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何人?”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聽見這個聲音,原本那些持刀槍劍戟的衛兵,都默默的退到了一旁,為這個老人的視線讓出一條道路。
老人有些形容枯槁,兩截眉毛好像被火燎過一樣,顯得有些雜亂。額頭上的皺紋很深,刀砍斧剁一般,深深的陷進枯樹皮一樣的麵頰上。
這是個長的不怎麽好看的老人。
老人看上去有些清瘦,與那副枯槁似的模樣不同的,是老人那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便是這雙眼,讓這個老人有了點兒仙風道骨的意思。
老人的背後是一群同樣看上去蒼老睿智的人,他們簇擁著這個老人,眾星捧月一樣。
來者,就是現在王都表麵上權力最高之人——北莽大長老。
陰黎淺淺的行了一禮,禮儀並不算太標準,動作紕漏不少,讓人感覺像是這幾天才剛學習似的。
大長老看了這行禮,眼睛卻為他人所察覺的亮了一下。若是大王真的有一個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女兒存在,那這個女兒必然不可能養在王都或王帳,更不可能有禮官專門教導她禮儀。
王室禮儀是一門大學問,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門學問,兼著類似於大魏禮部尚書位置的大長老,一應禮官的培訓,分配,動向他都是了解的。
但是大長老畢竟是大長老,而不是兩國其餘的愚笨之人,那些轉移話題,製造矛盾的手段確實很高明,大長老也沒有這樣的手段,甚至王詡也沒有這樣的手段。不是在戰略層次,而是戰術和執行層次。
但是,多年政治方麵的摸爬滾打,宦海沉浮,看過了太多花開花落,雲卷雲舒的大長老,還是對事件保持了自己應有的清醒態度。
換言之,他並不完全相信陰黎的身份。
所以,看見陰黎施禮後並不言語,大長老再次威嚴的質問道:“來者何人?所為何事?”
跟在大長老身後的一眾長老,在大長老開口後,可算是微微鬆了口氣。
不知道為什麽,他們明明都是身居要職,掌控帝國命運的長老。除了在各自領域欣賞著最高處的風景之外,每天從他們手上流通的資源,可以決定幾十萬人的生死。每日與他們相處的,都是大長老,國師這等人物。
他們曾經覺得,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什麽東西,會讓他們感到敬畏。
後來出現了一個露出獠牙的王詡,而今出來個懷抱寶音的吉爾。
令他們戰戰兢兢,無所適從的,並不是陰黎那天人一般的美貌,而是陰黎身上自然流露出的一股氣質。
他們都是帝國最優秀的人,有曆史悠久的大部族的傳承者,也有天資聰穎,青雲直上之人。
那些小說戲劇中的龍傲天,富二代,霸道總裁都是他們為藍本創作的。在這個崇拜力量,權勢的世界裏,他們的妻室個個多如牛毛,其中自然不乏絕色女子,還是那種真正傾心的。
吉爾雖然美若天仙,但是很多地方還是略顯青澀,比如胸部……但是吉爾身上卻有一種氣質,這種氣質好像來自神話傳說中,北莽和大魏還是同一個國家的時候,那個至高無上,光輝無限,成了一個種族的名號,並且讓人為之神往自豪可幾千年的偉大帝國的公主一樣。
所有的長老想到這一點的時候,都會不約而同的搖搖頭——怎麽可能出現這樣大一統的國家。一個朝代怎麽可能如此輝煌燦爛?一個國家強大到什麽程度,才能讓國民以其國號命名自己的種族?
換句話說,這麽強大的帝國,怎麽可能滅亡?
難道以強亡麽?哈哈哈哈,別開玩笑了。
這群長老又沒有聽說過“餘皆以弱喪,漢獨以強亡”。
若不是大長老的問話,打斷了他們的腦補,恐怕他們會被陰黎那種高貴的氣質所震懾而不能言。
吉爾姑娘,也就是陰黎回答大長老:“見過大長老,我名孛兒隻斤.吉爾,此來所為申冤。”
一個長老聽後,立即眉毛倒豎,嗬斥道:“混賬東西!孛兒隻斤這個姓,是你能用的麽?”
陰黎沒有說話,隻是淡淡的瞥了一眼。
令人奇怪的是,當陰黎的眼光掠過,那邊所有的長老的脖子都微微縮了一下。那些衛兵突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若不是一眾長老在此,這些長老素來積威甚遠,他們都擔心剛才自己會忍不住出手傷人。
陰黎的眼中,包含著真實世界之人對於虛擬位麵的蔑視,包含著封建統治巔峰的帝國皇室關係休戚貴族的驕傲,包含著當初喋血沙場的沉重。
大長老歎了一口氣,沒有出口指責陰黎無禮的目光,也沒有指責那個不太有素質的長老,而是問道陰黎:“吉爾姑娘,有何冤苦?”
