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王李茂貞平生最懼怕的人是如今的大梁皇帝朱晃,並不是朱晃比李克用更凶悍,而是朱晃的詭詐多變讓他無所適從、動輒上當,相比之下,李克用性子直爽,要好說話得多,也更讓人信任。
因此聯姻一事,歧王看得很重。
倘若能如當年春秋時的秦晉之好,隴右與河東事事共進退,憑河東兵的悍勇、隴右的天險與兵力,則北方無憂。
他外孫女韓靈燕是個頗為出眾的女子,長身玉立、眉眼飛揚,有著關隴女子的爽利與明快,更有著公侯世家的穩重與大氣。
而河東的聘禮文定下了快兩年,晉王李存勖卻始終沒派人前來迎娶韓靈燕,李茂貞一怒之下,致信給劉太妃與曹太妃,責備晉王並無聯姻結盟的誠意。
信送出去一個月,河東監軍張承業便親自帶人上門迎親了。
乘了半個多月的車才來到晉陽城外,韓靈燕挑起車簾,眺望著穿城而過的汾河,碧波粼粼,垂柳無數,這裏比她的家鄉鳳翔多了幾分山水的靈秀,城池也顯得更為高大氣派,不愧是大唐的北都。
還沒有見到夫君李存勖,韓靈燕心裏已經對他十分傾慕。
李茂貞雖然對李存勖有怨言,但也多次誇他少年武勇、膽略過人,聽說李存勖很小的時候就被昭宗皇帝讚賞說“可亞乃父”,聽說連大梁皇帝朱晃都稱讚他“生子當如李亞子,李克用雖死猶生”,聽說他帶六萬兵馬便輕鬆攻破了二十萬重兵把守的潞州之圍,還聽說他相貌堂堂、精通音律舞蹈……
這樣的英傑才俊,關隴絕無,天下罕有,卻會是她韓靈燕的夫婿,讓她心裏充滿了說不出的喜悅。每當河東來使,她總會命人厚賜,命人找來使者,聽他們細說李存勖的戰功和形貌,對未來的夫婿充滿期待。
初秋的晉陽城,巷間、街頭,到處有扇形的銀杏葉翻飛,到處是壯麗的宮室與熱鬧的商肆,而她韓靈燕,將成為晉陽宮新的女主人。
她揚起那張帶著少女豔麗的臉龐,心中隻覺無限快意美好。
車乘駛入晉陽宮時,韓靈燕再次被宮室之美震驚了,她曾去過長安城,可那時大明宮已被焚毀,連含元殿、清思院都**然無存,倒是眼前三百年未經兵燹的晉陽宮更像是皇家宮院,處處崇樓綺殿、繁花古木,簷牙高啄、廊廡深闊。
晉陽宮大門洞開,對對宮女、內侍手持羽扇、羅傘等儀仗,將她的車乘隊伍引往正殿前空曠的青石地上。
鼓樂齊鳴,侍從儀衛如雲,列成兩隊人牆,從宮門前直延至正殿的軒堂。引導車是一輛雙匹白馬拉的青蓋敞篷車,垂著喜慶的大紅纓珞,乘者是一個俊美的青年將領,身著雪青色長袍,麵容美若冠玉、明眸皓齒不遜於美女,他拱手敬禮道:“雲州刺史李存仁,恭迎晉王妃入殿!”
李存仁在馬背上拉韁輕抖,馬車竟輕巧地原地轉了個圈,往殿前引去。
韓靈燕的婚車駛入殿前空地,宮門徐徐閉上,她垂下眼簾,任身邊侍女整理鳳冠上的博鬢與翠鳳,放落鳳口所銜珠簾,珍珠串流水般傾瀉下來,遮住了她到處好奇打量的目光。
侍女們將她一步步扶上殿前的台階,晉陽宮的女官們跟著將韓靈燕引往前殿,李存勖已帶著符存審、李存進等太保在階上軒廊迎候。
隔著紛披的珠簾,韓靈燕看見正殿前軒下站著一群身著禮服的公侯,當中眾星捧月處站著一個高大矯健的年輕人影,身穿紫花金繡長袍,腰紮玉帶,頭上戴著遠遊金冠,意態閑適從容,她的心在胸口狂跳,卻見那人走近了來,從她寬大的金繡吉服袖口下輕輕牽住她的手,攜她並入殿門。
殿上,兩位太妃也換了大紅喜服,正襟危坐而候。
衣袖下牽著她的手,溫暖、幹燥而有力,比常人更修長寬大,入殿之後,那隻手輕輕握緊她的手,拉著她同在太妃麵前的錦墊上跪下。
“兩位太妃,今日是兒臣新婚之喜,請受兒臣與媳婦一拜!”那人收回了手,聲音是那麽清朗而自信、動聽,難怪晉陽來使都說他吹拉彈唱俱佳、唱念做打樣樣來得,這清潤的嗓音,就算到他們鳳翔府去唱個秦腔梆子,也無人能及。
劉太妃和曹太妃含笑道:“殿下請起!晉王妃,抬起臉來,讓哀家看看你的模樣,人人都說你美貌出眾,你外祖父更對你讚不絕口、視為珍寶,哀家姐妹也對你期盼已久、渴望一見。”
韓靈燕在歧王府中深受上下寵愛,自小就喜歡大說大笑,從不怯場,聽得殿上太妃如此吩咐,當即低了頭,親手將麵前珠簾打開,披至兩邊翠鳳博鬢上,當眾抬起臉龐,毫不羞澀地望著殿內的人群。
