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過來的時候,那張夢裏依稀見過的請柬,正放在李存勖青銅雕花的長書案上。李存勖伸手接過信來,信中的字,一個不差,就是他昨天在李克寧書房窗外所看見的內容。看來,昨夜所曆的一切,絕非夢魘。
李存勖重重地捶了一下書案,桌上的書本和公文、水牌、將印,都跳將起來,硯中的墨水潑散出來,汙損了那封潔白芬芳的信函。
“來人,快去請七哥!”李存勖穿戴完畢,焦躁地在殿中踱步,指間發出“格格”的脆響,向殿外喚道。
張承業就住在晉陽宮內,得他傳召,頃刻而至,恭謹地問道:“殿下有什麽事?”
“今天是什麽日子?”
“今天是二月二十二。”張承業納悶地回答道。
“哦……”李存勖沉思著,用手指敲了敲桌上的那張請柬,“今日父王五七,七哥,你安排今日夜宴,請四王叔與李存顥入宮相聚。”
“今日設宴,隻怕太過倉促。”張承業似乎明白了,“諸事都不周備,不如安排在明天晚上,殿下以為如何?”
“明天……”李存勖有些淒涼地笑了起來,他用手敲著書案上那封信箋,道,“七哥,孤已經來不及等到明天晚上了……”
張承業拿起那封信,看完之後,手指微顫,歎道:“先王還未入葬封陵,這……李克寧翁婿未免也太迫不及待了。”
“孤也想要避位讓他們,可是七哥,他們要的,不止是河東,不止是晉王之位!李存顥畏怕梁軍勢大,早有意投靠汴京,孤倘若讓出晉王之位,不止是自己名位俱失,還會祖先宗廟被毀,河東基業盡滅,讓父王畢生心血灰飛煙滅,讓篡唐反賊稱心如意,讓沙陀李家身敗名裂!七哥,這王位,孤讓不了,哪怕是四王叔,孤也不能讓!”李存勖痛楚地說道,“今夜之後,哪怕後世之人責我骨肉相淩、詬我逼死親叔,這河東,孤也不會讓給懦弱無剛的李克寧!”
“不錯!李克寧無力擔當先王遺下的重任,還打算將殿下母子投於虎口,辜負親恩,愧對先祖,隻能除之而後快!”張承業睜大那雙眼袋有些下垂、細紋叢生的眼睛,鄭重地說道,“今日這鴻門宴,老臣必安排得周密妥當,讓李克寧翁婿插翅難逃!倘若將來有人以此責備殿下,這弑叔殺兄的罪名,盡歸於老臣!”
晉陽宮中的夜色是這麽美,這麽幽靜。
嘉福殿的前堂,整整點起了幾百枝牛油蠟燭,上下一片通明,連廊下剛剛吐露的粉色桃杏花,也被照得熠熠發亮。
李花之白,隻有在入夜燭光下才顯出奇妙處,那些古老的李樹,繞廊入室,在堂前散發出耀眼的白光,燦爛奪目,仿佛一條若隱若現的星河,纏繞著嘉福殿。
成群的秀麗婢女,雙手舉著放滿珍饌美酒的托盤,穿梭在前堂中,她們身上素白的薄綾孝服,被廊下的春風吹動,顯得動人極了。
“四王叔,請再飲一杯。”李存勖含笑勸道。
李克寧穿著白袍,顯得頗為儒雅,他接過李存勖的敬酒,一飲而盡,笑道:“亞子,這種西夏貢來的上等葡萄酒,還是在那年你過周歲時,我喝過一次。你父王中年得子,欣喜若狂,見李家有後,我也跟著高興,在席上足足喝了五斤。這酒雖然不烈,但後勁十足,還沒有出門,我就倒在仁壽殿前的花架下,睡到半夜才被雨淋醒。這輩子,我就醉過那一次。”
“四王叔對亞子骨肉情深,一直便視為親生,亞子心中都明白。”李存勖也端起酒爵,一飲而盡,“還記得十年前亞子病重,四叔從長安請名醫回來,舍生忘死,穿過朱賊手下把守的潼關,才救了亞子一命。亞子這杯酒,就敬四叔的多年關愛之情。”
李克寧慈愛地看著李存勖:“不錯,亞子,叔父一直將你視為己出,可……可有的時候,情勢逼人,叔父身不由己,還要請殿下多加諒解。”
這個脾氣柔弱而虛偽的主將!這個即將發動一場重大陰謀的叛徒!這個在兄長屍骨未寒時就已經打算投降敵軍的懦夫!李存勖心中升起一種強烈的厭惡感。
明明已經將明天晚上設定為侄兒的死期,卻還要如此向他傾吐心中情意。不,李存勖暗下決心,他無法原諒麵前這個慈祥溫和的男人,這個他曾經摯愛如父的親人。
叔父竟用如此打動人心的聲音、如此飽含感情的話語,婉轉地當麵向李存勖告訴他的決定:無論如何,他明天都要李存勖去死。
李存勖轉過臉,又含笑去勸李存顥:“大哥,請滿飲此杯。”
李存顥卻不似李克寧那樣和氣偽飾,他也從不把李存勖放在眼中,見李存勖過來勸酒,他有些冷淡地打量少年晉王一眼,接過杯子,仰頭一飲而盡。
李存勖眼角瞥出去,見李克寧和李存顥等人的身後,帶來至少三百名精卒,個個腰懸刀劍。這場夜宴,他們也是有備而來。
放下杯子,李存勖望著李存顥腰中的青華古劍道:“大哥,這把青華寶劍,見過的人不多,就請大哥當眾試劍,讓大家都見識見識!”
