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黃正軒也已出了斜穀,進入關中。
他依舊雇了一輛馬車代步,徑往長安城方向而去。
到了長安城附近,他卻不進城,遠遠繞著城牆到了北門,瞧清無甚異狀之後,這才進城找到預先約定的碰麵地點——如意客棧,這裏地處長安西市,位於長安城西北角。
長安城內,大半的區域都被皇帝的宮城占據了,且集中在南部區域。
不管是長安的本地居民,還是外來的訪客、商旅,都集中在北部區域,就連一些外地調來的朝廷官員,他們在留京任職期間,也都在這一帶找地方住。
選在這種人員成分複雜的城區接頭是對的,因為在每一條街道上,每時每刻都有那麽多過往的身影,即使有人專門盯梢,也很難注意到每一位過往的人。
一直等到夜黑,卻始終不見鳳朝昀的影子,這讓他有些擔憂了。
他輕歎一聲,心中估摸道:“我這一路上十分太平,敵人自然都去了子午道。朝昀到現在還未出現,應該是半路遇到麻煩了,他根本沒來長安城。”
他將劉宸救醒,又喂了他一顆紫金丹。
劉宸緩緩坐起,見了黃正軒愁眉苦臉的模樣,問道:“我鳳師弟沒來?”
黃正軒點點頭:“我有些放心不下他。”
劉宸心中十分沉重,道:“師伯,請恕侄兒說一句實話。”
黃正軒苦笑一下:“你是否想說,我們根本幫不上他?”
“正是。若是連他都不能脫身,咱們去了隻會白白便宜了敵人,反給他添亂。師伯請寬心,天行者何許人也?天生的超凡體質練就的獨特劍法,普天之下難有敵手,我始終相信,就算遇到再大的麻煩,他都能挺得過去。”
“唉,也隻能這樣了。”
“既如此,這裏也不安全了。敵人不笨,此刻應該猜出了咱們的行走路線,很快就會搜來,咱們連夜就走,耽擱不得。”
黃正軒想想也是,當下立刻行動。他連夜找來一輛馬車,在城門關閉之前出了長安,徑往婁煩關而去。
隻要到了樓煩關附近,便安全多了,那裏常有黃家弟子巡關,敵人不敢撒野。由婁煩關東去紫府山,自然萬無一失。
茫茫大雪中,鳥獸絕跡。
崎嶇的山道上卻出現了一道偉岸的身影,在冰天雪地中縱躍自如。
那人在一塊背風的大石後麵停了下來,他取下鬥笠靠在一邊,解下披風抖了抖上麵的積雪,背上現出一名昏睡的年輕人來。
這正是黃正軒、劉宸二人。
等黃正軒將劉宸救醒,已是滿頭大汗,情況越來越糟了。
劉宸慘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生死有命,師伯無須為我感到難過。”
黃正軒道:“你這是什麽話,都到這裏了,你卻要放棄嗎?昭淩,再有三五日便到無極宮了,你要堅持住,莫要辜負了師伯的一番艱辛呐。”
劉宸臉上掛下兩行清淚,喃喃道:“我還可以撐到那時嗎?師伯你不要騙我了。混元宗的紫金丹都讓我給吃光了,這簡直就是糟蹋珍寶……我很愧疚啊。”
“不要胡思亂想了,你一定可以的。隻要到了長生殿,真人自有辦法救你。”
“我害得師伯長途跋涉,飽受風霜勞累之苦,害得鳳師弟至今生死未卜,這一切是不是該停下來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不祥之人,我沒有父母,沒有親人,就連從小養育我的恩師……唉,天上的各路星君誒,我劉昭淩究竟得罪了你們哪一位?”
“昭淩,你在胡說些什麽……誒?對了,你迷迷糊糊中時常念叨著兩個字,快告訴師伯,那是不是一位姑娘的芳名啊?等你傷勢好了,師伯帶你去找她好不好?”
