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山腳下,濕冷的山路上走來兩名頭戴鬥笠之人。

 前麵一人身材小巧,似乎是位姑娘,後麵一人虎背熊腰,肩上挑著兩個大箱子。

 過了一陣,山路上走下兩名年輕道士,見了頭戴鬥笠的這二人便覺得有些奇怪,一名道士問道:“敢問兩位,這是要去哪啊?這山上都是懸崖峭壁,沒有什麽去處了。”

 前麵那人取下鬥笠,露出一張賊兮兮的小臉,原來竟是祁妙菱。她笑嘻嘻地道:“是我呀,我又來你們冰風穀做客了。”

 兩名道士嚇了一跳,趕忙往山上跑去。

 祁妙菱格格一笑,手中飛出兩個圓圓的東西,卻是兩枚核桃。

 那二人隻覺小腿上一痛,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斜,往路邊跌去,看樣子摔得不輕。

 她發出一陣得意的大笑,又摸出一枚核桃,那兩人見狀大驚,急往山上逃去。

 這一次,她卻不將核桃擲出,放在口中咬了一下,剝殼大吃起來。後麵的樂遊熟知這位師姐的脾性,連忙喝彩道:“師姐威武,師姐威武。”

 這兩聲喝彩聽在耳中,她果然十分受用,當下蹦蹦跳跳地往山上而去。

 樂遊忽道:“師姐,若是這一次還是逼不出那人,下一步怎麽辦?”

 “嘿嘿,我就不信,那混蛋能拗得過我。”

 “萬一還是不行呢?”

 “跟屁虎,你個烏鴉嘴!要是這次不行,明年還來。”

 “啊?師姐,你一年到頭也真夠忙的。春暖花開的時候要去找你的什麽哥哥,一到入秋的時候就來尋你的仇家,算下來你在家的日子還不夠十來天的。”

 “你放……至少有個十多天。”她好歹是把持住了,將那個“屁”字咽回了肚中。

 樂遊失笑道:“師姐,我就納悶了,師叔明明不讓你出門,你是怎麽出來的?”

 她神秘一笑:“爹若是不讓我出門,我就去他書房,摔他東西。”

 “哦……”樂遊壞笑起來,“我明白了,師叔最心疼他書房裏那些寶貝了。”

 她忽然臉色一變,厲聲道:“跟屁虎,我看你好像不大樂意跟著我出來?”

 “不,不,不。師姐誤會了,能給師姐跑腿,榮幸至極。”

 “哼,你明白就好。可別以為翠桃姐最近給你幾分好臉色看,就沾沾自喜啊,我若是不再幫你,包管你前功盡棄。”

 “那是,那是。我的終身幸福,全靠師姐了。”

 不知不覺間,二人已來到了冰風穀。

 祁妙菱抬頭一望,前方劍池之畔齊刷刷地站了一排手執長劍的混元宗弟子。

 她冷笑一聲,道:“喲,好大的陣勢啊。”

 “就是她打傷了我們。”眾弟子後麵鑽出兩道身影,正是剛才被她捉弄的兩人。

 居中的一名弟子歎道:“姑娘,你每年都來這裏鬧事,有意思麽?”

 “怎麽沒意思呢?劉昭淩那混蛋若是不滾出來給我賠罪,我就跟你們沒完。”

 “姑娘,我們宗主不是早就跟你解釋過了嘛,你要找的人不在冰風穀,他三年前就負傷離開了,至今沒有消息。”

 “誰信啊?”

 “你也來了不止一次了,有見到過他麽?”

 “我與他素未謀麵,他就是站在我眼前,我也不認識,還是讓他自己乖乖出來罷。”

 “唉,我好言說盡,你怎麽就這麽固執哩。”

 她把頭一揚,氣道:“我不管,若是他不肯現身,我就在這裏天天罵他,有種的話,就做一輩子縮頭烏龜好了,看誰耗得過誰。瞧,我把東西都準備好了,這一次啊,我要在穀口搭個房子,住上一個冬天。”

 眾弟子你望我,我望你,一時哭笑不得。

 “還有啊,這事是你們引起的,我在這裏的日常給養,由你們提供。否則的話,你們混元宗就是不顧江湖道義,簡直……簡直……”她想了半天,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語。

