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拭淚問造物,造物一何乖?盡道禍**福善,暗裏有安排。請看獨夫殘暴,為甚刀兵水火?隻作小民災!慘血終日瀝,勞骨何時理?歌擊壤,遊鼓腹,安在哉?
無情土木,不知磨碎幾多骸,謾道江山將破,樓上清歌妙舞,猶自醉金釵。天意已如此,世事不勝哀。
右調《水調歌頭》
話說封德彝領了催督錢糧旨意,便日日發文書到天下各郡縣去催調。你想天下能有多少錢糧,怎禁得數年之內,這裏起宮,那裏蓋殿。東京才成,又造西苑;長城剛了,又動河工,又兼開市征遼,也不知費過多少錢財。便有神輸鬼運,也不夠這樣耗散;就能點石成金,也不禁這般潑撒。況這些小民出產有限,供給自家身口,尚且艱難,怎當得千苛百斂,無了無休?有的時節,雖然舍不得,還要保全性命,隻得剜心割肝拿了出去。到後來沒的時節,好也是死,歹也是死,便持著性命去為盜為賊。此時天下已十分窮困,怎禁得又興大工,故這些窮百姓,沒法支撐。隻得三五成群,相聚為盜。這裏一起,那裏一陣,漸漸聚集起來。小盜遂成大盜,中間少不得有幾個亂世英雄豪傑。故竇建德在漳南作亂,李密在洛陽猖狂,瓦崗寨有翟讓聚義,山後有劉武周稱雄。盜賊紛紛蜂起,煬帝全然不知,終日還隻是嚴旨催造宮室。正是:
民已歸淵久,君猶為獺軀;
不然千萬世,何以隻須臾?
按下百姓紛紛為盜不題。且說項升就在宮苑東邊,選了一塊高敞之地,終日命工調匠,照著圖樣細細的起造。隻因宮室要造得精美,裏邊的逶迤轉折處多,工程浩繁,把一個府庫都調得幹幹淨淨,天下的骨髓都刮完了,整整與了一年工役,方才製造得完。雖然費了錢糧,卻也造得精工華美,窮極天人之巧。外邊遠望,隻見樓閣高低相映,畫棟與飛甍,隱隱勾連,或斜露出幾曲朱欄,或微窺見一帶繡幕,珠玉的光氣,映著日色,都漾著五彩。乍看見,隻道是大海中蜃氣結成,決不信人間有此,到了裏邊,一發稀奇。正殿上花榱繡桷,不要說起,轉進去到了樓上,隻見幽房秘室,就如花朵一般,令人接應不暇。前遮後映,各有一種清趣,這裏花木扶疏,那裏簾櫳掩映。轉過去,隻見幾曲畫欄,依次約約折轉來,早斜露出一道回廊。走一步,便別是一天;轉轉眼,就別開一麵。前軒一轉,忽不覺就到了後院,果然還是逶迤曲折,有愈入愈奇之妙。況又黃金作柱,碧玉為欄,瑤階瓊戶,珠牖瑣窗,富麗無比。千門萬戶,回合相通,人若是錯走進去,就轉一日,也莫想認得出來。真個是天上少,世間稀,古今沒有。有詩為證:
天子行宮幽且奇,瑣窗繡戶壓雕帷;
香風曲曲吹難到,碧月深深照不知。
魂縱未消應斷續,夢雖有主亦逶迤;
君王盡日貪歡耍,行過回廊也自疑。
項升製造完了,忙請煬帝幸臨。煬帝車駕一路行來,遙望見形勢新奇,縹緲間就像神仙洞府一般,十分幽異。一片遊魂,先引得悠悠****。及到了裏麵,見錦遮秀映,萬折千回,幽房與邃室婉轉相通,一步步皆有花迎柳引之妙。煬帝遊賞了半日,隻見這裏一派洞天,那裏一片福地,竟不知身在何處,真喜得他七顛八倒,不知著落。因對項升說道:“你如何有這等巧心?真可奪天地化工矣!”項升道:“還有許多秘密之處,萬歲尚未曾遊到。”煬帝道:
“卻在那裏?”項升又將煬帝引了入去,左一穿,右一折,又不知有多少幽奇去處。到了一處,分明水窮山盡,不知怎麽一曲,又有許多妙境。煬帝大喜道:“此樓曲折之妙,不要說世人到此沉冥不知,就使真仙來遊,亦當自迷也!可取一名,就叫做‘迷樓’。”隨叫項升領眾宮人,細細的記認了來蹤去跡,又叫左右傳旨吏部,賜項升五品官職。又叫太監到內庫支絹一千疋,賞與項升。項升謝恩,歡喜辭出。煬帝這一日竟不還宮,就自在迷樓中住了。