殿上的兩位太妃人到中年,一剛一柔,相貌端麗、氣度貴重,一看就是賢良長者。而身邊同跪的晉王李存勖,身材健碩、麵貌清秀、氣質剛強,更與她夢中人的模樣相差無幾……不,甚至比她夢想得還要好。
李存勖也望了一眼自己來自鳳翔的妻子,他隱隱聽說過她的性格相貌,麵前這張臉,的確令人驚豔,這雙陌生的眼睛,對自己脈脈含情、充滿期待,然而卻讓他覺得少了些什麽……
他曾多少次想象過今天這個喜慶場麵,想過自己牽手入殿的人,會有一雙熟悉的沉靜的眼眸,麵貌中帶一絲說不盡的親切溫柔,氣度存一抹無以倫比的寧靜與明慧。
麵前這個歧王外孫女,生長於綺羅叢中、集寵愛於一身,明豔、稚氣而單純,雖然是眾人皆認可的晉王妃,卻非他心底至愛,不是他想要一生一世的女人。
可那個女子已經狠心斬斷與他的情意,去了漠北,一年多時間,都沒有一封書函回來。
隻要牽起麵前這雙凝白如玉的手,他的河東便會與隴右、劍南的四十餘州鑄成鐵板一塊,互為犄角之勢,既能阻攔朱晃北上,也不畏漠北胡人南下。
眼下的河東,需要這樁婚事,眼下的晉王,更需要麵前的這位韓妃。歧王李茂貞已經一口答應他,兩家結親之後,他便會與李存勖聯兵一處,奪取長安,並攻打朱晃的晉州。以合縱之謀,對付驕傲自大的朱晃。
李存勖伸出手去,接過張承業托來的晉王妃璽綬冊書,交到韓靈燕手中,今日之後,她便是晉陽宮萬眾尊崇的王妃、李存勖的嫡妻正室。
韓靈燕雙手微微發抖,小心翼翼地托住了麵前的玉匣金冊。
大梁開平四年(公元910年)的十二月,朱晃在洛陽西內宮設下六十歲大壽的宴席。
他已經遷都至洛陽三年。
誰也不明白朱晃為什麽忽然丟下營建多年的汴京,遷都洛陽城。有人猜測是汴京皇宮建造得太慢,讓垂暮的朱晃無心等待,有人說是洛陽宮中妃嬪嬌娥不少,讓好色的朱晃生出垂涎之意,有人猜是潞州重新被晉王李存勖奪回,晉州也數次受李存勖與李茂貞圍攻,朱晃擔心汴京離駐守潞州的晉軍太近……
隻有朱晃心裏知道是什麽原因,汴州舊邸裏,有太多賢妃張惠的痕跡,讓他觸目傷懷,年紀越老,他越是容易懷舊,這幾年來他拚命地換著女人,什麽荒唐事都做過,可一覺醒來,想起自己再也不能聽到張惠的娓娓勸說和安撫,便十分失落。
他平生多疑好殺,身邊也沒有可以相信的人。
淑妃李洛鏡母子,近年來與他朝夕相處、形影不離,可朱晃心裏清楚,淑妃心機太重、對自己並無半點真情。
郢王朱友珪雖然對自己表麵十分恭順,平時鞍前馬後也很是賣力,但朱晃更清楚,這父子情深的背後,朱友珪夢寐以求的隻是大梁太子之位。
朱晃甚至有些羨慕宿敵李克用,雖然李克用是被他活活累死、氣死、逼死的,可李克用那個英武能幹、智勇雙全的兒子李存勖,比李克用難對付得多。
李存勖還這麽年少,已處處透著深謀遠慮,喪中平亂,收服晉陽眾將,結盟隴右、契丹,奇兵突入潞州之圍,還策反了當年的潞州行營招討使劉知俊,與李茂貞聯軍攻下長安城、圍住了晉州。
年輕的晉王,把李克用早已下敗了的一局殘棋,硬生生挽回了半壁江山。與朱晃的兒子們相比,李存勖強出了太多,把梁宮的親王們一個個襯托得鼠目寸光、膽小無能。
殿外冬意肅殺,九洲池畔的景致卻仍然水潤花妍。
跟著嬪妃、親王、公主們入席的,還有朱晃的女婿王昭祚。
他是趙王王鎔的長子,當年成德節度使王鎔在晉王李克用與梁王朱晃之間搖擺不定,朱晃大怒之下,親率大軍急攻成德鎮,嚇得王鎔趕緊與晉王斷交,將長子王昭祚獻作人質,到汴州後,王昭祚娶了朱晃的女兒普寧公主。
成德鎮也是河北三鎮之一,如今這三鎮,除了幽州節度使劉守光外,其他兩個節度使都歸順了朱晃。成德軍由王鎔自領,受了大梁趙王之爵,天雄軍則由朱晃手下重將楊師厚統領。
王鎔是回鶻人之後,父祖世代鎮守趙地,北有幽州、契丹,西有晉陽,南有天雄軍,隔海還有大梁。
這隻有區區四州的地盤,卻是個強敵環伺的四戰之地,也栽培出了王鎔到處周旋、長袖善舞的本事,他與契丹、河東、大梁、幽州、天雄個個交好,與哪家都能稱兄道弟,誰也不會認真得罪。
如今李存勖與朱晃勢不兩立,而趙王王鎔的地盤,緊鄰代北,卻遠離大梁,自李存勖那裏傳來潞州大捷的消息後,朱晃的密探便不斷帶來王鎔與李嗣昭秘密通信乃至見麵的訊息。
見王昭祚舉杯前來勸酒稱壽,朱晃微微一笑道:“朕今日虛度六十,已是耳順之年,尚時時夢裏懷鄉,不知王駙馬在我朝待了多久?”
