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東南郊,有成片的房舍,每日清早,都會傳來朗朗的讀書之聲。其中有一片飛簷樓宇,氣象雄壯而宏大,堪比附近的辟雍明堂。

 這便是名滿天下的太學府,自漢武帝設立之初,經曆百餘年,後被王莽擴建,如今已成了一個可容納上萬弟子的傳經講學之所。

 成群結隊的博士弟子正絡繹而出,往附近的槐市而去。

 這長安的槐市,是個買賣經傳典藏、笙磬古樂的地方,因那裏槐樹成林而出名。每逢初一、十五,博士弟子們多會於槐市,京輔一帶的名流之士也常在這裏現身。

 人群中,一名樣貌奇特的清秀少年與一名年紀相若的好友交談正歡。此少年正是來長安求學的劉秀,另一人是他的同舍好友,強華。

 “文叔,真是光陰荏苒啊,轉眼又快到了太學府秋選之時。”

 “可不是麽?沒想到我已在太學府肄業三年有餘,可至今一無所成。”

 “哈哈,文叔你就是太謙虛了,若是連你都算一無所成,我們剩下的這些人還不個個一無所成?這太學府內,誰人不知你是許博士最看重的子弟?”

 “悟悠,說話小聲一點,被王家的子弟們聽去了,又要惹出一身麻煩。”

 “咱自己誇自己,又礙著他們什麽事了?哼,每次秋選的時候,《尚書》這一經論都被王家的人占盡了風頭,瞧他們那趾高氣昂的樣子我心裏就來氣。這一次啊,我們一定要好好準備,為許老師爭一口氣。”

 “我看很難啊,咱們以往都能在第一輪的射策中稍占優勢,但到了第二輪的對策,考核官明顯袒護王家的人,任你對答如流也是枉然……”

 “這次不一樣了啊,我和幾位好友已經發動了太學府的眾多博士弟子,大家聯名上書到了陳秩宗那裏,要求增加考核官的席位,就從才學高廣的博士弟子中選拔,臨時充任,以示公平。嘿嘿,聽說啊,這事已經鬧到了大司空那裏了。”

 “你啊,就是愛鬧事,小心惹來事端……大司空是不會答應的。”

 “文叔,這你就不知道了罷?我剛得到的消息,大司空已經答應了,並且還讓這一次的秋選,在大庭廣眾之下舉行。”

 “哦?這倒令人有些不解了,王家的人究竟有什麽打算?”

 “哼,肯定是迫於太學府眾弟子的輿論壓力唄。王家的人自認博學多識,咱這次一定要壓一壓他們的氣焰。”

 “我看,事情沒那麽簡單……”

 強華正要說話,劉秀忽地麵容一緊,做出禁聲的手勢。

 那邊有幾名騎馬的公子正從太學府馳出,徑直往二人衝來,一路撞傷了幾人,引得周圍怨聲一片。馬上幾人臉上毫無愧色,其中兩騎從側麵合抄,擋住劉秀去路。

 後麵幾人很快圍攏,將劉、強二人堵住。當中一人跨馬而出,責問道:“劉秀,聽說你們蠱惑了一班無知的窮酸弟子,跑到陳秩宗那裏鬧事,抱怨秋選不公平。哼,難道說我們王家子弟以往都是勝之不武麽?”呼的一聲,一條馬鞭朝劉秀當頭抽下。

 劉秀腳下一挪,側臉避過馬鞭,右手一伸已將馬鞭拽住。

 馬上之人衣著華麗,膚白而臉肥,正是京城王氏家族在太學府的代表人物王綽,鑒於王氏家族在京城的地位,其他富家子弟多攀附於他。

 自王莽登基稱帝以來,曾一度大興儒學,效仿先賢治國之道。太學府是天下儒士的匯聚之地,為了樹立起王家尚經博學的威望,他自然要求自己的子侄們都去太學府受業,尤其重視《尚書》這一經學。因此,《尚書》成了王家子弟的必修之課。

