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長老院之後,陰黎感覺撲麵而來的是一股腐朽的氣息。
長老院的內部是一種很複古的結構,畢竟這是從北莽建國就存在的帝國權力運轉樞紐。一個巨大的穹頂籠罩著整個空間,幾根立柱上雕刻著各式各樣的圖騰。這些或複雜或簡潔的線條,分別是北莽大小上千部落的象征。
這個巨大的穹頂是個圓形,比起來這些立柱要新一些。上麵雕繪的圖案是已經被清洗過王族的圖騰,而今望上去,就像是一個大墳墓的石碑。
原來將長老院設計成這樣,所表達的意義,是上千部族將王族烘托到了天頂,也是北莽這個國家的基石。可是,今日陰黎的到來,無疑是給這個國家,還有這個長老院,帶來了難得一見的陰雲。
被一座大墳墓鎮壓在頭頂上,相信很多的長老,不管是保皇派還是國師一脈的長老,內心都壓抑的很。
進了議事大堂之後,陽小清將寶音的屍體放在了最中間,卻無人敢反駁。
本來長老院是北莽除卻王帳之外最神聖的地方,別說死屍了,尋常的貴族若是踏足此地,都有可能殃及自己的家族。但是,麵對現在愈演愈烈的民意,寶音作為事態劇變,矛盾激化的一個節點,此時就像是一根釘子一樣,狠狠的刺進了長老們的眼睛,誰都覺得痛,但是誰都無力把這根釘子拔出來。
率先向陰黎發出質問的,是國師一脈的長老:“吉爾姑娘,在這之前,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你且不要打斷我,我想知道,這次你不惜擾亂王都秩序,卻一定要找到長老院來,究竟目的是什麽?真的隻是為阿木爾長老鳴不平,還是說,另有什麽圖謀?”
陰黎冷冷的看向那個長老,雖然陰黎的眼神相對於這個長老而言還很稚嫩。但是陰黎身上自帶的那種大一統王朝的皇親的貴氣,卻是這個長老很少有機會感受的。再加上陰黎久經沙場,又是打架方麵的高手高手高高手,這個長老不過被陰黎瞪了一眼,就麵紅耳赤。
沒錯,這個長老平日裏喜歡抖m,這是陰黎始料未及的。
雖然恨不得直接上去揍一頓這個老變態,但是現在畢竟是做正事的時候。陰黎對這位長老說道:“首先,您說我擾亂王都的秩序,這一點我是不承認的。你們這些長老乃是我北莽權力的掌控著,而權力本身不止代表權力,同時也代表責任。王都現在是很亂,但是我想,王都亂起來,爾等身為長老,應該考慮的不是其他的,而是你們的管理是否到位,是否對得起你們所掌握的權力。”
這個長老聽了陰黎的辯解之後,怒氣衝衝的說道:“這些愚民,不正是受了某些有心之人的挑撥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麽?”
沒等這個長老說完,陰黎怒斥道:“這位長老!雖然我北莽與大魏不同,但是無論是先祖還是曆代國師,都十分讚同大魏史上一些哲人的觀點。戎馬教化祭祀禮儀這些,是一個國家的根本,你此時口口聲聲我北莽皆是愚民,卻不因其自責於這些年來,你們中的一些人憊懶於教化,你們這個位子,真的能坐的安穩!?”
和接受過現代教育,對心理學和邏輯學有一些研究的陰黎比嘴炮自然是不自量力的一種行為。抓住了長老言語中的失誤,將其中的某個觀點單獨擇出來,加以更為強烈的量詞或形容詞,從而避開主題,對此大加批判,這是詭辯中常見的手段。在這之後,這個長老要是還有臉開口說話,那真是要被諸位同僚嘲笑死了。
當然,陰黎這隻是一種談判的技巧,並不能從根本上使得一些長老信服。一位長老立馬對陰黎發出了質問:“吉爾姑娘,你似乎偏題了,我們在這裏討論的,並不是我們這些人的失職與否,而是你來到這裏的目的。但是,在這之前,我開始感興趣,王都裏民眾們情緒被挑動,到底和你有關係麽?”