李存顥冷笑一聲,拔劍道:“好!趁著今夜殿下興致高,存顥就起舞一曲,以寄托對先王的哀思!”
他躍入中庭,執劍而舞。此刻,桃李花中,燭火映照,景色如仙境,李存顥素白色的戰袍被殿外的春風溫柔地吹動,他俊美的麵容在劍影中若隱若現,姿儀豐采令人心折,不少婢女悄然停步,望著中庭那俊美男子翩若飛鴻、婉若遊龍的舞劍之姿。
在眾人的眼中,李存顥幾乎是個完美的人,才能、戰功、風度……除了他的心術之外,存顥無可指摘。
在奔放的舞蹈中,李存顥放開聲音,高吟起杜甫的《同穀歌》:
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饑走荒山道。
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須致身早!
他的聲音裏燃燒著野心與驕狂,也許,要到此刻李存勖才能清楚地知道,大太保李存顥,是這樣一個野心勃勃、永遠不甘於下僚之位、不甘於卑微的人。
甚至他的嶽父李克寧、他的妻子李嗣美,都隻是李存顥打算走過的一段台階、手中隨意擺布的一隻過河小卒,隻是因為他如今還兵力不濟、實力不足,他才準備利用李克寧,來對付以晉王世子身份即位的李存勖。隻要形勢稍穩,他就會借助朱晃的勢力,來除掉李克寧,取而代之。
李克寧,這個愚蠢而軟弱的四叔父,他被女人一手操縱擺布,竟打算為一個來自民間的養子,親手斬滅至親骨肉、他兄長的世子……而得到的,不過是來自敵人的殘羹剩飯般的賞賜。
李存顥的聲音仍然高亢:
山中儒生舊相識,但話宿昔傷懷抱。
嗚呼七歌兮悄終曲,仰視皇天白日速。
隨著曲終,李存顥臉上現出向往而興奮的神情,他激昂的吟詠聲在空中嫋嫋散去。
李存顥收回在空中縱橫的古劍,垂手而立,但那寒冷的劍氣卻久久不散,最後,凝成前堂中的一道青芒。
李存勖看著李存顥收攏舞姿,看著義兄將那把古劍徐徐收入劍鞘……他衣袖輕輕拂過席麵,一隻鈞窯細瓷的酒杯滾落在地,在寂靜的殿堂上,發出“當啷啷”的粉碎聲。
伏兵突起!
屏風後,廊柱下,五百名披甲壯士忽然現身,他們裏三圈、外三圈地將前堂圍住,他們手中閃亮的長戟,密密地交叉著,直逼李克寧和李存顥的胸膛。
李存顥見狀知道不好,大喝一聲道:“兒郎們何在?”
他身後的三百侍衛,立刻拔劍而前。
張承業在廊上大喝一聲,隻見屋頂前登時又出現了五百弩手,引弓搭箭,指著李克寧與李存顥。
李存勖趁此變亂,早已與李存璋從廊道之後退入密室,此刻,嘉福殿花園中隻剩下李克寧翁婿與手下,仿佛甕中之鱉。
李存顥更不答話,揮劍道:“大帥,你太心慈手軟,猶豫太久,以致被李亞子算計。今日之事,有死而已。來人,殺!”
持劍侍衛剛要衝入晉王親兵陣中,卻聽張承業又是一聲大喝,持戟親兵們以重盾護衛,速退十步,身後卻突然冒出五百標槍兵,數百隻鋒頭尖利的標槍飛擲如蝗,登時將李克寧與李存顥身後的侍衛殺傷大半,隻剩下李存顥護著受傷的李克寧躲在廊柱石後麵,剩下的幾十名侍衛見勢不好,索性棄劍求降。
李存勖看見,明亮的燈燭下,那翁婿二人臉上的驚詫和恐懼無所遁形。
他沒有料到,這兩個帶兵多年的大將,此刻竟會驚慌失措。難道,他們在為年輕的晉王布下天羅地網的同時,就從來沒想過,也要防備李存勖嗎?
李克用的兒子、沙陀王的後嗣李存勖,從來就不是一隻束手任人宰割的羔羊。
堂中突然間一片寂靜,帶甲壯士們如雷的腳步聲早已停下。
他們兩人沒有一絲一毫想要反抗的意思,手無寸鐵的他們,無法衝出麵前飛虎軍們水潑不進的包圍圈。
“將他們二人拿下。”李存勖平靜地吩咐。
四個領頭軍官走過來,他們先捆住李存顥,又往呆立一旁的李克寧肩頭上搭上一股黑黝黝的冰冷的鐵鏈。
“住手。”李存勖走出嘉福殿,一個人孤獨地坐在殘破的酒席上,用手支住額頭,沉聲喝道。
燈燭之下,叔父李克寧那張變成灰白色的臉上,閃動著絕望的乞求的目光。李存勖久久注視著他沉痛的雙眼,不禁感到鼻子發酸,心中痛楚,流出了兩行淚水。
“四王叔!”李存勖走下酒席,在他麵前單膝跪地,泣道,“這是亞子最後一次稱呼您了。今夜之後,我們就將陰陽永隔……四叔,先王駕崩後,孩兒曾經幾次三番懇求你在靈前就位,您都嚴辭拒絕。如今大事已定,四叔反而想發動兵變,將我們母子、將河東藩鎮交到先王不共戴天的仇人朱晃手裏,來贏得自己的富貴。四叔,我們是至親骨肉,您怎麽忍心下手?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四叔,你不要怨怪亞子無情……”
李克寧的麵容越發慘淡,他瘦削的臉上,那幾條刀劈的傷疤顫動著,仰天長歎了一聲:“事態逼人,老夫受人擺布,做下這背義無信的惡行,早已沒有麵目去地下見先兄。亞子,你快下令殺了我罷!李克寧一生優柔寡斷,所以最後才會毀在這班野心勃勃的小人和心機狠毒的女人手裏。亞子,原諒四叔!”
