍如飛,交織的勁氣呼嘯半空,可謂氣勢龐大。

 席驤嶽緩緩坐下,微微閉上了雙目,心中正自思量著什麽事情。劍嘯聲忽止,五人都輕輕走了過來,在他身前坐成一排。

 席驤嶽睜開雙目,欣然道:“都學得不錯,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教你們的了,你們記住修煉的法門,自己多加揣度便是,假以時日定有收獲。”

 梅可菁道:“師叔,你似乎有什麽言外之意?”

 席驤嶽目視遠方,淡淡道:“是時候下山一趟了。”

 梅可菁道:“師叔為何突然有此想法?”

 席驤嶽道:“你師父的事,至今查不出什麽線索,光靠你陸師伯一人,怎麽行呢?是該我出馬了。我已將畢生所悟都傳了你們五人,心中已了無牽掛。”

 大家聞言一驚,梅可菁道:“師叔,你要親自下山查探我師父的事?聽你口氣好像在……在……令人好生害怕。”

 席驤嶽哈哈一笑:“好像在交代後事對罷?江湖險惡,禍福旦夕之間,我既然選擇了下山,自然是要與敵人拚命的,縮手縮腳不是我的作風。”

 “師叔……”五人齊聲驚呼。

 席驤嶽凜然道:“好了,我心意已決,你們不要勸了。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切聽老天爺的安排罷。”

 梅可菁道:“若是師叔走了,宗內便少了一道主梁,我這心裏也不踏實。”

 席驤嶽道:“放心罷,經過三年的苦練,你的武功已今非昔比,況且你身邊還有四大殿衛追隨,足可應對任何事情了。”

 江穆楓忽然道:“也不知道劉師弟怎樣了?無極宮那邊一直沒有消息傳來。”

 席驤嶽歎道:“都三四年了,這也正是我一直放心不下的一個心病。這次下山,我準備去一趟無極宮,打聽一下昭淩的情況。”

 江穆楓道:“師叔請寬心,既然沒有他的消息,那就代表沒有什麽壞消息。”

 席驤嶽點了點頭,又朝梅可菁道:“聽說上次來鬧事的那位姑娘又到穀口了?”

 梅可菁道:“正是。也不知道昭淩是如何惹上她的,這真是個難纏的主。”

 席驤嶽失笑道:“昭淩這孩子我知道,他本性不壞,卻也刁鑽古怪得很,常會幹出一些出人意表的事情,與這位姑娘啊,那是棋逢對手了。”

 眾人聞言皆笑。

 梅可菁道:“師叔可能還不知道,她這一次啊,已在穀口搭了一座木屋,說什麽如果昭淩不出現的話,便在穀口罵一個冬天。”

 大家笑意更濃,席驤嶽撚須道:“你怎麽應對?”

 梅可菁道:“還能怎麽著?隻要她不越過劍池,便由著她了,我要以寬容之心化解她所積的怨氣。我已命宗內的弟子,不可與她為難。”

 席驤嶽點頭道:“你做事成熟穩重了。”說罷站了起來。

 梅可菁起身相送,口中道:“師叔要到哪裏去?”

 “這兩天,我要去飛瀑下的潭水邊靜坐悟道,宗內的事情,你自己拿主意。”

 梅可菁躬身道:“弟子理會得。”

 陰家後院,鄧夫人正在廳堂會見客人,她身前站了一大排富家公子。各人將自己的祖籍和姓名報上之後,正在等鄧夫人的傳話。

 鄧夫人身邊立著一名中年儒士,她側頭道:“卿昊,你去考一考他們。”

 那儒士姓孟,是陰家的管家,他本是北方的望族之後,由於兵亂之下家破人亡,便流落到了南陽,有幸結識了陰家的人。由於他學識極為淵博,且生性善良而敦厚,因此頗得陰麗華父親所賞識,被委以管家之要任。

 他笑問道:“他們都通過第一關了?”