聽嶽父溫言相詢,王昭祚眼睛一紅道:“小婿是光化年間來的大梁宮中,到今年正好十年。”
朱晃點了點頭道:“梁園雖好,不是久留之處。聽說幽州劉仁恭之子劉守光囚父奪位之後,誌在稱帝,到處攻伐,前月已發大兵去攻打你父王的王城鎮州。王駙馬,朕也極為牽掛你父王,打算這就派大將王景仁率十萬大軍前往馳援,不如駙馬就跟著援軍重回趙地,一來救父要緊,二來也可以回鄉團圓。”
王昭祚大為感激,忙跪下叩拜道:“多謝父皇隆恩,小婿粉身難報!”
朱晃哈哈一笑,道:“不必謝朕,駙馬思鄉情切,不必在席上侍候了,就與公主一同回府,火速整理行裝罷!”
一旁的郢王朱友珪聽得十分納悶不解,見王昭祚與普寧公主告退,這才湊近朱晃身邊問道:“父皇,聽說趙王王鎔如今與河東李存勖打得火熱,在鎮州行文告表,連我們大梁年號都不用了,改用大唐天祐年號,父皇為什麽還要遣回他的質子,發兵幫他抵擋幽州劉守光?”
朱晃冷冷地望了朱友珪一眼,這麽明顯的事情,他還要不斷追問,看來朱友珪雖傳承了父親的詭詐,卻並不明智。
“王鎔反複無常,隻知事大生存,難以駕馭。朕欲一舉吞並成德鎮四州,將成德、天雄這河北二鎮都納歸我大梁所有。這次朕必滅趙而歸,就算鎮州以鐵為城,朕也必銷鐵熔金,掃**而還!”朱晃當眾淡淡地說道,“王昭祚雖為質子,可近幾年來王鎔又得一子王昭誨,並不憐惜長子。他是朕的女婿,將來若做了趙王,當然與朕休戚與共、榮辱一體。朕發兵河北,名為助趙,實為拒晉,若能駐兵河朔,前後夾擊,李存勖小兒還能久乎?”
朱友珪聽得心驚肉跳,卻也佩服萬分,父皇雖老邁,卻仍是一代梟雄,長鞭指處,當世無人能及。
二人交談未了,淑妃李洛鏡帶著博王朱友文、博王妃王氏前來敬酒稱壽。
王氏是朱友文新續弦的正妃,出身是大唐公侯世家,身材頎長、肌膚若雪、年輕動人,穿一件淡青色的翟紋禮衣,腰垂雙佩、髻插九鈿,釵環寶光流轉,越發映出她凝脂般的臉容與膚光。
朱晃一時看得呆住,直到王氏盈盈下跪,他才回過神來,隻見王氏纖指送上金盞,笑吟吟道:“兒臣為父皇稱壽,請父皇滿飲此杯,千秋萬歲!”
朱晃急切地接過酒盞,也一把握住那雙舉盞的玉手,笑道:“好,好,好!父皇喝下這杯酒,必定長命百歲!”
博王妃王氏大驚失色,用力掙紮不脫,以目向身後的婆母淑妃與夫君朱友文求救,看到的卻是兩雙萬分無奈的眼睛。
誰都知道當今皇上雖然打仗勝多敗少、用人唯賢是舉,可在女色上卻饑渴無比、毫無忌憚,今年夏天他前往魏王張全義家中避暑,十幾天時間,竟將張全義的妻子、女兒、兒媳婦全都睡了個遍,險些被張全義之子殺死。
麵前,那雙有些渾濁的眸子深陷在皺紋和厚脂之中,毫不顧忌地當眾上下打量著王氏,讓王氏有一種被人當眾脫光衣服的羞辱感。
她用力奪回自己的手,卻同時聽到金盞落地的當啷聲和朱晃放肆的大笑。
望著案上放著的聖旨,王氏渾身戰栗,朱晃這個好色的昏君,他並不是一時酒醉才會當眾荒唐,而是毫不顧忌地要****。
他竟然特地下旨讓自己的兒媳婦入宮侍奉,說自己年老體弱,身邊無人,需要王氏入宮值夜陪伴。
他有滿宮的嬪妃、上千的侍女,更可以任意挑選民間的美女,佳麗三千仍然滿足不了他的**欲,還要對自己的兒媳婦垂涎三尺!
王氏一把將聖旨扔在地下,從髻上拔下根尖利的長簪,往自己的咽喉插去,沉默在一旁的朱友文連忙搶上前去奪簪,簪尖從他手掌上穿過,痛得他慘叫一聲。
王氏嚇得趕緊放手,見朱友文手上已是鮮血淋漓,泣道:“殿下!殿下的功名爵位,都是皇上給的,臣妾明白……可臣妾這一入宮,蒙羞的不隻是臣妾,還有殿下啊!”
