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帝的臉上,經曆了太多之後,可算有了些成熟的風霜,成熟的臉上,洋溢著一股帝王的從容:“苦肉計倒不至於,沒有一個君主會允許自己的屬下謀反,即使謀反隻是一出戲,這是君王的底線,你明白麽?”
從魏帝口裏說出這些話,似乎有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任由哪位臣子,若是和皇上聊起來有關謀反的話題,必然會滿頭大汗,誠惶誠恐,趕緊想盡一切辦法轉移話題。那個老太監聞言卻不惶恐,隻是淡淡的側身行了一禮之後說道:“可是陛下,王詡的名頭隻是國師,現在還不是君王。”
魏帝冷哼了一聲:“王詡不當這個君王,別說他自己了,恐怕北莽內部也會有很多反對的聲音。”
太醫走進來,端著一碗湯藥,老太監畢恭畢敬的呈了上來,太醫離去,魏帝將湯藥一口飲盡。回味著口中尚未散去的苦澀,魏帝說道:“阿木爾想要和我聯手,在王詡回到王都平叛的過程中除掉他,再不濟也要重創他,你覺得現在的大魏還承擔的起這種代價麽?”
太監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痛苦的神色:“陛下所指的代價是……”
魏帝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分不是那麽輕鬆的表情:“三千禁軍,再加上國師。”
太監不敢言語。
沉默了很久,太監終於說道:“陛下,若是國師真的戰死,我大魏就再也沒有宗師以上的高手震懾天下,屆時恐怕大內會亂作一團。而且三千禁軍也是一個難以承擔的數字,宮中禁軍取九五之數,不過五千九百人,先前的大魔頭蕭摩訶不知道小號了禁軍中多少精銳,若是再平白削去三千,陛下真的以為京中其餘的皇族族老會袖手旁觀?”
魏帝沒有回答太監,而是問了個很奇怪的問題:“你覺得,除掉王詡對於我大魏而言是什麽意義?”
太監沉思許久,緩緩吐出來四個字:“千古基業。”
魏帝的臉上出現了一絲難以捉摸的神情,似乎有些動容,也有些無奈的說道:“千古基業,朕與大魏而言,算得上千古基業麽?史書上能夠寫一句中興之主朕就心滿意足了。而除掉王詡與否,對大魏而言卻是千古基業,公公,朕也是人,你說朕會嫉妒王詡麽?不管是為了大魏的千古基業,還是出於朕身為人的心情,抑或是給鳳仙報仇,王詡不得不除。”
太監低眉:“陛下恕罪,是奴才失言了。”
魏帝揮了揮手,不再說話,那雙明顯有些疲憊的眼睛緩緩的合上。手臂處的傷口已經凝結,但是魏帝的一隻手還是緊緊的捏著另一隻手的手腕。太監看著魏帝緩緩的陷入沉睡,即使是睡夢中,魏帝依舊板著一張臉,眉頭緊皺著。
這個太監能夠和魏帝說這麽多體己話,是因為這個太監是從小將魏帝看大的。在魏帝和鳳仙兄妹二人沒少受宮中欺淩的時候,這個忠於老主人,也就是魏帝母親的太監,給了魏帝不少幫主。
就是魏帝靖難之時,也是這個太監指使人打開了宮門,放了魏帝進去,魏帝才能兵不血刃的奪了權。
看著魏帝,這個老太監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一般,魏帝那不展的愁眉,實在是讓老太監心疼的很。
……
一塊小石頭丟到大海中,也能激起千層浪花,若是這浪花恰好驚了一頭化身孤島的鯨魚,鯨魚擺尾之際,又會掀起更大的浪潮。最後,浪潮遭遇風暴,到達岸邊的時候,會化身滔天巨浪,吞噬無數的生命。
一個年輕的女子跪坐在長老院的門口,身前寫著簡短的一行字。
“阿木爾長老是王女回歸的功臣。”
若是尋常時刻,這個年輕女子恐怕早就被王帳的軍隊清理掉了,好像把自家門口野狗的屍體丟進下水道一樣。
可是,這麽多天了,這個女子就這麽跪在長老院門口,居然沒有一點兒動靜。
這個女子名叫寶音,是一個來自琳琅城的女子,也是北莽近期崛起的一個宗教的信徒。
這件事中其實有很多巧合。
最初寶音跪在長老院門口的時候,確實有衛兵想要過來趕走她,但是一位保皇派的長老恰巧經過那裏,攔下了衛兵。問清了緣由之後,便下令允許這個女子跪在這裏。
民有冤而不得伸,國必亡矣,這是王詡常說的一句話,所以沒人能反駁。
伸的什麽冤?琳琅城在以前阿木爾監管的區域內,雖然不是直接接管,但是也是有權力輻射的。在大魏那邊,一方官員被稱作父母官,阿木爾就是琳琅城的父母,自己的父母有冤屈,自然就要來伸冤。
