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正軒背著劉宸一路北上,倒也沒有遇到什麽敵人。
這日,他二人來到了一條溪水流淌的山穀。
黃正軒將披風鋪於溪邊的雪地之上,將劉宸緩緩放下。
輸了好一陣真氣,劉宸才醒轉過來。他心中一陣難過,嘀咕道:“昭淩的傷勢已越來越嚴重了,上天保佑,可不要出什麽意外才好。”
劉宸見他臉色難看,便知緣由,當下故意哄他道:“師伯,這溪穀的雪景好美,我突然胃口大好,想吃鮮魚,你去溪水中瞧瞧,碰碰運氣可好?”
黃正軒聽劉宸這麽一說,當下心情大好,欣然道:“你等會,師伯去去就來。”
瞧著他提槍便往溪水邊走去,劉宸拭去眼角的淚水,大聲道:“師伯不要著急,穀中的空氣十分清新,我要好好歇息一會。”
黃正軒高興地應了一聲,放下心來。
到了溪水邊,他選了一塊突出的岩石,縱身上去,正凝神俯視。
劉宸緩緩躺了下去,靜靜地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悠悠思緒已如脫韁野馬,往無盡的天邊奔騰而去,滿腦子都是一團團的回憶,亂糟糟的。
師父也真是愛開玩笑,總是煞有其事地說我身懷宿命,是亂世中的人傑。可如今我眼看就要小命不保,卻做哪門子的人傑?
你老人家不就是想哄我少貪玩一些嘛,卻來編這瞎話騙我?哈哈,想想也真好笑,若是我熬不過這一次,你老人家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
師父啊,你老人家此刻在哪呢?你是否聽得見徒兒的聲音?
唉,若是徒兒能渡過這次劫難,便真信了你的瞎話,往後必定遵循你的教導,勤思苦學,光大師門,讓混元宗的俠名遠播四海。
可是我真的有些撐不住了啊,我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的身體這麽沉,這麽累……
迷糊中,他腦袋垂了下去,似乎已疲倦到了極點。
他不願師伯眼看著自己死去,因此把他支開,他隻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離開這個令人心酸的世界,讓靈魂永遠停留在這片美麗的山穀。
正當他打算離開的時候,心中卻有一絲不舍。究竟還有什麽可以留戀的呢?
腦海猛地一陣激**,浮起一個熟悉的麵孔。是她,薄霧中她那嫋娜的身影正向這邊飄來,微微嗔怒的嘴角,**著一絲笑意。
她似乎在說,跟我走罷,咱們從頭來過。
他忽然覺得渾身都變得輕鬆起來,周圍的一切是那麽的美妙,就連穀中的濕風都是那麽的溫和舒適。他似乎已忘記了自己的傷勢,忘記了一切,滿腦子隻剩下她的身影。
他甜甜一笑,伸手抓住了對方的柔荑,往空中一躍而去,遨遊到了雲端。
腳下群山連亙,如詩如畫,雲中清風吹來,如柳拂麵。
他舒暢地呻吟了一聲,心靈進入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滌**世界……
正喜悅間,風雲突變,二人直往下墜去,他猛然驚醒,大叫一聲:“柔兒……”
眼前是一片空****的山穀,哪有她的影子?原來剛才隻是一場幽夢。
風雪又濕又冷,寒人心骨。他自嘲地歎了口氣,這一切的一切,隻不過是鏡花水月,夢幻一場罷了,她此刻已回到了明月宮,卻哪還記得曾經的情意?
他緩緩站了起來,呆望著虛空,一時憂思滿懷。
我是不是應該去明月宮找她,當麵把話說清楚呢?不過……她似乎已對我恨之入骨,若是我再厚顏尋去,豈不自討沒趣?
又或許當我見到她的時候,她身邊已有他人陪伴,那我該如何是好?像她這樣的人間仙子,平日裏一定有很多的追求者罷?
我們隻不過相處了短短一月的時光,我又何必如此自作多情?可能在她眼中,那隻是一時的熱情罷了,否則她的留言也不會寫得那麽絕情。
有了黃河古渡的噩夢,他已不敢再次麵對這份情感,一想起來,心中便隱隱作痛,他自問承受不了再一次的打擊。
前方千軍萬馬,他都敢闖上一闖,而對於這份破碎的情感,他卻有些望而卻步。
第一次全心全意的付出,卻碰得頭破血流,傷得體無完膚……
他在風雪中站了許久,始終難以決定,剛才的甜蜜早已變成了無盡的酸澀。
遠處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昭淩,你在幹什麽?幹嘛不躺著休息?”