劉宸臉上一紅,表情登時尷尬起來。
黃正軒幹咳一聲:“你放心,說來說去就那兩個字,其他的多一句都沒有。”
劉宸木訥地笑了笑,道:“如今已天涯相隔,再無相見之日了。”
“多簡單的事啊,等你傷勢好了,師伯陪你去找她就是。”
“她已恨我入骨,根本不會再理我了……”
“她是這麽說的?”
劉宸黯然一歎,點了點頭。
“是你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
“算是罷,我曾經令她失望透頂。”
“我看不然,姑娘家說話,多半口是心非,他嘴上說恨你,其實心中很愛你,因為她愛你,所以也希望你愛她,事事都想著她,容不得你對她有半點冷落。”
“所以我不該令他失望?但……事情已經這樣了。”
“像這種情況,你應該去找她,說幾句好話,服個軟就沒事了。嘿嘿……師伯也是過來人,男女感情方麵的事情多少比你懂一點。”
“可是她對我誤會已深,怕是無法挽回了。”
“一場誤會而已,說清楚就沒事了,關鍵要有一方拉下臉來。你作為一個男子漢,難道還要對方厚著臉皮來找你?說不定對方已經後悔了,正等著你去找她哩。”
“真的嗎?”劉宸失聲驚呼,慘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血色。
“當然,師伯敢跟你打賭,隻要你可憐兮兮地去找她,保管她歡天喜地的,假裝罵你一頓就沒事了。若是你這便放棄了,實在可惜,師伯都替你難過。”
“哈哈……我想我還挺得住,師伯,你將最後一顆紫金丹給我吃了罷。”
“嗯,這就是了嘛。”
黃正軒心中略寬,喂他服下丹藥,又給他運功行氣了一番。
一切妥當之後,二人正要起身趕路,前方山路上驀地出現了幾道人影。黃正軒立刻提著劉宸藏到了路邊的岩石後麵,小心觀察著山上的動靜。
那邊一共走出了七人,個個手提長槍,矯健威武,渾身散發著一股英雄之氣。
黃正軒大笑一聲躍到路中,問道:“來者何人?”
那七人現先是一驚,旋即欣喜萬分,都奔了過來,躬身行禮。
一人道:“希風見過二伯。”
黃正軒喜道:“果然是你小子。這大雪天的,你們怎會在這裏?”
這黃希風正是黃家的子侄,武功頗為了得,是這七人之中的領隊之人。
他道:“這一帶不大太平,常有匈奴人出來搶掠,莊主特命我們出來曆練。”
“來得正好,二伯正值用人之際。”黃正軒一捋下須,指著劉宸道,“你們七個輪流背負他趕往紫府山,要日夜兼程,越快越好。”
黃希風喜道:“要去無極宮嗎?那豈不是可以見到兩位真人了。”
黃正軒道:“是去無極宮,不過你別以為是去玩,這一路上可辛苦著哩。”
黃希風不以為意地道:“不苦,不苦。我來背第一輪。”他將長槍扔給一名同伴,拉起劉宸的胳膊便放到了自己肩上。
其他幾人都吵著要背第一輪,黃希風哈哈一笑,早已背著劉宸到了數丈之外。
劉宸隻覺一絲暖意流向心間,感激地道:“多謝師兄。”
黃希風道:“師弟是哪一宗的?”