陰黎緩緩的說道:“我本是無父無母一孤女,沒什麽冤苦好說,可是阿木爾長老是北莽功臣,這個姑娘也是無辜的人。兩個人都是為了他們覺得正確的事情而奮鬥,我不覺得有什麽錯,可是他們卻為此付出了代價,這就是冤。我本是不甚相幹的人,可是我生平最看不慣這種不平事,所以覺得苦。”
阿木爾和寶音有冤,吉爾有苦,這就是冤苦。
大長老這些天,為了保皇派和國師一脈的爭鬥快要忙禿了頭。骨子裏,他更忠於皇室,不是因為皇室待他如何,而是因為他了解一些當年薩日國師的事情,所以和王詡的關係並沒有想象的那麽好。
但是從這個帝國的穩定考慮,現在王詡是唯一有能力使帝國重新回到軌道上的人。這一點,大長老也不得不承認——國不可一日無君。
王詡非皇非帝非君非諸侯,隻是個國師,卻是這個國家現在真正的君主。
想到這裏,大長老也隻能朝著陰黎耍起無賴:“吉爾姑娘方才說,他們因為他們覺得正確的事,而付出了不應該有的代價,我覺得這是不對的。”
陰黎心中毫無波瀾,她早就想到大長老會怎麽說了。
“作為一個長者,我就教授你一些人生經驗吧。人做事的時候,不能以自己的喜惡判斷是非。我在執掌禮儀教化之前,也曾管理過刑罰,曾見過很多奇怪的罪犯。”
“他們有的人弑父殺妻,隻因為覺得無力贍養老父,或者妻子沒有盡到義務,殺死他們,能夠改善自己的生活。若是人憑著自己喜惡做事,那教化又有何用?人之初,性本惡,初生嬰兒與野獸無異。你怎麽肯定他們所做,就是對的,而現在他們的結果,就是所謂的不平呢?”
“胸中有不平氣,吉爾雖是女子,不得不舒,大長老見諒。”
陰黎並沒有理會大長老的詭辯,而是表達完自己的想法之後,徑直走到了眾位長老身前。
也不知道是哪位軍士手抖了一下,長槍居然刺向了陰黎。陰黎秀眉皺了一下,身子略微一側,躲過了槍頭。因為懷抱寶音的屍體,所以陰黎並沒有用手,而是貼身靠了上去。
以陰黎的體質和對力度的掌控,雖然隻是寸勁爆發,卻也一下子讓這個軍士筋斷骨折,遠遠的摔了出去。
那個軍士在一邊嗚咽,過了會兒又開始嚎叫,整個長老院門口一片寂靜。
陰黎的臉上一臉的漠然,對目瞪口呆的大長老說道:“大長老,吉爾不願取北莽子民的性命。”
大長老臉上的表情,終於在聽到陰黎這句話之後,由驚愕轉變為暴怒,大吼了一聲:“來人,給我講這個違反軍紀的人拉下去斬了。”
陰黎臉上露出一絲悲愴,帶著憐憫的氣息說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在場的人都不知道伯仁是誰,但是能大致了解陰黎的意思。陰黎這些天代姬博掌管拜月神教,身上就染上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宗(shen)教(gun)氣息,再加上絕美的容貌,天使一般的身材(平胸),讓這些人一瞬間感覺看到了長生天的女兒下凡。
可是,等待了很久,大長老的命令卻沒有得到執行。大長老回頭一看,自己身後的長老們,居然分成了兩波,涇渭分明的站在自己身後。
一股無名之火躥上了大長老的心頭,大長老回頭朝著兩邊領頭的兩位長老咆哮道:“二長老,三長老,你們這是要造反麽?”
二長老,原本就是那國師一脈,最為聽信王詡之人。原本他在長老院的地位隻是中等,後來王詡清理王室,他是第一個站出來幫助王詡造勢的,所以被擢為二長老。
若不是大長老在北莽聲望太高,又年事老矣,恐怕這勤王之功,都能直接取代大長老了。
聽到大長老的問話,本身就和大長老不對付的二長老輕佻的說道:“大長老,此人並沒有違例,反而有功,這吉爾冒充王室,本就當誅。”
二長老原以為,自己勤王(王詡)之後,能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沒想到王詡給大長老留了個麵子。但是一直以來,二長老就覺得等到大長老回歸長生天的懷抱,自己就能取而代之。可是大長老也算命長,這麽久了還是身體健碩。
老而不死是為賊,二長老對大長老的厭惡,可不是一星半點兒。
至於三長老,也就是原先的二長老,則是對王室最為忠誠的,也和阿木爾相交莫逆。雖然不知道阿木爾因何如此相信吉爾,但是卻對阿木爾無比信任。
三長老一直以來很敬佩大長老,縱使此時意見不同,三長老也沒有和二長老一樣對大長老如此不敬。
三長老看著陰黎,聲音低沉的說道:“吉爾姑娘,你說你乃王室之人,可有證據?”
陰黎將懷中寶音的屍體交給了陽小清,從懷中取出來一塊玉佩。帶著溫熱的玉佩交到了三長老的手中,三長老卻沒什麽旖旎的想法。
上麵僅有兩個字,和王室無關,也和上一代北莽大王無關。
三長老仰麵,許久之後放聲痛哭,撕心裂肺。大長老等人不解,接過三長老手中玉佩之後,大長老的手開始顫抖,臉上如枯木皮一樣的皮膚也開始抽搐。
過了許久,大長老發出一聲深遠的歎息,將玉佩遞給了身後的一位長老,眼角落下一滴清淚。
悉悉索索的聲音在身後的長老們中間傳來,隱約能聽聞哭泣之聲。
這些長老們,手掌大權,見慣了風浪,世上本沒有什麽事情,能讓他們如此失態。可能一城一地的得失,會讓這些無聊透頂的長老們,在長老院大打出手。但是就是海枯石爛,天地崩裂,也不可能讓這些人落下半滴眼淚。
隻因為那玉佩上有兩個字:“薩日。”
三長老,還有三長老身後的那些長老們,齊刷刷的跪倒在地。
這群有些腐朽的老人們,清瘦的骨節接觸長老院門口花白的地麵的時候,發出的聲音很是讓人牙酸。
可是,這群老淚縱橫的長老們,眼中卻飽含著淚水,好像大難不死的旅人,久逢大赦的死犯一般,令人聞之動容。
三長老正立已合掌,右手褰衣,屈二膝已,次屈兩手以手承足,然後頂禮。起頂頭次肘次膝,以為次第。
是為五體投地大禮。
三長老頌道:“恭迎王女,請王女入院!”
身後長老齊聲道:“恭迎王女,請王女入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