劉宸大吃一驚:“天哪,我竟能站起來了?”他嚐試著伸展了一下四肢,發現真的可以辦到。他一時莫名所以,怔怔的在那裏發呆。
黃正軒正從溪流那邊飛奔而來,槍杆上穿著一條尺餘長的大魚。
劉宸猛然驚醒,喜道:“師伯,還真讓你逮到一條大魚。”
黃正軒離開好一會了,他本來還當心劉宸的傷勢,此刻瞧見劉宸精神大好,無不喜出望外,當下胡子一翹,饒有興致地道:“怎麽?小瞧你黃師伯?”
劉宸笑道:“侄兒豈敢小瞧了師伯?隻是若按常理,這大雪天的,哪能見到魚?若魚兒不出來,你本領再強也是無用。”
黃正軒哈哈大笑:“是啊,是啊。可偏偏就讓我給遇到了一條,看來你還真有福氣,一說要吃魚,老龍王這便給你送來了。”
劉宸也是心情大佳,哂道:“那行,既然老龍王把魚送來了,小侄倒是要瞧瞧師伯的烤魚手藝,莫要辜負了老龍王的一番美意才是,否則龍王他老人家會大大的不高興。”
老少二人相視而笑,各自忙了起來。
劉宸刨開積雪,弄出了一塊幹淨的地方。不一會,黃正軒找來了一些枯枝,在岩石上生起火來,等火苗旺盛,他便將魚兒穿在樹枝之上,慢慢烘烤。
瞧著師伯烤魚,劉宸又想起了當時和她一起吃魚的情形,心中閃過一絲蜜意。
不行,我一定要留著小命,去明月宮找她。
想到這裏,他登時神清氣爽,似乎傷勢也沒那麽重了。
“師伯,好了沒有?我好餓。這幾日頓頓嗑藥,實在乏味得緊。”
黃正軒見劉宸精神甚好,心中大喜,口中卻道:“你這孩子,心急個啥?若是火候不到口味欠佳,可就辜負了老龍王一番美意了。”
劉宸一把搶過穿魚的樹枝,幹脆自己烘烤:“師伯你可知道,這烤魚的手藝,可是行走江湖的一門必修功課,否則一到野外便隻有天天啃幹糧的份。”
笑聲響起,一老一少便交流起了烤魚的心得。
鳳朝昀自上次在竹林擊中敗了那一撥敵人之後,一路上也是平安無事。
他一早便出了石羊關,此刻已步入子午穀。再有半日,便可到關中了。
看來果真如劉宸所料,敵人很難在短時間內派出兩撥人手。
按時間推算,師伯他們也應該快要出穀了罷?若不出什麽意外,我應該可以比他們早一日趕到約定的地點。
一切都還順利,他心情放鬆起來,一路邁著小步,觀賞著兩邊的風景。
長長的石道,斑駁而滄桑,兩邊都是嶙峋而高聳的峭壁。漫步其間,如在甬道,耳中時而傳來長長的猿嘯之聲,悲哀婉轉,久久不絕。
轉過一個石彎,一道黑色的人影出現在了長路盡頭。
鳳朝昀心中生出警兆,他感覺到了穀中的危險氣息。
此人一身道士打扮,後背一把古老長劍,有著高手所有的自負和氣度。
就在此時,身後驀地傳來兩股殺氣,正緩緩逼近。
他不由心中一凜,此二人的出現,事先沒有引起自己絲毫的感應,隻是這點已足可證明對方的一身武功自是非同小可。
他沒有回頭,但憑氣息的感應,直覺告訴他,不論是前方還是身後之人,均是宗師級的高手,任何一人,到了江湖上都是呼風喚雨的人物。
被這樣的三名敵人圍在深穀之中,天下間也沒有幾人敢說一定闖得過去罷?