朱友文還未答話,王氏隻聽得房外環珮叮當,淑妃帶著兩名宮女排闥而入。見了朱友文身上的血,淑妃繃著臉道:“你們都出去,送博王殿下到外麵好好上藥包紮!”
侍女們答應一聲去了,淑妃拾起地下的聖旨,歎道:“好孩子,本宮知道你受委屈了,可這聖旨,你無論如何要接!”
“母妃!”王氏痛苦地道,“你是大唐皇室的後人,知書達禮,更應知道綱常倫理重逾性命,怎麽能讓兒臣去順從這種亂命?兒臣是博王之妻,貞節守禮,矢誌無二,今日父皇母妃如非要逼兒臣為此逆倫之事,兒臣有死而已!”
“胡說!綱常倫理,以君為首,皇上是君、是父、是天!皇上的聖旨,你倘若違抗,不但自己有欺君之罪,你的家人也要受牽連,難道就為了你一個人的微不足道的貞潔,就斷送博王和母妃前程、你們王家老小的性命?”淑妃冷著臉道,“母妃是過來人,不管這是亂命也好,順命也罷,此時此刻,你隻有乖乖聽命!當年若不是母妃忍辱負重,在黃巢軍中、汴州城裏輾轉求生,又怎麽會有你今天的富貴?你別忘了,你父親當年差點在白馬驛被殺,是母妃派人救了他,也救了你們一家人!不然的話,你的父兄哪裏還有今天的高官厚爵?”
“可要到哪一天,兒臣才能不忍辱、不負重?”王氏淚流滿麵,“兒臣才能按著自己的心意,過上簡簡單單的日子?與殿下舉案齊眉,靜看洛陽花開花謝?”
“大亂之世,處處驕兵悍將,你的小兒女心願,就仿佛狂雨中的春花,再美也不能開放。倘若想要稱心如意地活,隻有成為君、成為父、成為天!”淑妃從案上拾起絲帕,輕輕為她拭去淚水,“皇上年過六旬,身子骨一天比一天糟糕,可他至今未立太子,朝中到處都安插著郢王朱友珪的親信。孩兒,就算是為了母妃、為了博王,你也要舍身飼虎,好好侍奉皇上!友文隻是皇上養子,並非真正父子,談不上什麽倫理綱常。你若是擔心受此汙名,博王將來不肯立你為太子妃,本宮立刻叫來博王,當你麵立字為據,將來他當上太子,必定以你為太子妃,將來他身登帝位,你也必定是大梁的皇後!”
聽得淑妃字字鏗鏘,竟把一件駭人聽聞的醜事說得如此意義重大,年輕單純的王氏倒慢慢收了淚水,垂頭道:“既是母妃如此說,那……那殿下隻要應準,兒臣便入宮值夜。”
淑妃喜動眉梢,笑道:“這心胸才配得上當本宮的媳婦,老東西年紀越老、越好色荒唐,身邊滿是不知來路的女人,那郢王為了逞自己的奪嫡私欲,送來了不知多少燕趙吳越的美女,可老東西都沒看上,隻看上了你!孩兒,來,母妃親自為你梳妝,你這一去,就仿佛範蠡獻西施於夫差,破吳可待、霸業可成。雖是暫時受了委屈,卻終會有成就大業、與範蠡泛舟五湖的那一天。”
淑妃打開王氏如雲的發髻,長發流瀉肩背,如黑色瀑布,淑妃一邊慢慢幫她挽髻梳妝,一邊不耐煩地想著,自賢妃張惠死後,朱晃無人約束,近年來服丹藥、戀女色,身子骨早就毀得不堪,朱友珪卻偏偏不斷進獻美女**入宮,多半就是想早點讓父皇朱晃一命嗚呼。
朱晃登基三年多,雖然一直心屬朱友文為皇嗣,口中卻隻字未提,太子人選至今未定。或許,等她把白皙如玉的王氏送上朱晃的睡榻,便能落實朱友文的太子之位。
隻要天下是友文的,失去一個女人算得了什麽?
不知什麽時候起,淑妃望見,銅鏡之中映出倚門而立的朱友文,他年輕溫和的臉上有著難忍的痛楚和羞愧。
不,好孩子,母妃並不是真的不懂得廉恥,而是在江山帝位麵前,這些東西都輕賤得不值一提。大梁的天下,如果由你施政垂治,對萬兆子民、對殘破城池,都是意外之喜,你心中的仁念、你胸中的韜略,足以給他們一個不輸於強漢盛唐的承平之世。
為了你君臨天下的那一天,母妃耗盡了一生的心血,才走到了這裏,才走到了手握數十萬軍馬與數十州縣的皇權之側。
朱晃老賊早已外強中幹,快要燈幹油盡,為了讓我仁厚能幹的兒子重整河山、恢複煌煌太宗業,我什麽樣的痛苦委屈、什麽樣的汙名謗詬都可以承受。
隻是,你們千萬不要在最後這一刻行差踏錯。
淑妃在心底默默地向鏡中的兒子傾訴,她看得出來,他那張向來寧靜的麵龐,此刻竟被怒火充斥得發紅,無論她說什麽,都會引起他發怒狂吼。
李存勖坐在仁壽殿的寶座上,不停擦拭著他手中的青華古劍,黑黝黝的劍身映照著燭光,閃爍著森森冷芒。
殿下站著趙王王鎔的使者,他已經與河東將領們舌辯良久,口幹舌燥,擦著滿額的熱汗,不時偷眼望著殿上端坐不語的晉王。李存勖似乎正在傾聽,又似乎什麽都不在意。
使者見諸將七嘴八舌,沒一個願意出兵援趙,心下沮喪,一拱手道:“趙王派小臣出使河東,看來是來錯地方了!劉守光逼宮囚父、墨敕封官,打算僭稱帝號,晉王身為河東之主,樹立匡複唐室旗號、忠感天下,難道對此竟無動於衷?”
