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宸在關中渾渾噩噩地過了數日,早晚以酒灌肚。

 這日醒來,發現地上有一塊絹帕,他瞧了一眼,趕忙拾起來,口中喃喃自語。

 “這絹帕是天音教的長小姐托我送到武成山莊去的,我竟然到現在也沒把東西幫人家送過去,還差點弄丟了,真是愧對朋友啊,不如這就去一趟武成山莊罷。”

 人在最失落的時候,最怕沒有事情做,因為一旦閑下來,就會想起那些傷心事。劉宸最清楚這一點,當他為自己找到了一件該做的事情之後,幾乎有些驚喜。

 他一下子有了活力,趕緊收拾起東西,一路往雁門山趕去。

 明知要去辦事,他也不急不忙,路上遇到酒肆便要進去喝一頓飽,他這麽個走法,過了兩三日才趕到河水的岸邊,當他到了雁門山一帶時,已是許多天之後了。

 眼前群山起伏,聳拔雄壯,深深的溝壑,縱橫在山嶺之間,一片連著一片。

 劉宸正依著一條山穀而行,漸漸的,前方已沒了路,見到的都是懸崖峭壁。

 武成山莊就建在一處人跡罕見的山腰上,翠綠中透著一些屋瓦的地方就是了,周圍全是幽徑,險要之處靠棧道相通,別說外人很難找到,便是找到了也會望而生畏。

 但凡有一點江湖經驗的都知道,能把家園建在這種險地的,絕非等閑之輩。

 雁門山地處西北邊塞,是西北疆土上的一道屏障,出了雁門山,那就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和黃沙,烏桓和匈奴的大軍常在這一帶活動,是一個戰事最多的地方。