李存勖飽含著悲辛的眼淚,在李克寧的戰袍衣角上輕輕地吻了一下,轉身一躍而起,厲聲喝道:“將兩個反賊推出宮外斬首示眾!”
李存顥麵如死灰,他慘然叫道:“亞子,你聽我解釋——”
“住口!”李存勖發怒了,惡狠狠地斥道,“你設計兵變、打算投降大梁之前,有沒有想過要向孤解釋?事到如此,你還想活著嗎?”
李存顥被橫拖了出去,李克寧也從刀斧手之間緩緩地走出去,那種緩慢裏,留著一絲對生的眷戀和不舍。
李存勖背過身,不忍看見他那蒼老而淒涼的身影,不忍看見英雄末路的悲哀。
但是李存勖知道,父王如果還在,他一定會讚許兒子今天的作為。
殿上巨大的沙漏在勻速滴落,越發顯出宮中的幽寂。
也許隻有一瞬間,也許過了很久,張承業和李存璋從門外走了進來,跪地稟報道:“李克寧和李存顥已被斬殺,首級分別懸在左軍和右軍大帳之前,李克寧和李存顥的親信也全部被控製。”
“唔。”將一場彌天大禍消滅在萌芽狀態後,李存勖卻沒有一點歡喜之情,隻淡淡地吩咐道,“備馬,孤將親自去左軍和右軍安撫眾人。”
“是!”他們朗聲回答。
“命人送孤手令,讓援救潞州的周德威大軍,盡快班師回晉陽!”李存勖的聲音依舊緩慢低沉。
“這……”張承業和李存璋都覺愕然,“潞州之圍猶然未解,昭義節度使李嗣昭被梁兵圍困得矢盡糧絕……”
“按孤的吩咐去辦!”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李存勖的聲音開始變得和從前的李克用一樣冷厲。
周德威大軍回到晉陽那日,是個陰沉的雨天。
坐在寒冷的沒有點起薰籠和香爐的深宮,李存勖無端想起了兩句柳宗元的詩:“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
晉陽宮裏,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這種繚亂的風景。無邊的寂寞包圍著他,父王已逝,伊明貞遠離,李克寧、李存顥叛亂被殺……不知不覺中,身邊的人們一個一個離去,那些熟悉的笑臉與聲音,都不會再回來。
李存勖獨自登上宮前的門闕,看著宮牆外長街上那支逶迤行來的龐大軍隊。
他們的鐵甲黑黝黝的,在雨中閃閃發亮,他們的馬腿上沾滿了泥濘,他們一個個顯得是那樣瘦削憔悴,雖未搏命苦戰,但長達八個月的野外與敵對峙,每天身不解甲、枕戈待旦的艱苦已讓他們瘦損形容。
李存勖心中忽然有些忐忑,拿不準自己誘殺李克寧與李存顥之後,這些駐外已久的大軍會不會服從新任晉王的號令。
周德威是晉軍重將,在軍中威望極高,可他平時不苟言笑,也不善於逢迎奉承,與李存勖並不親近。
“周德威入宮求見。”密密的雨聲中,張承業沿著樓梯上來,在李存勖身後稟報道。
“宣。”
殿上,一陣雷霆般的腳步聲,震動了宮闕。
須發皆白的蕃漢都指揮使周德威,帶著他的兒子周光和銀槍大將王建等十六名將領,走進了宮門。他們腳上未幹的泥水,將滿殿名貴的地毯敗壞完畢。
“周將軍。”李存勖親切地喚道,對麵前這個神色凜然不可侵犯的大將,他不由得生出幾分敬畏。
頭發花白的大將周德威,仰臉打量了李存勖片刻,卻沒有跪下施禮,他眼睛中閃著沉痛的神色,拱手問道:“殿下,老臣想到先王的靈柩前拜祭,殿下準許嗎?”