李存勖仍然漫不經心地打量著手中的古劍,道:“劉守光坐擁幽州,三十萬兵力稱雄河朔,孤早就集合五鎮節度使,遣使奉冊,遵他為尚父,比於太公。如今天下到處稱王稱帝,孤區區河東,兵力孤弱,如何翦除得過來?劉守光是我們北方諸鎮之首,孤尚且要避讓他三分,你們趙王,為何要得罪他?”
使者道:“趙王殿下欲斷梁投晉,共尊大唐皇室。劉守光與大梁朱晃勾結,欲南北夾擊我們成德鎮,共分地盤,倘若晉王不肯出兵相助,成德鎮被攻破事小,從此朱晃駐兵於鎮州,兵鋒直指代北,隻怕晉王從此芒刺在背、不能安枕!”
“孤不是派了周德威前去援救了嗎?”李存勖頭也不抬,“你們趙王最擅長的是煉丹問藥,雖是將族之後,卻幾十年間未出陣打過一仗。這二十年來,次次都是孤的父王出兵保護你們成德鎮,可一旦梁兵勢大,趙王便不顧往日之情,與朱晃結了親家。以孤看來,這回大梁攻陷你們成德鎮,多半會讓世子王昭祚當趙王,反正成德鎮還是他們王家的,何必讓我們河東軍去白白送死?”
“晉王殿下,周德威隻帶了三千軍馬相助,朱晃老賊卻打算禦駕親征,光先鋒隊伍就派出了親衛的‘龍驤’‘神捷’精卒四萬,加上魏州駐兵,號稱十萬,對趙地誌在必得!倘若晉王不肯發兵,那我們趙王隻有束手就擒、乖乖聽命,就算王昭祚當了趙王,他手下無兵無勇,今後也隻會成為大梁的傀儡,處處受大梁牽製,讓成德鎮淪為大梁的駐兵之地。大梁的這一招棋,正下在殿下的眼皮底下,讓殿下腹背受敵,殿下不可掉以輕心!”使者仍然苦口婆心地勸說著。
“那眾臣之意呢?”李存勖抬起眼睛,望著殿上的袞袞諸公、披甲大將。
十二太保李存進是太保中最年輕的將領,他為人心細,猶豫道:“王鎔與朱晃結盟,質子聯姻,已經十年,怎麽會突然與梁軍為仇?隻怕有詐。”
“朱晃滅趙之心,路人皆知,孤不怕他有詐。”李存勖擺了擺手,又問道,“七哥,以你之見呢?”
河東監軍張承業道:“趙王使者言之有理,梁軍兵敗潞州之後,朱晃老賊日思夜想,要一雪前恥。他與劉守光夾擊趙地,正是為了在殿下的代北防線前安插梁軍人馬。梁軍兵力遠在河東之上,倘若此計告成,到時候他北軍出鎮州、南軍出澤州,前後夾擊,成南北合圍之勢,不利於我河東。”
“七哥是要讓孤發兵嗎?”
“老臣願領兵前去,助趙王王鎔守鎮州城,梁軍、燕軍,共有十萬人馬,倘若我們在鎮州隻守不攻,朱晃遠道而來,糧草不濟,不久必退。”張承業說的,是老成持重之言,很多將領聽了之後,都點頭道是。
使者聽到這裏,大感安慰,忙拱手謝道:“多謝監軍大人義助,還請殿下下令允準!”
李存勖冷冷地道:“不,孤不允準!”
使者與張承業等人都大感意外,問道:“殿下,難道真的打算不發援兵,坐看鎮州陷落嗎?”
“孤不允準七哥前去援救!七哥,這次孤要親自披甲上陣,與朱晃老賊當麵對陣,大軍後日一早動身,晉陽城就由七哥暫攝軍政大事!”李存勖舉起手中剛擦拭好的古劍,滿意地望著那劍脊上不斷閃耀的冷芒,“來人,火速前往趙州、定州,通知蕃漢馬步總管周德威、義武節度使王處存,孤要屯兵趙州,以阻朱晃龍驤、神捷之軍!”
他當眾舉起手中古劍,大聲道:“潞州之圍,朱晃遠鎮澤州,未能與孤親自交鋒,一定心中不服。這一次,孤要讓他輸得心服口服!”
殿上諸將同時伏地領命,張承業望著李存勖那越發果決剛毅的側影,也不由得心生敬畏。
天色微明,朱晃好不容易從睡鄉掙紮出來,一時間竟沒有弄清自己究竟身處何地,是蕭縣劉家那個雇工們睡的牛棚,是嶺南黃巢義軍的營帳,是四麵重圍、即將陷落的同州防禦使府,還是亂軍橫行的宋州刺史花園,或他駐馬二十多年的汴州梁王宮?
