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俊輝雖然是在開玩笑,但這話讓鍾海濤聽起來,還是覺得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

“海濤,當務之急是把精神文明創建活動的匯報材料寫出來,以備年底場裏進行精神文明大檢查時作匯報使用。你剛接手文教工作,對許多情況不是很了解。這樣吧,海濤,我把一年來我們三分場所做的主要工作羅列一下,你再根據我羅列的材料去寫。你沒寫過大型匯報材料也不要緊,我把前兩年方銳寫的匯報材料拿出來了,你看一下就知道該怎麽寫的了。噢對啦!舉辦文藝晚會和文化節的事,我就不再羅列了,你對這項活動是最清楚的,成功地舉辦了幾場文藝晚會和場黨委在我們三分場舉辦文化節活動的有關事項,可以說是我們三分場今年精神文明創建工作的重點和亮點,一定要全麵寫,認真寫。”閆俊輝一邊安排一邊找出方銳上年寫的匯報材料。

“閆書記,那,大約需要多少字呢?”鍾海濤接過閆俊輝手中的材料。

“海濤,寫上三千多字就行了。寫得太長了,匯報的時候,也沒人願意聽。另外,海濤,寫完匯報材料後,還要把台賬補齊,這些工作我配合你做。”閆俊輝說完,坐到自己的辦公桌邊點燃上一支香煙後,就開始羅列材料了。

十三

地裏的棉花已經全部收上來了。棉田裏,棉殼像鍍了一層金的小燈籠,黃燦燦地掛在棉杆上,寒風吹過,發出低微的吟唱聲。地邊野草在太陽光的照射下,雖然仍有光澤,但已經變成灰白了。白楊、胡楊、沙棗樹葉已經全部落下,皸裂的軀幹任憑寒風擊打,依然坦然麵對。不時有麻雀在枝頭上嘰嘰喳喳,吵鬧了一陣子後,又快速飛向前方。

新的一年即將到來了,新一輪的承包工作也開始了。三分場黨支部將各條田班組長召集在場部會議室裏開會,商量各班組各地號定人定上交產量指標等相關事項。

其實,班組定人隻不過是一項走個過程、流於形式的工作,絕大多數班組成員是比較團結的,也不需要重新組合人員的。

蔣素英將鐵爐子加上炭後,爐子裏立即發出“忽忽”火聲。她拍了拍手後,很高聲說起來:“我們班組將官洪調整出去就行了,其他人員不用動,他幹活實在不球行。”

劉天明聽了,趕緊進行駁斥:“劉班長,你不要官洪怎麽能行呢?他雖然沒多少力氣,可幹活很老實,別人星期天都去逛巴紮(集市)了,他卻在地裏幹活,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把這樣的人放在你們班組裏,總比把那些油嘴滑舌的人放在你們班組裏強多了吧?”

“那也不行,他幹集體活不行我就不說了,平時天天在地裏,也沒見他幹出個什麽名堂來,年底的棉花產量也就那麽高。光在地裏磨蹭有啥用?何況沒啥力氣,每次幹集體活,他都跟不上趟,我不說什麽,班組其他人嘴上不說,心裏也不服氣呢!”蔣素英仍然說出不要官洪的理由。

“你怎麽知道你們班組其他人心裏不服氣呢?嘿嘿,你是學過心理學了?還是你們班組人員肚子裏的小蛔蟲?”另一個班組長李大勇看了看蔣素英。

“我又沒跟你說話,你多啥子嘴嘛,你要是看他官洪幹活行的話,你就把他要到你們班組去嘛!”蔣素英氣惱地瞪了李大勇一眼。

“哈哈,我們班組裏要是有人願意走的話,我就把他要過來!算啥子事嘛,不就承包一份棉花地嘛,又不是要他去當場長,有那麽費勁嗎?”李大勇看了看蔣素英那張因生氣而拉長了的臉,笑了起來。

“蔣班長,你們班裏有個小秀才,對你來說,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嘛。你年初在場裏春耕春播誓師動員大會上宣讀的決心書,還是他寫的呢!你在大會上表決心引起了轟動,參加會議的人都在使勁地為你鼓掌,說你發言有底氣,發言稿也寫得很好,連潘書記、賀場長聽了,都笑著看著你呢,我坐在下麵看得清清楚楚的,你怎麽就忘了呢?再說了,官洪並沒影響到你們班組的榮譽嘛,年底了,你們班組不也評上先進班組了嗎?我覺得李大勇說得對,你怎麽知道班組其他人嘴上不說,心裏也不服氣呢?我也經常下地去了解職工思想動態,也沒聽人說起過官洪這不行那不好的呀?”閆俊輝也在做蔣素英的思想工作。

“我承認他幫我的決心書寫得好。可寫得好,念得結結巴巴的,也沒用。憑我知道,去年沈旭光在春耕春播誓師動員大會上宣讀的決心書也是他寫的,就沒能引起轟動,所以你們都不要說那麽多了。”

蔣素英的話,把另一個地號的班組長沈旭光說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也不客氣地回敬起來:“蔣班長,我知道就你行你能幹,行了吧?我找過劉場長、閆書記好幾次了,兩條老寒腿經常痛,不能擔任班長了,他們說等等看,你還提我幹嘛?”

