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的燈火在營帳中間飄忽著,空氣中充滿著草藥的氣味,受傷的士兵的哀嚎,半夜翻身時候觸碰到傷口的冷嘶,時不時的在營帳中響起。

整個營帳如同鬼國一般。

沒人會嘲笑那些忍受不住痛苦的人不夠男子漢,因為在這個戰火燃燒到了極致的世界,能夠活著,能夠清晰的感受痛苦,其實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這種本應該出現在哲人身上的,對生命的深刻理解,此時因為戰爭的殘酷,使得這些大字不識幾個的士兵們,也更富有哲思。

魏帝躺在**,受傷的右臂上打著厚厚的繃帶,天生膂力驚人的魏帝,此時連一石的弓都開不了,批閱奏章的時候,都能感覺到手臂中有股陰冷的氣息在躥動。

夜深人靜,又是千篇一律的夜晚,魏帝除了思考著政事之外,也在考慮某些計劃執行的進度。他知道,阿木爾派來的人,還有自己的三千禁軍,根本不可能是王詡的對手。還是那句話,能夠對抗宗師以上的,隻有宗師以上,經曆過一次刺殺之後,魏帝對於這句話更是深信不疑。

隻是不知道現在白堤的修煉進展到了什麽程度,是否能夠和王詡相抗衡。

就在魏帝神思恍惚之際,看到了一個飄忽如鬼魅的身影出現在了自己的身前。帝王者,應大運而生,生養於宮中,受百臣文氣,武將煞氣滋養,乃是世間陽剛之氣最盛之人,聲勢如烈陽,又有言皇恩浩**。

身為人間帝王,自然不害怕尋常鬼魅。定睛看去,魏帝才發覺,這個飄忽的身影並不是自己所想的那種邪穢之物。

魏帝的聲音有些驚喜,也有些疲憊的說道:“國師,你終於回來了。”

這些時日,魏帝下令在邊境各處搜尋大魏國師白堤的下落,也動用了之前的一些情報網,希望能夠在事態未激變之前,聯係到白堤,一舉刺殺王詡。誰知道白堤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不見任何蹤影,甚至魏帝都昭告天下了一些事情,中間夾雜了一些他們之間才能看懂的暗語,白堤也沒有主動尋上門來。

若不是魏帝極為了解白堤,甚至會以為白堤叛變了。

白堤坐在了魏帝的床頭,看著魏帝手臂上的傷痕,皺了皺眉頭。魏帝有些驚訝,因為白堤是個很少有表情的人,大部分展露在外麵的表情,不過是一副應有的,配合他人的禮貌的麵具而已。因為魏帝也了解這一點,所以白堤和魏帝二人獨處的時候,白堤基本沒有過表情。

可是,白堤居然會為魏帝擔憂,雖然魏帝乃天下至尊,此時竟然莫名有了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魏帝本就沒必要和白堤客套什麽,問道:“國師外出曆練了這麽久,不知道現在是何等境界了?對上王詡,可有什麽把握?”

白堤沉吟了一會兒說道:“宗師巔峰。”

白堤的話像是驚雷在魏帝的腦海中炸響,何為宗師巔峰?像鳳仙一樣,麵對宗師的時候,可以以一敵多,甚至有半隻腳在宗師以上,這就是宗師巔峰。

若是大魏任何一個忠於皇室的人,宣稱自己現在到了宗師巔峰的境界,恐怕魏帝都要欣喜異常,當浮三大白以助興。

但是,現在,大魏武力的巔峰,世界上僅存的三個宗師以上之一的白堤,居然和魏帝說,自己的境界跌到了宗師巔峰,魏帝隻感覺自己犧牲的三千禁軍,暫時放下了鳳仙的仇恨和阿木爾勾結,以後的宏圖霸業,瞬間付做了灰燼。

魏帝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一樣。

因為心神受到了極大的打擊,所以魏帝的傷口開始崩裂,魏帝不禁發出了一聲痛呼。

那個忠心耿耿的老太監前些天過世了,此時湧進來的,是魏帝手下的大內高手。這些大內高手看到魏帝的營帳中居然多出來一個男子,紛紛從腰間拔出佩劍,指向白堤,如臨大敵。

可是,隨後他們卻發現,這個身影是他們的國師,一個個又慌慌張張的將佩劍送回劍鞘,跪下請求國師和陛下恕罪。

魏帝無力的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幾個先出去。

白堤的手握在了魏帝的手腕上,一股精純的真氣湧入了魏帝的身體中。

真氣是能夠對身體起到增幅作用的,但是這種增幅作用要是應用於身體的自我修複,便會對身體形成透支,而不是和加強身體素質一樣。魏帝也修行過很短時間的真氣,所以對於這些最基礎的理論極為了解。

但是魏帝還是信任白堤的,任由白堤那股暖洋洋的真氣在自己的體內運行了三十六個周天,最後回到了自己受傷的手臂之上,而手臂上的傷口居然奇跡般的愈合了。

魏帝有些吃驚的說道:“白卿,這是怎麽回事?難道你的力量不退反進?”