“孤已經設好了祭堂,專等周將軍回來吊過先王,就要正式出殯。”李存勖的聲音也有些黯然,“先王臨終前對孤說,他最大的憾事,是無法與周將軍和李嗣昭再見最後一麵。”
周德威沒有答話,他的眼睛裏似乎有什麽閃亮的東西。紅腫的雙眼,讓人看得出他一路已慟哭過多次。
“七哥,你帶周將軍進靈堂。”李存勖吩咐道。
前來迎接的晉陽城中守將,也紛紛自發跟隨在周德威的身後。
自從李克寧死後,周德威便成為了晉陽城中資格最老、兵力最強的將領。他的一舉一動,正被晉陽左軍和右軍的將領們嚴密注視,倘若周德威意欲以李克寧之死問罪於新即位的晉王,李存勖的王位很難說保不保得住,而晉陽城的局麵會如何,更是誰也無法預料。
靈堂裏,隻點著四枝素白的蠟燭,中間,懸著先王的行在圖。
畫上的李克用,躍馬太行山上,他身穿半舊的深藍戰袍,腰懸長劍,一手叉腰,一手指點著山下的營寨,畫上所繪的是前年李克用外巡之時的情景,那年的李克用年過五十,麵容十分清臒,左眼窩空空****,右眼卻射出奪目的光芒。
以十三太保定長安的河東獨眼龍李克用,威震天下、戰無不勝的晉王李克用,勇冠六胡人州的沙陀部世襲酋長李克用,如今正長眠於堂中那副紅木的棺槨裏,再無生機。
“殿下——”一聲慘呼陡然響起,大顆的淚水滾落在周德威蒼白的胡須上,周德威伏棺大哭,嘶聲呼喚道:“殿下今年不過五十四歲,複唐壯誌未酬,卻被朱賊步步緊逼,以致英年早逝!想當年,老臣與殿下在邢州相識,化敵為友。二十年來,殿下對老臣賞識提拔、倚為腹心,老臣粉身碎骨不足以報!潞州之圍未解,殿下便猝然而去,讓老臣好生憾然!老臣寸功未立,令殿下含恨而終,實在無顏以對殿下多年的恩賞器重……”
周德威花白的頭顱,用力撞擊著堅硬的棺槨,額上流下一縷殷紅的血,張承業和李存璋忙上前攙扶住他。
更大的慟哭聲,從周德威的身後響起,那是馳援潞州的諸將,他們已紮上雪白孝帶,伏地哀泣。
周德威再次掙脫承業和存璋的懷抱,拚命衝向靈前。
他聲音嘶啞,白發披散,眼中流出赤紅色的淚水,伏倒在靈柩上,嘶啞的哭聲像一匹在山中孤嗥的老狼。
“七哥,不用勸了,讓周將軍盡一盡情。”李存勖低聲吩咐張承業。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德威才收了聲音,擦幹眼淚,在靈前端端正正地跪下來,五體投地,大禮參拜。
禮畢,他撫棺喃喃地低語:“在老臣的心中,殿下雖死猶生!朱晃老賊,殘殺大唐君臣,得位不正,雖一時得勢,終會遭天殛橫死!殿下泉下有知,待老臣斬那荒**無道、悖絕天理的朱賊狗頭,祭獻陵前,為老殿下完成複唐之誌!”
李存勖靜望著周德威拾衣緩緩站起,就仿佛等候著自己命運的裁決。殿中,所有視線都凝注在周德威的身上,李存勖的心狂跳起來。
神情肅穆的周德威向李存勖身邊邁步而來,這一刻,李存勖仍無法確定他會怎樣對待自己,是當麵怒斥李存勖斬殺叔父和義兄的行徑,還是根本對年輕的晉王不屑一顧,另立山頭?或者公然與李存勖對抗,借助他手中的兵權,廢去李存勖的王爵,另立別人?他完全有這樣的實力。
此刻,對麵那雙不怒自威的眼睛裏,偏偏平靜如水,看不出是喜是怒,是敬仰還是鄙薄。
“撲通”一聲,周德威再次當眾跪下,他伏在李存勖的腳前,恭敬地行晉見之禮,仰麵說道:“殿下,老臣周德威班師回朝,此次馳援潞州,足足有半年時間,師老無功,老臣心中懷愧,前來聽候殿下的發落。”
李存勖幾乎可以聽見張承業、李存璋和他三顆心髒回落胸口的“咚咚”聲。晉陽城的局麵,到了此時此刻,才真正平定。
“周將軍請起。”李存勖雙手將周德威扶起,他清楚地感覺到背後那些目光中的無數情緒,有興奮,有歎息,有失望,有震動,有沮喪。晉陽城,仍然是個人心不穩的地方,但事到如今,不再有人能夠與他對抗,“將軍何罪之有?朱晃前後派了二十萬大軍包圍潞州一年時間,都沒有攻克,一來是昭義節度使李嗣昭日夜巡城禦敵,二來,更是周將軍精心布設外防、死戰梁軍、與敵對峙之功,以少對眾,相持半年未敗,令敵帥李思安手下四十多將校陣亡、斃敵一萬餘,疲敵之誌,足安晉陽民心,孤當嘉諭獎勵。”
李存勖親熱地挽著周德威的手,重新走回大殿,歎息一聲,高聲道:“前月振武節度使李克寧與左軍都督李存顥作亂,已被孤斬首。”
“殿下英明果斷,老臣在潞州城外的三垂岡大營聽說此事,當時歎道:先王果然沒有說錯,存勖乃虎子也!未來必定可以攻破汴州,生擒朱晃,一統山河!”周德威抖動著花白的胡須,讚歎道,“李克寧、李存顥叛晉投梁,懦弱無剛,大逆不道,如果不是殿下當機立斷,擒殺二賊,河東必然淪陷,老臣唯有追隨先王於地下。”
李存勖心中十分感動,這是個令他還存有陌生感的老將,李存勖沒有想到他竟是這樣忠誠、坦**。但李存勖知道,這一切都來自父王的餘威和舊恩,而不是他自己的才能。
李存勖在殿上坐下來的時候,門外的春雨似乎漸漸變細變小,隻留下一些淅瀝聲。
“周將軍,潞州之圍,你以為當如何措置?”李存勖親切地當眾征詢著。
周德威沉吟片刻,撚著頦下的那束美髯,歎道:“老臣馳援潞州六個月,沒有建下寸功,實在沒有臉麵在此布策,一切還請殿下自己忖度。”
這顯然是考量年輕的晉王來了。李存勖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周將軍,先王臨終之言,還沒有人告訴你吧?”