黃正軒已從後麵追了上來,道:“他是你葉師叔的關門弟子。”
黃希風“啊”的一聲,驚道:“葉師叔剛遇劫難,怎麽劉師弟又傷成這樣?真是豈有此理!二伯,查出來是什麽人幹的了嗎?可不能讓人家這樣欺負咱們。”
黃正軒道:“目前還不知道敵人的底細,估計要請你陸師叔出馬才行。”
黃希風道:“好,一旦查清此事,定要跟他們算清這筆惡賬。”言罷飛奔而去。
七人一路接力,每二十裏便換一人。
而黃正軒則每隔兩個時辰便要為劉宸運功行氣一次,辛苦程度不亞於任何人,好在他內力精純,功力深厚,卻還挺得下去。
大家認準方向一路翻山越嶺,隻走最近的路線。
如此急行了兩日兩夜,各人都已累得精疲力盡,黃正軒似乎蒼老了幾歲。
大家都兩宿沒合過眼了,餓了便吃點幹糧,渴了便抓一把雪粒放在口裏,隻有在給劉宸運功行氣的時候,才能夠停歇片刻。
黃正軒抬頭望去,前方有一座翠屏一般的山峰高入半天,周圍群峰攢簇,白雲飄浮,層巒點翠,萬壑堆素,好一處絕妙佳境。
他咧嘴笑了一下,回頭道:“昭淩,你看到那座山峰沒有,咱們就快到了。”
身後卻沒有任何聲音,黃正軒嚇了一跳,忙奔過去。一瞧之下登時大驚失色,但見劉宸雙目微閉,臉若素紙,早已生機全無。
黃正軒立刻讓背負著劉宸的弟子將人放下,他伸出一掌去探劉宸經脈。
黃希風見他臉上陰晴不定,忙問道:“二伯,如何?”
黃正軒默不作聲,伸出兩指再探劉宸鼻息。過了一會,他長長籲出一口氣:“還好,一絲微弱的氣息尚在。”當下雙掌齊下,按在劉宸後背,真氣源源注入。
過了半晌,黃正軒已累得滿頭大汗,劉宸卻依然沒有醒來,他無奈之下頹然收功。
黃希風急道:“二伯,究竟怎樣了?”
黃正軒長歎一聲,指著前方道:“你們以最快的速度,帶他去翠屏峰下麵的那片山穀裏。我要先走一步,去石陣之前打個招呼。”言罷便飛奔而去。
黃希風立刻跟了過去,無奈輕功及不上黃正軒,慢慢地拉遠了距離。
其他幾人帶著劉宸,自然行動更慢,好在黃正軒指明了無極宮的方位,又一路留下暗記,黃希風等人也不至於走錯了路。
在山巒中疾掠了一陣,前方出現一條幽深的穀道。兩邊古樹參天奇鬆傲立,蒼岩碧洞四處可見,當中又有豐溪縈繞,端的是景姿綽約。
黃正軒縱入穀內,雙足在叢林間的枝葉上連點,飛鴻般往前掠去。
四周的雲霧越來越重,奇岩怪石也越來越多,當空忽有瑞氣縈繞,一片七彩雲霞閃入眼簾。霞光中,殿台樓閣縹縹緲緲,星羅棋布。
他長歎一聲:“終於到了。”蒼茫的眼中滿是崇敬之色。
再行百十來步,前方被一片怪石擋住去路,濃密的霧氣正從四麵八方冒出。他立於怪石之前,竟不敢貿然闖入。
一處石堆後忽地閃出兩名童子,齊聲喝道:“來者止步。”
“黃正軒有急事求見真人,請‘玉靈子’開陣放行。”
一名童子聞言走了過來,仔細瞧了一下,躬身道:“果真是黃師伯。請稍等片刻,我們這就去稟報師父。”
“怎麽,孟行嵐不在陣中?”
“師父去後山推演易法去了。”
黃正軒心道:“糟糕,孟師弟著迷於此道,怕是一時半會不肯過來。”
他想了想,忽然把心一橫,抓起那名童子便往石陣中衝去:“賢侄請在前麵帶路,我要先進去找地德真人,時間來不及了。”又對另外一人道:“你留在這裏。後麵還有七八人,等他們到了,便將他們也領進來。”
被抓的那人自然不依,口中一陣叫嚷。另一人也跟進陣中,正追著黃正軒不放。
黃正軒無奈之下伸指在對方腰間點了兩下,空中登時傳來一陣奇怪的大笑。
他胡子一翹,口中道:“再不聽師伯的話,便把你扔到地上讓你笑個夠,就憑你們兩個的能耐,別想解開穴道。”
隻一會的功夫,那人眼淚都笑了出來,正渾身抽搐,當下求饒道:“師……哈……伯……哈哈……解開……哈……”
黃正軒微微一笑,往那人肩上輕輕一拍,透入一道真氣。
那人登時止住笑聲,但兀自喘息不止。
黃正軒朝另一人道:“快回去,否則連你一起點了。”說著往陣中而去。
前方到了一個岔口,黃正軒問道:“怎麽走?”