他心中閃過一絲悔意,一時的大意,竟將自己送入了萬劫不複之地。不過他還抱著一絲希望,可能對方不是衝自己來的。如此強敵,能不麵對那是最好。
他若無其事地信步走去,在前方那人身後五丈處停了下來。
那人忽然轉過身來,深邃的眼神往這邊掃了一下。從他斑白的頭發看來,年齡應該在五十出頭,滄桑的麵孔沒有任何表情,冷冷的令人發寒。
“閣下可是‘天行者’?”
鳳朝昀的心直往下沉去,無奈地淺笑一下,抱拳道:“晚輩正是鳳朝昀。前輩特意在此等候,莫不是與我有些仇怨?”
那人長長歎了口氣:“你我並無仇怨,我們師兄弟三人隻是受了朋友之托,來還他一個人情。今日聯手對付你,實在迫不得已,你隻能怨自己命短了。”
鳳朝昀想了想,問道:“前輩可是‘隱天’的人?”
那人搖了搖頭:“你不要問我們的來曆,我不會回答你這個問題。咱們今日憑實力說話,一切按江湖規矩來。若你能闖過去,我們三人便不與你為難,後麵的事……”
鳳朝昀身後一個聲音突然道:“師兄,別跟他說太多廢話,小心言多有失。”
他循聲望去,說話的是一名手拄鐵杖的矮胖漢子,看不出實際年齡。
矮漢的左側是一名粗壯的禿頂之人,留著滿臉的黑須,根根豎起狀如鐵刷。他沒帶任何兵器,抄起雙手道:“看來那小子在撒謊,天行者並不像受傷的樣子。”
那矮漢臉露鄙夷之色:“那小子死愛麵子,難免會給自己吹捧一些。”
禿頂的那人道:“隱天的人根本不在我們的眼內,卻去理他作甚?咱們趕緊解決了這裏的事情,還了那個人的人情也就是了。”
矮漢道:“說實在的,我並不喜歡那個人,等還了他這個人情之後,便離他遠遠的。咱師兄弟三人找個沒人的地方隱居起來,整日逍遙自在,豈不快活。”
那道者忽道:“我何嚐沒有這樣的打算?無奈始終放棄不了入道的**。”
鳳朝昀搖頭歎道:“原來三位前輩也是一心向道之人,卻因俗事纏身,被牽扯到了這次恩怨之中。你們走罷,我鳳朝昀隻殺該殺之人,實在不忍傷害你們。”
那矮漢突然發出一陣怪笑:“你們聽到沒有?這小子根本沒把我們三個老家夥放在眼裏,他有信心把我們三個都宰掉。”
鳳朝昀道:“我豈有小看三位之意?隻是我的劍法,不出招則已,一出招便是不留餘地,一旦交上手,雙方必定有所傷亡。不如咱們擊劍而過,各行其道,我自安然出穀,而你們去過逍遙的日子。你我都不說,這裏發生的事情又有誰知道?”
禿頂之人搖頭道:“你把我們當成什麽人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答應了別人的事,自然要盡力而為,豈能如此兒戲?”
鳳朝昀歎道:“難道別無選擇了嗎?”
那道者沉聲道:“廢話就不用多說了,咱們之間,今日必有一戰。你以一敵三未免太過吃虧了,你們不是還有一人麽?等他到了,咱們再動手不遲。我可以保證,絕對不偷襲你們受傷的那人,若是二位敗亡,我再將他帶走。”
鳳朝昀苦笑搖頭,道:“若是我執意要獨闖三位的鐵陣呢?”