 “簡直狗屁不如。”樂遊替她說道。

 她連忙道:“對,對。狗屁不如。”

 居中的那名弟子無奈地歎了口氣,朝身側一人道:“師弟,去稟告宗主。”

 那弟子應了一聲,匆匆往穀中去了。

 祁妙菱得意一笑,向樂遊招手道:“師弟,開始幹活,先把大旗掛起來。”

 樂遊嘿嘿一笑:“好嘞!”他將肩上的箱子放下,一雙賊眼正骨碌碌直轉。

 祁妙菱指著身後道:“就在那裏罷,路旁的兩棵大樹當作門框正好。”

 樂遊誇張地一聲唱喏:“謹遵師姐法旨!”

 他打開箱子,將上麵的一包衣物挪開,下麵露出一些刀斧鋸齒。

 祁妙菱指著穀口道:“咱做點好事,將這幾棵樹砍了,免得擋住穀口的光線。嗯,把這一片樹都砍光,估計可以搭一座木屋了。”

 那邊一名弟子忽然怒道:“真是豈有此理,下麵那麽多樹你不去砍,卻要在這裏毀掉穀口的景致。”

 祁妙菱雙手叉腰,大義凜然地道:“我就喜歡這幾棵樹,怎麽樣啊?”說著向樂遊使勁揮了揮手。

 樂遊立即會意,從箱中取出一把斧頭,刷刷幾下已將一棵大樹砍倒。

 那弟子氣得青筋暴露,便要上前製止。祁妙菱冷笑一聲:“來啊,來啊。本姑娘正好陪你練練,除了那以多欺少的臭陣,其它我才不怕。”

 居中那名弟子忽道:“師弟且慢。唉,算了,由著她去罷。”

 “師兄,就讓人家這樣胡來?”

 “隻要她不踏入冰風穀就行,這是宗主的意思。”

 瞧著對方生氣的模樣,她高興地格格大笑起來,忽又眉頭一鎖,道:“不對,不對。跟屁虎,先把大旗掛起來。”

 樂遊驀然回首,似乎想起了什麽好笑的事,自個咧嘴傻笑起來。

 他扔下斧頭,跑到那邊將另一口箱子打開,上麵果真疊放著一麵錦旗。兩手一抖,錦旗展開,上麵現出“千古罪人劉昭淩,十惡不赦大混蛋。”兩列大字。

 那旗迎風招展,當真十分紮眼,眾弟子瞧得清楚,心中冷汗直冒。

 驚歎之餘,大家伸長了脖子,往箱內仔細一瞧,裏麵竟還放著鍋碗等炊具。

 祁妙菱盯著那大旗瞧了瞧,忽地會心一笑:“看你劉大混蛋能龜縮到幾時?”

 又朝那邊的眾弟子道:“看見沒有?本姑娘這次有備而來,跟你們耗下去。”

 居中那名弟子搖頭歎道:“姑娘,這馬上就要大雪封山了,你光帶這些東西能挺得過去嗎?就算我們提供你食物,終究還是遭罪啊,哪及得上自己家裏舒服?”

 邊上一名弟子謔笑道:“就是啊,趕緊回去罷。到時候天寒地凍,連個洗澡的地方都沒有,讓你在這裏臭一個冬天。”

 姑娘家都是愛美愛幹淨的,她聽了這話果真猶豫了起來。

 眾弟子登時麵有喜色,大家終於在言語上扳回了一點劣勢。

 “你們身後不是有個池子麽?那裏洗澡最好不過,又大又寬敞。”她忽然喜形於色,似乎解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眾弟子一時啞口無言,剛才的話無異於自己抽了自己一個嘴巴。

 居中的那弟子臉上鐵青,道:“姑娘,那是本派的聖地,請你自重啊。”

 “哼,我才不管,我又不是你們混元宗的弟子。”

 “嗬嗬,姑娘說笑了,這大冷的天氣,非凍壞身子不可。”

 “這個不用你操心,本姑娘內力深厚,不礙事的。”

 “嗬嗬,姑娘,你看啊,想要洗澡其實也很簡單,找個木桶不就成了?”