那童子心中有氣,故意騙他道:“右轉五步,踩震位,行七步,入坎位。”
黃正軒依言而行,不料隻走了十步便覺一陣眩目,幾乎站立不穩。
四下地震石移,景象變幻,已辨不清來時的路。他左右一顧,但見周圍奇石環抱,延綿無盡,令人分不清東南西北。
空中霹靂之聲不斷,雲霧中各種鬼神兵將紛遝而至,聲勢甚是嚇人。他雖然知道一切隻是幻象,但也不由心煩意亂起來。
那童子趁機逃脫了黃正軒的挾持,一溜煙地消失了。
黃正軒怒道:“臭小子,竟騙我陷入陣中,玉靈子的真實本領沒學到多少,他那愛捉弄人的壞毛病倒是被你學……哎呀……不好……若是耽擱了大事,我非……”
半空忽地飄來一個聲音:“你便要如何?虧你還是個長輩,竟如此為老不尊。”
黃正軒聽得那聲音,登時心中一寬,笑道:“孟師弟來得正好啊,快快過來,我有個重要消息要對你說。你快出來啊,別這麽小氣嘛。”
“哼,你既然這麽大的本事,敢硬闖我的奇門石陣,便自己走出來試試。”遠處雲霧之上,若隱若現的似有一名髯須垂胸,麵容清曜的道人。
黃正軒道:“師弟息怒,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啊。你葉師兄的關門弟子正命在旦夕,隻有地德真人可以醫治,若是再耽擱片刻,可能就鑄成大錯了。”
那道人發出一聲驚歎,慍怒道:“此話當真?什麽人幹的?”
黃正軒道:“先別說這個,一言難盡呐。讓我出了陣再慢慢道來。”
“哼,看在葉師兄的麵子上,就便宜你了。”那道人大袖一揮,隱入陣中,“左行九步,繞著石堆走半圈,後退三步,遇石轉半圈,行八步,入乾位……”
黃正軒當下閉上雙眼,照著對方所說,在陣中一陣奔走,幾經折轉之後,果真安然無恙地出了石陣,通往無極宮的階道出現在了前方。
他抬頭望去,右首一處石台之上,一人抱刀而立,神態雅然而飄逸。
此人正是剛才在陣中現身的那名道人,也便是乾坤六子中的玉靈子——孟行嵐。他精於奇門遁甲,通曉九星方術,一套刀法以迅捷連貫著稱,暗含星辰變幻之道。
不過玉靈子的職責是守護無極宮,因此極少在江湖露麵,他的一身本領,隻有無極宮內部的人清楚,魔門中人自然也是略知一二的。
他正冷眼瞧著下麵的黃正軒,一臉的不悅,後者忙笑道:“師弟的氣色越發豐盈了,看來在刀法上又有不少精進,師兄我是越發望塵莫及了。”
孟行嵐斜睨了他一眼,滿臉不屑之色。
就在此時,石陣那邊傳來一陣吵鬧之聲,令二人一陣詫異。
黃正軒猛然醒悟,急道:“他們已經到了,有勞師弟快去接人。”
孟行嵐冷哼一聲,往石陣中投去。
過了片刻,他又出現在黃正軒的視線中,身後還跟了七人,正是黃希風他們。劉宸依然沒有醒過來,正趴在一人背上昏睡。
那七人出了石陣,立刻左顧右盼,滿臉都是興奮之色。
黃正軒罵道:“別賊頭賊腦的盡在這裏丟人現眼了,快去長生殿。”
孟行嵐忙道:“先別急,我去稟報一下,可別驚擾了真人的清修。”
黃正軒道:“孟師弟啊,你這人也忒死板了些,你也看到了,昭淩都成這個樣子了,一切規矩也該例外一下了罷?”
