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詡盤膝坐在林中,雖然晚秋的餘溫尚在,但是夜裏簌簌的風聲還是讓人感受到了一絲陰寒。

這個充滿瘴氣的山林沒有哺乳動物能夠存活,倒是有不少的毒蟲,這裏成了他們的天堂。草地中蟲子爬動的聲音,空氣中飛蛾扇動翅膀的聲音,在王詡進入龜息境界,呼吸完全精致的情況下,顯得格外清晰。

過了很久,王詡平坦的腹部漸漸的鼓脹起來,順著胸膛往上,再從口中噴發出來一股乳白色的氣體,看上去玄乎的很。

將這口氣排出,王詡淡淡的說道:“你不是第一個被派來殺我的人,我想,也不是最後一個。”

回答王詡的,是急劇撕裂空氣的兩枚長釘。長釘停留在了王詡身前半寸,然後落到了地上。因為地上多半是腐殖質,那些已經爛掉的樹木和草根,在接地的時候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王詡淡淡的說道:“不說話麽?這些日子被困在這裏,我也有些無聊,反正你也要死了,臨死之前陪我說說話不好麽?”

依舊沒有人回答,這次迎接王詡的,是幾片樹葉。樹葉有些幹枯,在半空中飄忽不定,就好像尋常的花葉,以每秒五厘米的速度墜落著。好像孩童搖晃了樹木一般,十分悠閑。

但是王詡的神色卻稍微的變換了一下,看上去有些驚訝的說道:“居然是一個真宗師,你是什麽人?大魏怎麽舍得派你來送死?”

那兩片樹葉來到了王詡的麵前時,王詡輕碾指尖,柔和的真氣密布在了那兩片樹葉之上。樹葉上原本纏繞著如同颶風一般的真氣瞬間被衝散,在破碎的同時,王詡手指尖的真氣也被攪亂。

撕扯著的真氣帶著強勁的破壞力,在極小的空間內變得十分暴躁,將褪掉了青衣的樹葉撕成了碎片,然後化作更小的落葉溶入大地之中。

王詡訝然:“原來是楊家人,不知道為何不用弓?”

就在王詡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空氣中傳來了一絲劇烈的抖動,抖動從四麵八方而來,以王詡為中心,卷起了一陣巨大的風暴。風暴由落葉,斷枝,蚊蟲組成,看上去亂糟糟的。

王詡站起身來,隨著王詡起身,王詡周遭的空氣有一瞬間變得模糊,好像火爐上方看上去有些變形的“空間”似的。就在空氣模糊的那一瞬間,一道筆直的線串聯了王詡和林子的某個腳落。

一聲脆響從風暴的中心傳來,繼而便有足以讓世界上所有的武道中人三觀盡毀的真氣量爆發。那一陣小小的颶風,好像變成了完全由真氣凝聚的位麵,那些原本就質地脆弱的腐葉與枯枝,根本承受不住這種壓力。

脆響之後是一聲巨響,好像之前的那聲脆響隻是槍膛中撞針那種微弱而又性感的聲音,之後才是正主現世。

風暴之中突然沒了生息,就好像王詡在這一擊之下人間蒸發了一樣。

然而,當風暴散盡之後,王詡卻屹立在大地之上。

王詡的身形有些瘦削,本身就年事已高的他,拋去身上的光環,其實和那些糟老頭子沒什麽區別,最多就是看上去幹淨一些。不是那種衣物之類的潔淨,而是給人一種從胡須,毛發,身體的每個角落都很幹淨的錯覺。

雖然王詡的指尖在流血,那些被狂暴真氣撕碎的腐殖質灑落在了王詡身上,讓王詡原本尊貴的國師袍染了不少穢物,但是王詡看起來就是很幹淨。

王詡依舊隻用了一隻手,如同佛陀采花一般,將一柄尺餘長的小劍夾在了兩指中間。小劍雖小,但是鋒芒畢露,劍尖吞吐著肉眼無法看到的真氣,但是王詡的皮膚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小劍傳遞給自己的割裂感。

原本以為對手是某個天賦卓絕的宗師,成為了極其有希望突破宗師桎梏的絕世天才,但是年紀尚小,想要破開那層關卡,起碼還需要五十年的苦修。

但是現在小劍上渾厚的真氣卻在證明,這把小劍的主人,並不是真正的宗師那麽簡單。

王詡身上的氣勢如同神龍拔地而起,帶著荒莽的味道,龍嘴便是王詡的兩根手指,緊緊的咬著口中的獵物。

而王詡手中的那柄小劍散發的氣勢,卻如同深淵中潛伏的蛟龍一般,冰冷的皮膚,凶狠的眼神,完全沒有王詡身上厚重而尊貴的氣勢。

龍銜蛟。

蛟龍死命掙紮,但是他那足以擾亂世間的強大力量,在神龍的麵前似乎有些不夠看。王詡的之間吞吐真氣,如同神龍吞吐雲霧一般。那些外界遊離的名為真氣的神秘力量,好像通過無數的孔洞進入王詡的身體,經過一番過濾之後,變的極有規則。