 “那樣多麻煩,這池子可是現成的。”

 “不麻煩的,我一會讓人給你送一個過來。”

 “如果你不嫌麻煩,那就送一個罷。”

 眾弟子一陣唉聲歎氣,遇到這樣的對頭,還真是頭大。

 劉秀趕著驢車穿過幾條繁華大街,拐入了一處深深的巷道,兩邊的高牆之內,雕花樓宇片片矗立,顯然都是富貴人家的居所。

 他四處張望了一下,心道沒錯,就是這附近了,往前再走百十米,應該就到了那貨商所說的地方。既如此,他心下稍寬,能夠在天黑前將貨物送到,就算沒耽誤事情,雖然稍微遲了些,一會給主人家說幾句好話,應該就沒事了。

 又行一陣,他終於瞧見了一道小門,門頭上寫的一個“王”字。

 “果真是這裏了。”他心中一陣喜悅,走到門前敲了幾下。

 院牆內正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琴聲,聽調子正是自己所譜的那一曲《華出塵》,這一驚自然非同小可,他便豎起耳朵聽了一陣。

 按說,這首曲子是他自己所創,從未有過正式的琴譜,外人如何會彈?

 就在他聽得正入神的時候,院門打開一縫,開門的是一名臉蛋圓圓的婢女,他一時覺得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劉秀脫口便道:“這位小姐姐好,小生給你們送貨來了。”

 那婢女見了劉秀的模樣,臉上閃過一絲驚異的表情,被他叫了這一聲姐姐,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歡喜,當下怔了一怔,問道:“送什麽貨?”

 劉秀指著後麵的驢車道:“喏,東西都在那哩。”

 那婢女探頭瞧了一眼,旋即麵有喜色,歡天喜地的往屋內而去:“小姐,小姐,你要的東西終於給送來了。”

 院內深處傳來一個細細的怨聲:“早不來遲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先候著。”

 那婢女道:“小姐,你最近好奇怪。剛才還火急火燎地催我去院門口守著,看看你那些搜集的經書送來了沒有,這會人家真把經書送來了,你卻叫人家候著。”

 “沒看見我正忙著嘛,哎呀,有幾個地方始終記不起來了。”

 “那我先去告知人家,讓他在門口……”

 “去罷,去罷。”

 過了一會,那婢女又走了出來,麵有愧色地道:“這位小哥,我家小姐正有要事,暫時不能脫身,請你在這裏稍待片刻,一會就來點貨付錢。”

 劉秀心道:“你們剛才那麽大聲地對話,我早聽見了。你家小姐不就是想把我的曲子譜出來嘛,找我不就好了?哎呀……”

 他忽然心中一動:“這不就是幾日前,在槐市遇到的那名小姐身邊的婢女嗎?院內彈琴之人多半是那位小姐。隻聽了一遍,就能彈成這樣,對方真是聰慧過人。”

 既已知道對方身份,他當下笑道:“這位小姐姐,你不妨轉告令小姐,她剛才的琴曲彈錯了幾個地方。挑五弦的時候,按弦的手指需順勢而下銜接後音,連貫不上的幾個地方不如嚐試一指按兩弦,換弦不跳指,在勾弦的時候力度可以再強一點。”

 他不顧那婢女驚愕的表情,朝院門內努了努嘴,道:“去罷,去罷。你將我的原話告訴小姐就行了,她一聽就懂的。”

 那婢女將信將疑地往回走去,一腳跨進院門的時候,還不忘用驚奇的眼神回頭觀望對方一眼。劉秀朝她微笑了一下,點著頭往裏揮了揮手。

 過了片刻,琴音再次響起。劉秀閉目傾聽,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琴音倏止,裏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慌張的聲音道:“小姐,你慢點。”

 環佩叮當之聲響起,一名身著淡黃色長裙的高貴女子出現在了院門口。

 劉秀淡淡一笑,朝那女子道:“姑娘,沒想到我們又見麵了。”

 那女子的表情瞬間凝結,旋即又像花一樣綻放開來,無比的歡悅。她潔白如玉的臉頰竟然泛起兩朵緋紅,過了半晌才道:“公……子,你怎麽來了?”