他將兵器扔給一人,一把奪過劉宸,背著他便往石階上奔去。
孟行嵐追了上去,口中一陣嘀咕不休。
黃正軒回頭道:“你這樣大喊大叫,才真的驚擾了真人的清修。”
黃希風等七人跟在二人身後,都偷笑不語。
繞過幾座殿宇,前方出現一座高大的石台,其上有一座五彩殿樓傍山而建,與天地相輝映,寬闊的殿門之上掛有一塊古舊匾額,上書“長生殿”三字。
黃正軒登上石台,直奔殿門,二話不說便往裏闖。門口兩名童子正在打盹,這邊腳步聲一響,便即驚醒,見有人要強闖入殿,忙起身阻擋。
“連我都不認識了嗎?我有急事求見真人,快讓我進去。”
“不成,不成。真人正在靜坐,請容我通報一聲。”
“來不及了,快讓我進去。”……
三人便在門口吵了起來,相互推來推去。到了這裏,黃正軒也不敢太過放肆,他被堵在門外之後急得連連歎氣。
孟行嵐瞧得一陣搖頭,真不知道該勸說哪一方合適。
就在此時,殿內傳來一個輕柔溫婉的聲音:“何人在門外喧鬧?”
眾人聞言皆驚,四下都靜了下來,黃正軒趁機擺脫了兩名童子的糾纏,邁步入內,朝發聲的方向躬身拜去:“弟子黃正軒,求見真人。”
那邊腳步聲響,一名體態豐盈的道姑悠然走了出來,但見她麵如朝霞,明眸秀項,髻上一根琉璃簪,散發著淡淡的光芒。
此時,黃希風已將兵器交給一名同伴,也舉步邁過了殿門。其他六人則侍立於門外不敢入內,生怕人多聲雜,驚擾了殿內的清靜。
她一身素袍委地,在黃正軒身前停了下來:“原來是你。你也是宗內的長輩了,為何如此莽撞?誒,你背上所背何人?他似乎傷得極重,呼吸似停非停的,好生奇怪……”
黃正軒脫口道:“真人高明啊,隔著老遠就能察覺到他的傷勢情況。”
黃希風心中驚歎,原來這就是地德真人了。進止雍容閑雅,眸間華彩流溢,果真如仙人一般,根本看不出實際年齡。
地德真人指著黃正軒背上問道:“他是何人?”
“混元宗我葉師弟的關門弟子。”
“是劉昭淩嗎?我有點印象。這孩子,怎麽傷成這樣?過來讓我瞧瞧。”
黃正軒大喜,忙將劉宸挪了挪,湊到地德真人身前。
真人先觀劉宸麵部,繼而聽其呼吸,忽又兩指探出搭在他腕脈之上,稍停片刻之後,數指連按,沿著他手臂而上,至缺盆穴而止。
她麵帶憂色地道:“他的經脈竟傷成了這樣。”想了想,又朝黃正軒問道:“為何現在才來找我?我的渾天紫金丹呢,他當時有沒有服下?”
黃正軒道:“這個我也不知。混元宗變亂之後,昭淩在外麵遇到了很多事情,他是帶著這一身的傷勢回到大雪山的,之後還被人暗算,中了毒箭。”
地德真人搖頭道:“唉,這毒氣倒是其次,他這內傷恐怕……”
黃正軒心中一驚,急道:“真人,難道昭淩這傷勢,連你都……很為難嗎?”