 按理說,京城中教授《尚書》最聞名的莫過於許子威先生,但是他一向甘願清貧,不屑於依附王家的權勢,自然不得王家的器重,王家子弟都拜入了田博士的門下。

 由於許子威的孤傲與固執,王家的人對他越發憎恨,同僚們為了巴結王家,也對他多有排擠,而富家子弟為了自己的前程著想,多爭著拜入田博士門下。

 田博士因此身價大漲,拜師的門檻也越來越高,私下的拜師銀兩若是少了,那是肯定沒有機會的。他原也是當今的名流,不過重利祿而少氣節,常被許子威嘲諷。

 出生貧苦的博士弟子自然進不了田博士的門檻,都以拜入許子威門下為榮。

 如此一來,學習《尚書》的博士弟子就形成了兩股相當的勢力。後來,王家也樂得這一局勢的形成,因為每次秋選,王家都勝,這樣更能彰顯王家的聲威。

 這王綽在太學府跋扈慣了,此刻被劉秀扯住馬鞭,當真十分著惱,他一連扯了幾次,馬鞭紋絲不動,一張白臉登時氣成了紅臉。

 劉秀突然哈哈一笑,鬆開手掌:“原來是王大公子,當真是幸會了。我無錢買馬,你好心送我馬鞭又有何用?還是還給你算了,王兄的美意,在下銘記於心。”

 王綽所料不及,跌下馬去,四周的人都鼓掌歡呼起來。

 其他幾人想要動手,劉秀怒目一瞪,嚇得各人不敢放肆。

 他拍拍手掌,不卑不亢地道:“忘記告訴公子了。第一,我沒有去陳秩宗那裏鬧事;第二,以往的秋選,你們是不是勝之不武我不知道,但有些人應該心知肚明。”

 王綽欲辯無言,隻氣得口喘粗氣。

 這時,圍觀之人已將太學府門前的道路堵住,太學府管事之人忙出來疏散人群。

 那幾名騎馬的公子扶起王綽,憤憤地去了。

 王綽回頭扔下一句狠話:“你們這班窮酸,就等著秋選出醜罷!”

 蔡陽城內的一處茶肆,劉縯正端盞細品,長槍就擱在一旁,他對麵坐著劉嘉和劉稷,三人的樣貌都十分惹眼。

 “好茶。”劉縯放下茶盞,一臉悠閑之色。

 “大哥,這茶都淡出個鳥來了,好個蛋啊,真不如喝酒來得痛快。”劉稷撥弄著腿上的斧柄,老大不樂意地瞧了店家一眼。

 那店家被他這牛眼一瞪,登時嚇得一個哆嗦,差點連水壺都掉到地上。

 劉稷嗬嗬一笑,心中的不快消去了幾分,當下粗著嗓子道:“大哥,依我看,咱們也動手罷,荊州南邊一帶都鬧翻天了……”

 劉嘉嚇了一跳,連忙將劉稷的大口捂住,他左右顧盼了一下,低聲道:“黑熊啊,這裏人多耳雜,話不要亂說。”

 劉縯淡淡地笑了一下,道:“黑熊啊,為人處世你要多跟孝孫學習,雖然全蔡陽的人都知道我劉伯升隨時會反,但咱們也不能如此招搖。王莽老賊十分忌憚我們舂陵劉氏,他正想著法子逼我們造反,好將我們一網打盡,我們可別在起事之前授人以柄。”

 劉稷傻笑一下,登時乖乖的閉口不言。

 劉嘉忽道:“伯升哥,你看蔡亭長會不會耍我們?縣裏會將宮大俠放出來嗎?”

 劉稷冷哼一聲,插口道:“借他個鳥膽,也不敢耍咱,他稷爺爺這一斧頭下去,準把他的屁股拍成麵餅,不信就……”

 劉縯伸手道:“黑熊你給我打住,讓我好好思考一下。”

 他閉上雙目,回想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後果,眉頭開始緊鎖起來。

 那邊陡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似乎正有一大批人奔來。

 劉嘉循聲瞧去,見是一隊巡邏的官兵,大概有四五十人。他心中一凜:“尋常的巡邏官兵也就十來人,瞧這情形似乎有些不對。”想到這裏,他手往劍柄摸去。

 劉縯往那邊斜睨了一眼,朝劉嘉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妄動。

 附近的行人見了凶惡的官兵,都紛紛避讓,一名後生躲閃不及,被領頭的一人抓住後背,提了起來:“小子,瞧你賊頭賊腦,是不是綠林山來的反賊?”