風雨瀟瀟,在洛陽皇宮寢殿的門窗外淋漓著,朱晃恍惚想了起來,這是皇宮內院,是當年昭宗皇帝李曄被弑的椒蘭殿。
六十年來,他輾轉了多少地方,經曆了多少離亂,自少年時就以英傑自許的宋州放牛童,終於當上了皇帝。
椒蘭殿內薰香繚繞,朱紗簾外燈影搖曳。
他望著身邊年輕的女子,王氏膚白如玉、睡容秀美,她是那樣嫵媚,又是那樣陌生,每天他枕邊的女人都不一樣,各種各樣的天香國色、環肥燕瘦他都享用得膩了,可夢裏的人影,卻永遠不會歸來。
風雨聲中,不盡的淒涼寂寞湧上朱晃心頭。
曾經,在蕭縣牛棚、宋州農舍、嶺南荒山、同州戰亂中,他也聽過同樣的風雨聲,那時候他還有著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要入主皇宮,成為天下之主,壯誌豪情令他英雄氣長、不懼夜寒影孤。而此際,年過六十的朱晃覺得,身登帝位之後,那窗外的風雨隻顯得更為淒清慘淡。
這是幾年前李曄也聽過的椒蘭殿風雨吧,李曄就是在這樣的風聲雨聲中日夜求醉,帝王之冕,從來都是如此沉重壓抑。
前幾天,博王朱友文曾給他讀了幾句老子的話:“受國之垢,是為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安史之亂後藩鎮割據、內官秉政、唐室奢**,百姓擔負著沉重的賦稅與兵役,民不聊生,到處荒村枯骨,令人不忍目睹,這九州天下戰亂百年,若能在他手中一統,富國強民,輕徭薄賦,豈非不世功業?
朱晃一直覺得自己比僖宗李儇、昭宗李曄、末帝李柷那些無能之輩更配當一個皇帝,常有人拿他與當年的曹操相提並論,馭人的權術、征戰的謀略、用賢的氣魄、安民的舉措,他都有。
那麽河東的李存勖呢,是否就像那東吳孫權?同樣的子勝於父,同樣的相貌堂堂,同樣的雄才大略,同樣的年輕有為、氣勢奪人?幸好大梁與河東之間沒有長江天險,隻要他這次以傾國之兵,攻陷河朔,就能南北合圍河東,讓李存勖的兵馬無險可守、無路可退,除了棄械投誠、交出晉陽,別無出路。
宮鼓三更,朱晃披衣欲起,驚醒了枕邊的王氏。
王氏連忙起身幫他穿戴,這是個溫柔如水、乖巧懂事、知書達禮的女子,他雖留戀她的美貌嫻靜,但自知年紀已老,這幾年縱欲過度、命不長久,並無當年玄宗皇帝強奪子媳、壽王妃楊玉環的打算,所以遮人耳目,以年老多病為借口召她入宮值夜,一個月來,王氏對他溫柔無限、千依百順,竟讓他生出了幾分情意。
“陛下何時出兵河朔?”王氏幫朱晃穿好赤黃團龍袍,紮好腰間玉帶,開口詢問著。
門外宮女稟報,控鶴都指揮使、郢王朱友珪求見,朱晃一邊吩咐他進來,一邊道:“朕三天後便要發兵河朔,河東李存勖始終是朕的心頭大患,不滅晉陽,朕不能安枕。”
王氏聽見朱友珪進來,忙隱入屏風之後。
朱友珪望見她窈窕的身影在簾後一閃即逝,心知這是博王妃王氏,聽說父皇最近被這個女人迷得失魂落魄,與淑妃、朱友文母子越發親密。淑妃實在是有肝膽,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若非朱友文終究隻是個養子,太子之位早就塵埃落定。
“兒臣聽說,這次父皇不但發傾國之兵,以龍驤、神捷鐵騎為先鋒,還要親征河朔。如今已近臘月,北國寒門之外,滴水成冰、積雪難行,父皇龍體未複,何必急著出征?”朱友珪小心翼翼地問著。
朱友珪如今任控鶴都指揮使,負責洛陽皇宮的守衛。
“正因為朕年邁體弱,這才等不了。”朱晃歎道,“友珪,這次出征,你也跟著朕一起出發,到深州大營駐紮,為朕調度後援人馬,調劑糧草車乘。”
朱友珪一怔,軍中糧草後援調度,向來由博王朱友文負責,怎麽這一回換成了自己?難道是父皇要讓自己多曆練曆練?
“是……那博王呢?”