地德真人指著那邊的蒲團,臉上無喜無憂:“扶他坐下,我試試看罷。”又回頭轉向殿內:“童兒,取我銀針過來。”
黃正軒的心直往下沉去,他無力地將劉宸放了下來,移到蒲團之上。
一名道童從側堂內奔了出來,遞上一條絳紅錦帶。
地德真人將錦帶接過,放於地上,伸指一撥,錦帶展開,露出九枚銀針。
她右手輕輕一拂,將九枚銀針盡數吸到了掌內,跟著左手一探,袖中飛出一道素練,如白雲橫空,飄飄揚揚往劉宸而去。
地德真人突然消失不見,隻留下一道素白色的身影在劉宸周圍幻動。
殿中白影疊空,遽起大風,引得在場各人衣帶飄揚。
這風暖暖的,直要沁入人的肌膚,大家隻覺滿殿清冽,無不心神舒暢。
劉宸緩緩離地而起到了半空,他周身被白光包圍,似有九隻盤旋的鳳鳥。
一名童子失聲道:“這應該就是「九鳳和鳴」了,之前從未見真人施展過,今日算是開了眼界。”另一名童子木訥點頭,正入神觀看。
空中驀地傳來一陣細不可聞的沙沙聲。
另一童子驚道:“九鳳天羅綾和太素九針同時施展,看來真人要拚盡全力了。”
過了片刻,白光散去,暖風漸停,地德真人負手立於原處。
劉宸緩緩落了下來,胸前和兩臂之上插著幾隻銀針。
黃正軒搶前一步,將劉宸接住,輕輕放於蒲團之上。
劉宸忽地嘔出一口黑血,歪倒下去。
黃正軒伸手托住劉宸,側首問道:“真人,如何了?”
地德真人眼露失望之情,喟然道:“毒是解了,不過這內傷,我卻無能為力。”
各人聞言無不震驚,心間登時被一股悲哀之氣籠罩。
黃正軒眼圈一紅,顫聲道:“連你都沒有辦法了嗎?我不信!這天底下,還有你治不了的傷嗎?真人,你再好好想想,你一定有辦法的。”
“我隻是一個修道之人,又不是能夠起死回生的大羅金仙。”
“可是……他還沒有死啊?”
“若是按照常理,他已算死去好幾個時辰了。隻不過……”
“啊?隻不過什麽……”
“我也想不明白,他有時候明明已呼吸停止,腦中卻仍存一絲意念,隻過得片刻,氣息又生,這完全超出了正常的生命規律,無法用醫道來解釋。哎呀,這其中的怪相可能隻有師兄能夠推斷明白,或許他有辦法。”
黃正軒身軀一震,驚道:“我這便去太極殿。”
外麵忽地傳來一陣兵器倒地的聲音,殿內之人都是一驚,皆往門口瞧去。
一名鶴發童顏的道人正不疾不徐地走來,有飄然出世之姿,十足的道骨仙風。門外六名黃家弟子已不由自主地拜伏於地,如見聖人。
黃希風嘖嘖稱奇,心道莫不是天道真人到了?想到此處,他決眥瞧去,但見來人寬袍大袖,一身素白,戴魚尾金冠,執輕雲拂塵,五綹銀須,飄揚腦後。
地德真人微笑道:“師兄,你怎麽就突然來了?我們正想去找你。”
來者果然便是天道真人,但見他足下隻輕輕一動,便已跨出老遠,似乎有縮地成寸之功法,轉眼間已到了眾人身前。
他朗聲一笑:“原來這裏真的有事。剛才我在鴻蒙崖上靜坐,忽然覺得心神不寧,不論如何也難以入定,遂下來走走,不知不覺地便走到這裏來了。”
地德真人欣然道:“看來今日當有異數發生。師兄請看,那是混元宗的劉昭淩,我已盡了全力,卻也無能為力。他的情況非常怪異,就連是生是死,我都無法判斷。我想,師兄修煉的是最玄奧的第三元,或許會瞧出其中的端倪。”
天道真人略感詫異:“哦?如果我沒記錯,他應該是子虛的關門弟子。”
地德真人微微一笑:“正是。這孩子著實討人喜歡,連師兄也對他留有印象。”
天道真人歎道:“混元宗這是怎麽了?怎的如此多災多難!”