白堤乃是中原劍道正統的白雲劍宗出身,修行的真氣自然是最適合劍術發揮的。什麽有情劍無情劍,愛之劍恨之劍,怒之劍柔之劍,最後不還是要比拚一下誰的威力大,不還是用來殺人的麽?

所以,劍宗真氣不可能有這樣醇厚溫暖的感覺,更別提對於人體的修複,要比千年人參煉製的靈丹妙藥還要管用百倍。

什麽破後而立,以退為進,一鳴驚人的功法,魏帝身為皇家之人,也聽聞過類似的秘辛。白堤說自己現在是宗師巔峰,魏帝還以為白堤領悟到了什麽神奇的東西。

誰知道,白堤隻是搖了搖頭說道:“臣現在就是實打實的宗師巔峰,或者要比普通的宗師巔峰強一點而已。”

魏帝知道,白堤不擅長賣關子,也不會說謊,所以瞳孔中間,那剛剛燃起的光芒再次熄滅。魏帝的聲音有些沙啞的說道:“看來,是朕對不起天地,上天才會降下這種懲罰給大魏。白卿,若是沒有你,我等如何能夠擊垮王詡?”

白堤抱了抱拳說道:“陛下,我可以一試,但是我一定會死。”

魏帝呼吸一滯,過了許久才問道:“白卿這是什麽意思?你宗師巔峰,如何能夠和宗師以上抗衡?”

白堤說道:“臣是宗師巔峰沒錯,可是臣可以重回宗師之上。臣之前是偽宗師入的宗師之上,而今重回真宗師,再修行五十年,可以到達真的宗師以上。但是我想,大魏的國力,給不了五十年,真正的宗師以上我達不到,但是可以憑借真宗師,到達比以前更強的偽宗師以上,所以我可以一試,所以我必然會死。”

白堤先是自稱臣,而後自稱我。前後稱謂的變化,也不知道是不是和語境中的生死相關。

五十年,魏帝自然給不起。

魏帝沉吟了很久,問道白堤:“白卿可願為朕一死?”

白堤的手腕上,有兩柄小劍盤旋著,像是兩條靈活的小蛇一樣。這兩柄小劍,正是白堤的江燕和秋雨。這兩柄小劍的尺寸,樣式都沒有絲毫的變化,在白堤手腕上盤旋的時候依舊神奇,卻給人一種不一樣的感覺。

白堤對魏帝說道:“陛下,您不通武學,所以我不知道您能不能看出來,我以前練的是無情劍,現在練的是有情劍。”

魏帝其實懂不少武學,畢竟皇室的藏經閣是世界上最大的圖書館,魏帝小時候在裏麵泡過很久。但是比起來白堤,魏帝相當於一個死記硬背的應試教育產物,遇上了一個蟬聯幾屆諾貝爾獎的大家,不可同日而語,說魏帝一點不懂也不過分。

魏帝的臉上露出一分驚訝,隨後又有些釋然:“既然是有情劍,那必然會怕死,朕讓白卿去死,白卿肯定不願意,所以白卿這是要殺了朕麽?”

白堤現在是宗師巔峰沒錯,但是就算陰黎和鳳仙這兩個宗師巔峰都在魏帝身邊,也不可能攔得住白堤手腕盤旋的兩柄小劍。

有情劍也是殺人劍,這一點魏帝很清楚。

白堤將手收了回來,那兩柄小劍也乖巧的回到了袖中,長出了一口氣,白堤說道:“陛下,你還是沒弄懂我的劍意,我不想殺你,我也不怕死,但是,我有個問題。”

魏帝也有些好奇白堤的問題,但是魏帝還是有些強硬的說道:“白卿,你知道,朕是皇帝,所以朕必須將某些東西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所以,在你問問題之前,朕還是想問你一句,你願不願意為朕去死?”

白堤突然有些哽咽的說道:“陛下,這正是臣的問題……”

魏帝看著白堤哭泣的樣子,好像看到了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的景象。白堤不應該是一顆不染塵埃菩提心,一身明王不動金剛性麽?

而此時的白堤,卻像個孩子一樣,眼角掛著一大滴一大滴的淚水,看上去居然有些可憐。

魏帝有些慌張失措,即使他經曆過幼年受淩辱,而後翻身成為皇帝這種世界上最大的轉折之一。

魏帝有些生硬的拍了拍白堤的肩膀,那一顆帝王心,終究還是沒能硬下來,先讓白堤回答願不願意為自己死,而是有些緩和的問道:“說吧,白堤,有什麽問題,我都會回答你的。”

魏帝的稱呼終於變了,由“白卿”變為“白堤”,由“朕”變成“我”。

白堤由無情變作有情,卻遲鈍了許多,沒有察覺到稱呼變幻之間,那種無情到有情之間的變化。白堤問道:“陛下,你說,人為什麽願意為別人而死呢?”