 “官爺饒命啊……饒命啊……小子是縣裏的本地人,出來吃碗熱湯而已。”

 那人扔下對方,朝周圍喝道:“縣宰有令,最近反賊橫行,城中戒嚴,若是沒有什麽事情,大家趕緊滾回家去,別不明不白的進了大牢。”

 街上的行人登時散了個幹淨,那後生跌回地上之後,也連滾帶爬地跑了開去。

 劉縯三人依舊在茶肆坐著,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那人緩緩走了過來,見了一旁的長槍,當即喝道:“放肆,哪來的刁民,竟敢私自攜帶兵器,且還是長兵器。來人,給我拿下。”

 劉稷突然一拍茶案,吼道:“呸呸呸,哪來的惡狗在此亂噴口水?”

 一行官兵嚇了一跳,當下僵在那裏。

 那頭領環顧了一下四周,這才醒悟過來,原來對方是在罵人。他冷笑幾聲,道:“你這黑子,從哪裏來,到哪裏去?看你就像綠林山來的反賊。”

 劉稷將頭偏了過去,咕咚一聲喝了一大口茶。

 那頭領拔出佩刀,怒喝道:“問你話呢,耳朵聾了嗎?”

 官兵之中,忽有四人欺上前來。

 劉稷咧嘴一笑,露出兩排大牙:“是人講人話,畜生說話俺聽不懂。”

 那頭領大怒,一刀往劉稷劈來:“將三個反賊統統拿下。”

 劉稷大拳一揮,將刀鋒震開,反手一沉已將對方兵器壓在茶案之上。

 那人臉色大變,無奈兵器被人壓住,一時進退兩難。

 那四人一齊出手,兵器皆往劉稷攻去。

 劉稷順手一撥,壓著的刀柄猛然撞向它的主人,令對方滑跌了數丈方才止住。這時,另外四把兵器剛好到了近前,他一雙鐵拳接連揮出,三兩下便將那四人打翻在地。

 劉嘉歎息一聲,心道:“原來是群酒囊飯袋,卻來趟這渾水作甚?”

 那頭領跌回人群之中,幸被兩名士兵扶住,才不至倒地。他見周圍都是自己人,登時底氣大增,兩臂一揮道:“將反賊拿下。”

 眾官兵立刻散開,將三人圍了兩圈。

 劉稷打得興起,冷笑一聲衝入官兵之中,拳腳所到之處,無一合之將。

 那頭領見劉稷厲害,當下退到了外圍,吩咐弓箭手遠程射殺。

 就在大家箭已上弦,將弓拉開一半的時候,半空突然飛出一把筷子,不偏不倚地擊在各人胸口,弓箭散落一地。

 那頭領嚇得腳下一軟,欲逃不能。

 一道人影飛來,一直背對他喝茶的那名大漢突然到了他跟前,指著那邊的長槍,似笑非笑地道:“在下劉縯。兵器是我的,有種你拿去。”

 那頭領幹笑一聲:“劉……劉寨主說笑了,一場誤會……早知道劉寨主大駕在此,小弟哪敢造次?嘿嘿……那個……不知什麽風把你老人家吹來了?”

 “蔡亭長約我到此喝茶,沒有礙著你什麽事罷?”

 “沒有,沒有,劉寨主又開玩笑了不是?我就是隨便走走,不料在此一睹了你老人家的風采,平日的仰慕之心總算得到了些許慰藉,當真幸甚得很哩。”

 劉稷料理完周身幾人,掄著拳頭往這邊走來,指著那人道:“瞧你一副賤相,這會總算知道說人話了,你這就叫做欠修理。”

 那頭領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心中十分驚恐。

 “黑熊,不得無禮,人家都說了,一場誤會而已。”劉嘉微笑著提劍走了過來。

 劉縯一聲長笑:“不知兄台如何稱呼?”