“這次朕傾軍而出,國事不能無人掌管,明日草詔,就由友文在洛陽監國。”朱晃回答得似乎漫不經心,見門外步輦已至,他大步走了出去,前往早朝。
朱友珪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焦躁懊惱得說不出話來。父皇明著是讓朱友文監國,暗著是趁此在群臣麵前將朱友文的太子身份定下來,上次朱晃領兵去澤州督戰,出外也有一個多月,並未指定任何親王監國。
一定是博王妃這些天狐媚迷惑父皇,讓三年多來未下定立嗣決心的父皇答應將一個養子、一個野種冊封為大梁太子。
朱友珪望著屏風後若隱若現的王氏身影,憤恨不已,心緒起伏。
父皇昏亂,父**子媳,而淑妃與這王氏竟然也就利用這亂命,挾製父皇,替博王謀得了皇嗣之位。
他抬眼正好望見椒蘭殿西壁上掛著的賢妃張惠畫像,上個月壽宴之後,朱晃便下詔要將張惠追封為元貞皇後,入葬他的宣陵。剛建的大梁宗廟中,也將以張惠為朱晃配饗。這個好色荒唐的男人,心底卻對發妻有著最深沉的思念。
當年朱友珪特地娶張惠的侄女為妻,本打算要借助張惠在宮中的奧援,可沒想到他成親不久,張惠便病重身故,害得他被淑妃李洛鏡一再算計、一再逼退,連快要到手的大梁太子之位都眼睜睜丟了。
畫上的張惠,麵貌溫婉端麗,身穿深青色褘衣翟服,赤鳳博鬢上垂下白珠,腰懸白玉雙佩,生前雖未登後位,死後在朱晃心中,卻是永遠的大梁皇後。
隻有這個女人才是淑妃的對手,朱友珪望著那畫像呆呆出神,他還記得張惠從前的模樣,總是穿著半舊宮裝,釵環素淨,脂粉輕淡,眉目秀氣,笑起來很是溫婉,自己的妻子張氏,從側麵上看去,與姑母很有幾分相似……
伊明貞伏身馬背,躲避著身後呼嘯的流矢。她隨身的幾個親兵已經全被射中落馬,幸好她騎的馬是耶律倍親選的良驥,馬腿長,奔跑之際,如騰雲駕霧。
身後的冰雪草原上,追兵漸漸落遠,她已遠遠跑出了飛箭的射程。出了平州城外,再北奔六十多裏,就是耶律阿保機討伐術不姑部的大軍,隻要見到耶律阿保機,揭露出耶律剌葛的陰謀,耶律轄底、耶律剌葛叔侄試圖篡位的陰謀便不能成功。
她絕不放心讓契丹國的帝位落入耶律剌葛手中,耶律剌葛與耶律阿保機不同,幾乎是個沒開化的蠻夷,嗜殺無道,對漢人格外排斥,倘若耶律剌葛為帝,漠北草原將變得一片腥風血雨,再無漢人存身之處,再無詩禮宣化之功。
耶律阿保機就任契丹皇帝,到今年已是第六年。可在契丹八部眼中,所謂的皇帝,不過是改了名字的契丹可汗,仍得按著部落裏的規矩,三年改選一次。
契丹自三百年前建族以來,大首領便為八部公選的可汗,大賀部落、遙輦部落都曾選出過可汗,後來漸漸變成部選,也就是由最強的一部為王族部落,可汗隻從這個王族部落裏產生,由此部的同姓親貴輪流擔當,兄終弟及。
在耶律阿保機任可汗之前,王族部落為遙輦部落,耶律阿保機為契丹開疆拓土之後,他所在的迭剌部不但人數比其他部落多一倍,地盤、牛羊、金銀也都遠超其他部落,一躍成為了王族部落。
夜色昏黑,濛濛細雪擋住了她遠眺的視線,也遮住了依稀可見的小路,她沿著冰封的灤河岸邊奮力飛馳了不知道多久,終於望見了燕山腳下的連營,望見了耶律阿保機的捺缽大帳(契丹可汗的禦帳)和帳後翻飛的“青牛白馬”軍旗。
一群巡夜的親兵持矛迎了上來,認出來是太子身邊的伊明貞,連忙將她迎入大帳。
捺缽大帳正中,高懸著快三百年前唐太宗親賜的旌旗“大唐左領軍將軍、鬆漠都督李”,還有一對巨大的軍鼓,鼓麵上精心描繪著契丹之祖騎青牛白馬在西拉木倫河相會之景,鼓旁箍著道道赤金裝飾,燦爛奪目。
這副旗鼓是契丹人剛脫離西突厥汗國投唐時,唐太宗親賜,太宗還賜給當時的大賀氏酋長國姓李氏,將契丹八部置於漠北九州,每個部落都給了刺史之號。
契丹人受了唐朝冊封,仗著大唐的官銜號令漠北,但始終不曾真正臣服。則天女皇當政時,契丹酋長李盡忠與妻弟孫萬榮起兵叛唐,武則天大怒,下旨將李盡忠改名李盡滅、將孫萬榮改名孫萬斬,發兵平討。
契丹人地處漠北,向來由八部大人號令,雖與大唐通婚多年,但反反複複,一直沒有真正歸化,直到幾十年前徹底脫離大唐,隻剩下這對契丹汗帳中的古老旗鼓,至今被視為汗位象征。
“伊姑娘,你說耶律剌葛四兄弟打算如何對付朕?”耶律阿保機坐在虎皮褥子上,不動聲色地問道。
耶律剌葛、耶律迭剌、耶律寅底石、耶律安端四個人,都是耶律阿保機的親弟弟,按照舊年的“部選”規矩,可汗三年一任,早就該輪到他的大弟弟耶律剌葛了,可耶律阿保機已經稱帝,怎麽會隨意交出帝位?