那道者發出一陣狂笑:“年輕人,夠狂妄。你可知道,我們三人在二十多年前便是叱吒一方的人物,近十多年來我們都罕有出手,三個人一起出動更是從未有過之事。”
風朝昀星目一轉,淡淡道:“多謝前輩美意。天行者對敵從不與人聯手,便是千軍萬馬也是孤身單劍而闖。”
“好。”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整條道路都顫動了一下。
他不用回頭便知道是矮漢用鐵杖砸地,以收先聲奪人之效。看來此人的氣功已臻登峰造極的境界,如此方能發出這等威勢。
鳳朝昀左腿往後踩出,送出一道真氣,與那矮漢暗拚了一記。
勁氣相撞,在兩人之間暴響開來,一時碎石滿空,路中出現了一道深溝。
那三人同時色變,不想眼前的這位年輕人竟有如此深厚的內力。
那禿頂之人突然雙足離地,浮上了半空,口中道:“果然有些本事,難怪如此狂妄。不過就算你本領再高,也是枉然,今日之事注定是個死局。”
後背傳來一聲怪響,一道奇異的真氣卷了過來,在周圍形成了一個激**的氣場。
鳳朝昀生出了一種無法著力的難受感覺,臨敵時的直覺亦受影響。更甚者,耳中竟傳來了鬼哭狼嘯之聲,純淨的道心受到了一絲浸擾。
周身的壓力越來越大,他後背的護體真氣,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他哪敢大意?當下閉目凝神,默運玄功,腦中驀地一片清涼。
《鳳舞劍典》果然玄妙無比,隻一瞬間,他便覺心神和煦。
鏘——天際出鞘,發出了一陣嗡嗡鳴響。
他已清楚這三人的實力,對方無一不是宗師級的高手。雙方不動手則已,動手便不可留情,否則自己必死無疑。
三人的功力已與自己相若,自己唯一可恃的便是鳳舞劍法的必殺招式。當然,這還需要一個前提,那就是要創造一個適當的時機。
天際在空中劃出一道半月形的金光,鳳朝昀突然右足一頓,離地而起,狂嘯的劍氣脫刃而去,擊往那使鐵杖的矮漢。
那矮漢臉色微變,當下一個翻騰,側身飄開數尺,以他的硬氣功也不敢擋那劍氣。鐵杖陡然往前一伸,遙遙點向鳳朝昀後腰。
那杖尖憑空發出一聲刺耳的鳴響,一道勁氣激射而出。
天際狂舞,暴閃出一片金芒,攪動了整個氣場。鳳朝昀徑往前方衝去,他似乎根本沒把身後的兩人放在眼內,看架勢是要硬闖出穀。
那禿頂之人大喝一聲,左手忽然往外一撥,右手一拳擊出,直搗鳳朝昀後背。
鳳朝昀隻覺緊鎖自己的氣場為之一斜,往左側凹陷,直要把自己吸納進去。身後的兩道勁風已撞上了他的護體真氣,若是他不改原路徑直前衝,必將飲恨當場。
白影移,金芒動,鳳朝昀如飛鳥般掠起,一個盤旋往左側的峭壁上而去。
那兩人大驚,以為鳳朝昀要從峭壁上越過前方的防線,當下急趕而至。
那道者始終麵無表情,並不追出。
鳳朝昀心忖此人真不簡單,看來他已將這裏的形勢看了個透徹。
此地是子午穀最險要之處,任你輕功再高也無法翻越兩邊的絕壁,唯一的出路還是要穿穀而行。他鳳朝昀絕不會蠢到把後背盡數留給對方三人,一味逃遁隻有死路一條,唯一的脫身之法便是以真功夫退敵。
此人的眼光見識果然高明,鎮定功夫也極為到家,實乃一位勁敵。
鳳朝昀忽然在峭壁上借力移轉,腳掛突岩如怒鬆橫壁,刹那間劍勢陡然一變,帶著一道金色的寒光居高而下,斜斜往那道者籠去。
人未至,劍氣狂。
那道者輕歎一聲,左腳跨出一步,舉劍相迎。
那柄古老的長劍循著詭異的路線,不疾不徐地探出,與上空的劍氣交擊。黑、白兩道人影如流星趕月般一陣穿梭,淩厲的劍氣在石壁之上留下了道道凹痕。
二人瞬間拆了數招,一時難分高下。
就在這要命的時刻,鳳朝昀感覺到了身後兩人的殺氣。
那矮漢已到了鳳朝昀身後三丈開外,淩空一杖砸了下來。那禿頂之人則彎腰向前,雙拳先是往後揚起,跟著擂往鳳朝昀雙肋。
鳳朝昀倒抽一口涼氣,當下身形一矮往右滑出,他堪堪避過了道者的一劍,一縷青絲已飄然而下,確是驚險到了極點。