這是巧合之一,巧合之二,是王都現在沒有人能夠給寶音一個結果。
保皇派的人將寶音留在這裏,自然是在打王詡派的臉,但是保皇派確實是在拿王詡的理論壓他們,他們自然無話可說。
若是平常時候,直接將這女子清理就好,哪管的什麽伸冤不伸冤,這種欺霸之事他們可沒少做。可是保皇派既然保了這個女子,他們再強行動這個女子,還是冒著天下之大不違,因為不占理,所以激化的矛盾王詡派承受不起。
既然要伸冤,自然就要審判阿木爾。
可是阿木爾現在在長老院的地位,離大長老也隻差了一個“大”字,身上又有赫赫戰功,王詡派倒是沒這個魄力敢把阿木爾放出來。
整個北莽,隻有兩個人的地位比阿木爾高,也有資格審判阿木爾。
一個是國師,一個是國師的弟子。
可是,意外的是,這兩個人現在都不再王都。國師不在王都,那是為了應付魏帝的禦駕親征,是王對王。可是,平日裏就知道打王都二代的臉,無所事事,遊手好閑的國師弟子葉落,居然也在這個時候在王都消失了。
有種人就是這樣,平日裏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可是關鍵時刻沒有了他,大家都不好受。
王詡派能怎麽說,說國師弟子忍受不住王帳的寂寞,偷偷離家出走了?這話要是說出來,這麽不靠譜的行為對國師一脈的形象損失實在太大。王詡不在王帳,靠的就是一貫積累的威勢震懾著王都,說白了就是一張臉擺在這,要是這臉被他們自己人打了,那還不知道會怎麽樣呢。
所以,寶音和寶音刻在身前的一行字,很快就成了催化劑,將輿論發酵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地步。而那個自稱王女的吉爾姑娘,依舊在王都的一座宅子裏住的好好的,歲月靜好,好像世界上發生的一切和她無關。
耐人尋味的是,國師弟子葉落的表妹陽小清,不知道為什麽和這個阿木爾長老作保的“王女”走的很近。
這一切的一切,最初在王詡一派的眼中,就是個大笑話。
隻要王詡回來,一切都將成為泡影。什麽保皇派的反撲,什麽傳奇長老阿木爾,在王詡絕對的威勢麵前,不過螻蟻而已。
但是,就在這時候,前線傳來消息,大魏蕎城外,大魏天降神兵,將國師手下的部隊衝散屠殺大半,國師下落不明。
事情變得有意思起來。
其實,也不是什麽天降神兵,蕎城附近的幾個城池,三天之內被攻占了七座。而且這七座城池都是兵家要地,地勢易守難攻,又是糧草運輸的咽喉之處。很難想象這種重地,防守居然會出現這麽大的空虛。
原因很明朗。
這七座連成線的城池,是大魏國防最重要的幾個節點,這幾座城被拆了,大魏的內腹就要麵對北莽的虎狼之師。可以說,強行調動這些城池的軍隊,相當於拱手相讓了大魏三分之一的江山。
這個代價,就連那日和魏帝談話的老太監都沒想到。
天高皇帝遠,京城才是大魏的心髒,隻要京城還在,禁軍還在,土地都是可以失而複得的。將士慘死沙場,百姓的流離失所,他魏帝在金鑾殿上怎麽能看得清楚?
當老太監得知這七城被破的時候,竟是活生生的被氣死。
魏帝的城府確實可怕,敢做出這樣的取舍,在帝王心術中,都屬於最極端的那種。隻是這樣的魏帝,離著明君或者仁君的道路,也越來越遠了。
前線傳來的消息,無異於讓北莽內部炸了鍋。
所有的北莽人都堅信,武功蓋世,世上無人可擋的國師,就算身邊的衛隊都死光了,也不可能出事,最後一定能平安歸來。
但是,這個歸來是需要時間的,這個時間是難以預料的。而且,王詡派的人開始擔憂,保皇派會不會趁機做出什麽謀逆之事,畢竟王詡上位也不幹淨。
一時間,王詡派的人,開始在各地布置人手,爭取早日能將王詡迎回來。而保皇派的人,就算是本身沒考慮到這種事情,得知王詡派的人開始謀劃,也不可能再老實下去了。
北莽內部暗流湧動,就更沒有人在意“王女”本身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對於保皇派而言,“王女”隻是他們回歸王室正統,重新掌握權力的必需品。而此時莫名其妙走丟了的王詡,在國師派的眼中,無疑也淪為了和“王女”吉爾姑娘一樣的地位。
寶音姑娘,這個原本不起眼的小角色,以一種獨特的方式,給這把灑滿了汽油的幹柴,打上了一顆最亮的火星。
寶音死了。
就死在長老院的門口。
經過仵作驗屍,結果是自殺。
誰會相信?