 鄧夫人點頭道:“都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幹脆都給一個機會罷。”

 孟卿昊躬身道:“是,夫人。”

 他便走了過來,向身前一人道:“沈公子為何來此?”

 那人滿臉興奮之色,他沒想到自己這麽幸運,竟被第一個選中:“這還用問嗎?當然是仰慕長小姐的天仙之貌。”

 “前來陰家提親之人每日都不在少數,沈公子自認為比別人有何優勢?”

 “這個……我有誠意啊,古有為佳人而一擲千金者,在下為了長小姐,絕對不會落於下風。來人,將聘禮抬上來。”

 門外進來四人,抬了兩大口箱子,往廳堂中一放。

 那人滿臉得意之色:“我沈家的經營遍布江淮,可謂日進鬥金,這兩千兩黃金隻是區區之數,略表誠意。快,打開來給大家瞧瞧。”

 孟卿昊見那邊鄧夫人的眉毛已經皺得老高,當下揮手道:“不用了,不用了。沈公子果然很有誠意,請到那邊去坐。”

 那人以為對方已被自己的財氣所打動,一時喜形於色,大叫道:“既然如此,你讓他們都走罷,快叫長小姐出來相見。”

 四下立刻傳來一陣怨恨之聲。孟卿昊心道,原來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渾小子。

 他忙道:“沈公子稍安勿躁,夫人說了,要給每個人一個機會。”

 那人便在靠牆的一排席位上坐下,一臉不悅之色。

 孟卿昊又走到一人身前,問道:“鄭公子,請恕我冒昧地問一句,你也是仰慕我家小姐的容貌而來嗎?”

 那人略一思考,挺胸道:“長小姐的容貌遠近聞名,晚輩在汝南的時候就聽說過了,自然是仰慕的。不過……除此之外,我更仰慕的是長小姐的孝心和賢良,我娘說了,能娶這樣的姑娘回家,那是祖上積德,家門之幸。”

 鄧夫人的臉上終於現出了一絲和悅,目光朝一側的珠簾內瞧去。

 “你娘還說了些什麽?”

 “她讓我說的,都說完了……”那人話一出口,便知失言,當下滿臉尷尬之色。

 四下傳來一陣嬉笑,之前的那位沈公子已在那邊誇張地擠眉弄眼起來。

 孟卿昊又道:“鄭公子是武將出身,而我家小姐則素愛讀書,你二人所好不同,在一起過日子怕是會語不投機啊。”

 “這個……我家雖然是武學世家,其實文風也不含糊,說到作詩,我也會。啊……這便有一首……”那人滿臉苦思之色,額角已急出虛汗。

 廳堂中唏噓之聲四起,孟卿昊已轉身而去。

 “啊……有了,有了。”那人忽然麵有得意之色,搖頭晃腦地道:“月有嫦娥,不可求合。淯有陰女,慕而不見。清風常渡,寄我悠思……寄我悠思……怎麽搞的,最後兩句忘記了,啊不是,還差兩句,暫時沒有靈感了,日後再補上,嘿嘿。”

 恰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母雞叫蛋之聲,一隻逃出籠的母雞,在矮牆之上下了蛋。

 孟卿昊微微一笑:“鄭公子,不如咱們換一個景,你就以門外的雞鳴聲為題材,作一首辭賦如何?”

 那人麵有為難之色,抓耳撓腮了半晌,才斷斷續續地道:“雞……鳴雞鳴,撅起……毛腚,一聲一撅兮……耳根不淨,不知方才,撅了幾腚?”