就在蛟龍要被神龍咬死的時候,空氣中再次閃過一絲轟鳴。

好像閃電掠過天際,又好像二戰紛亂戰場之上,與飛行員擦肩而過,無人能夠察覺的一顆子彈。

王詡隻動了一隻手,但是王詡有兩隻手,所以王詡再次伸手去接。

這一道劍氣從天而降,浩浩然如同九天上的長河墜落人間,衝垮了女媧煉石補的青天,壓倒了四角撐天的柱子。好像帶著天邊連成片的雲兒,忽地傾倒了下來。

然而王詡的另一隻手,在一瞬間被真氣包裹,變得無比堅實。這隻手向天伸去,似乎不滿足於接住傾倒的天河水,不滿足於填補那個被淩空斬出來的大窟窿,甚至不滿足於扶住即將落向人間的天界,而是要取代原先的天柱,然後再往上生長,捅破天,去抓住日月星辰。

石破天驚。

王詡總算是接住了這一劍,那兩劍卻也因為王詡的分神,盡皆逃了出去。

但是,這兩劍出了,王詡便知道暗中出手的人究竟藏在了什麽地方,也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王詡並沒有道出來那人的身份,而是鄭重的朝著某個方向行了一個武者禮,然後自報家門:“北莽國師,王詡。”

王詡施禮的那一邊,傳來了一個年輕的聲音:“大魏國師,白堤。”

林間傳來了一陣細碎的聲音,卻不是有什麽野獸,而是白堤有些搖晃的從中走了出來。白堤胸口的白衫已經染的半紅,嘴角還有些血沫。方才是王詡在接白堤的劍,而不是白堤接王詡的劍,但是吐血的卻是白堤。

王詡打量了一番白堤說道:“我沒想到,你居然能夠重回宗師境界,重鑄根基,然後更上一層樓。”

白堤有些愧疚的說道:“到了樓前,明明已經無力了,卻還要強行爬上去,看上去是荒唐了些。”

白堤的愧疚,並不是針對王詡的,他又沒有什麽對不起王詡的。他的這份愧疚是針對他自己,或者說是針對他自己的境界。

這個世界存在了千百年,無數的武者前輩先賢,嘔心瀝血的創造了各種功法,這些有的為了廝殺,有的為了修身,有的為了辟穀。

但是無一例外,世界上任何一個武者,嚴格的說是一個真正的武者,在修行真氣的時候,都希望窺探一下真氣的極限在哪兒。

王詡他們若不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算有再好的天資,也不可能到達現在的境界。任何一個來到這個境界的人,對這個世界而言都有著莫大的意義,他們自身也就承載著這個世界武道的氣運。

白堤強行破鏡,隻是在玷汙這種境界。

就好像能夠把一個人送到外太空,這本身是人類邁出的很大一步,火箭卻在空中爆炸,把宇航員的屍體拋飛上去,以一種悲壯乃至滑稽的手法,邁出了人類的這一大步。又或者說,白堤親手將能將人類送入太空的火箭,以一個恐怖分子的視角,親手摧毀了。白堤是中原劍道正統的傳承者,內心自然是一個真正的武者,所以白堤感覺愧疚。

魏帝隻是想著讓白堤為自己而死,卻不知道,為大魏而死的代價,是犧牲千秋百代傳承下來,武道累積的無數氣運的一半。對於一個劍的信仰者而言,這是莫大的痛苦,猶如叫一個最為死板的腐儒去平了孔夫子的墳頭。

王詡問道:“你的真氣中,有楊家的味道,就是那個用箭的楊家。”

白堤解釋道:“楊家這一代的傳承者為我死了,所以我的身體裏麵有她。”

王詡“哦”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麽。

白堤並不在意將這些東西告訴王詡,因為今天他們之中隻有可能有一個人活著離開。

是的,楊柳死了,在白堤練成了有情劍的那一天,白堤的劍道水準飛速的增長。

增長的速度很快,不是什麽一日千裏,而是每次揮劍之際,都仿佛有飛天捧花,眾仙家講經,地湧金蓮,如來佛祖和太上老君親自給他灌頂一般。但是第一百五十六劍,白堤耗幹了自己的真氣,甚至即將耗幹自己的生命力。

為了讓白堤活下去,楊柳用自己能夠和白堤完美契合的真氣,卻原本不屬於自己的真氣,全部輸送到了白堤的體內。

那種神奇的悟道境界,榨幹了兩個人的真氣,在吸收著楊柳的生命力的時候,卻將一部分經由白堤身體的生命力保留了下來。

楊柳死了,白堤代替楊柳活著,臨死之前,白堤卻沉迷於劍,連句臨別的話都沒和楊柳說過。但是白堤是個不需要承諾,也行事端正的人,所以白堤準備帶著楊柳的那一份好好的活著。

轟轟烈烈的去死,有時候就是最好的活著的方式之一。

正因為從未有過任何承諾乃至交流而堅持著什麽,白堤現在帶著楊柳的那一份生命,就顯得格外有力。

白堤現在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為了大魏,為了魏帝前來送死。還是想要用自己身上,那份幾千年的武道氣運,給楊柳殉葬,讓他們兩個,死的更加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