陰黎有了前車之鑒,為了防止這個長老也是個老變態,並沒有用那種具有殺傷力的眼神看這個長老,而是解釋道:“這位長老,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認為這件事情之後一定有人在挑撥,而不是某些人的所作所為,真正的激化了民憤之後,民眾才自發的做出了某些決定和舉動。”
想要削弱某個觀點,往往最有力的辯論方式,就是置換因素的手法。
陰黎直接將民眾情緒和輿論的激化,是有人挑撥這個情況,定義成了民眾的情緒激化是一種自發行為,而且是由於長老們的所作所為造成的。
這位長老在詭辯一道上,也是個中好手,他立馬反駁道:“這不可能,我大魏不存在任何一個長老不盡職,這是長老院多年的審核評定得出來的結果,而一個盡職的長老,也不可能做出來任何讓民眾不滿的事情。”
這個長老的這一段話,最主要的是用了兩種手段,一種是“訴諸純潔”,另一種是禍水東引。
這個禍水東引就不用解釋了,如果陰黎非要揪著長老們失職這個點不放,無疑是對長老院自我審核評定,這個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規定,以及和這個流程相關的所有長老的利益做對衝,那陰黎是不會討到任何好處的。
至於“訴諸純潔”,這個長老是在給自己留了一條辯論的後路。
他說的是“沒有一個盡職的長老會讓民眾不滿”,首先,他在長老的麵前加了一個狀語“盡職的”,即使陰黎舉出來什麽例子,能夠打他的臉,他也可以立馬轉變話頭,說這個長老並不盡職,某種意義上就將這個長老從他們的圈子排除。
這幾乎是可以站在不敗之地的一種辯論手法。
陰黎自然不會跳入他的陷阱,如果陰黎繼續順著這個話說下去,那接下來一定會進入對方的節奏中,陷入更多對方精心布置的陷阱。
所以陰黎幹脆找了一個巨大的矛盾,巨大到讓在場的所有長老都無心再和陰黎進行爭辯的矛盾,將對話的節奏重新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我想我們討論這些未知的或者極其容易被掩蓋的東西,實際上並沒有太大的意義。今天我來到這裏,很多人希望我來,很多人不希望我來,很多人一開始不希望我來,看到了我的信物之後卻成了我的擁躉者。但是我想,你們心中一定有一個最大的疑問,也就是一開始這位長老問我的,我來這裏,到底是為了什麽。”
陰黎頓了頓,看著一眾伸長了脖子如同待喂的母雞一般的長老們,清了清嗓子說道:“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我就是希望你們能夠放阿木爾長老出來,他是個英雄,英雄不應該被北莽這樣對待。”
三長老,也就是保皇派的領袖人物,聽到了陰黎這麽說之後,皺起了自己的眉頭,對陰黎說道:“不!王女殿下,大王因染疾而逝,現在您就是王室最後的火種,這個國家理應在您的手中繼續繁榮起來。而今魏國環伺如狼,我北莽又內亂叢生,急需一個尊貴之人,又有著強大能力的人,擔任這個帝國的脊梁,除了您還能是誰呢?”
然而,三長老話音剛落,就有二長老一脈的人站起來反駁:“三長老!就算吉爾姑娘是真正的王女,要舉行加冕儀式,也需要複雜的過程。剛才王女都說了,祭祀禮儀是一個國家的根本,況且我北莽兵強馬壯,區區一魏國的窺伺又能怎樣,你且不要危言聳聽。如果王女真的想要加冕,那就必須和曆代大王一樣,齋戒沐浴一個月,將通告下發至各大小部落,待到所有的部落族長親至,方可舉行加冕儀式。當然,加冕儀式上麵,一應事宜都是由我們長老院進行把握的。”
三長老對這位長老怒目而視:“國不可一日無君,照你這樣說,王女還要在等多久?我北莽還要在等多久?”
那位長老也不含糊的反駁道:“祖宗禮法不可廢,在這期間,若是三長老覺得,我北莽必須有一位君主,我們可以暫時推選一個攝政王嘛!這也不是沒有先例的!”
這下,國師一脈才真正的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然而,聽到這位長老的無理取鬧,陰黎卻並沒有太在意,隻是淡淡的搖了搖頭:“這位長老,我說了,我今日來,和王位無關,隻是希望你們將阿木爾長老釋放而已,一個有未來的國家,一群有眼界的智者,不應該這樣對待他們的英雄。”
方才這些長老算是做出了不小的妥協——側麵承認了陰黎的王女身份,卻要推舉一個攝政王出來。
既然是仿效古法,攝政王的人選就要由國師推舉,國師不在,自然是手持國師信令的人做決定,而國師一脈並非國師本人,他們是有成為攝政王的資格的,國師一脈,打得一手好算盤。
這位長老說道:“阿木爾是英雄,但也是罪人,釋放他是不可能的。”
然而,就在這時,長老院外居然傳來了一個年輕而傲慢的聲音:“誰說不可能的?”
這位長老被懟,自然極其不爽的吼了一句:“衛兵!你們把什麽人放進來了?這裏是長老院議事大堂!什麽人都能進來麽?”
可能是平日裏在這開會的都是一群糟老頭子,所以此時聽到一個年輕的聲音,讓這個長老沒反應過來。
他也不想想,這些衛兵真的能隨便什麽人都放進來麽?
這個長老往門外望去,卻險些把自己的下巴驚掉。
站在門口的是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臉上掛著不羈的笑容,看上去有些瘦弱。
來人正是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