“先王臨終都說了些什麽?”周德威拘謹地問道。
“先王說,三太保李嗣昭忠孝兩全,是先王心愛的義子,被困潞州八個月,先王焦慮難安,自從澤州敗歸之後,原想身體一好,便親自領兵去救,但恨自己病重,不能上馬……”李存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
周德威低下了頭,他和三太保李嗣昭兩人,一向結有舊怨,多年來,兩個人不管是在殿上還是大帳、城中,隻要遇見了,必然互相辱罵,麾下的士兵也毆鬥不止,出過好幾起命案,所以,李克用將他們兩人一個駐防潞州,一個留守晉陽,遠遠地分開了。前年奪潞州時,他們也是兵分兩路,並未聯軍,“周將軍,君子不以私怨報公事。孤問你,李嗣昭是個怎樣的人?”
周德威沉吟片刻,才當著群臣的麵,長歎一聲道:“以公心來說,嗣昭是個忠義孝悌四全的好漢子。他被困潞州近一年,矢盡糧絕,城中兵將麵帶饑色,其間,大梁的偽皇帝朱晃三次下詔,賜封他潞王之位,許給萬戶封地、萬斤黃金,嗣昭焚燒偽詔,親斬使臣,臨城罵賊,凜凜威風,胸懷磊落,令老臣也覺敬佩。如此孤膽英雄,世間罕有。”
“所以,先王臨終前問道,周將軍是不是心銜舊恨,不肯盡力?先王說,潞州之圍不解,他至死不能瞑目!潞州是河東的屏障,有潞州,才有河東,如果失去潞州……”李存勖的話還沒有說完,周德威的胡須上已經沾滿了淚。
“殿下,老臣確實沒有心銜舊恨,但老臣此刻想來,潞州之圍不解,是老臣的膽氣不如李嗣昭,老臣的忠義不如李嗣昭!”周德威匍匐地下,放聲痛哭,“殿下,老臣再次請纓,馳援潞州。前日潞州營中來報,李思安在潞州城下久戰無功,已生退誌,老臣正可以一鼓擊之!這一回,三個月之內倘若不解城圍,老臣自殺以謝先王!”
李存勖含淚點頭:“周將軍,孤和你一同去!”
“這……”周德威有些遲疑。
“朱晃以為孤年幼無能,潞州之圍又已經撤回,必然十分懈怠,這是難得的良機,孤當親自率領大軍,破賊於潞州之下!”李存勖一拍座位扶手,站了起來,厲聲說道,“從今天起,孤不再脫下身上的盔甲,直到平滅天下諸賊!朱晃不破,盧龍不滅,契丹不降,孤一天不放下手中的禹王槊!此生,如果不能完成孤在父王靈前發下的重誓,死後,李亞子不得歸葬代北的沙陀祖墓!”
殿下,群臣齊呼“千歲”。李存勖聽得出來,這一回,他們是真誠的,盡管,還有些微弱的懷疑。
春雨淋漓,潞州城外挖築快一年的工事被雨水衝得垮塌多處,大營駐紮城下不到一年,已經換過兩個主帥。
向來勇悍過人、被朱晃視為常山趙子龍的康懷貞因為害怕失敗、圍而不攻被撤,易帥之後,被朱晃誇為“李廣再世”的李思安,也不過搦戰數次,便再次修夾寨圍城,並不求戰。
雖然潞州城中糧絕,可怯戰的梁兵,也被城外駐防的周德威手下多次偷襲,傷亡慘重,近二十萬大軍合圍孤城潞州,久攻不下,反而將校死傷數十,令朱晃覺得十分丟臉,因此李思安也被朱晃發怒撤換,姿貌雄偉、謀略過人的劉知俊被任命為新的潞州行營招討使。
李存勖出兵的第一仗就在澤州城下與劉知俊遭遇,這一仗由李存璋任先鋒,但輸得很慘,若不是李嗣源星夜出兵接應,左軍的一萬人馬幾乎逃不回來。
因此,四月底李存勖領兵親至潞州城下時,劉知俊絲毫不把年輕的晉王放在眼裏,覺得他年輕無知、根本不懂帶兵打仗,連斥侯都未派出打探,隻打算等天氣好轉,便發兵布陣,先敗晉王,再奪潞州。
五月初二,晨色陰沉,身披一襲亮銀鎧甲的李存勖,冷冷地打量著禹王槊上的血痕,他的戰馬前,梁兵的屍體堆積如山。
號稱堅不可摧的梁軍大營“夾寨”,剛剛被他和周德威攻破。
環潞州城建起的連營夾寨中,旌旗殘舊,戰車橫倒,那些睡夢中驚醒的梁兵,大多衣著不整,他們臉上還掛著懵懵懂懂的神情,已經成為了晉軍的戰俘。
“報,梁軍元帥劉知俊自知不敵,已經南逃!副帥戰馬栽倒被殺!”
“報,梁軍三十一名大將被擒獲斬殺!”
“報,戰場清點屍體,梁軍被斬首一萬餘!”
“報,清俘結果,共虜獲梁軍兩萬六千餘!”