鐵杖貼著他左肩而下,他順勢左臂一抬,劍指往鐵杖上點去。那矮漢此刻力已用老,哪裏控製得住?鐵杖受這一擊,便往那道者掃了過去。
那道者疾退一步,左掌擋住鐵杖。
禿頂之人兩拳擂空之後,便即縱身而起,追著鳳朝昀而去。
鳳朝昀等待這個時機很久了。他剛才的抽身極為考究,走得早了便達不到效果,稍有差池則凶險萬分,時機拿捏必須恰到好處。
這不單考驗他的膽識,還考量他對自己的信心。
那道者似乎感覺到了不大對勁,縱身猛撲而出。但見金光一閃,一道淩厲絕倫的劍氣當胸襲至,他不得不側身橫移避其鋒芒。
鳳朝昀依舊在岩壁上借力一轉,當下人隨劍舞,狂風大起。
“鳳舞翼吹雪。”
天際幻化出了萬千光點,飄飄灑灑,無窮無盡,將追來之人盡數吞沒。
那禿頂之人隻覺滿天都是雪白色的點點光芒,令人有如身處雪境。那是灼熱的六陽真氣產生的劍芒,卻給人以陰冷的錯覺。
這竟是傳說中的那招『翼吹雪』麽?他心中的震驚實在難以言喻,此招根本就是無從躲避的,唯有拚盡全力一拳轟出。
那道者臉色大變,再無之前的鎮定之態,奮起全力往前撲去。但他終究還是慢了一線,這一線之差足以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嗤——嘣——他這一拳根本轟不散襲來的劍芒,隻震得對方的衣袍一陣飄揚。白光透體而入,灼熱之感傳遍經脈。
他全身上下多了十餘個血窟窿,模樣十分可怖。瞧他麵目,卻極為安詳,一陣疾風驀地吹來,他砰然倒地。
鳳朝昀一劍挑開攻來的敵劍,左手一探又將鐵杖撥了開去,他飄身落於道路一側,與兩名追敵相對而立。
那道者一聲長歎:“沒想到閣下年紀輕輕,竟已學會了鳳舞劍法的最後一式。”
鳳朝昀長劍一橫,輕拂劍身,道:“若不會此招,便不能成為天際的主人。”
那道者訝道:“這倒是第一次聽說。”
鳳朝昀道:“這是我們鳳家的秘密,你當然不知。”
那道者道:“你為何告訴我?”
鳳朝昀道:“你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對手,這種不是秘密的秘密,告訴你又何妨?”
那矮漢突然冷哼道:“卻隻是半招而已。”
鳳朝昀淡淡道:“應付這裏,卻已足夠。”
空中忽然異聲大作,那矮漢提著鐵杖橫掃而至。黑影閃動,那道者也同時發起攻擊,眨眼間已到了鳳朝昀左前側,長劍倏地遞出。
若是一對一的打鬥,他隻要回掛一劍,便可以破解,可是那矮漢正猛撲而來,當他硬接這一劍之時,必定無暇應對前方的鐵杖。
天際以一個奇妙的角度斬了出去,與那道者的古劍輕輕撞擊了一下。
鳳朝昀稍一借力,往後滑出丈餘,長劍在地上一點,整個人突然扶搖直上,貼著峭壁到了半空。那二人自然不是易與之輩,兵器如影而至。
鐵杖招式一變,直搗鳳朝昀胸口,那道者手中的古劍則朝他忽閃了幾下。
鳳朝昀是劍道中的行家,他自然知道對方忽閃那幾劍的厲害。天際陡然一沉,壓往鐵杖的端頭,左手攀著岩壁用力一拉,整個人旋開數尺。
堅硬的岩石上立刻出現了幾道深深的凹痕,正是那道者的劍氣所為。
鐵杖刺入了岩壁之中,一時碎石亂飛。鳳朝昀瞧準時機,重重的一腳正好踏在了鐵杖之上,借力往上騰去,暫時脫離了險境。
那二人攀著岩壁追了上去,不過始終被鳳朝昀居高臨下的占了優勢,一時也沒有討到便宜。三人便在絕壁之上縱躍撲騰,鬥得難分難舍。
鳳朝昀忽然心中一動,大聲道:“《喚魔經》中的武學果然非同尋常。”
二人表麵上沒有任何情緒變化,但鳳朝昀卻已感應到了對方心靈中的波**,精神出現了不應有的空隙。既如此,那麽對方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趁著這一空當,鳳朝昀忽地一劍斬下,勢如驚雷。
一時金芒大盛,劍嘯空穀,周圍的蔓草、樹木盡被摧斷。在如此淩厲的攻勢之下,那道者節節敗退,被逼到了穀底。