隨詔吳絳仙、袁寶兒一班美人來承應,又發詔選良家十二三的幼女三千,到迷樓充作宮女。
又在樓殿上鋪設了四副寶帳,都是像床雕枕,繡褥錦,百般奇異服飾。在內又起四個美名,第一帳叫做散春愁,第二帳叫做醉忘歸,第三帳叫做夜酣香,第四帳叫做延秋月。不分日夜,與眾美人逞**縱欲,隻除了吃酒,其餘無一時一刻不在四帳中受用。又叫宮女,將上好的水沉香、龍涎餅四角上燒將起來。煙氣霏霏,使外邊望著,就像雲霧氤氳之狀。煬帝常笑道:“便是瑤池瓊島,神仙境界,料也不能過此。”不多時,幼女三千俱已選到。煬帝看了,見都是些乳鶯雛燕,嫩柳新花,滿心歡喜,都叫他穿了輕羅薄,打扮得嫋嫋婷婷,就如仙子一般,分散於幽房秘室之內,叫他焚香煮茗,伺候聖駕,不時遊幸。正是:
深宮幽邃日迷春,已覺風光萃此身;
尚有遊魂消未盡,重教選入斷魂人。
煬帝自得三千幼女,欲心愈**,便日日到各幽房去玩耍,快不可言。隻恨這幽秘去處,都是逶逶迤迤,曲曲折折,穿花拂柳的徑路,或上或下,或高或低,乘不得車,坐不得輦,抬不得肩輿,都要自家走來走去。煬帝日夜遊幸,雖然快樂,也未免行走費力。然沒法奈何,也隻得罷了。誰知名利之下,偏有許多逢迎獻媚之人,隻因項升造迷樓,便做了美官,早又打動了一個人的利心。這人姓何名稠,原是獻禦女車與煬帝的何安的兄弟。因打聽得煬帝宮遊幸,隻是步行。他便弄聰明,逞奇巧製了一個轉關車兒來獻。這車兒下麵用滾圓的輪子,左右暗藏消息,可以上,可以下,登樓轉閣都如平地一般。轉彎抹角一一皆如人意,毫無滯澀之弊。又不甚大,一人坐在上麵,緊緊簇簇,外邊的輪軌,一些也不招風惹草,又極輕便。
隻消一個人推了,便可到處去遊幸。又製得精工富麗,都用金玉珠翠輟飾在上麵,其實是一件鬼斧神工的妙物。正是:
莫道天工巧,人心有鬼神;
謾愁宮徑曲,請上轉關輪。
何稠製成了,忙推到迷樓來獻與煬帝。煬帝見了大喜,隨坐在上麵,叫一個內相推著試看,果然快便如風,左彎右轉,全不消費人氣力,上樓下樓比行走還快三分,煬帝喜之不勝,隨叫何稠說道:“朕造這迷樓,幽奇深邃,十分可愛,隻苦於行走艱難,今得此車,可以任意逍遙,皆汝之功也!”因問道:“你叫什麽名字?”何稠奏道:“微臣叫做何稠。”煬帝猛想起說道:“朕向日初幸江都,有一個何安,曾獻一駕禦女車,此人可是一家?”何稠道:“就是臣親兄。”煬帝道:“原來就是弟兄,怪道此車造得巧妙。”何稠奏道:“向日臣兄所進禦女車,取其寬大,隻好途中禦女。若要宮闈中用,還不見妙,容臣再另造一駕上用。”
煬帝歡喜道:“但凡巧妙的,都製了獻來,朕自當重賞。”隨叫左右:“先取千金賜與何稠,俟禦女車來,再加官職。”何稠謝恩而去不題。
卻說煬帝有了轉關車,便叫一個小內相推了,終日在迷樓中行樂,就像嫩柳中一個黃鸝穿梭來往,也不知幾時為日,也不知幾時為夜,經旬履月,隻是昏昏沉沉與眾美人宮女****取樂。一日,煬帝因請蕭後賞花,多飲了幾杯,醉後又被**事傷了,次日,忽然病起酒來,一個頭就像有幾十斤重的一般,再也抬不起來,心下隻是泛泛要嘔吐,睡在**,十分難過。正是:
吟詩快活愁,害酒風流病;
莫言今日苦,昨夜卻高興。