魏帝原本知道,白堤問的問題,一定會是那種看起來很幼稚,但是實際上很難回答的問題。可是當白堤這個問題問出來之後,魏帝還是愣了一下,思考了很久。

也不知道是不是回憶起了一些對自己很重要,也甘願為了自己而死的人,魏帝的臉上也有些迷茫。魏帝苦澀的笑了笑:“白堤啊白堤,你這個問題問誰都可以,誰都有可以為了別人而死的時候,但是我是皇帝啊,世界上最無情的皇帝,最不可能為了別人而死的皇帝,這個問題我怎麽給你答案?”

白堤搖了搖頭:“不,陛下,你也會願意為了別人而死。書上有句話,叫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你不是一個會死社稷的君王,但是你一定是一個願意為了別人而死的人。”

魏帝聽了白堤對自己的評價,實在是有些哭笑不得。若是別人膽敢當著他這個皇帝老子的麵,說他這個皇帝其實並不稱職,連死社稷都不敢,他肯定當場把老哥送到午門,送他一份豪華斬首套餐。

但是白堤無禮慣了,問的問題說的話也無理慣了,魏帝也習慣了。

魏帝想了想,自己拋下江山社稷,來到了這邊境督戰,為的真的隻是大魏的千秋大業麽?

有很大的一部分吧,但是不盡然,有一個從來沒有考慮的部分,是為了給鳳仙報仇。

這一點雖然魏帝從來沒考慮過的,但是當魏帝考慮到這一點的時候,卻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魏帝說道:“可能,為了人們所愛的人,人是甘願付出自己的生命的吧,不論隨著生命一起消逝的,是多麽大的責任,多麽高的地位。”

白堤說道:“那當初,我的師父,甘願被我殺死,是因為我師父也很愛我麽?”

魏帝有龍陽之好,所以聽到一個男子“愛”一個男人的時候,難免覺得有些別扭。但是魏帝還是點了點頭說道:“從廣義的愛上來說,你老師肯定是愛你的,不管這個愛出於什麽。是對劍道巔峰的渴求,還是對你打小培養的親情。”

白堤又有些搞不懂了:“那陛下,你覺得,我愛陰黎麽?”

這個問題,讓魏帝啞口無言。

魏帝思考了很久的措辭,才對白堤說道:“愛與不愛一個人,是發乎內心的,任何人,即使聰明如王詡,也不可能知道一個人是否真正的愛另一個人。正如愛這種東西是自私的,再慷慨的人也不會將愛分享,就算是愛的過程中,那些最美妙的滋味,也隻會自己一個人分享,而不會說給別人聽。但是愛又是多樣的,你可以愛國家,也可以愛你的妻子,你的兄弟姐妹,你的朋友。這些偉大的感情都是愛,愛是自私和無私的集合你明白麽?你能明白麽,白堤。”

“不過……”魏帝沉吟道:“我想,你應該是喜歡陰黎的,而且以你為陰黎做的事情來說……或許,沒準兒你是愛陰黎的吧。”

白堤好奇道:“可是,我隻是感覺,如果這個世界上沒了陰黎,我會很痛苦,如果陰黎是死在我的手上,我可能就沒有那麽痛苦。但是,要是讓我為了陰黎去死,我會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想,我是不願意的……”

魏帝拍了拍白堤的肩膀:“愛這種東西,也不一定非要為某個人去死,它的起因也有很多。陰黎對你而言,就是一扇門,他使你在無情的時候,身上有了感情的種子。不管你因為陰黎誕生的感情是什麽樣的,這些都是你生而為人,繼而成人的象征。就好像助你破開宗師關口的那株千年人參一樣,你對它的感情,應該也是複雜的吧。”

白堤思考了一會兒,終於挺直了身軀,對魏帝鞠了一躬道:“陛下,您剛才說愛是自私又是無私的,我想我明白了。”

魏帝問道:“你明白了什麽?”

白堤的眼神漸漸的銳利起來,身上流露出來一股醇厚的氣質,再也不似以前那般孤絕鋒銳。白堤說道:“我是愛陰黎的,但是我也會愛上別人,人的一生就是愛與被愛,愛遷徙的過程。我沒必要糾結於我是否愛陰黎,隻要明白,我很幸運的,被別人愛著就好了。”

魏帝看著神采飛揚的白堤,再次問了一句:“你因何明白?”

白堤的眼中閃過一絲悲愴,而後堅毅的回答道:“有一個姑娘,她愛我,我想,我也是愛她的。隻不過那時候我以為愛是獨立的,我愛的是陰黎,還有我的夢想。後來,她為了我的夢想死了,我很對不起她,很難過,所以,我要是為了實現夢想而死,她應該會原諒我的吧。”

白堤一隻手捧著自己的心髒處說道:“陛下,我感覺,這裏很痛,但是又很暖。如果她不原諒我,她不愛我了,我這裏會更加痛苦。如果她至死還是愛著我的,我這裏會很暖,但是更痛了。”

魏帝長歎:“白卿,世上最痛的,不是離愁,而是愧疚。”

“要是我為您死了,陛下。”白堤問道:“您會覺得愧疚麽?”

魏帝愣了一下,而後從**起身,又跪坐在地,行大禮:“白卿,我和大魏一同欠你的。”

白堤笑了:“那好,陛下,那我就為你去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