 那人剛要搭話,長街盡頭忽地傳來一聲馬嘶,各人都往那邊瞧去。

 但見一名身穿輕甲之人正快步走來,他身後還跟了一輛馬車。

 劉縯瞧清對方,來人正是本縣的縣尉,盧平。

 盧縣尉老遠便打招呼道:“伯升兄,手下留情。咱們鄰裏鄉親的,有話好說。”

 劉縯展顏一笑,攤手道:“盧兄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

 盧平已到了近前,抱拳一禮之後,指著一旁的那名頭領道:“唉,這位是本縣縣宰的外甥,他剛到此地,不識利害,正好我又不在,便鬧出了眼下這誤會。”

 劉縯瞧了瞧盧平身後那邊,淡淡道:“哦,怎不見蔡亭長前來?”

 盧平赧然道:“蔡亭長不小心掉進了水牢,剛被我救了出來,還未來得及換上幹淨的衣裳哩,嘿嘿……他將事情跟我講清楚了,你要的人,縣裏已經放了。”

 他向身後招了招手,一名士兵便即低著頭朝馬車內說了幾句話。過不多時,馬車中走下來一名衣裳襤褸的漢子,渾身帶著傷,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

 劉稷冷哼一聲,拳頭又掄了起來,劉縯伸手一壓,將他臂腕按住。

 盧平歉然道:“劉兄見諒,縣裏的獄卒不知好歹,讓你的朋友受苦了。”

 劉縯抱拳一笑,道:“盧兄客氣了,既然事情已了,在下告辭。”

 盧平抱拳道:“劉兄慢走,恕不遠送。”

 待得劉縯等人走遠,盧平朝那頭領道:“你舅父在馬車內等你。”

 那人急急上了馬車,低著頭坐到了角落裏。

 馬車上有一名寬袍長須之人,麵帶怒容道:“讓你逞能?差點把舅父都害苦了。以後給我記住了,這舂陵劉氏的事情,咱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千萬招惹不得。朝廷給的那點俸祿,值得去拚命嗎?”

 “是,是。外甥知錯了。”

 馬車徐徐起行,沿著大街往官寺而去。

 劉秀、強華二人擺脫了王綽的糾纏之後,便加快腳步往槐市而去,生怕路上再遇到什麽麻煩。才走出不遠,身後有人喊道:“文叔哥哥,悟悠哥哥,等等小弟啊。”

 強華回頭一瞧,見有一名麵如傅粉的少年正追了過來,一臉的純真透著幾分清秀。

 他朝劉秀哈哈一笑:“學遍五經的小神童來了。”

 這時,那少年已奔到二人跟前,劈頭就問:“聽說你們去陳秩宗那裏告狀了?”

 強華壞笑一聲:“喲,這事傳得真快,連你都知道了?”

 “悟悠哥哥,這是你的主意罷?唉,你好糊塗啊。”

 強華一驚:“啊?怎麽說?”

 “秋選的那點事啊,整個太學府的人都清楚,還用你們去陳秩宗那裏稟告嗎?現在是王家的天下,哪個願意在天子腳下給王家難堪?”

 劉秀驚道:“仲華,你快說,是不是出什麽亂子了?”

 那少年道:“可不是麽,你們已經惹怒了大司空。朝廷的檄文已下,就貼在操練場的公示欄上,若是許博士門下敗了,他便要領受管教失職之罪而離開太學府。”

 劉秀、強華二人同時驚呼,一時難過之極。

 那少年道:“大司空這次是要堂而皇之地勝了你們,堵住悠悠眾口。”

 劉秀皺眉道:“他們有必勝的把握嗎?”

 那少年道:“自然是要出損招的。”

 強華罵道:“這些個不知廉恥的混蛋。”

 那少年道:“與王家交好的幾名同窗已經私下找我談過了,他們向我許諾,隻要我肯合作的話,便為我在京城謀個一官半職。”

 強華急道:“那你答應了?”