 當年,奔雷宗選擇在雁門山立派,為的就是震懾外族。

 因為地處戰亂之地,必需選一處易守難攻的險地,才能省心。

 匈奴大軍肆虐邊塞的時候,武成山莊便會派出門下子弟出戰,雖百十來人,卻能在敵人的千軍萬馬當中來去自如,雁門山黃家的英勇,在西北一帶可謂家喻戶曉。

 匈奴人對雁門山黃家恨之入骨,曾數次派大軍攻山,但都無功而返。

 劉宸忽然又想到了一個壞主意,他想試試擅闖武成山莊有什麽後果。

 他用劍剝下一塊樹皮,做成一張簡易的麵具,又找來一根細長的藤條當作繩子,把麵具捆在頭上,一切妥當之後,不由嘿嘿壞笑起來,猛然一個縱躍,猱身而去。

 路上遇到幾名巡守的黃家子弟,都被劉宸巧妙躲過,他此刻已到了山莊外圍。

 由於地理緣故,山莊的建築不是連在一塊的,許多的院落,分布在峭壁之上,各院落之間或有棧道相連,或有石洞相通,隻要有三兩人守住路徑,外人很難闖過。

 劉宸現在就想看看,自己能不能闖進去,能闖到哪個位置。

 既已到了山莊外圍,再想匿藏行蹤是不可能了,因為看似分散的各處院落其實都是遙相呼應的,你躲開了附近的耳目,卻躲不過遠處的耳目。

 劉宸熟知這裏的情況,所以他選擇大方地快速通過,而不是東躲西藏。

 竹哨聲猛然響起,劉宸已被發現了,幾道身影往他追了過來。

 劉宸仗著輕功上的優勢,想要甩脫身後之人,然而他的計劃很快就落空了。

 前方倏地掠出七人,七把長槍從天而降,乍一出現便帶起一陣風馳電掣之聲。

 這是奔雷真氣似發未發,凝聚在槍身上的緣故,這麽說來的是高手。

 劉宸知道遇上了武成山莊的『鐵血破軍陣』,當下不敢大意,猛然身子一墜,避開對方的鋒頭,雙臂擺動,拍出一片掌影,滿天的雪花登時從半空中灑落下來。

 這是一招『風雪漫天』,也算是他的絕活了,最適合深受重圍時施展。

 今日使將出來,更勝從前,不但勁道渾厚無間,且能收發自如,真氣已到了隨心而發的地步了,掌影之中虛虛實實,變幻莫測,令人捉摸不透其攻擊重點何在。

 而實際上,在招式沒有用老之前,他可以將任何一掌在虛實之間變換。

 真正的一掌是打向右前方的,因為他發現七人當中此人最弱,如果能將對方最弱的一人迅速擊退,多半能打亂對方的陣腳,占得些許先機,至少他是這麽認為的。

 那人見劉宸一掌打來,沒有絲毫慌張,長槍一收一吐,鋒頭急轉而下。

 劉宸的掌力畢竟強大,兩股力道撞在一起之後,槍頭偏了一下。

 不待劉宸再次逼近,兩把長槍已從兩側攔腰掃來。

 劉宸趕忙往前翻滾,堪堪避開,手往地上一撐,兩腿上踢,正中兩隻槍頭。

 剛一起身,上頭有一槍抽下,他側身避過,往槍杆上撞了一肘。

 未及喘一口氣,後背肌膚突然一涼,他心知不妙,忙足下發力,後翻而起。

 一把長槍貼著他腰臀而過,十分驚險。

 劉宸雙足連踢,在幾隻槍頭上借到些許力道,接連掠走。

 此陣太過淩厲,果真不好對付,人家根本不會給你多餘的時間去各個擊破。

 然而那七把長槍如七道閃電一般,帶著一陣滋滋聲,不斷在劉宸周圍閃現。

 以劉宸的能耐,竟然被七把長槍纏得脫身不得。

 這鐵血破軍陣是武成山莊的獨門陣法,由道門的三清四象陣演化而來。

 長槍的優勢在於進攻,而四象陣是攻守兼備的,黃家的前輩能人便舍棄了四象陣的防守之固,改為全力進攻,為了彌補缺陷,在四人的基礎上再加三人。

 七之數也不是隨便取的,這正合了北鬥七星之數,暗含鬥轉星移之玄妙。

 這是一種近於霸道的陣法,把長槍的群體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

 以攻代守,勇往直前,“鐵血”二字名副其實。

 七人合在一起,那也等於是一名絕頂高手,與三清四象陣比起來,穩重不足,但殺氣更大,威力更強,最適合在千軍萬馬中來回衝殺,因此有“破軍”二字。

 劉宸在不使出殺招的情況下,真有些應對乏力了,此刻已被人攆得到處亂竄。

 猛然一聲雷鳴,當空槍影如雲,似有狂風暴雨將至。

 劉宸抬頭一瞧,大驚失色,揮掌掃出一片冰雪,撞向上方的槍影。

 長槍鑽出冰雪,一道人影跟著追了過來。

 劉宸一瞧對方麵目,竟有些眼熟,忽然一個激靈,很快想起了對方。

 這人叫黃希風,是黃家子弟中有數的高手,當年劉宸重傷不醒,被黃正軒背著趕往無極宮,半路遇到一隊黃家子弟,其中一人就是他了,後來他還背過劉宸。

 黃希風見許久拿不下來人,已動了真怒,把一杆長槍使得電閃雷鳴一般。

 “住手。”當空忽地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

 不知何時,那邊屋頂上已站了一人,正是武成山莊的二號人物,黃正軒。

 七把長槍這才止住,被它們的主人收於身後。

 七人紛紛行禮,口叫:“二伯。”

 劉宸趁機脫離戰鬥,掠開好一段距離,對於黃家的陣法,他已心有餘悸。

 黃正軒發出一陣大笑:“昭淩,玩夠了嗎?”

 劉宸滿臉詫異,將頭上麵具摘下,躬身道:“二師伯怎麽知道是我?”

 黃正軒又是一陣大笑:“你背上的牝牡劍出賣了你。”

 劉宸這才恍然大悟,謔笑道:“此陣殺氣太大,以後再也不敢玩了。”

 黃正軒啞然失笑,飄身到了劉宸身旁,又朝四下招手,把眾子弟招呼過來。

 “這是混元宗最貪玩的弟子,也是功夫最硬的弟子。”

 劉宸知道這位二師伯生性豪邁、風趣,但也沒想到他會這麽介紹自己。

 劉宸訕笑著四下抱拳:“各位師兄好。”

 四下發出一陣驚呼。

 “不會罷……最貪玩的人也能把功夫練得這麽好?”

 “二伯,是不是我們練得太勤奮了,適得其反啊?”