 “我是來給你送貨的啊。”

 “哦……對……送貨來的……我是說,今日怎麽是你送貨……”

 “嗬嗬,我本在太學府求學,由於家中並不富裕,所以出來給人家運點貨,賺些小錢來維持日用開銷。原本給你運貨的夥計這兩天病了,所以由我臨時代替。”

 “哦,原來如此。那日有幸聆聽到了公子的一首佳曲,至今念念不忘。不料今日與公子在此相遇,當真是天意使然,不知道我有沒有福氣再次一飽耳福?”

 那婢女忽然叫道:“啊,我想起來,那日在槐市送我們琴的,就是你……”

 那女子白了她一眼:“怎麽,你到現在才認出對方?”

 那婢女俏皮地道:“自然不及小姐記憶深刻。”

 那女子聞言,麵色羞赧,朝她輕啐一聲:“滿口胡言,看我一會怎麽收拾你?”

 那婢女躲開幾步,傻笑著站在那裏。

 劉秀也有些難為情起來,趕忙接著那女子之前的話,笑答道:“這有何難?就怕在下琴藝粗淺,姑娘不要見笑才是。”

 那女子露出幾分女兒家的羞態,輕聲道:“怎麽會呢?公子裏邊請。”

 劉秀道:“這貨物……”

 那女子道:“沒關係的,都是些沒用的破爛經書,我一會叫人搬進去就是了。”

 那婢女大眼一轉,自語道:“真是怪了,小姐對這些經書都念叨幾天了,今日一大早就催著人家送貨,怎麽這會就成了沒用的破爛……”

 那女子裝作什麽都沒聽見,隻顧低著頭在前麵引路。

 穿過一片花園,來到盡頭的山石之後,這裏有一座別致的木屋,突顯著一種濃鬱的書香之氣,微風吹來,門口的垂玉絲絛叮當作響。

 跨入大門,轉過一道雅致的複古屏風,劉秀環顧一下屋內,入眼盡是書架,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簡。

 他笑道:“姑娘這書房,可堪比宮內的天祿閣了。”

 那女子黯然一歎:“天祿閣中,尚有書否?”

 劉秀搖頭歎道:“說的也是,聽說石渠、天祿兩大藏書聖地已淪為鑄錢的地方了。世態變換至此,沒想到還能在姑娘這裏見到這麽多的經書,真叫人十分意外。”

 那婢女道:“可不是麽,我家小姐所搜集的經書,包羅了以前各家學派所流傳下來的代表性著作,隻要你能想得到的,這裏都有了。”

 劉秀繞著書架大致走了一圈,讚道:“果真無所不有,在下大開眼界。”

 那女子淡淡道:“若是公子喜歡看書,以後可以常來這裏。”

 她這一句話似乎輕描淡寫,但聽在耳中也不免有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他收拾了一下慌亂的心神,忙轉開話題道:“書架都已放滿,剛才那一車經書卻要放到哪裏去?”

 “裏麵還有。”她嫣然一笑,挽起帷幔,“公子請。”

 劉秀往帷幔後的內屋瞧去,裏麵果然還有不少書架。這間內屋雖然放著書,不過看其它各處的裝飾,倒是有些像姑娘家的閨房。

 那女子見劉秀有些猶豫,便拽著他袖子走了進去:“這裏是一個小茶室,我看書看累了便在這裏小憩片刻。喏,你送我的古琴就在那邊放著哩。”

 劉秀順著她的指向一瞧,那張綠綺就擺在兩排書架之間,他笑道:“姑娘好雅興。有這麽一個好地方,就是待上一天一夜也不會覺得累。”

 那婢女搶著話道:“有時候啊,小姐在這裏還真一待就是一整天,連晚上睡覺都在這裏了。這架子上的書啊,可都是她的寶貝。”

 靠裏果然有一張繡榻,榻前的茶幾上放著一壺一盞,淡淡的茶香正散發而出。

 那女子嗔怪一聲:“就數你多嘴,還不給公子奉茶?”