 那少年笑道:“他王家的官,我才懶得去做。”

 強華不屑道:“你不稀罕做官,那你老遠的從南陽跑來京城讀書做什麽?”

 那少年凜然道:“讀書不一定就要做官,難道不做官,就不可以讀書了嗎?讀聖賢之書可以提升自己的修養,增長自己的見識,不說別的,若得空閑,約上幾位好友,登山觀景,吟詩作賦,不也是一件美事?我自逍遙我自樂,笑看世人慕榮華。”

 “說得好。”劉秀一拍那少年的肩膀,攬著他一同前行。

 那少年道:“文叔啊,這一次的秋選,《尚書》經論增加了二十名臨時考核官,分別從其他四經堂的博士弟子中各選出五人。”

 強華道:“這正是我所提議的,可恨王家的人又使損招。”

 那少年道:“有希望充任臨時考核官的人早被收買了,情況非常不妙啊。”

 強華恍然道:“難怪我看王家的人這幾天老往各處跑,原來是這麽回事。文叔,現在怎麽辦才好啊?唉,我自以為是,竟連累到了許老師……”

 劉秀歎道:“還能怎麽辦?好好利用剩下的幾天時間,多加學習,盡力而為罷,不要使自己留下什麽遺憾就好。”

 那少年突然展顏一笑:“好,經你這麽一說,我登時心中釋然了許多。”

 劉秀忽道:“仲華,五經之中,你為何獨愛《春秋》?”

 那少年怔了怔,旋即笑道:“讀古今史實變換,知天下興廢之事,看前車之鑒,視遠惟明。治國如此,做人也是如此啊。”

 劉秀讚歎道:“沒想到我們南陽郡有你這麽一位才俊,如此年紀輕輕,便有十足的聖賢風範,早在家鄉的時候,就該去新野拜會才是。”

 那少年咧嘴笑道:“文叔哥你太抬舉我了,在大家眼中,我鄧禹可是一個刁鑽古怪的搗蛋鬼,除了讀書多一點,當真一無是處。”

 劉秀哈哈一笑:“用人小鬼大來形容你,確實一點不差。”

 三人旋即放聲大笑,引得周圍之人一陣側目。

 強華突然指著前麵道:“到了。誒,那邊好多人啊,似乎與往常有些不同。”

 入眼是一片青黃間雜的槐林,株株挺拔,隊列成隧,蒼勁的枝幹下,金珠串串垂掛,美得高然絢麗,超塵脫俗。劉秀每次回想起這裏,心中就覺得清靜、自在。

 而此刻,林中卻顯得十分噪雜,一大群人正圍成一堆,擠滿了幾條樹隧。

 強華拉住二人,加快腳步往前走去,迫不及待地踏上了那一片金黃鋪蓋的土地。

 在一陣埋怨聲中,三人終於擠到了裏頭。

 一棵大槐樹下,坐著一名長發遮麵的漢子,瞧不出年紀,他身前擺著一張古琴,旁有羊皮陳書一卷,地上寫著“賣琴濟友,白銀百兩”八個大字。

 劉秀心道,原來是個賣琴的,卻不知怎會引來這麽多人圍觀?

 這時,人群中有一人道:“老伯,你這破琴賣得也忒貴了些,不會有人要的。不如這樣罷,你將赤伏符賣我,我給你十兩白銀。”

 周圍登時議論開來。

 “哇,看不出來,你小子還真舍得血本啊。”

 “就是啊,萬一是騙人的呢?誰知道是不是真的赤伏符?”

 “就算是真的赤伏符,也不知道讖語是啥,若是皇上不喜歡,一切都是白搭。”

 “哈哈,小心馬屁拍到了馬腿上……”

 “你有這錢啊,還不如請大家吃一頓飽的,是不是啊?”

