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帝已經第三天沒有上朝了,整個京城人心惶惶。很多官員都不敢出門,這種時候最忌諱的就是在一起商談事情。誰也不知道會不會下一秒就會被安上一個結黨營私的名目,在這種時候,任何一個小細節都可能是致命的。
“大學士,原來是您來了。”一個太監對皇宮門口的一位老人問候道。
老人身著一品的袍子,身邊是一個年輕人攙扶著,年輕人容貌俊美,唯有眼神深處有著一絲驕橫,卻被很好的隱藏起來了。不過這宮中大內是什麽地方,這裏工作的太監,牛鬼蛇神見了不知多少,這一點點城府自然不能瞞過這個太監。不過既然是大學士的親人,那這個太監也不會不識相的說些什麽。
這個老人姓陳,曾經任職兩江總督,從這個職位退下來以後,就入京做了個大學士。這大學士自然是有門道的,兩江總督這個位子坐久了,最容易形成一個“封疆大吏”的局麵。雖說常有人用封疆大吏這個名詞形容某些遠離京城,身居高位的官員,但實際上統治者對於這種人是最不放心的。
所以陳大學士才會入京做什麽大學士,而今子孫滿堂,卻從未嚐試過什麽含飴弄孫的樂趣。
相應的,作為對陳大學士的補償,他的長子就任職江寧織造郎中,在江南道上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而且有大把的油水可以撈。當初姬博剛蘇醒,來到宮中,見到有人與春水姑娘為難,便是這位陳大學士的孫子,也就是身邊攙扶陳大學士的這個年輕人。
太監手執拂塵,平日裏尋常京官見了這個太監也要讓幾分麵子,麵對這個陳大學士的時候,這太監卻無比恭謹:“不知道大學士今日來所為何事?今日陛下身體有恙,幾日沒有上朝,倒是讓您這些肱骨之臣費心了。”
陳大學士咳嗽了幾聲,臉上難掩蒼老之感:“請李公公和陛下稟告一聲,說老臣有事求見。”
李公公臉上的表情很為難:“陳大人,不是咱家不願意替您傳這個話,隻是陛下之前已經下了旨,任何人都不見,若是咱家貿然進去稟告,恐怕不止咱家會遭殃,就是您陳大學士也免不了責啊。”
陳大學士皺起眉來,蒼白的眉毛代表著這個老人曾有的睿智,以及為大魏這個帝國付出的辛勞。陳大學士朗聲道:“國不可一日無君,今日就是公公阻攔,老臣也要見一麵皇上。”
說罷,陳大學士拽了一把自己的孫兒,那個陳公子明顯的愣了一下。看向自己爺爺,卻看到了自己爺爺那冷冽的目光,陳公子雖然在江南道上橫行霸道,在京城也敢翻雲覆雨。可是陳公子很清楚,到底是誰給了自己橫行霸道的權力。
所以,陳公子即使心中懼怕萬分,此時還是迎著頭皮,扶著自己爺爺走上前去。
李公公臉上有些驚恐,趕忙說道:“陳大學士,您可千萬不要去觸陛下的眉頭啊,要是讓陛下知道我放您進去了,陛下一定會治我的罪的!”
陳大學士“啪”的一耳光便打在了這個李公公的臉上,整個皇宮前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下來,就是扶著自己爺爺的陳公子,也感覺到了一絲窒息。
太監是服侍皇族飲食起居的人,為了保證皇室血統的純潔,這些太監多半都要把性器官摘掉。所以,太監也被成為閹人,是不完整的人,是最容易被人歧視的。
可是,這世界上雖然沒有幾個不歧視閹人的,卻沒有幾個敢把這種歧視擺在麵上的。俗話說,宰相門前三品官,跟何況這太監是皇帝身邊的人,在封建時期甚至會出現“閹黨”這種名詞,可想而知這些太監擁有多大的能量。
雖然陳大學士是而今的士族領袖之一,曾任兩江總督,門生遍布,可是那也隻是他自己的本事,若是惹上了這些太監,就好像沾上了狗皮膏藥,說不定哪天陳家沒落了,這些太監就是第一個落井下石的。
畢竟陳大學士還要處理政事,還要培養門生,而這些太監隻需要討好皇帝就可以了。所以一般來說,這些太監要比陳大學士活得久,而且這些太監要有更多的時間去記仇。
果不其然,平白無故挨了一耳光的李公公,立馬躺在地上撒野打潑起來。
陳大學士見了李公公這副模樣,頓時氣的胡子都吹了起來,怒罵道:“你這閹狗,別忘了是皇室養著你們,而今皇上懶於朝政,若是有一日我大魏因此衰敗,最先遭殃的不還是你們這些閹人!而今我來求見皇上,你還推三阻四,待會兒見了皇上,我不向皇上參你一本,治你個死罪才怪!”