 那婢女“哦”了一聲:“我去取個茶盞。”

 那女子笑道:“平日裏隻有我一個人來這,所以連個多餘的茶盞都沒有。”

 “姑娘素愛清靜,胸襟恬淡,這份情懷,著實令人欽佩。”

 那女子被誇得臉上一紅,道:“公子的光臨,為這裏增色不少。”

 “平日裏,沒有什麽要好的朋友過來串門麽?”

 她搖了搖頭,苦笑道:“我從小就住在深院裏,很少與外麵的人接觸,直到有一天,父親告訴我,他已將我許配給了人家,我糊裏糊塗的就到了這裏。”

 劉秀輕歎一聲:“那你的夫君呢,他不喜歡來這裏看書?”

 “前幾年,他們都搬出去住了。”

 劉秀心中有些奇怪,他本來想問:“那你何為不與他們同去?”但想了想,終究不好意思問出口。他心中估摸著,這其中肯定有著說不盡的心酸往事。

 他一時有些感慨,情不自禁地道:“有這麽好的地方住著,卻還要搬到哪裏去?若是我有這麽大的一座莊園,不知道有多高興。”

 她瞧著劉秀天真的表情,嘴角也溢出了一絲發自內心的笑意。

 劉秀又道:“你一個人住這麽大的地方?略顯冷清了些,怎麽你自己娘家的人,也不來看望你麽?”

 “近年來,父親與我夫君家的關係越發尷尬,雙方不怎麽來往了,他老人家是不會來這裏的。平日裏,也隻有我娘偶爾會來一次。”

 劉秀見了她臉上的深深憂傷,不由生起一股憐憫之情:“她雖然出生富貴人家,卻也並不快樂,想我自己雖然日子清苦,但也過得充實,她竟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想到自己的親人,他心中又獨添一絲鄉愁,勾起了一幕幕的回憶。

 那女子見劉秀在那怔怔的發呆,輕聲問道:“公子是否也想起了遠方的親人?”

 劉秀赧然一笑,點了點頭,他心道:“這姑娘好精明的心思。”

 “公子的那一首琴曲,可是專為一位美麗的姑娘所譜?”

 劉秀略感詫異,木訥地點了點頭,他不料對方會有此一問。

 那女子幽幽一歎,道:“那位姑娘真幸福。從你那日的琴聲中,我感覺到了你心中的深深思念,和那種揮之不去的情意。”

 劉秀臉上一紅:“你誤會了,我與那位姑娘隻是數麵之緣,我們並無什麽交情,我們甚至都沒有正式地說過一句話……”

 這回輪到那女子有些詫異,看劉秀說得真誠,並不像說謊的樣子。

 她忽地笑道:“你剛才的眼神中,藏著一個深深思念著的人。”

 劉秀心中有些驚慌,呆笑道:“有嗎?姑娘真會說笑,眼神中哪能藏人?我剛才是與你聊著聊著,便想起了他鄉的親人。”

 其實,連他自己也不敢確定,剛才究竟有沒有想起陰家的那位姑娘。

 那女子一副淡淡的表情,手中的茶盞卻晃了晃:“敢問公子是哪裏人氏?”

 劉秀略一沉吟,道:“在下南陽郡人。”

 “哦?聽說那裏是個人傑地靈的地方,可惜我從來沒有去過。之前我還不信,今日見了公子,這才釋然。”

 劉秀淡然一笑,正要措辭謙讓,隻聽那女子又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日後若是路過太學府,好去拜訪。”

 不知為何,劉秀似乎對她毫無敵意,甚至心中也有一個念想,希望可以時常見到這位溫婉而高雅的姑娘,他想也沒想便道:“不敢,在下姓劉名秀,叫我文叔就行了。”

 那女子失聲驚呼:“原來……太學府真的有個劉……”

 她的話堵了半天,後麵那個“秀”字卻始終沒有說出來。

 劉秀笑道:“我知道,當今國師公也用這個名。每次說起自己的姓名,都會惹來周圍之人的側目,所以我向來不透露自己姓名的,既然姑娘問起,唯有如實相告。”

 那女子拍了拍胸口,氣息未穩地道:“這麽巧,我也姓劉。南陽的劉氏可真不少,不知公子是哪一宗族的?”