三垂岡下,漸漸升起了濃厚的晨霧,垂落在天地之中的白色霧氣,掩蓋住了這場慘烈的戰役。
令李存勖覺得有幾分遺憾的是,霧也擋住了他的視線,讓他無法觀看到自己初出茅廬第一戰的全勝場麵。
跟隨父王多年,他隻是衝鋒,從未決策布陣,因此首戰之功,讓李存勖自己都有些震驚。
李存勖仰麵向天,似乎看見了飄移的晨霧中,有著父王開懷大笑的身影。
父王走了還不到五個月,可李存勖覺得,恍惚間,已經長如一生。他不再是從前那個溫文爾雅、散漫遊樂的少年,軍中上下都說,看見李存勖騎馬激戰的英姿,以為又看見了二十年前兩破長安的獨眼龍節度使李克用。
兩行冷淚沿著李存勖黧黑的臉頰流淌著,打濕了他剛剛蓄起的胡須。還是來遲了,這三垂岡下的奇襲,如果這勝利提前半年來到,父王可以走得更安心,或許,它還能讓父王因驚喜而全愈,擺脫那總糾纏著父王的深深悔恨。
“殿下,大戰結束,是否紮營此地?”李存璋來到他的馬前,問道。
李存勖搖了搖頭:“吃過早飯後,繼續向潞州城下進攻!”
“是!”盡管心存疑惑,但李存璋再也不對他的命令提出異議了。
乘夜奔襲三百裏的晉軍,在被搗毀的夾寨裏席地用飯,盡管十分疲乏,但他們臉上全都流露著興奮之色。
許多年了,河東的軍隊沒有大捷過。
李存勖心下惋歎著,騎馬從自己的隊伍中穿過。第一處,是八千韃靼軍,李克用曾在韃靼住過兩年,與當地人交情甚厚,後來陸續有韃靼兵投奔河東,這些韃靼軍經過二三十年的南遷,大都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話了,但仍喜歡用腰刀割羊肉吃。
李存勖站在他們的麵前,笑逐顏開地說道:“孤幼年之時,就聽父王說過韃靼軍作戰勇敢,可惜,孤一直沒能親眼看見。今天早晨,孤挑選先遣隊伍時,看到韃靼漢子爭先恐後地揚起了長戟,孤心裏十分喜歡!今天晚上,我們進入潞州城後,孤將親自賜酒給韃靼諸將,與你們同醉!”
韃靼軍漢們歡呼起來,他們很多人都是父子兄弟從軍,他們一生的事業,就是戰爭。
第二隊是一萬五千漢軍,他們是蕃漢副使都校李嗣本的手下,駐紮代北、蔚州多年。
九太保李嗣本是周德威的副手,本是雁門人,多年來戰功累累,他身材比常人高大得多,使一柄厚背銅環長刀,自李存武歿後,李嗣本長期帶大軍駐紮代北、雁門,契丹人對他十分敬畏,尊稱他為“威信可汗”。李存勖知他忠勇善戰,是河東的北方守將,也對他頗為器重。
“今天,孤的雁門鐵騎傷亡最多!”李存勖麵容沉痛,“你們不但禦北有功,而且不畏艱險,長途跋涉,立下奇功。死者已杳,英魂一縷,附我旌旗,重歸代北,永鎮家邦!今夜入潞州,孤不許你們落淚傷心,你們要在潞州城裏飲酒歡歌、共慶三垂岡大捷!先王在天有靈,今夜必會與戰死的兄弟們一起,在雲霄之上,同聽我們報捷賀勝之聲!”
雁門軍的隊伍中,有人硬生生地忍住了抽泣聲。
第三隊是一萬回鶻軍,他們是二太保、橫衝指揮使李嗣源的手下。
吐蕃與回鶻在一百年前先後亡國,但陰山六胡人州處,還流亡著不少吐蕃與回鶻的流浪武士,南遷的幾十萬回鶻人被大唐軍隊擊敗後,編入各處節度使手下,河東軍中同樣是蕃漢混雜,所以主帥的官職也叫作“蕃漢都指揮使”。
“嗣源,孤早知道二哥向來不喜歡邀功,平生所立的戰功,親口說出來的不過十之二三。”李存勖靜靜地注視著比他大七歲的李嗣源的眼睛,“盡管戰場上霧氣彌漫,但孤看得很清楚,今天早晨,冒著飛蝗般的流矢、砍翻梁軍大營的鹿柴陣,填溝而進、第一個衝入夾寨的人,是孤的二哥李嗣源,一個曾在平定長安與河東時都立下赫赫功勳、卻從來閉口不提的真漢子。潞州之戰,公推以二太保李嗣源為首功,從今天開始,李嗣源就是孤的代州刺史了!”
回鶻軍歡呼起來,因為不善言辭、讀書不多,李嗣源一直沒有得到重用,李存勖的話音剛落,就看見這貌若老農的大將,唇角不為人察覺地泛起了一縷微笑。
第四隊是周德威的部下,三萬漢軍。李存勖翻身下馬,一把抱住將馬鞍卸在地下正半躺著休息的周德威,泣道:“周將軍,你傷勢如何?”
周德威灰白色的臉上泛起了笑意,一雙湛然有神的眼睛,從皺紋中注視著李存勖:“亞子,老臣可以僭越稱呼你一聲嗎?”
“周將軍是孤的父執,永遠有這樣的資格!”李存勖誠懇地回答。
“亞子,好漢子!”他重重地一拍李存勖的後背,在軍前大聲叫道,“有子如此,克用不死!”