 廳堂中發出了一陣暴笑,那人不知就裏,自以為是地傻笑起來。

 鄧夫人失望地搖了搖頭,孟卿昊道:“鄭公子果然真才實學,請到那邊稍坐。”

 那人“哦”了一聲,滿臉疑問地往靠牆的席位走去。

 孟卿昊又接連問了幾人,鄧夫人都不是很滿意,她不由疲倦地揉了揉腰背。

 廳中隻剩下一人,不等孟卿昊問話,他主動向前一步,躬身行禮道:“若是夫人覺得累了,晚輩明日再來,能在這樣的詩書之鄉多盤桓兩日,也是一件美事。”

 鄧夫人眼前一亮,此人麵目清秀,言辭得體,舉止文雅而不驕不躁,更難得的是還有一顆體諒他人的善心。

 她當下舒顏道:“無妨,幹脆我親自問你罷,你自認為能讓小女過得快樂嗎?”

 那人微微一笑:“長小姐賢淑聰慧,知書畫而懂音韻,才華堪比文君,晚輩雖不及相如先生,但自幼熟讀五經,卻也略懂風雅,願以心相交,常伴長小姐左右。”

 鄧夫人大悅,招手道:“你這後生挺討人喜歡,過來我身邊,我有一件禮物送你。”

 那邊傳來一陣唏噓之聲,之前各人顯然對鄧夫人的厚此薄彼很不滿意。

 那後生滿臉驚喜之色,恭敬地走到鄧夫人身前。

 鄧夫人從身後拿出一個密封的竹筒,遞到他手中:“這是小女寫的一幅字,還請李公子指點一二才是。”她說話間,目光卻往身側的珠簾內瞧去。

 那人大喜過望,忙道謝一聲,眼神賊溜溜地順著她的目光往那邊一瞥,但見珠簾內的帷幔之後,隱約坐著一道人影,始終一動不動。

 鄧夫人忽道:“我突然身子有些不適,先失陪一下。”說著匆匆往珠簾內走去。

 那人有些失望,眼珠斜睨間,帷幔後的那道人影,已跟著鄧夫人往內屋去了。他隻見到了一個背影,但已覺驚豔,竟癡癡的呆站在原地。

 先前各人見了他這副模樣,紛紛走了過來。

 “看見了什麽?”“是不是長小姐在裏麵?”“你小子,好不老實,沒叫你看卻偷偷地看……”“就是啊,孟先生,應該取消他的資格。”

 四下吵成了一片,一人突然奪過那竹筒:“誒,讓我瞧瞧。”

 “嘿……快打開……讓大夥瞧瞧。”

 那人大急,忙去追那手拿竹筒之人,剛要追到,竹筒卻被拋給了另一人。

 他氣急敗壞的一陣狂追,但大家早有默契,誠心要戲弄他一番,遂將竹筒不斷地傳來傳去,廳堂中登時成了一個戲耍之地。

 孟卿昊想要阻止,可任他喊破喉嚨,也無人肯聽。

 混亂中,一人賊笑一聲,翹腿坐於一張高大的木幾之上,手中拿著一卷帛書。

 那人見自己得到的竹筒竟已被他人拆封,十分惱怒,大叫著撲了過去。木幾上那人急忙跳開,奔走間將手一抖,帛書已展了開來,旋即發出一陣大笑。

 其他人不明就裏,紛紛搶奪,想要爭先觀看。

 一時間,帛書傳至好幾人手中,各人觀看之後,無不捧腹大笑。

 那人已累得跑不動了,正靠在牆上喘氣:“你……你們這些強盜……”

 “哈哈……你自己看罷。”最後一人看完帛書之後,將它扔到了那人身前。

 那人撿起帛書,展開一看,登時傻眼,原來上麵竟寫著“爾乃莽夫”四個大字。他恨恨地將帛書拿給孟卿昊看,後者一瞧,見字體娟秀,果真像是小姐的筆跡。

 孟卿昊忍住不笑,憋紅著臉道:“嘿,這可不是小姐的筆跡,不知道是被誰調了包,待我好好查問。時候也不早了,大家先去用膳罷。”說完一溜煙地跑了。

 那人搖頭一歎,失望而去。其他各人兀自滿臉嬉鬧之色,吵吵鬧鬧的散去了。

 鄧夫人端坐於臥房之內,她身前低頭站著一人,正是陰麗華。

 鄧夫人氣道:“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非要氣死為娘嗎?那位李公子,多優秀的人啊,家世也不錯,你怎麽就無動於衷哩!”