 “前朝舂陵侯一族。”

 那女子嬌軀一震:“說起來,你我還是同宗的人。”

 “姑娘是哪一脈?”

 “高祖的兄弟那一脈。”

 自王莽登基以來,對劉氏宗族的打壓就從未斷過,在如今的京城,能遇到一位前朝的宗室子弟,當真不大容易。

 劉秀不由心中一熱:“若是姑娘不嫌棄在下貧寒,那我就叫你一聲姐姐了。”

 那女子甜甜一笑:“怎麽會呢?那我就叫你文叔罷。”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聲細不可聞的嬉笑聲。

 那女子和劉秀二人都是一驚,前者朝外喝問道:“什麽人?”

 “嘻嘻,是我啊,小姐。我剛想敲門進來,便被你發現了。”是那婢女的聲音。

 “進來罷。你這小妮子,什麽時候學會在門外偷聽了?”

 “冤枉啊,小姐,我哪有?”那婢女走了進來,給劉秀倒上一盞熱茶之後便提著茶壺轉身離去,“茶水有些涼了,我去泡一壺新的來。”

 那女子搖頭道:“這小妮子,被我慣壞了,你不要見怪才是。”

 劉秀見她不再公子前公子後的叫喚自己,聽那語氣,還真把自己當成親近之人了,他不由心中閃過一絲暖意,當下脫口道:“姐姐無需多慮。”

 那女子聽得這一聲“姐姐”,臉上登時如花綻放,指著那邊的綠綺道:“不知文叔能否將那首曲子傳我?聽了曲中的綿綿情意,我竟有些難以自拔了。”

 劉秀道:“當然可以,咱們一起來罷,我來彈琴,你來譜曲。”

 她奇道:“你竟還沒有譜曲?”

 劉秀淺笑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懶?”

 “不會,不會,我隻是覺得很驚喜。能夠聽著你的琴音,幫你將曲譜出,這對我來說實在是……一件莫大的幸事。”

 “哈哈,能與姐姐合作,也是一種緣分,我要開始了。”

 “你稍等一下,待我將記譜的東西取來。”

 她突然像一個天真的孩子似的,活蹦亂跳地找起東西來,可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劉秀眼光掃了一下,道:“筆墨都在那邊書架上放著哩。”

 “啊,我的筆墨怎麽跑這裏來了,一定是那小妮子幹的……”

 瞧著她那可人模樣,劉秀不由會心一笑。

 她便挨著劉秀坐了下來,滿麵春風地道:“可以了。”

 劉秀一抹琴弦,清脆之音響起,有如泉水叮咚,聲悠而悅耳。

 彈完一遍,琴曲已經譜好,二人便擠在一起仔細核對,聞著她身上的幽香,劉秀心中泛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溫暖與甜蜜之間,夾雜著陣陣的酸痛。

 個別地方經過試音之後,又略微修改了一下,這才算完成。

 “大功告成。”她像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一般,欣然站起身來,仔細瞧了瞧記曲的絹帛,微笑已在臉上**漾,“讓我來試試。”

 劉秀趕忙收拾起複雜的心情,給她騰出地方。

 她便照著剛譜好的曲子,彈奏起來,有個別不對的地方,劉秀便親手演示,如此練了幾遍,她竟已彈得十分純熟了。

 劉秀欣然道:“姐姐在琴藝方麵的天賦極高,大有要超越我這個原創的趨勢啊。”

 “嗬嗬……你說話心不由衷……”

 “哎呀。”劉秀忽然心中一驚,想起一事,“糟了,我的一位同伴腳受了傷,還在半路等著我哩,我要趕緊回去了。”

 她本來心情極佳,這會一聽劉秀即刻便要離去,心中抑鬱起來。

 便在此時,屋外傳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

 她正心煩意亂,喝斥道:“誰在敲門?”