 周圍一陣嬉鬧,鼓噪之聲四起。

 先前準備買符的那人笑道:“這個不勞煩各位操心了,當今皇上聖明,此刻突然又有赤伏符降臨長安,定然是祥瑞之兆啊。”

 四下登時傳來一陣噓唏之聲。

 槐樹下的漢子突然開口道:“赤伏符乃承恩上天之物,不可買賣。若是有哪位仁義之士將古琴買去,這赤伏符便送他。”

 “就你那把破琴,還賣一百兩?”

 “就是啊,明顯是騙人的,大家散了吧。”

 “住口。”那漢子伸指撥了撥汙穢的長發,露出一張憂傷的麵容,目**光道,“此琴乃是一位名士所贈,哪有騙人之說?你們可以不買,但是不要侮辱了我的人格。”

 眾人開始謾罵起來,那漢子歎了口氣,無奈地閉上了雙目。

 忽有一個平靜而又沉厚的聲音道:“好琴啊。”

 那漢子睜開雙眼,在人群中尋找著剛才說話之人。

 劉秀向前幾步,擠出人群,拱手施禮道:“老伯此琴雖好,小子卻無資購買,獨令你老人家失望了。可是見了此琴,還是忍不住要讚一聲。”

 那漢子微微一笑,道:“你來說一說,此琴好在何處?”

 劉秀湊近一瞧,驚道:“此琴通體如墨,暗泛幽綠,光澤閃耀而流轉,有如通靈的藤蔓纏繞於相棲的古木之上。若我所料不錯,此琴的名字應該叫做‘綠綺’。”

 “哈哈……”那漢子發出一陣長笑,旋即又狀極悲痛,竟失聲痛哭起來,“此琴之名既已道破,便不能賣了。”

 人群中忽地走出一名衣袍華麗的公子,大咧咧道:“你這人真是奇怪,好端端的怎麽突然不賣了?這琴啊,一百兩我要了,你隨我去家裏取錢便是。”

 “誒,不行,不行,怎麽就是你要了?本公子還沒說話哩,我再加五十兩,老伯你看怎麽樣啊?”人群中又走出一名富家子弟。

 那漢子已收起古琴,滿臉憂憤地站起身來。

 劉秀忽道:“老伯,我有個折中的辦法,不知尊意如何?”

 那漢子略感詫異,道:“但請說來聽聽。”

 劉秀道:“老人家既然將珍藏的寶琴拿出來賣,那一百兩對你來說自然十分重要,若是就這麽走了,難免有所遺憾。你不貪此琴的珍貴,隻為湊足急需的一百兩,這份品行著實令人欽佩,小子不才,願略盡綿薄之力。”

 那漢子苦笑道:“說來慚愧啊,此琴本是一位摯友所贈,賣之已屬不義,若再多要一文錢,便更加愧對人家了。贈琴之人說過,此琴隻能留待有緣之人,若是被世俗之人以金錢來衡量而轉賣,便侮辱了此琴。”

 “晚輩讚同貴友的囑托,因此鬥膽相求,借你寶琴獻醜一曲,讓在場的各位可以一聞傳世名琴的佳音。”旋即轉身道,“若是大家覺得好聽,便為老人家湊一點錢,可否?”

 眾人眼見買琴無望,心道能一聽名琴的佳音也是幸甚啊,當下叫好聲一片。

 那漢子撚須道:“好。不知這位公子會彈什麽名曲雅樂?”

 “不敢。小子向來仰慕相如先生的才藝,受先生的琴曲、辭賦之濡染,最近譜得一曲《華出塵》。若能以綠綺彈奏此曲,人生何憾,夫複何求!”