這四兄弟的年紀都不大,四弟安端的年紀與耶律倍相仿,平時倒也肯聽大哥的話。
可耶律阿保機的叔叔耶律轄底是條老狐狸,而今是契丹的於越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下。
耶律轄底身為耶律部落的元老,也有資格參加可汗部選,隻是當年耶律阿保機就任可汗之前,叛變投敵的耶律轄底正好重回契丹,耶律阿保機便當眾請他就任可汗,那時耶律轄底知道自己威望不足以服眾,更比不上耶律阿保機親信眾多、兵強馬壯,隻好遜謝不已,另外擔任了契丹的於越王。
但耶律轄底的心底一直垂涎帝位,見耶律阿保機的大弟弟剌葛有野心又頭腦簡單,便不斷挑撥這四兄弟。
去年這四兄弟見耶律阿保機在位時間遠超三年,卻遲遲不提部選之事,便私下糾結在一起,準備帶兵去搶捺缽禦帳與帳中旗鼓,立剌葛為可汗,被人告發後,耶律阿保機把四個弟弟抓了起來,帶到山上殺牲祭天、讓他們賭天發誓再不叛亂,這才饒了他們。
可一年時間還沒到,耶律剌葛又想挑戰自己的大哥了。
“回稟陛下,耶律剌葛趁著出兵平州之際,打算四兄弟帶兵攔住陛下南歸,在燕山下召開部選大會,奪走汗位。”伊明貞喘息已定,忙稟報道,“太子殿下今天與我一同入平州,得知陰謀,便準備向陛下告發,可耶律剌葛把太子關了起來,把我的從人全部殺死,幸好我所乘馬快,隻身逃了出來。”
述律平正坐在一旁的火爐上炙羊骨為卦,望著那幾根烤了很久也沒裂開紋路的羊骨,她深深皺起了眉頭,道:“陛下,卜象不吉,伊明貞說的應該是真的。大弟剌葛與二弟迭剌,做夢都想當可汗,如今他們征討平州在外,四個人手中不但有迭剌部兵馬,還有皮室大軍,加在一起超過二十萬,遠遠比陛下手中兵力雄厚。陛下如不想向剌葛他們四人屈服,必須及早打算。”
“如何打算?”耶律阿保機站起身來,焦躁地徘徊著,“我們契丹國立國未穩,奚人、室韋均未臣服,渤海國屢次挑釁,燕帝劉守光常常出兵圍攻上京,如今大梁國也在天雄、成德駐兵十萬,四郊多壘、八方受敵,正需兄弟團結一心,才能成就大業,可剌葛、迭剌的眼裏隻有汗位、隻有富貴,就看不到朕這麽多年來夙興夜寐、辛勞國事的不容易!就算剌葛當了可汗,他能對付得了這各路驕兵悍將嗎?他能治理得了漠北各部落嗎?他能讓朕的契丹百姓們豐衣足食嗎?”
伊明貞聽得心底連連讚許,不錯,迭剌部親貴甚至其他七部大人都對耶律阿保機的皇帝之位垂涎三尺,可他們個個都不明白,這帝位之上,不僅有登高一呼、萬眾崇仰的風光,還有一份不同尋常的沉重。
耶律阿保機鬱悶地用拳頭擊在牛皮鼓上,怒道:“剌葛四人帶兵二十萬,朕這裏隻有幾萬人,就算援兵能至,這一番交兵,也必死傷慘重,大傷我契丹兵力,非朕所願!可是不打,朕也不甘受人所迫,交出帝位!”
“二位陛下,兒臣有一主意,不知陛下是否願意聽?”伊明貞忙跪下奏道。
耶律阿保機與述律平同時目注伊明貞,伊明貞雖與耶律倍成親,但因為述律平激烈反對耶律倍迎娶伊明貞,至今此身未明,隻能算是耶律倍身邊的姬妾。但他們二人也都知道伊明貞的見識不同尋常,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均連聲催促道:“你快說!”
“契丹人不承認皇帝之位,至今仍以為陛下是契丹可汗,而大可汗三年一選,柴燎告天,八部共尊。陛下還是六年前行過一次柴冊禮,如今又到了大選之期,不如搶在部選之前,以八部大選,再次連任契丹大可汗。”伊明貞來的路上,早已將此計想好,耶律阿保機手中兵力隻有幾萬,不是剌葛四兄弟的對手,隻有搶先一步,續過“柴冊禮”,得到七部支持,則又可以連任三年。這三年之中,再慢慢對付剌葛四人,想必耶律阿保機和述律平有的是手段。
“說得不錯!”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韓延徽點頭讚同,“陛下正好領兵在外出征,手下不但有迭剌部親貴,還同時聚集了其他七部的大人元老。天色將明,陛下不如今天就在這燕山腳下行柴冊禮,重登汗位。這樣的話,就算耶律剌葛四兄弟不久後趕到,見陛下已是八部共尊的大可汗,也隻能認可此事,不能再逼著陛下進行部選,不然,他們就不但要與陛下作對,還要與其他七部落作對。”
耶律阿保機細思果然,大喜道:“伊姑娘此計高明!來人,宣七部大人入捺缽禦帳,今天朕要一早行‘柴冊禮’,柴燎告天,就任契丹大可汗!”
他手下領命而去,天色已明,不片刻,大營前麵的草原上已經堆起了十幾堆篝火。
篝火光中,士卒們壘土為牆,以木石毛氈建起了臨時的“柴冊殿”,殿外眾多皮室精兵手舉火把,列成兩隊儀衛,蜿蜒至捺缽大帳門前,牛皮鼓樂轟響,迭剌部夷離堇耶律德光與其他七部大人都穿著禮服,同時來到禦帳門前等候。
耶律阿保機穿上白綾貂毛禮服、戴上金文金冠,腰係紅絡犀玉帶、足蹬獐皮靴,低頭與述律平走出大帳。
出帳之前,伊明貞望見,耶律阿保機回過頭來看了自己一眼,目光中既有讚賞,也有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