 “小姐,是奴婢。”說話的是一個蒼老的聲音。

 她的語氣緩和了些,道:“我不餓,你拿回去罷。”

 “小姐,你總不吃飯怎麽行呢?下次老夫人過來,定要責罵奴婢照顧不周了。”

 她隻覺心中一陣煩惡:“我說了不餓,還不快走。”

 那邊傳來一聲歎息,腳步聲慢慢遠去了。

 “等會,將屋裏的飯菜也帶走,拿去倒了罷。”

 隨著一聲歎息,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了回來。

 目送著那個蒼老的背影提著兩隻飯籠出了內屋,劉秀突然一聲喝止:“且慢。”

 她朝這邊投來一個詫異的眼神,劉秀尷尬一笑:“倒了多可惜,姐姐可能不知,天下連年饑荒,有多少百姓食不果腹餓死路邊?如此暴殄天物,太過不該了。”

 “可是我真的沒有胃口。”

 “不如……不如我陪你吃罷。”

 她聞言大喜,道:“好啊,好啊,聽起來很有意思。”

 這時,那名家人打扮的老漢已將一隻飯籠提了回來,她忙命對方將飯菜擺上。

 那人瞧了劉秀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感激的神色,將飯菜擺好,便轉身去了:“奴婢一會再來取餐具。”

 案上竟擺了六七道菜色,聞著那一陣肉香味,劉秀狂咽了幾下口水。

 她笑道:“坐罷,不用客氣。”

 她見劉秀似乎有一絲憂鬱,一想便知道了緣由,當下道:“你放心,伺候我日常起居的都是我娘家那邊過來的人,不會有人在外麵多嘴的。”

 劉秀這才釋然,道:“主人家先請。”

 “瞧你,還這麽多講究。”她夾起一塊細肉,放在口中慢嚼了起來。

 劉秀微微一笑,撩起袖子正要下手,一時卻僵住了。

 “哎呀……糟糕,筷子隻有一雙。”她眉頭一鎖,旋即笑靨如花,“不如……咱們就同用這一雙筷子罷,你用另一頭。”

 劉秀咧嘴一笑,爽快地接過筷子,夾了一大塊肉放進口中,那味道實在美極了。

 二人你來我往地吃了一陣,已不再拘束,都開心得如孩童一般。

 “好了,從現在開始,我沒叫你,你就不許停。”她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

 說實在的,剛才雖然吃得開心,但略嫌不過癮,劉秀聞得此言,當下伏案大嚼,什麽為客的風度早已忘到了九霄雲外。這一來是想在她麵前展示一下吃飯的樂趣,二來嘛其實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打心底對她言聽計從,半點都不想拂逆她的意思。

 正吃得十分過癮的時候,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抬頭一看,見她一雙清澄大眼,正盯著自己觀看,嘴角洋溢著天真的笑意。

 他幹咳一聲:“在下的吃相是不是太難看了些?”

 “沒有,沒有。我第一次見到,原來一個人吃飯可以吃得這麽香的。”

 劉秀傻笑一下:“還有很多菜,你也吃啊。”

 “我已經夠了,剛才所吃的飯菜啊,已經抵得上兩天加起來的量了。”

 劉秀打了一個飽嗝,一時欲言又止。

 “有什麽話就說罷。”

 他沉吟片刻,終於鼓起了勇氣:“剩下的飯菜,我能否帶些走?”

 她忽地噗嗤一笑:“你還沒吃飽?帶走幹嘛,在這裏吃不也一樣嘛。”

 “是這樣的,我那位同伴,半路把腳給崴了,這會還餓著肚子在路邊等我哩……”

 “啊……是這樣啊,你將飯籠提走罷。”

 劉秀臉上一紅:“不用了,這多難為情,我用紙給他包幾塊肉就行。”

 她忽然站起身來:“你等等。”

 過了片刻,她從角落裏找出一個精致的木盒,走過來道:“放這裏罷。”

 隨著她一雙素手將蓋子掀開,露出了各式的精美糕點,裏麵的東西基本還沒動過。

 他忙推辭道:“不,不,不。我不能再多拿你東西。”

 “這點東西算得了什麽?你陪我聊了這許久,人家不知道多麽開心,這可是錢都買不來的,真的謝謝你了。如果你這麽見外,不收下的話,我會很難過的。”

 “好罷,那就多謝姐姐了。”

 她這才展顏一笑,又親自將兩大塊肉夾到了糕點盒中。

 劉秀再次道謝一聲,急匆匆地轉身離去。

 她一路送了出去,眼中滿是不舍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