而此時,那矮漢才剛剛追至鳳朝昀身後三丈開外,當頭一杖猛砸而下。
那道者披頭散發,衣袍破損,之前的高手風範已**然無存。
鳳朝昀不顧身後之敵,驀地長劍舞動,正是那招翼吹雪的起手式。道者嚇了一跳,當下劍光交織護住身前要害,往後疾退數丈。
這下卻是虛招,鳳朝昀嚇退那道者之後,立刻轉身一躍,到了那矮漢的前側。
隻有將對方二人的距離拉遠,他才有機會。
天際化作一道虹光從側麵迎擊而去,刹那間已與鐵杖交擊了十餘下。
矮漢的實力與那道者相比,畢竟遜色了一些。鳳朝昀劍劍緊逼,不給對方任何喘息的機會,時間是取勝的關鍵。
就在矮漢新力不生,舊力不濟之時,白影舞動,劍光滿空。
“鳳舞翼吹雪。”
萬千光點,飄灑而去。
有了前車之鑒,這便像是一道催命咒,深深地烙在了二人心間。
在此生死關頭,那矮漢倒也鎮定自若,他將全身功力聚於鐵杖之上,脫手甩出。
同樣的招式,同樣的結局,矮漢砰然倒地。
鳳朝昀左掌將鐵杖震開,往後滑出數步,嘴角已滲出血跡。矮漢臨死前含恨甩出的這一杖之力自是非同小可,竟攻破了他的護體真氣,令他受了一點內傷。
咣當一聲,鐵杖掉地。
他不及喘息片刻,右方罡風驟起,寒光襲至。
那道者當空一劍,斜劈了過來,招式毫無花巧可言,卻又渾然無跡。
鳳朝昀苦笑一下,身子微側,也是一劍劈出。
兩劍交鳴,聲震空穀,二人各退丈餘,遙相對望。
鳳朝昀道:“前輩,還有必要再鬥下去嗎?這裏已逝去了兩條生命,若為了還別人一個人情,也應該夠了罷?”
那人歎道:“到了這個地步,還有罷手的可能嗎?我的兩位師弟不會白死,你也一樣逃不過這次劫難。”
鳳朝昀道:“到現在為止,我依然有能力殺你。”
那人慘然一笑,道:“這個我承認,但你也必將付出慘痛的代價。接下來,你能否走出關中都是未知之數。”
鳳朝昀道:“前輩,既如此,何不趁早罷手?咱們之間隻是一場無謂之戰。”
那人搖頭道:“兩位師弟的仇,我不能不報,我豈能舍下他們獨自偷生!”
鳳朝昀道:“前輩你錯了,我們之間並無仇怨,正如剛相遇時一樣。你兩位師弟在臨死前都十分的平靜,這一點我可以清楚地感應到。他們並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即便魂歸於此也沒有怨恨任何人,這份心境實在難能可貴,幾與道同。若是可以,他們肯定希望你好好地活著,去修德悟道,完成他們未完成的心願。他們的武功雖然沒有你高,但心境卻勝過了你這位師兄,難道你不覺得慚愧嗎?”
那人怒道:“混賬,哪由得你來教訓我?”
鳳朝昀道:“前輩你又錯了,我隻是說了幾句實話而已。若你執意拚死一戰,你兩位師弟的在天之靈亦會感到惋惜。”
那人側過頭去,沉聲道:“我心意已決,你不要再費唇舌了。”
鳳朝昀道:“虧你還是修練過《喚魔經》的人,這個道理還沒看透嗎?”
那人注視著鳳朝昀道:“看來你真的猜到了我們的身份。”
鳳朝昀眼望蒼穹,答非所問地道:“你我都是修道之人,追求的同是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隻是各自的修習方式有所異同罷了,其最終的目的卻是一樣的。你如此執念於俗世間的恩怨情仇,實與天地之道相悖,難怪前輩近十餘年來,武功再難有突破。”
那人長劍一震,怒道:“好小子,你成心笑話我這把老骨頭是罷?”
鳳朝昀對他視若無睹,繼續道:“天有天之道,天道之德始萬物;地有地之道,地道之德生萬物。生,才是天地之間的至理,若心中隻存仇恨與殺戮,注定要與仙道無緣。悟道重在修心,而修心又重在養性,寬厚仁慈,心納天地,如此才是自然之道。放眼貴門,古今往來能羽化而去的又有幾人?皆因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那人終於為之動容:“你這些話是從哪裏聽來的?”