誰會相信一個弱女子,會在自殺的時候,能夠忍住痛苦連續捅自己的腹部十一刀。即使這個女子從邊疆,遙遠的琳琅城,不遠千裏徒步跋涉到了王都,在長老院門口一跪就是三天三夜。
這件事終於驚動了“王女”。
這一日,“王女”吉爾姑娘,也就是我們親愛的陰黎,懷抱著寶音的屍體,站在長老院的門口,一言不發。
站在吉爾身邊的,是國師弟子葉落的表妹陽小清。
這是王都中很多人第一次見到吉爾姑娘,難以想象人世間居然有這樣的絕色,就算是大魏久負盛名,被大魏國師白堤念念不忘,號稱天下第一美女的前冠軍侯妻子陰黎,想必也不過如此。
單憑這一點,很多單純的北莽民眾,想必並不介意這個女子成為他們未來的女王。因為他們質樸的相信,如此美麗的女子,必然是帶著長生天的使命來到人間,帶給他們幸福的。
有這種想法,倒不是發於某種宗教信仰,隻是單純的對美好生活的想象和向往而已。
陽小清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你還真是狠毒。”
吉爾,也就是陰黎麵無表情的說道:“我們所做的並不是什麽簡單的事情,有時候需要必要的犧牲。”
陽小清質問道:“你有沒有想過,要是姬博回來了,他會怎麽看待這件事?”
陰黎淡淡的說道“我要的不是姬博回王都,而是姬博回到地球,所以,姬博怎麽想,並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
“還真是自私的女人啊,就連愛人都愛的這麽自私,讓人說不出話。”陽小清低聲歎道。
陰黎不置可否。
陽小清天生和陰黎不對付,好不容易找到個機會打擊陰黎,自然不會這麽輕易的放過。眼看陰黎並不理會自己,陽小清隻能換個說法說道:“要說寶音也真是厲害,居然能夠忍受這麽大的痛苦,傷害了自己十一次才死去,這才叫所有人都認為是國師派的人因為心虛,找人殺死了她。”
陰黎說道:“你不知道寶音曾經經曆過什麽,寶音能做到這種程度,並不稀奇。”
陽小清在琳琅城呆的時間並不長,並不知道寶音的事情,在寶音真的來到長老院門口下跪伸冤之前,陽小清一度以為寶音隻是姬博隨便收的一個普通侍女。
所以,一時間陽小清也有些好奇的問道:“這個寶音有什麽來曆?”
陰黎麵無表情的說道“死者為大,寶音已經去了,以前的那些痛苦,就不要再說出來,讓她的靈魂不能安息了。”
陽小清的麵部表情很微弱,顯然是不想讓圍觀的人們看出來,但是陰黎卻能看的清楚。陽小清說道:“你才幫著姬博收拾了多久這個拜月神教啊,怎麽現在說話也像個神棍似的,還什麽靈魂安息。”
陰黎的臉上露出一份難言的情緒:“寶音經曆的痛苦太多了,甚至在一段時間裏,寶音都未察覺這種痛苦的悲哀之處。遇到了姬博,姬博騙了所有人,包括寶音自己。所有人都以為寶音死過一次了,現在的寶音是死而複生來的。寶音感謝姬博給了她一次重生的機會,讓她可以光明正大的麵對那些不願回憶的過去。正因為那些痛苦的回憶,還有‘重生’的機會,以及對姬博的信任和感激,才能讓寶音忍受那十一刀。從生理學上來講,那不是人類能夠忍受的痛苦,可是對於寶音而言,就是很簡單的,把從姬博那裏得來的一樣東西再還回去而已。帶著感激,不帶走任何遺憾的還回去,”
陰黎懷中寶音的屍體,臉上猶帶著淡淡的微笑。
笑容像個孩子。
陽小清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很明顯的無奈:“現在不是煽情的時候,我想,我們應該考慮一下,如何把這些包圍我們的人解決掉。”
陰黎看著周圍長老院的衛兵,足足幾十號人。
曆史上,從來就沒有人敢在長老院門口動手,更別提和長老院的衛兵動手。這些衛兵不過是站崗的,可是某種意義上也是長老院的門麵。
誰敢拆了長老院的大門,那不是和整個長老院為敵麽?
陰黎說道:“他們要是不讓我們進長老院,我們就打進長老院唄,多簡單的事兒。”
陽小清狠狠的咽了一口唾沫:“你瘋了?”
陰黎往前走了一步,那些衛兵鬼迷心竅的,居然被眼前的女子震懾的後退了一步。陰黎歪過頭來,對陽小清說道:“搞不懂你在怕什麽,別忘了,我們是正兒八經來伸冤的。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東西攔得住‘理’這個字兒?”
陽小清撇了撇嘴,有句話在心裏憋著沒說出來:“就算這個‘理’字,是跟著劇本導演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