 “娘,我說了,我不想嫁人,我隻要陪在娘的身邊。”

 “你……你這傻孩子,你能陪娘一輩子嗎?你也不小了,再這樣下去就耽誤了。”

 “娘,反正我就是不嫁……”

 “真是氣死我了。你之前說,附近的人都不夠優秀,沒法選,我就把範圍擴大,去其它縣找,你還是說不行,我就繼續往外麵找,這會……連外郡那些有名望的年輕公子都給你找來了,你還是說不行,你到底是鬧哪門嘛……”

 “娘,女兒都不急,你又何必著急?”

 “你孩子家不懂事,娘也跟著你糊塗嗎?要是由著你這麽下去,再過幾年啊,就沒人上門提親了,看把娘愁得啊……”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鄧夫人道:“是誰?”

 “夫人,是我。”

 鄧夫人朝陰麗華道:“是你孟叔叔,快去開門。”

 陰麗華將門打開,與孟卿昊走了過來。

 孟卿昊朝鄧夫人躬身道:“夫人,那些人已經被我打發走了。接下來……”

 鄧夫人歎了口氣:“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罷。以後的事慢慢再說。”

 孟卿昊正要轉身離去,鄧夫人突然道:“慢,你回來。”她又朝陰麗華道:“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話和你孟叔叔說。”

 陰麗華正不知如何脫身,聞言大喜,拜別道:“女兒告退。”

 等她出了屋,鄧夫人低聲道:“卿昊,你說麗華是不是有些古怪?她好像很討厭上門提親的人,她出門在外的時候,都是你陪著,你有沒有發現什麽情況?”

 “夫人是指……她可能在外麵有中意的人?”

 “我是這麽想的,正問你呢,到底有沒有啊?”

 “這個……我倒是沒大留意,嗯……應該沒有啊……”

 “那就奇怪了,這也是我最擔心的。你說,麗華她會不會根本就不喜歡男人?”

 “啊……夫人你……”

 “我也是懷疑,你好好想想,她平時有沒有這方麵的跡象呢?”

 “小姐在家的時候,隻有夫人離得最近,在外麵嘛,我倒是沒有發現異狀。”

 “哦,那就好。我問你的這件事,不要跟他人說起,以後留意著點就是了。”

 “是。”孟卿昊擦了擦額角的汗,心道這老夫人真是急壞了。

 鄧夫人想起一事,忽又問道:“你知不知道麗華帶回來了一把琴?我看她每天閑來無事的時候,就愛拿著那把破琴把玩,這會不會有什麽古怪?”

 “如果我沒有記錯,那把琴是那年去廟會的時候撿回來的。”

 “對,就是那把琴。”

 “誒,經夫人這麽一提,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情。”

 鄧夫人眼中一亮:“說來聽聽。”

 孟卿昊思索著道:“就在那次廟會,出了一件很大的事情,我怕夫人擔心,所以一直隱瞞著,還望夫人恕罪。”

 “好了,好了。我不怪你,有話快說。”

 “廟會中,突然出現了兩撥江湖人馬,奮力廝殺了起來,傷了很多無辜的人。由於事起突然,根本無從應對,混亂中,我和小姐失散了,是一位年青公子將她從刀光劍影中救出來的,那把琴正是那位年青公子所有。你看……小姐會不會是……”

 “這應該不會罷?她那時候還隻是個孩子,根本不懂感情之事。”

 “這可不好說,感情這個東西,奇妙得很哩……誰也說不準。”

 鄧夫人心中略寬,展顏道:“若是果真如此,倒也未必是件壞事,這說明小姐的喜好還是正常的嘛。對了,那位公子姓甚名誰,哪裏人氏?”