李存勖感動得淚如雨下,雙手將周德威橫抱起來,在大軍前掀開了他的鍍金赤銅葉子甲,撕下了那件浸透了鮮血的戰袍,指點著他早已包紮好的傷口,高聲向三萬戰士說道:“你們看,這是周將軍今天早晨受的傷。當時,孤正和三名敵將交手,背後忽然又有兩名敵將同時來襲,周將軍大喝一聲,力敵兩將,苦戰之後,將兩個對手全部斬殺,救了孤的性命,他自己也傷痕累累……周將軍,你的功勞,不是一份平常的賞賜可以安慰的,你們說,孤該怎麽賞他?”
軍中沸騰,此起彼伏地響起了無數聲叫喊。
李存勖停了片刻,含淚搖了搖頭,歎道:“你們都錯了,高官厚祿、封地賞金、美女名馬,這些俗物,周將軍統統不稀罕。從前,先王對孤說過,他和周將軍有如兄弟。孤也一直將周將軍視為自己的長輩,今天,又是他給了孤再生的機會。從今往後,上自孤本人,下到普通士卒,軍中都必須稱周將軍為‘亞父’!”
李存勖解下自己貼身的錦袍,輕輕穿在周德威的身上,單膝跪地,在軍前高聲叫道:“亞父,請受孩兒一拜!”
周德威的聲音哽咽了,老淚縱橫,說不出一句話來。
第五隊是李存璋率領的一萬沙陀軍,李存勖在軍前勒馬站著,沉默半晌,心潮激**,一時說不出話來。
沙陀人本來不多,父子兄弟都以征戰為業,幾十年來南征北戰,家家人丁稀少,跟著李克用當年入關的一萬七千餘沙陀騎兵,剩下的老兵已經很少,大多被編入了飛虎軍,是李存勖多年掌管的親兵。
攻城之前,飛虎兵精選出來,與李存璋手下編為一隊,今天也同樣傷亡慘重。
望著麵前擁屍而泣的兵士、重傷待斃的大漢,李存勖心下沉痛,所有的沙陀士兵都起身肅立,手執矛戟,眼中對李存勖充滿敬意。今日潞州大捷,一掃河東多年不勝的低沉氣氛,盡管死傷慘重,士氣卻十分旺盛。
“鴉兒軍今日立下奇功……”李存勖一語甫出,淚水已經在臉上紛披,“先王在天有靈,定然老懷欣慰。潞州之圍,讓先王死而有憾……如今,先王無憾了!”
陡然間,軍中爆發了大慟。
慟哭聲穿過晨霧,一直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父王會在那方聆聽嗎?那裏,是不是真的有朱邪大神,真的有沙陀人的祖先?
軍中所有的沙陀人之間,都有著或深或淺的血緣關係,他們拜祭同一個祖宗,祈祀同一個朱邪大神,他們熱愛同一個首領,憎恨同一個仇人。
“先王臨終前,給了孤三支箭,這三支箭,孤已經裝在黑絲袋裏,密供在家廟之中。”李存勖收了眼淚,莊容說道,“臨行前,孤在家廟裏獨自住了一個晚上,希望朱邪大神能給孤托夢,果然,夢中大神和先王一前一後來到,他們告訴我,此行必勝!今天早晨三垂岡下的勝利,是大神許給了我們的,而未來攻破汴州、征服天下、重興唐室,也是大神許給了我們的,再難再險,我們也不怕!”
雷鳴般的歡呼聲,在夾寨中久久滾動著,餘音不衰。
第六隊是耶律阿保機的弟弟耶律撒剌阿率領的八千名契丹鐵騎,李存勖凝視著他們帽上隨風飛揚的虎尾和狼尾,仍然不能釋懷舊日的仇恨。
縱使,此刻,這恨意隻能深埋在李存勖心底。
八千契丹騎兵,是李存勖用無數金銀和牛羊,從北方請來的。契丹酋長耶律阿保機,永遠是個唯利是圖、反複無常的小人。
深不可測的笑容漸漸布滿了李存勖的臉,他大聲笑道:“孤長久以來一直聽說,契丹騎兵馬蹄所到之處,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今天,孤才真的領教了。今晚進潞州城後,人人有賞,絕不落空!孤想知道,你們最喜歡的是什麽?”
翻譯將這話向軍中喊了一遍,貪婪的契丹騎兵無不喜出望外,耶律撒剌阿領頭大聲叫起來:“金銀、女人!”
“好!”李存勖揚動馬鞭,用契丹話大聲地答複他們,“進城之後,論功行賞,功高者,每人黃金十斤,女奴一名!”
他們爆炸一般的叫聲、笑聲、呼哨聲,立刻淹沒了李存勖的聲音。
潞州城頭,一片凋敝荒涼的景象。
作為一個一年多來沒有糧草供應的城池,李存勖看得出,潞州城有著一種獨特的麵貌,顯得既淒慘,又堅強。
行軍路上,李存勖一直注視著潞州城頭上的那四麵火紅色的“晉”字大旗,這是潞州城中唯一顏色鮮明、生機勃勃的事物。
環顧身邊的諸將,李存勖的視線從張承業、李存璋、李嗣源的身上,一直向後移去,每個人都十分清楚地知道,晉王在尋找一個先鋒官。
“亞父何在?”李存勖的視線一直投向蕃漢都指揮使周德威的大旗,迎風飄拂的大纛上,有一個秦篆“周”字,旗下,不見周德威的身形。
周德威的兒子、左軍副兵馬使周光提馬上前,在馬上施禮道:“他在後營養傷。”
“請亞父到前隊來。”李存勖知道,周德威的傷並不重,他隻是想避免與李嗣昭相見。
年輕的周光,猶豫地看了李存勖一眼,躬身答道:“是。”
周德威騎著馬來了,他花白的長髯在風中抖動,像是秋天的蘆花。
“亞父,請您老人家親自到潞州城下喊開城門。”李存勖親切而不容置疑地吩咐。
周德威隻看了李存勖一眼,便扭開了眼睛,訥訥地說道:“殿下,老臣知道殿下是一片好意,希望老臣能夠借機示恩,和李嗣昭和解。可是……盡管老臣破潞州之圍時願以性命相搏,卻不願意和仇人就此相見。”
“不知亞父和孤的三哥有什麽仇恨?”