李公公聽陳大學士一口一個“閹狗”,一口一個“閹人”的罵著自己,頓時嚎啕大哭起來。看見李公公這副窩囊的樣子,陳大學士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拽著自己的孫子就要上前。看上去,陳大學士恨不得僭越一次,直接在這皇宮前,先把李公公這死罪給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忍受不了皇宮外的吵鬧,偌大的宮門終於打開,年輕的魏帝被幾個小太監簇擁著走了出來。
魏帝聲音有些沙啞:“原來是陳老,不知道陳老今日在皇宮前如此喧嘩是為何事?可是這狗奴才招惹了陳老?”
見到皇帝本人,一開始攙扶著陳老的陳公子立馬便要跪下行禮,可是卻被陳大學士阻攔。那個在地上哭鬧了許久的李公公立馬爬到了魏帝的腳邊,抱著魏帝的鞋子說道:“陛下,奴才得了您的旨意,不放任何人進去,可是陳老非要闖宮,還將奴才羞辱一頓,請陛下為奴才做主啊。”
眼珠子一轉,這李公公又表情狠厲的對陳大學士說道:“陳大人,見到皇上為何不跪!你這是欺君犯上之罪!”
“來人,將這個狗奴才送到浣衣房去呆上三日,想明白了再讓他出來。”魏帝皺了皺眉頭說道。
“陛下,奴才冤枉啊,奴才冤枉啊!”李公公被幾個侍衛架著走了。
誰也沒有注意,這李公公被拖走之前,曾和陳大學士對視了一眼,滿是感激。
魏帝問道陳大學士:“陳老,見了朕為何不跪?”
陳大學士咳嗽了幾聲,雖然身軀在微微的顫抖,但是還是平靜的說道:“老朽是個讀書人,隻跪明君。”
魏帝冷笑了一聲:“哦?你的意思是,朕是個昏君了?”
陳大學士停止了自己的腰板,陳公子突然感覺自己的手上一輕,整個人就跪了下去。他被他爺爺製止了下跪的動作之後,便整個人腦子一片混沌,不知道該如何。而今,他那蒼老的爺爺,路都走不動的老人,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突然站直了,都不用自己攙扶,陳公子自然就雙腿一軟跪倒了。
陳大學士的聲音蒼老渾厚,中氣十足,一點不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陛下三日不上朝,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可知,這三日中朝堂人心惶惶,以往下去,國將不國。南方水患,百姓流離失所,身為一國之君,陛下應為蒼生祈福,沉思己過,是否有違背蒼天之理,悖乎人倫之處,開國庫,賑災民。棄朝堂百官於不顧,棄一國百姓於不顧,如此行事,老臣不知陛下,何處堪稱明君。”
魏帝的表情依舊冷淡,隻是眼中有幾分血絲,看上去有些瘋狂。過了很久,陳公子已經跪了很久,陳大學士也很久沒有人攙扶,可是陳大學士的腰板依舊很直,好像一尊雕像一樣。
魏帝的眼神有些飄渺,聲音也有些微弱的,甚至看上去有些無助地說道:“鳳仙死了……”
陳大學士的身體搖晃著倒下,一旁的陳公子聽到老人倒地的聲音,先是愣了一下,又在轉瞬間恢複了清明。
陳公子沒有去看自己的爺爺,依舊伏在地上,將臉深深的埋著,眼淚止不住的跌落在地,身軀卻在不停的顫抖。嗚咽著,不敢發出聲音,可是如此寂靜的時刻,這種嗚咽聲顯得有些刺耳。
魏帝盯著地上的陳老,陳老的胸口在倒下的那一瞬間,已經停止了起伏。沒人知道,陳老是什麽時候心髒停止跳動的,或許就在方才站的筆直,如同淩煙閣中那些畫像一般的時候。
有的老人,就是這個帝國的脊梁。
魏帝對自己身邊的幾個太監說道:“安排下去,厚葬陳老,陳老長子陳安領禮部侍郎,嫡孫封右金吾。”
陳公子仰天痛哭一聲,然後長跪道:“謝主隆恩!”