 沒想到是他自己譜寫的一首琴曲,眾皆興奮莫名,心急之人已開始催促了。

 那漢子將琴放於劉秀身前,抬手相請。

 劉秀躬身一禮,席地而坐,他雙目微閉,曾經的思念泉水般湧上心間,真情的流露使他不自覺地便手撫琴弦,悠悠唱道:“

 伊人見兮,輕卷珠簾;百鳥懸空,留影不前。

 螓首翹兮,羞蹙蛾眉;風停千裏,似去又還。

 秋水**兮,微啟丹唇;林煙傳神,遙去三山。

 美目盼兮,幽轉玉頸;雲階寄韻,直入蒼茫。

 煦風拂兮,青絲繞兮;香袖輕揚,皓腕昭昭。

 溪水歡兮,有魚唱兮;香積雲天,氣若幽蘭。

 環佩響兮,嫦娥歎兮;有女如斯,麗質端莊。

 天地明兮,異彩降兮;麗蓋霞光,芳華無雙。

 ……”

 一曲奏畢,四下寂靜。過了許久,遠處傳來幾下輕輕的掌聲,眾人這才回過神來,紛紛鼓掌叫好,早有幾人走向前去,扔下幾個銅錢。

 劉秀四下道謝,過不多時,銅錢已積了一堆,其間竟然還有幾塊散碎銀子。

 他估摸著,這一堆錢,大概也得值個二十來兩,不過剩下的八十兩怎麽辦呢?一百兩確是個不小的數目,真是愁死人了。

 人群中忽然自發地讓出一條道來,一名優雅大方的高貴女子,在一名婢女的陪同下,款款走了過來。她伸出春蔥細指,摸出兩個大大的銀錠,俯身放於地上。

 劉秀一眼便瞧出,那是五十兩一錠的紋銀,這一下可謂出手闊綽,令人驚歎。

 那女子略整衣容,欠身道:“傳世名琴,悠悠佳音,今日得聞,三生有幸,妾身願成人之美,奉上些許薄禮,請這位公子代為笑納。”

 這聲音清脆而甜美,劉秀聽在耳中不由心中一動,淡淡的幽香正襲鼻而來,與她目光一觸,腦中轟然一下,竟呆了半晌。

 那女子俏臉緋紅,將頭轉開,劉秀稍複清醒,赧然道:“多謝姑娘仗義疏財。”

 “好,好,好。不多不少,剛好一百兩,姑娘真是有心之人。罷了,罷了,一切都是緣分,難得遇到你們二位這樣心地善良而又懂得音律之人,這琴便送給這位公子,赤伏符送給這位姑娘罷。”那漢子說罷撿起地上的兩錠紋銀,匆匆去了。

 劉秀瞧著地上的古琴,覺得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心中好生為難。

 那名婢女已迫不及待地走了過去,撿起地上的羊皮書卷,遞給那女子:“小姐,剛才那位老伯所說的赤伏符應該就是這個東西了。”

 那女子似乎十分開心,自語道:“今日運氣不錯,竟又得了一卷讖緯。”

 走了幾步,似乎有幾分不舍,回頭瞧了一眼,目光停在了那把古琴之上。

 劉秀心中一動:“姑娘請留步。你若是喜歡這綠綺,便請拿去罷。”

 “真的嗎?”那女子失聲歡呼,旋即又自知失態,赧然道,“不,不,人家說了是留給你的,我不能要。”

 劉秀一把將古琴抱起,追了過去,推到她懷裏:“姑娘不但心地善良,且是位懂琴之人,我將綠綺交給你,斷然不會辱沒了它的光彩。”

 剛要轉身離去,忽覺胳膊上一緊,已被一隻柔軟的小手抓住,他回頭一瞧,見到了一張冰清俏臉,對方嫣然一笑,眼中閃動著晶瑩的光芒。

 二人離得很近,此時都聽到了對方咚咚的心跳聲。她將羊皮書卷交到劉秀手裏,朱唇輕啟道:“總不能白拿你的東西,這個和你交換罷。”

 “看得出來,這兩樣東西你都喜歡,那就一並拿去罷,我對它們沒有興趣。”

 那女子甜甜一笑:“留著做個紀念罷。”說罷轉身去了。

 強華一把奪過羊皮書卷,展了開來,旋即失望地道:“有緯無讖。”

 周圍的好事之徒忙把頭湊了過來想要看看,強華一把收起羊皮書卷,藏到了懷中。

 劉秀和鄧禹相視一笑,拉著強華離開了人群,後者道:“秋選將至,趕緊四處轉轉,看看有沒有好的書籍可買。”

 三人伸掌一擊,歡快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