黃正軒忙道:“請真人先查看昭淩的傷勢,混元宗的事情,容弟子稍後稟告。”
天道真人略一頷首,朝那邊走了過去,俯身將一手伸出,放於劉宸額上。他微微閉起雙目,一動不動地蹲在原地,臉上時憂時喜,陰晴不定。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天道真人站起身來。黃正軒正要張口說話,卻被他製止。
他思考了一會,向地德真人道:“師妹以為有何怪異之處?”
地德真人道:“他雖然渾身已無生機,卻還存著一絲斷斷續續的氣息,這是正常人根本不應該有的現象。”
天道真人一捋銀須,喟然道:“他的身體既然已無生機,你便無法用藥,也無法用太素九針替他疏通經脈。”
地德真人默默點頭:“他現在的情況就好似隻剩下一具空軀,除了尚有一絲微弱的氣息在,便與剛死去的人沒有任何區別。”
天道真人道:“師妹所言不差,我之前也有同樣的困惑,不過後來想通了。”他一字字地道:“他——還——活——著。”
眾人聞言大喜,歡悅之色洋溢於表。
地德真人也是臉露欣喜之色,問道:“請師兄解惑。”
“我的精神感應到了他一絲殘存的意念,他的靈台始終被一個頑強的意誌所守護,使這一盞心靈之燈始終沒有熄滅。這一切,都歸功於一個無盡的思念。”
黃正軒心中有了一絲希望,脫口道:“他一路上都思念著一位姑娘。”
天道真人忽地一笑,道:“這就是了。若是普通人,即使有這樣的意誌,也無法存活到現在,能使他一直支撐到現在的,還有一個原因。”
眾人都露出好奇的神色。
他頓了頓,忽然神秘地道:“那就是他極高的修為。”
黃正軒不解道:“他的修為能有多高?”
“高得令人難以想象。在他身上,一定發生了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
既然真人這麽說了,那自然是極可信了,黃正軒不再懷疑,失聲笑了起來。
“無盡的思念,其實包含了滿腔的愛,蘊藏著廣闊的善,他極高的修為在不知不覺中喚醒了潛藏在他體內的第三元,使之與天地交融,便產生了這個怪相。每當他生命將要逝去的時候,第三元便會激發他的潛能,守住最後一口真氣。”
黃正軒道:“那這麽說,他有救了?”
“這個還不好說,不過我已想到了一個辦法。”
地德真人忽然插口道:“師兄是想傳他《天玄錄》功法?”
“不錯,隻有當他掌握了第三元的修煉法門,才有希望將最後一口真氣延續下去並逐漸增強,否則一切都是枉然,他永遠也不會蘇醒過來。”
“隻要他回複到半醒的狀態,體內有了生機,我的太素九針便可有所作為。可是他現在這個樣子,你如何傳他口訣?”
“我會用意念喚起他已沉寂的意識,通過精神的交流把口訣傳他。”
“我倒是忘了,師兄是精通精神之法的。可是……如果你把天玄錄的功法傳於六宗的弟子,這似乎不合規矩。”
“師妹又何必執念於一個陳規?所謂易窮則變,天道好還,萬物需要因時變通以順應自然。之所以不傳六宗,是因為天玄錄太過玄奧,弟子們的修為若是不夠,強行習之不但無益反而有害。如今昭淩的性命已近垂危,若不如此,別無他法。”
“師兄所言甚是,倒是我多慮了。”
天道真人長長歎了口氣,搖頭道:“不過天玄錄的修練功法幽深而玄遠,能否參悟其中的玄妙,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如此總歸有了一絲希望,師兄便試一試罷。希望他逢凶化吉,天意使然才好,殊不知混元宗將來的希望,全係在他一人身上。”
黃正軒道:“那麽事不宜遲,請真人發功罷。”
天道真人道:“我剛才已給他發功一次,須得再過兩個時辰,等他的氣息穩定了,才能進行第二次發功。好了,昭淩的事暫且到這,你先將混元宗的情況說來聽聽。”
黃正軒便將最近發生的事情大致說了一下,在場之人都聽得臉色數變。
以天道真人的涵養,也不禁有些慍怒:“事情若真如你所說,必須盡早查明,如此下去,大禍將生。玉靈子,你傳我口訊,著流雲子速來無極宮一趟。”
孟行嵐躬身應了一聲,急匆匆地轉身去了。
剛走出殿門,便見那邊石階上有一名白衣人正提劍走來,對方往上邊瞧了一眼,老遠便打招呼道:“孟師叔,你這麽急匆匆的趕著去哪?”