煬帝苦不過,忙叫袁寶兒將迎輦花拿了來聞,指望醒酒。誰知脾胃被酒淘壞,又兼**欲過度,精神疲憊,支持不起。花的氣力淺薄,如何解得滿肚皮爛糟丘?正所謂一杯水救不得車薪之火。煬帝將花拿到鼻子上,聞了又聞,嗅了又嗅,全然沒些應驗。弄了一會,轉覺惡心上來,隻得把花丟去,依然睡倒。隻睡到晌午時,忽思想閩中的鮮荔枝吃,隨叫近侍去尋。近侍奏道:“這江都地方,去閩中二千餘裏,如何一時能有?”煬帝道:“你隻傳旨去尋,江都乃繁華之處,或者民間也有。”近侍不敢再奏,隻得傳旨叫三五十個內相,分頭去尋。眾內相領了聖旨,忙到都市中,東家也訪訪,西家也問問。都回說道:“不要說隔著二三千裏路程一時不能得來,荔枝是秋天出的,如今方春,荔枝才開花,就到閩中,也不能有。”眾內相尋了一會,沒奈何隻得折轉身來回旨。剛走到宮門前,忽見一個道人,生得長長大大,一個道姑生得標標致致,二人都打扮做神仙模樣,飄飄然縱對麵走來,手中拿了一把大掌扇,扇上寫著兩行大字道:“出賣上好醒酒鮮荔枝。”眾內相看見,忙走上前問道:“老師父鮮荔枝在那裏?我們要買。”道人笑說道:“荔枝有便有,隻是價高,恐怕你們買不起。”
眾內相笑道:“老師父要多少錢一斤,就買不起?”道人道:“俺這荔枝,與眾不同,不論斤買,要一千兩銀子一個。”眾內相俱大笑道:“怎麽就要許多銀子?”道人道:“我說你們買不起。”搖著扇子,便要走去。眾內相慌忙攔住道:“老師父不要性急,一千兩銀子一個,也是小事,你且把荔枝拿與我們看看。”道人道:“有了銀子便與你看。”眾內相道:
“老師父,你不要看錯了,這荔枝乃當今萬歲爺要買,難道怕少了銀子不成?你若隻管爭價,萬歲爺曉得了,惱將起來,恐怕連性命也難保。”道人笑道:“俺們乃神仙弟子,方外之人,又不食他的水土,要管俺們,好一難哩!”眾內相道:“你雖出了家,難道皇帝就管你不著?”道人正待開言,隻見那道姑說道:“既是當今皇帝要,就送了他罷!何必隻管爭論?”眾內相都歡喜道:“還是這位女師父說得有理,若肯送與萬歲爺,萬歲爺吃了歡喜,少不得也要賞你銀子,決不白要。快拿出來,萬歲爺等久,我們要去回旨。”道人道:“既然要送,必須當麵方見個人情。”內中有兩個內相,就要領他進迷樓去,又有兩個暗暗說道:“你看這兩個道人,都是隨身衣服,單單薄薄,又沒個籃兒罐兒,荔枝放在那裏?或者是聽見我們尋荔枝,故意寫這個招子在扇上捉弄我們。倘然帶了進去,一時沒有荔枝,皇爺麵前,不是兒戲的。”又有幾個道:“我們空手正難回旨,莫若且借他去搪塞一回,有荔枝沒荔枝,現有扇子為證,料不是我們說謊,怕怎的?”大家都說道:“講得有理!”遂一齊簇擁著道人同進宮來。到了殿上,留幾個看守道人,分幾個進去報與煬帝。煬帝此時渴想荔枝,恨不得一時到口,卻又自料必無。忽聽見兩個道人有的賣,心下十分歡喜,因說道:“既是道人有賣也罷,送也罷,何不竟拿進來與朕吃。”眾內相奏道:“道人扇上雖寫著出賣,二人都是空身,不知放在何處,及問他取,他隻是說要親見萬歲方有,奴婢等沒法,隻得奏知萬歲。”煬帝聽了,隻得忍著頭眩,叫眾美人扶在轉關車上推了出來。到了殿上,隻見許多太監簇擁者一個道人,一個道姑,立在階下。煬帝定睛一看,隻見那道人,生得魁偉軒昂,飄然有出世之姿,與尋常的黃冠羽士,大不相同。怎生打扮?有《西江月》一首為證:
柳葉雲巾**漾,梅花鶴氅翩躚。
黃絲條子帶雲煙,草履天涯踏遍。
碧眼一雙湛若,長髯三縷飄然。
分明瓊島散神仙,不是道人顏麵。
煬帝再將那道姑一看,雖道妝雅素,不點鉛華,然一種婷婷仙骨,自勝似人間萬萬。也有《西江月》一首為證:
姑洗紫芝作骨,瑤池白雪為膚。丹霞縹緲貌仙姑,不許紅塵點汙。
青漢行來風馭,碧天歸去雪扶。伴他明月不嫌孤,別有玄中夫婦。