 “對方將小姐交給我之後就匆匆走了,連個姓名也沒有留下。”

 “唉,這就不好辦了……”

 孟卿昊笑道:“這隻是我的猜測,事情未必如此。”

 “好罷,你先回去,我要靜心思量一下。”

 “是,夫人也不要將小姐逼得太急,可別出了什麽岔子。”

 鄧夫人點了點頭,閉目沉思起來。

 強華在榻上一躺就是三天,這日終於可以下榻走動了。

 鄧禹高興地道:“太好了,悟悠哥哥這病情一好轉,大家都有口福了。”

 強華沒精打采地道:“這大病一場之後啊,啥胃口都沒有。”

 鄧禹朝劉秀使了使眼色:“快拿出來,我都等了好幾天了。”

 強華一臉茫然,詢問的目光往劉秀投去。

 劉秀神秘一笑,走到了放衣裳的木架後,他一轉身,手中已多了一個精致的木盒。

 強華咧嘴笑道:“好小子,藏了什麽好東西在裏麵?”

 劉秀將木盒打開,一股蜜甜中帶著穀香的味道登時散發而出,強華猛吸了一口氣,抓起一塊便往嘴裏塞去,鼻中盡是讚歎之聲。

 瞧著他一臉陶醉的的模樣,鄧禹哂道:“不是說沒胃口嗎?”

 “這麽好的東西,從哪弄來的?快老實交代。”說著他又將一塊糕點塞進嘴裏。

 鄧禹大叫一聲:“你慢點,給我們留幾塊。”他趕忙拿起一塊,大嚼起來。

 劉秀拿起一塊,輕輕咬了一口,慢慢品味著道:“這東西真的很好吃,酥酥脆脆的,甜而不膩,小小一塊滿口皆香,這富貴人家可真會享受。”

 “太好吃了,這糕點都趕得上宮裏的味道了。”強華邊吃邊道。

 鄧禹沒好氣地道:“好像自己吃過宮裏的糕點似的。”

 “你還別不信,童年的時候,我祖父曾是朝中的諫議大夫,有一次得到陛下賞識,賜了一盒糕點,我當時就嚐過。”

 “和這個味道差不多?”

 “是差不多嘛。誒,等會……這一塊好像有點肉味……”

 鄧禹和劉秀心中好笑,前者道:“這下露餡了罷?宮裏的糕點難道還有肉味?”

 強華尷尬一笑,道:“那個……確實沒有。哎呀,說起這個肉味,口水就直流啊,我已經幾個月沒吃過肉了……”

 鄧禹哂道:“你大病初愈,不應該沾葷腥的,過得幾日,再讓文叔哥給你弄點。”

 強華一臉疑問地道:“他有錢買肉吃的話,還用得著出去賣苦力?”

 鄧禹道:“這你就別管了,不吃就算了。”

 “誒,子曰,有肉不吃,傻子也!算我一個……”

 劉、鄧二人失聲大笑,強華也嘿嘿謔笑起來。

 “混賬,我有教過你這句嗎?”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

 三人皆驚,紛紛起身朝門口迎去。

 一名清瘦的寬袍長者走了進來,他胡子一翹,甩袖便問:“剛才是哪個不肖弟子在這裏侮辱聖賢啊?”

 強華幹笑一聲,從木盒中拿起一塊糕點,塞進那人口中:“最後一塊了,老師來得真是時候,再晚就沒有了。”

 那人口被塞住,本想發怒,但很快便被滿口的香甜所俘獲,口齒不清地道:“嗯,好熟悉的味道,好久沒有吃到這個味道了。”

 他驀地一驚,雙目圓瞪,指著那木盒道:“這東西哪來的?”

 鄧禹忙道:“稟告老師,強華病了幾日,有好心的同窗前來看望,便送了這個。”

 “哦?能送這樣的糕點,對方一定身份顯赫,我門下可沒有這等弟子。”

 “稟告老師,送糕點的,是其他經學博士門下的……”

 “該不會是田博士門下的弟子罷?”