“對不起,對不起,旭光,我不是故意說你的……”蔣素英趕緊道歉起來。

“都爭論個球,你們班組就多了一個官洪不成唻?叫我看,官洪哪個班組也不去,就放在你們班組裏!”劉天明一著急,又說起粗話來了。

聽了劉天明的話,蔣素英將嗓門提得更高了:“可以可以,劉場長,你硬要把官洪往我們班裏塞,我不當這個地號的班組長,總該可以了吧?”

擔任過多年班組長的老職工李山水看到蔣素英誰的賬都不買,連要挾的話也說出來了,不滿地抬起頭來,眯起眼睛朝蔣素英看了看,張了張嘴巴,但立即又把想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蔣素英不要自己在她們班組的消息,已經很快傳到官洪耳朵裏了,他感到受到了莫大的屈辱,頭昏腦脹地趕緊跑回房子裏,把房門緊緊關上,爬在小桌子上,想想自己連承包一份棉花地也沒人願意要,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下來。

官洪正在傷心不知今後的路該怎樣走,突然聽到“大嗓門”朱久珍在外麵大聲嚷嚷起來:“李山水這個老傻B,別人不要的人,他散會後居然跑到辦公室裏去找劉場長,說把官洪放在他們班組裏。他們班裏的那份地,多少人想要他都不鬆口子,居然讓官洪撿了個皮芽子。這個老傻B盡幹傻子們才幹的事情。你們想想看,他李山水和劉場長是什麽關係呀!嘿,那可是鐵哥們的關係呀!他向劉場長要人,劉場長還能不給他嗎?莫說向他劉場長要個人到他們班組裏去包一份地,就是他向劉場長開口要一份輕鬆的後勤工作幹幹,他劉場長也不會說出個‘不’字來。”

旁邊一位年齡較大、說話有些口吃,名叫駱孟達的職工擦了擦那雙長期遭受風沙吹打得經常發紅的眼睛後,接口問起來:“那,蔣素英不要官洪了,誰、誰到她的班組裏去、去了呢?”

“聽說她把李春華要過去了。”

“李、李春華的丈夫是、是醫院的外、外科醫生,這下她、她生病了可以找個關係鐵、鐵的人給她、她看病了。”

“你這老家夥說話怎麽這麽難聽,人家李春華幹活本來就不錯嘛……”

“不是我說話難、難聽,這不是禿子頭上的、的虱子——明擺著嘛?有的人幹、幹活也不錯,她怎麽不、不要到他們班組裏去呢?

朱久珍和駱孟達的對話讓官洪聽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他再也無心聽下去了,急忙推開那扇低著頭才能進出的房門,看見朱久珍正在一邊納鞋底,一邊和駱孟達等幾個職工高聲大語地說笑著,又急忙關上了門,過了好一會兒聽聽外麵沒動靜了,才急匆匆地趕到李山水家裏。

年紀不到六十歲但頭發已經花白、麵龐消瘦且布滿皺紋的李山水,正戴著眼鏡坐在飯桌邊翻看著報紙。雖然戴著眼鏡,但他仍然將報紙放在離眼睛很近的地方,連官洪進來了,他也沒注意到。直到他老伴張淑秀打招呼並給官洪讓座,他才知道官洪來了。

看見李山水,官洪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山水趕忙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後又眯著眼睛看了看官洪:“官洪,你這是幹嘛呢?快別這樣。”說完又急忙拉過一條凳子讓官洪坐下來。

“官洪,我沒多少文化,還是在部隊的掃盲班裏學了點文化,也忘得差不多了。三分場給我們每個班組長都訂了一份農墾報,沒事的時候我就翻翻這些報紙。你寫的詩歌我在報紙上都看到了。雖然有些看不懂,可我還是很喜歡看的。你到我們班裏沒事的時候,一定要堅持寫,隻有堅持寫下去了,才能有出息的。”李山水邊說邊又揉了揉眼睛。

官洪連忙“好、好”的點頭答應著。

“另外,明天我領著你到地裏去看看,先熟悉一下地裏情況。那塊地是鄧曉會的。她隨她丈夫調走後,有幾個人找到我想承包這份地,我說我沒資格答應讓誰承包,隻能由場支部來決定,這事就拖延下去了。澆冬灌水的時候,鄧曉會已經搬家了,所以這份還沒澆冬灌水呢。你接管這塊地後,先把東頭那有高包的三塊地用手推車子推平,然後再澆壓堿水。隻要土地平整了,鹽堿壓下去了,棉花長勢就會不差的。你可能沒手推車子,我們家的院子裏有一輛,你推去用吧!”