眾內相看見煬帝駕到,隨將道人、道姑擁上殿來。他二人見了煬帝,也不行禮,隻將兩隻手合起來,把腰略彎了一彎,頭微點一點,說道:“道人稽首了。”煬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雖然是玄門弟子,見朕也該行個大禮。”道人道:“野人行禮不慣,望陛下恕罪。”煬帝道:“這也罷了!朕今日病酒,偶思鮮荔枝,你既有的賣,可拿出來,朕買你的。”道人道:“陛下的帑藏有限,不消買了,貧道相送罷,可將盤子來盛。”煬帝因想荔枝甚急,也不管他語帶譏諷,隨叫左右拿盤來盛。左右慌忙取了一個白玉冰盤,用雙手捧到道人麵前。道人也不慌,也不忙,隨將手到袖中去,一個一個取將出來,不多時,早取了一盤,都就像枝上才摘下來。左右獻與煬帝,煬帝仔細一看,隻見:
金盤滴滴排朱果,紅殼瑩瑩裹玉漿;
不獨桃花好顏色,脂凝膏滑有餘香。
煬帝看見顏色紅鮮可愛,滿心歡喜,隨叫美人用纖手剝了來吃。剖開時,就如水精,吃在口裏,就如絳雪,到得舌上,不消咀嚼,便都化了,其味馨香,甘美異常。煬帝吃了一個又一個,須臾之間,一盤有三五十個,不覺都吃完了。甜甜美美,喜不可言,一霎兒滿腔宿酒,都不知往那裏去了。煬帝心下十分爽快,隨對道人說道:“這荔枝十分鮮美,你道人家如何得有?”道人笑道:“陛下說差了,道人家的乾坤原大,帝王家沒有的,自然是道人家有,怎麽問如何得有?”煬帝笑道:“慣是道人家要說大話,你偶有了幾個荔枝,便連朕帝王富貴都褒貶起來。你且看朕這迷樓中,是何等富貴,不要說你兩個雲遊道人,夢也不曾夢見,就是世間真真有一個神仙,實實有一個蓬萊閬苑,恐怕也到不得這樣田地。”道人笑道:“古語說得好:‘冰蟲不可言夏,螻蛄不知春秋。’陛下不曾認得神仙,如何知道神仙家的受用。今日守著這幾間木雕泥畫的房子,便誇張做偌大事業,不知入了俺道人們眼中,隻好付之一笑。”煬帝笑道:“這些套話兒,都是道人們在山穀中,啃草根樹皮時,演習來的,料想富貴無分,不如轉把富貴說壞了倒還好聽,也還好哄騙愚民。若使這些繁華富貴,真叫他受享了半日,隻怕魂要斷、骨要消,這張寡嘴再開不得了。”說罷,對著眾美人哈哈的大笑起來。道人道:“陛下說的都是假的,若以俺兩個道人看來,這些不耐久的膏脂,容易盡的錦繡,就要把人迷惑,還隻怕不能夠。”煬帝道:“真與假一時也辯不出,隻朕這迷樓中,有一十二重台閣,二十四座亭池,三十六間秘室,七十二處幽房,一百零八所雕闈,三百六十五層繡閣,還有無數的曲檻回廊,還有許多的朱欄翠幌,內中千門萬戶,都是婉轉相通,逶迤相接。朕常說就有真仙來遊,亦當自迷,故起名叫做迷樓。你兩個道人,既會說大話,必定有幾分手段,朕今日就與你打一個賭賽何如?”道人道:“陛下要打什麽賭賽?”煬帝道:“就與你賭遊迷樓,這迷樓中,你若有本事,一層層,一處處,都去遊遍,不許少了一間,不許重了一處,走得進去,又轉得出來,清清白白,毫不昏迷,朕就認你是真神仙,另蓋一所觀宇與你住,歲給祿米千石,免你雲遊抄化之苦。若是進不去,出不來,轉的頭昏眼花,那時卻不要怪朕,就問你一個狂言罔上之罪,剝去道衣,發回原籍,養馬當差。這個道姑還生得俊俏,便要沒入宮來,備朕的枕席。”道人聽了,嘻嘻的笑著連說道:“這個使得!
這個使得!”隻見道姑對道人說道:“我們好意送荔枝與他,他倒胡纏說起瘋話來。此時唐天子在晉陽樓上,與舊宮人吃酒作樂,兀自不知,卻要思想別人。我們何不去了,隻管在醉人麵前說醒話怎麽?”道人道:“遊戲片時。卻也無礙。”煬帝聽了,對眾美人大笑說道:
“他們思量要走了,如今卻怎生去得?”隨叫近侍催促去遊。正是:
君王不識神仙妙,苦認繁華當一奇;
好似花房蝴蝶戀,不教春色與人知。
不知道人與煬帝賭遊迷樓,畢竟誰贏?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