 強華搶口道:“嘿嘿,這個……人家沒說,隻是好心送來就匆匆走了。”

 “哼哼,以後若是有這等好事,不妨把為師也叫上。”那人顯然不信。

 這個謊話太蒼白了一些,不過情急之下,也是難免,強華唯有裝傻到底:“那是,那是,早知老師也喜歡這個味道,就去老師的經堂一起吃了。”

 好在那人也不再追究了,忽地撚須沉思起來。

 劉秀試探著問道:“什麽風突然把你老人家吹來了?”

 “哎呀,你一說話我就想起來了,正是有人找你,都找到經堂裏來了。”

 劉秀嚇了一跳,該不會是她吧?

 鄧禹眼中放光,笑問道:“什麽人?是男是女?”

 啪的一聲,鄧禹肩上挨了一教尺,那人道:“你小子人小鬼大的,在想什麽呢?對方是運貨商那裏的夥計,說有重要事情告知文叔。”

 劉秀心下稍寬,想道:“運貨商的夥計找我作甚?且還找到這裏來了,難不成有什麽十萬火急的事情?這不可能啊,明日才是約定的運貨時間。”

 他正思量間,忽覺臂膀被人撞了一下,鄧禹擠眉道:“老師叫你哩。”

 “文叔,我瞧你有些精神恍惚啊,是不是有什麽為難的事情?說出來讓為師幫你參詳參詳。想不通的事情,就找其他人問問,如果這個想法行不通,那就換一個思路,我們讀書人要學會變通,所謂學以致用,正是這個道理。經學中有萬千智慧,找到適合自己的那一句才是至理,不要為某一篇章的言論所局限而束縛了自己的思維。”

 三人愕然相顧,無不麵帶驚奇之色,鄧禹歎道:“老師,你隨隨便便一句話,都這麽富有哲理,不愧是一代名師,稱冠府內。我鄧禹能聽聞你的教誨,幸甚,幸甚。”

 “你小子什麽時候學會阿諛奉承了,難道其他經學博士就不好麽?”

 “好是好,就是沒有許老師你這一身的先賢風範。”

 “打住,不要恭維我了。我這次來,還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告訴文叔他們。”

 鄧禹道:“是不是關於秋選的事?老師你這就不對了,你應該把我也算上,我也跟你學過《尚書》啊,我決定了,今年要以你的門下弟子參加秋選。”

 “你最擅長的不是《春秋》麽?舍長取短,非智者所為,況且你已經被選為《尚書》經學的臨時考核官了,不能以《尚書》經堂的博士弟子身份參賽。”

 鄧禹長歎一聲:“沒想到老天爺連一個讓我與大家共進退的機會都不給。”

 “你們三個,各有所長,都是我所看好的弟子。好好珍惜現在的日子罷,這段大好時光很快便將去不複返了。”

 強華笑道:“老師認為,我們三個都有什麽特長?”

 “哈哈,這可能連你們自己都不知道,我便說給你們聽聽,日後可取長補短。悟悠,你還用我說嗎?天生一副好唇舌,石頭都會被你說動,能往天上飛啊。”

 “老師,有這麽誇張嗎?我向來胸無大誌,學成之後,就留在京城教教書算了。”

 “嗯,這樣也不錯。京城裏的儒林,正是天下言論的一個風標,若能將那些讀書人的思想好好疏導,引向大義,其功不小。”

 強華躬身一拜:“謝老師指點。”

 那人忽然仰天一笑,饒有興致地道:“仲華精於謀略,善於觀人,有將相之才。文叔則做事沉穩,謀定而動,有舉賢使能之才,將來的成就可大可小。”

 強華哂道:“仲華,沒想到許老師最看重你這個半路弟子,你將來封侯拜相之時,可別忘了我這個難兄難弟啊。”