“誒,這不是朝昀嗎?你終於回來了,大家正為你擔心哩。”
“聽石陣中的兩位師弟說,我黃師伯他們已經到了?”
“到了好一會了,兩位真人都在這裏。”
殿內各人聽得外麵的對話,都走了出來。
黃正軒首先衝出殿門,一把抓住鳳朝昀的肩膀,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鳳朝昀微微一笑:“侄兒未能如期赴約,讓師伯擔心了。”
黃正軒語音滯澀,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地德真人忽道:“朝昀,你好像受傷了。”
鳳朝昀點頭道:“真人法眼無差。我在子午穀遇到了三位高手,受了點內傷,到了關中之後又遇到了一撥極強的殺手,以致傷勢拖延,到現在還沒有複原。”
地德真人招手道:“過來讓我瞧瞧。”
鳳朝昀依言走了過去,地德真人伸出右手,做出取針的姿勢,站在一旁的那名童兒立刻乖巧地遞出一條錦帶。
地德真人將錦帶一抖,九枚銀針飛向空中,被她雙手吸住。
銀針離手而去,如同被無形的針線牽引,往鳳朝昀身上紮落,如此往返數次,鳳朝昀嘔出一口鮮血,笑道:“多謝真人,這太素九針當真神奇得很。”
黃正軒迫不及待地問道:“那三人是什麽來頭,竟能使你受傷?”
鳳朝昀道:“應該是魔門總壇的人,對方使出了《喚魔經》中的武學。”
此言一出,在場之人無不大驚失色。
天道真人喟然長歎:“魔門竟如此明目張膽地背棄約定了嗎?”
“真人誤會了,此事與魔門無關,對方隻是為了還朋友一個人情而私自出戰。”
“這還差不多。對方三人有什麽特征?”
“一人身著道服,使一把古銅長劍,另有一人又矮又胖,使一根粗重的鐵杖,剩下一人是個禿頂壯漢,一雙鐵拳著實厲害。”
“果真是他們……”
“兩位真人,弟子還有下情稟報。江湖中最近出了一個叫‘隱天’的殺手組織,我在關中的時候被對方纏得好苦,後來一路往東逃遁,過了函穀關才把他們甩掉。這些人個個武功高強卻又行徑卑劣,便如同隱藏在江湖中的鬼魅,實在是一個禍患。”
黃正軒怒道:“又是他們!昭淩便吃過他們的虧。唉,難怪在長安等不著你,原來你是從洛陽北渡河水回來的?”
鳳朝昀道:“正是,否則也不會耽擱到現在。”
天道真人臉色凝重起來,他朝地德真人道:“乘風到現在還沒回來,是不是與這些事情有些關聯?他或許查到了一些可疑的線索。”
地德真人道:“我看有這可能。正軒,自今日起,奔雷宗進入緊急戒備狀態,各處弟子要小心提防,做好應對各種突**況的準備。”
黃正軒道:“是。弟子這就趕回武成山莊,與家兄仔細部署一番。”
兩位真人微微頷首,黃正軒道別一聲,與孟行嵐一起下了石階。
等他們走遠,天道真人向鳳朝昀道:“朝昀,你便在無極宮多待些時日,等你陸師伯回來之後,大家共同商量一下日後的對策。”
鳳朝昀躬身道:“是。弟子這便去鴻蒙崖上靜坐一番,近日來的幾場惡戰,我領悟了很多武道上的微妙東西,需要仔細回味一下。”
“我也要走了。”天道真人朝劉宸看了一眼,“把他帶到太極殿去罷。”
兩名童子便即背起劉宸,跟著天道真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