 “就是啊二伯,不如讓我們痛快地玩幾天罷。”

 黃正軒被大家逗得笑了起來。

 “你們要是能把功夫練到他這個地步,我也就不督促你們練功了。”

 他說著,麵朝劉宸指了指。

 眾子弟大喝倒彩,一臉嬉笑。

 黃希風瞧清劉宸之後,十分激動。

 “昭淩師弟,早聽說你傷愈之後武功大進,但也沒想到厲害到這個地步了。”

 劉宸走過去,親切地和他相擁了一下。

 “再厲害也是你師弟啊。”

 他把重音放在“師弟”二字上。

 四下一陣大笑,大家都被劉宸這一句話哄得興高采烈。

 黃正軒忽然清了清嗓子,一臉欣慰的樣子。

 “昭淩啊,你這次到雁門山來,是專程看望師伯的嗎?”

 劉宸順著竿子就往上爬。

 “師伯神機妙算,昭淩佩服佩服。”

 黃正軒便即失笑。

 “不用騙你師伯了,這麽久也沒見你來過,你這次肯定有其他的事。”

 劉宸哂道:“我除了來看望你老人家,還給我大師兄帶了一件東西。”

 “你是來找騏聖的。”

 “他還在雲霧崖思過嗎?”

 “你覺得他闖得過崖前的那個陣嗎?”

 劉宸傻笑一聲:“那我去崖上找他。”

 黃正軒望向黃希風:“你帶他去罷。”

 劉宸笑道:“又得麻煩師兄了。”

 “師弟客氣了。”

 黃希風領著劉宸往前走去。

 剛走幾步,黃正軒又叮囑道:“昭淩啊,師伯知道你性格開朗,處世樂觀,到了雲霧崖之後,多開導開導騏聖,幫他解開心結。”

 劉宸道一聲慚愧,近來自己連受挫折,都有些生無可戀了,何來樂觀一說。

 他雖心中抑鬱,臉上卻不能表露出來,還得好言安慰師伯。

 “師伯放心罷,我這次一來,包管把大師兄聊得心花怒放,生龍活虎。”

 黃正軒微微一笑,往前麵揮了揮手,示意劉宸快去。

 武成山莊所在的山腰上,懸崖絕壁眾多,光這一會的工夫,已走過好幾處。

 好在武成山莊人人習武,要不然出行都成問題。

 劉宸抬頭瞧了瞧,頭頂的雲霧越來越低,應該快到目的地了。

 迂行一陣,前方被一條山澗擋住去路。

 劉宸終於有了印象,山澗上頭就是雲霧崖了。

 他抬頭望了望那片石崖,向黃希風抱拳一禮。

 “師兄,送到這裏就可以了,你先回去罷,到了上頭我有分寸的。”

 黃希風回禮,轉身去了。

 劉宸一個縱身,如靈猿般攀著石壁而上,快到崖頂時,像大鳥般扶搖而起。

 他輕飄飄落在一個天然的石台上,石台的後麵還有一麵石壁,壁上有一岩洞。

 眼前坐了七人,一旁的石壁上,斜靠著七把長槍。

 對方見劉宸忽然到來,頗感驚訝。劉宸納頭便拜:“昭淩見過七位師伯。”

 一人笑道:“這裏每天隻能看到雲霧飄過,難得見到個人來啊。”

 又一人道:“就是就是,快過來坐,陪師伯們說說話。”

 一名身型較胖的人卻翻了個白眼。

 “昭淩啊,你難得來一次,也不知道給我們七個老家夥帶點酒來。”

 劉宸解下身上的水袋,笑嘻嘻地眨了眨眼。

 “誰說沒有,就怕酒太烈,胖師伯你喝不了啊。”

 那人登時眼中放光:“嘿……你小子挺會過日子啊,竟然把酒當水喝。”

 他一把奪過水袋,拔開塞子灌了幾口。

 “不錯不錯,馬奶味的曲酒,這是胡人的秘方啊。”

 他咂著嘴,把水袋遞給其他人。

 大家輪流喝了起來,個個興高采烈。

 劉宸笑道:“師伯們天天守在這裏,也不覺得煩悶?”

 最先說話的那人歎道:“煩啊,當然煩了,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那師伯們何不……手底下鬆一點,放我大師兄過關算了?”

 “要是相差無幾那還好說,可是以騏聖現在的能力……”

 身型較胖的那人搶過話道:“要是現在放他過關,莊主一試便知啊。”

 劉宸訕訕一笑:“我進去看看他。”

 身型較胖的那人又道:“我看你還是別費這心思了,有這工夫還不如陪我們幾個老家夥聊聊天。那小子現在除了吃就是睡,你進去吵著了他,還會罵你。”

 岩洞內忽地傳出一個聲音:“胖伯伯,你在外麵這麽吵,我能睡得著嗎?”