鳳朝昀感覺到了對方的殺氣正在減弱,當下心中略定,道:“這些話深含天地哲理,是我派兩位真人宣講經文時所論及。晚輩才疏學淺,隻參悟了一點皮毛而已。”
那人道:“兩位真人有提到過喚魔經?”
鳳朝昀道:“何止提到過,還與無極宮的兩部經書作過對比。”
那人道:“真人怎麽說?難道《喚魔經》及不上《天玄錄》、《地黃經》?”
鳳朝昀沒有直接回答,卻道:“破碎虛空可歸為兩種途徑,一為武破,一為文破。由於喚魔經本身的缺陷,貴門中人多與文破無緣。”
那人笑道:“武破,文破?真是天外奇談。能否說得詳細些?”
鳳朝昀道:“純以武破,其難度之大不說,且凶險萬分,真人對此的評價,隻提到了八個字——禍福難料,因果不論。”
那人道:“此話可有依據?”
鳳朝昀道:“武破不循自然之道,必受自然法則的反噬,稍有不慎便會經脈受損,重則元氣大傷甚至形神俱滅。僅憑一個人的力量,若無機緣巧合,實難辦到,強如貴門第一代聖主闞宗夜亦是借馭天雷之力方才破碎而去。”
那人沉思片刻,忽道:“二者究竟有何區別?”
鳳朝昀道:“前者是純以武力撕裂虛空,用的不是自然之道。後者則是以陰陽二力聚太極之氣,循自然之道返璞歸真,從而崩裂混沌,破碎虛空。凡是文破之人,必已悟透生死,參破虛無,修為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大成境界。”
那人默默道:“似乎有些道理。”
鳳朝昀淡淡道:“武破和文破的最大區別就在於前者少悟了第三元。”
那人失聲道:“第三元?”
鳳朝昀道:“不錯,本派的典籍稱之為暗元,因為它比陰陽二力還要虛無。這是宇宙間最神秘的力量,也是最強大,最浩瀚的力量。”
那人奇道:“具體是什麽?”
鳳朝昀微笑道:“便是善。它無時無刻,隨時隨地,都在運轉著,充塞於宇宙之間。陰陽二力與善相合,方生太極,而太極正是通往無極的通明大道。貴門的喚魔經能喚起人的潛能,亦能喚起人的魔性,真人因此才推斷,貴門中人多與文破無緣,除非機緣巧合之下獲得了道心,抑或大徹大悟之後產生了道心。”
那人道:“魔性是人的本性,本門中人練就的魔心,與你們所謂的道心是一回事,可不像世人想象的那樣。”
鳳朝昀道:“這是貴門之名的本意,率性而為亦是貴門的一貫作風。殊不知沒有善念約束的本性,極易走向異邪之路,久而久之便成了世人心中的魔性。”
那人再次陷入沉思,半晌才道:“武破不能通往無極之道?”
鳳朝昀道:“這個連真人也不敢斷定,隻用了‘暫且不論’四字。”
那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茫然道:“如何參悟第三元?”
鳳朝昀道:“前輩仔細回想一下我說過的話,自會明白。”
那人沉吟道:“要悟透第三元,便要修德行?”
鳳朝昀見他此時已無半點殺氣,當下還劍入鞘,緩緩往穀口方向走去。
他悠然而行,飄然若翔,口中道:“聖賢有雲,自無出有謂之生,物得以生謂之德,生者,善也。練武修道之人當積善行德,以生悟死,當你涅槃重生,悟透生死之後,便離破碎虛空,以武入道不遠了。”
那人忽然大笑三聲,朝鳳朝昀的背影稽首一禮:“請代我向兩位真人道謝。”
一個聲音從路的那頭遠遠傳來:“《喚魔經》確是一本曠世奇書,以前輩的修為,若是走對了路,他日必有所成。如此,令師弟必能含笑九泉了。”
淒厲的風嘯聲中,那人目送著鳳朝昀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山穀盡頭。
他忽然幾個起落,提起兩位師弟的屍身,往穀內而去,口中唱道:“考磐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弗諼……”
風雪中,那蒼老的身影越走越遠,隱入了幽岩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