“三年前,老臣的侄兒在他的手下違犯了軍紀,按律不過責打四十軍棍,他卻將我侄兒綁在轅門之外,要斬首示眾。老臣請托多人,甚至讓先王去說情,他都沒有加以寬恕。最後,是老臣和兒子們帶著親兵硬將人搶出來。”周德威憤憤地說道,“可是,他竟然追到老臣的大帳門外,將我侄兒梟首而歸。”
“孤曾經聽說過此事。孤還聽說,那是一場惡戰的前夕,三哥執法雖然過嚴,但軍令既出,再加更改,則容易造成軍心動亂。事後,三哥曾到府上負荊請罪。”李存勖凝視著周德威的眼睛,歎道,“亞父身為大帥,掌兵多年,自應懂得三哥苦衷。”
“家兄隻得這一子,老臣愛他重過性命。”周德威落淚了,“所以,此後老臣帶著親兵將李嗣昭的府中砸了個稀爛,又將他的幾個弟弟打得重傷,結下了深仇。”
“死者不可複生。”李存勖歎道,“這樣罷,孤做主,封你的次子周光為晉陽兵馬使,接續你兄長的血胤。進城之後,孤會命李嗣昭在所有大將麵前,當眾向你跪拜謝罪。”
周德威無話可說,隻能長歎道:“一切由殿下做主,但進城之後,老將要斬下李嗣昭的衣袍盔甲,在我先兄、家侄墓前祭祀。”
李存勖溫和地點著頭:“孤答應你,亞父。現在,請亞父去叫開城門。孤希望從今而後,晉陽大軍中,再無兄弟鬩牆、同室操戈,再無皮裏陽秋、口蜜腹劍,從今而後,孤的河東鴉兒軍心誌如鐵、肝膽相照,疾如風、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務當再顯當日收複長安之神勇!”
周德威不再推辭,他拱了一拱手:“遵命,殿下!”
秦篆“周”字大旗飛馳前去,不片刻便到了潞州城下。
遠遠的,李存勖看見城頭上走來了一群人,領頭的大將,身形短小,比常人矮上一頭,偏有著一張紫棠色的長方臉,眉目飛揚,雖無健壯剽悍之姿,偏有威武嚴肅之態,那便是昭義節度使李嗣昭。
長風吹來周德威的聲音:“李嗣昭,晉王李存勖親率大軍攻破夾寨,潞州之圍已解。你快將城門大開,讓晉王大軍進城!”
“老匹夫!”李嗣昭橫眉怒眼地笑罵道,“老子被圍困在這裏已經一年,你都無法破圍,今天還沒有聽到金鼓之聲,夾寨重圍就能解開了?隻怕是你已投降朱晃,想來詐開老子的城門吧?回去,告訴你的新主子,老子除非死,否則決不會讓梁軍的一兵一卒進入潞州!老子生是晉王的人,死是晉王的鬼,這一腔血,隻會噴灑在河東!”
他瞪起環眼,大喝一聲,舉起了手中的長弓喝道:“快走,否則李嗣昭認得你,手中的羽箭不認得你!”
多麽豪爽而有氣概,李存勖立刻喜歡上了這個矮小漢子。
“李嗣昭,”周德威並沒有生氣,“要怎樣你才會相信?”
李嗣昭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猛然驚醒道:“你剛才說什麽?晉王李存勖?存勖他不是世子嗎?什麽時候襲位為王的?”
“先王李克用,已經病逝五個月了。”周德威含淚說道。
李嗣昭跳了起來:“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父王怎麽會英年早逝?不會的!你一定是騙我,周德威……”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驚恐和悲哀。
在這一刻,李存勖才明白了,為什麽父王臨終前最恨的事情之一,是沒能親自率兵救出李嗣昭,嗣昭對李克用的感情,甚至不遜色於親生兒子。
李存勖揮動馬鞭,命令大軍快速奔馳出城下密密的叢林。
正午的潞州下,登時變成一片茫茫的白色。六萬河東將士,全都穿著白盔白甲,頭上孝帶飄揚,連軍前的“李”字帥旗上,也都鑲著一箍白圈。
“嗣昭……”李存勖一馬當先,在城下嘶聲喊道,“孤救你來了!”
“亞子,”李嗣昭的聲音既悲又疑,“父王怎麽樣了?”
“父王已經於正月十九日登仙……”李存勖一語未落,就看見李嗣昭在城頭上昏倒過去。他身邊麵帶饑色、骨瘦如柴的將士們,趕緊抱住他,打開了潞州城的南門和東門。
大軍一湧而入,他們實在是太疲倦了。
李存勖走近李嗣昭身邊,才發現他已經形銷骨立,除了一張長方大臉還算體麵,身上皮包骨頭,看不到二兩肉。據說,城中已經一個多月沒舉火,每天隻能湊合著吃一頓野菜煮粥,就在這樣的情形下,李嗣昭還是日夜巡城,從未懈怠。
不管怎麽樣,潞州是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