魏帝對自己身後的太監說道:“起駕,上朝。”
……
兩天以後,李公公剛指使一個小太監幫自己倒完洗腳水,那小太監在浣衣房工作了這麽多年,自然也想著調到某些能撈油水的地方去,所以沒少討好李公公。
宮中的閹人沒有子嗣,那些位高權重的公公們,若是有喜歡的小太監,便認作幹兒子,想的也是死後能有個抬棺捧灰之人。眼前這個小太監,倒是口齒伶俐,頭腦聰穎,頗讓李公公喜歡,李公公也想著將他從這地方帶出去**一番,便認了他當幹兒子。
“幹爹,外麵傳來的消息,那日羞辱您的文淵閣大學士陳故風死了,這陳老頭子那天居然對您如此不敬,等您出去以後,還不得好好的懲戒他後人一番?”小太監諂媚的對李公公說道。
隻是,迎接小太監的,卻是一個響亮的耳光。
小太監迷茫的看著自己的幹爹,眼中含淚道:“幹爹為何打我?”
李公公語氣中懷有敬畏的說道:“要是沒有陳大學士這樣的人,為這個朝廷操勞著,你以為陛下能坐穩皇位,我們這些人能夠活的這麽自在?”
小太監想說身為一個太監,活的也不是那麽自在,不過小太監也清楚自己這麽說了,迎接自己的就不是一個耳光這麽簡單了。更何況他自己也清楚,要是哪天大魏真的亡國了,他們這些閹人估計是死的最慘的那一批。
李公公說道:“那一日陳大學士帶著自己的嫡孫來麵聖,我就知道陳大學士這是要拿自己的性命,求皇上覺醒,順道為自己後世謀三代榮華啊。”
聽到李公公這麽說,小太監的身體顫抖了一下,若不是李公公點破,小太監無論如何想不通這裏麵的東西。
陳大學士老了,老人所想的,無非是自己畢生之事業的圓滿,和自己後世的榮華。以命換得皇上覺醒,不再沉浸在失去鳳仙的痛苦中,為臣者陳老已經沒有遺憾。而且陳老“死諫”,皇上必然感激,從此之後,陳家世代無憂。
多少人用盡一切換不來的東西,被陳老用一條老朽的性命換來了,這樣的城府,這樣的本事,也難怪能做到大學士。
李公公說道:“而且,你可要感激陳老,那日要不是陳老給我一記耳光,將我痛罵一頓,我自己又撒渾打潑,真以為我能逃過一劫。世界上沒有完人,我們年輕的皇帝陛下更是如此。被死諫之後,陛下雖然會納諫,但是必然不悅。當時是我沒有攔住陳大人,那陛下必然會拿我們這種狗奴才的性命填補不忿。”
小太監聽的毛骨悚然,伴君如伴虎,果然不是虛言。而且這麽算下來,陳老對於李公公,卻是是有救命之恩的。
李公公喃喃道:“這些讀書人的眼中,我們這些閹人,連豬狗都比不上。麵對所謂的國家大義,在家國危難麵前,我們的死活更和他們沒關係。你說說,這世界上怎麽會有陳老這樣的人,願意在拯救家國,死諫之前,和我一個成日被罵做閹狗的家夥演出戲呢?”
小太監不敢接話。
李公公躺在搖椅上,嗅著浣衣房中皂角的味道,和那些浣衣女,宮女,女官身上脂粉的味道。皇宮中常年就是這種味道,陰氣森森,死氣沉沉。
漸漸的,李公公閉上了眼睛,低聲說道:“陳老是個大慈大悲的人啊……”
說罷,李公公便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