官洪仍然“好,好”地答應著。

“另外官洪,你以後可能會聽到別人傳的一些閑話,但你不要去聽,更不要記恨蔣素英,她是我們三分場有名的刀子嘴、豆腐心,說完了也就過去了,她不讓你在她們班組,也有她的難處。同一個班組裏如果有一兩個人不能幹重活的話,是會拖班組的後腿的。官洪,我之所以要跟你講這些話。是想告訴你,可不能心胸狹窄了,一個心胸狹窄的人,是幹不成什麽事情的。”

官洪點點頭。

看到李山水在翻看報紙時,戴著眼鏡還將報紙貼在眼鏡片上,官洪想起去年冬天五一農場舉辦“學習身邊的先進典型”演講賽,方銳在撰寫演講稿時,劉天明講述李山水的典型故事來。

去年冬天,五一農場舉辦了一場“學習我身邊先進典型”演講賽。三分場黨支部決定選派文教方銳代表三分場去參加演講賽。

接到任務後,方銳就著手開始準備演講稿,並讓鍾海濤和官洪幫助提供素材。在農場長大的鍾海濤曾經聽說過當年李山水參加抗洪搶險的事跡,就向方銳提出建議。在征得閆俊輝和劉天明的同意後,方銳決定把李山水當年參加抗洪搶險和這些年來一直堅持在生產第一線參加棉花地承包的事跡作為演講內容。

於是,方銳、鍾海濤和官洪等人一起來到李山水家裏,想請他詳細談談當年抗洪搶險的情況。因為他們都知道他那雙眼睛看不清東西,就是因為那次抗洪搶險造成的。當然,他們並沒把真實目的告訴他,擔心他知道是為了演講用稿後不配合。

盡管鍾海濤和方銳、官洪等人並沒說明他們的真實意圖,但一向說話不拖泥帶水的李山水仍然沒有過多的說什麽,隻是淡淡一笑:“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沒什麽可值得說的。”

盡管鍾海濤、方銳和官洪三人多次登門,還是沒能從李山水那裏得到有用的材料,急得方銳隻好找閆俊輝“訴苦”。

坐在閆俊輝辦公桌對麵的場長劉天明聽到方銳的“訴苦”後,笑了起來:“方銳,你們費那麽大的勁幹嘛唻?咋不問問我唻?我就可以向你們說說他當年參加抗洪搶險的故事唻!”

也就是聽了劉天明的這次講述後,方銳、鍾海濤和官洪才知道李山水那雙眼睛看不清東西的真正原因了。

那一年,剛剛組建不到兩年的五一農場,主幹渠修好後,一邊開荒,一邊播種,當年就開荒播種了兩萬多畝棉花、小麥、玉米等作物。那年八月份,第一季麥子已經收割入場了,玉米已經漸漸成熟,萬畝棉花已經漸漸吐絮,到處呈現出一派令人欣慰的豐收景象。這一天,五一農場職工們正在地裏突擊收割麥子,設在地邊的高音喇叭裏的稿件播出聲突然停下來了。緊接著,一個意想不到的緊急通知傳出來:“青年突擊隊的隊員們請注意,青年突擊隊的隊員們請注意,現在廣播一個緊急通知,剛才接到上級緊急通知,一股特大的洪流即將衝垮第一道大壩向我場奔來。為了保衛新農場的第一個豐收年,剛才場黨委召開了緊急會議,對抗洪搶險作了全麵部署,決定由三支青年突擊隊的男隊員們參加抗洪搶險。請三支青年突擊隊的男隊員們聽到廣播後,立即回到場部緊急集合!”

高音喇叭的聲音很快傳到正在地裏收割麥子的青年突擊隊員那裏,男隊員們紛紛放下手中的鐮刀,拿上衣服就飛跑著離開了收割地塊。

不一會兒,三支青年突擊隊的男隊員們一個不少地來到場部臨時辦公室門口。

讓這群年輕人意想不到的是,當時的五一農場黨委書記李樵、場長袁自真親自來到他們中間,這讓大家更感到了抗洪形勢的嚴峻。一群本來愛熱鬧、正在你說我笑打打鬧鬧的青年突擊隊員們看到五一農場兩位主要領導都來了,立即止住了笑聲,很快地排成三個隊,精神抖擻地站在那裏,場麵頓時肅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