 那人不說話了,朝劉宸擠眉弄眼。

 劉宸知道他剛才是故意用言語激黃騏聖的,旨在喚起黃騏聖的血性。

 既已明白他的用心,劉宸大步往洞口走去。

 “大師兄,我剛才沒吵著你美夢罷?”

 岩洞內的黃騏聖歎一口氣。

 “別聽他們胡說,你這稀客一到,師兄歡迎之至啊,快進來敘話。”

 燈光把一道長長的人影投在地上,微微晃動著。

 劉宸很快見到了一道孤獨的身影,陪著他的是壁上的一盞油燈。

 黃騏聖轉過身來,由於長年在陰暗的岩洞內度日,臉上膚色白皙如雪。

 即便如此,也遮蓋不住他渾身散發出來的那股英氣,這股英氣是與生俱來的。

 劉宸在心中歎一口氣,如此根骨極佳之人,本可以挑起黃家的重擔,將來的武學成就不可限量,奈何為情所困,迷失了自我。

 情債是練武之人的枷鎖,是修道之人的墳塚,這話一點不假。

 劉宸決定給他一個晴天霹靂,希望能起到當頭棒喝的效果。

 “妙歡姑娘托我過來,給你送樣東西。”

 洞內的空間很大,說起話來略帶回音。

 這話來得突兀,黃騏聖虎軀一震,真如被一個霹靂擊中了似的。

 過了半晌,他顫聲道:“你……見過她?”

 劉宸摸出那塊絹帕,交到他的手中。

 “這是她讓我帶你給的東西。”

 黃騏聖接過絹帕,如獲至寶,堂堂男子漢竟有些泣不成聲,眼淚簌簌而下。

 劉宸一瞧便知道了,不管祁妙歡當時傷他有多深,他一直深深思念著對方。

 “既然這麽在乎這件東西,當年為何賭氣還給人家?”

 黃騏聖老臉一紅,抓著劉宸道:“你在哪裏見到她的?”

 劉宸眼珠一轉,心中有了計較。

 “五湖之上島嶼眾多,其中有一個荒涼的小島,是天音教專門關押囚犯的地方。自從故意將你氣走之後,她就被祁教主關在那個荒島上,整日以淚洗麵啊。”

 他的話半真半假,故意把祁妙歡說得淒慘,那是為了激起黃騏聖的血性。

 黃騏聖失聲驚呼,怔怔道:“你是說,她當年對我說的那些狠話都是……”

 “都是騙你的假話,因為她怕你做傻事啊,本想等事情緩一緩再作計較,誰知道大師伯跑過去與祁教主吵了一架,祁教主一怒之下就再也不想讓你們兩個見麵了。”

 黃騏聖登時精神一振,他一改之前的頹然之色,表情興奮不已。

 “隻要妙歡沒有變心,我的天就不會塌下來。”

 劉宸瞧了瞧豎在洞內的一把生鏽長槍,深深歎了口氣。

 “想要撐起你二人的那片天空,那得有能力出了這裏才行啊。”

 黃騏聖走了過去,把槍拿起,用袖子擦了又擦,臉上盡是快樂的光彩。

 “從今天開始,我一定好好練功。”

 “我隻能幫你到這,接下來的事,就靠你自己了。”

 “那是自然,就外麵那幾個老家夥,遲早是我手下敗將。”

 劉宸聽得啞然失笑:“不過我告訴你啊,現在的天音教已經易主了,白玉川暗算了祁教主之後,已逐漸把天音教的勢力收歸到了自己手裏,你到了江南,可要小心。”

 黃騏聖大吃一驚:“那妙歡她……”

 “放心罷,妙歡姑娘應該沒事,白玉川雖然暗算了祁教主,但在表麵上還得偽裝起來充好人,他把暗害教主的罪名扣在別人頭上,不會蠢得對妙歡姑娘下手的。”

 黃騏聖試探著問了一句:“祁家的人都還好罷?”

 劉宸苦笑一下,不知道如何作答。他想起了祁妙菱,心中登時五味雜陳。

 黃騏聖以為劉宸所知有限,便不再追問,免得人家麵子上難過。

 “師弟辛苦了,剩下的事,我自己去打聽。”

 劉宸如釋重負,心道總算促成了一件美事,不負朋友所托。

 “師兄好好努力,咱們江湖上見。”

 黃騏聖大笑一聲,豪氣陡生:“一言為定。”

 一時間,他已激起了無窮鬥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