 那人撚須微笑,又道:“若是際遇得當,你們都可成為名留青史的人物。文叔啊,你這個人,性格幾乎找不到任何毛病,唯獨有一點,為師還要提醒你一下。”

 劉秀躬身一禮:“老師請講。”

 “遇事要學會一個忍字。盡搶風頭,不是智者所為,韜光養晦,方顯上兵之謀。試想若是我不能忍,早已像很多人一樣被貶回鄉了,哪有機會收到你們這樣的傑出弟子?我多教出幾個深明大義的好弟子,他王家便早一日敗亡,天下早一日安定。”

 三人聞言震驚,沒想到老師竟是如此憎恨王莽。即便如此,他老人家卻也能在王家的眼皮底下為官這麽多年,這份忍的功夫自然是到家了。

 “好了,我要走了,今天就到這罷。”那人緩緩轉身,朝門口走去。

 劉秀忽道:“老師,秋選的事,請指一條明路。”

 那人回頭一笑:“文叔,你是個聰明人,你應該明白,還會有別的結果嗎?”

 強華黯然道:“老師,弟子慚愧,是弟子害了你。”

 “這未必是件壞事,為師老了,終於可以回家鄉安度餘生了。”

 鄧禹道:“不行,我這便回去,向那些被選拔出來的臨時考核官曉以大義,讓他們站到公平、正義的這一邊。”

 “事已至此,不管輸贏,王家的人都會讓我走,何必再大費周折?”

 強華道:“那我們就這樣乖乖認輸了嗎?真是氣人。”

 “不,比還是要比,且還要放開手腳地比。至於誰輸誰贏,又何必太過在乎?日後自有公論。做事情,最重要的是給自己一個滿意的交代,不要留下什麽遺憾就好。”

 劉秀奇道:“老師,你剛才還教我做事要忍,這會準備與王家明著幹了麽?”

 “我還有下半句忘了教你。當事情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便無需再忍。既然事情已成定局,我再無顧忌了,定要殺一殺王家的氣焰,給世人一個警示。”

 三人聞言精神一震,齊聲叫好。

 “這次秋選之後,你們作為我的得意弟子,定不會為朝廷所用了。但是,能留則留,這太學府確是個成就人才的好地方,把自己變得再強大一些,靜待時機的到來。”

 他說罷邁步而去,三人急忙出門相送。

 “我倒是真的希望,你們三個都不要在京城做官,因為這裏真的沒有前途可言,現在所看到的都是鏡花水月,過眼煙雲而已。”他驀然回首。

 大家都明白老師的意思,如今的朝廷容不下忠良之士,文武百官都得看王家人的眼色行事。天下離心已久,四海皆有怨聲,如此下去,這京師豈是長久之地?

 這似乎已是他老人家臨別前最後的教誨,遠處那滄桑的背影越發顯得淒涼。

 送走老師之後,劉秀剛想回屋,那邊便有一人叫喚起來。他仔細一瞧,正是運貨商那裏的夥計,看來是跟著許老師到了此處,一直候在附近。

 劉秀獨自走了過去,低聲問道:“究竟有什麽事情這麽著急?”

 “上次的貨主跟我們東家說,你這人做事仔細,她的貨指定要你來運。這不,從南方新來了一批瓷器,你趕緊去罷,東西也不重,你一個人去就行了。”

 “可是……明天才是咱們約定的運貨日期啊。”

 “貨主催得急,你就去罷。以後啊,沒有固定日期了,我隨時會來叫你。”

 劉秀愕然道:“好罷,我知道了。”

 等那夥計走後,他站在原地思索了半晌,心中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是不是她急著想見我?

 不知怎的,他想到這裏,心中竟也有一絲暖意。

 難道我對她……

 他嚇了一跳,神色慌張地瞧了瞧周圍。

 好在強華和鄧禹都憂心忡忡,沒有看到他這副奇怪的表情,他這才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