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世事不可極,極則天忌之。試看花開爛漫,便是送春時。況複巫山頂上,豈堪攜雲握雨,更上最高枝。莫倚月如鏡,須臾殘蛾眉。

百恩愛,千繾綣,萬相思,急喉易醉,豈能飲此長命卮?打破五更熱夢,送我一杯寒土,此際冷颼颼。絲竹尚在室,已被他人吹。

右調《水調歌頭》

卻說煬帝腰斬了麻叔謀,梟示了陶榔兒,削貶了段達。睢陽、寧陵一帶的百姓聞知,盡鼓掌稱快道:“隻說天沒眼睛,誰知也有今日!”男男女女都到河邊來看。見了屍首,你一磚,我一瓦,登時打成肉醬。煬帝因民心快暢,知道為食子之故,隨差劉岑將麻叔謀私受的三千兩金子,分賞眾百姓,以慰民情,眾百姓得了金子,都一齊叩謝,歡聲振地。煬帝望見,亦覺歡喜,隻看眾百姓散去,方才退入船宮。蕭後接住問道:“此事如何處了?”煬帝即將斬麻叔謀,百姓快樂及賞金子的事說了一遍。蕭後道:“麻叔謀食小兒、盜國寶,其實該斬!

怎麽保護睢陽城池,卻也是罪?”煬帝道:“禦妻記不得了?昔時耿純臣曾奏睢陽有天子氣,故叫他鑿損龍脈,以除滅此氣。他回護了城池,便不傷龍脈,豈不是罪?”蕭後道:“原來為此!妾倒也忘記了。但不知這天子氣,端的有無?”煬帝道:“據耿純臣是這等說,連朕也不知!”蕭後道:“陛下自識天文,今又近在睢陽城下,晚間何不登龍舟閣上,觀看一回,便知此等事情,是虛是實。”煬帝道:“禦妻之言有理。”隨叫安排夜膳,酒隻略飲幾杯,也不叫吳絳仙、袁寶兒們來勸,隻等一黑便登閣望氣。不多時,紅日西沉,早換上一天星鬥。此時乃四月盡間,夜氣正清。煬帝與蕭後同登舟閣之上,四圍一望,月雖未上,隻見銀漢斜橫,疏星燦爛,一派夜景,其實清幽。有詩為證:

露下煙消夜氣清,星河拂檻轉分明;

令嚴萬乘不聞語,野鶴掠舟時一聲。

又雲:

野曠天低雲影薄,危欄隱隱接高辰;

不知明月在何處,落落疏星來照人。

煬帝同蕭後燈也不點,悄悄的憑欄而坐。起初還似黑暗,略坐了一歇,便覺明亮。煬帝因得袁紫煙傳授,曉得些星辰步位,便用手一個一個指示與蕭後看。蕭後看了,卻又問長問短,二人閑話了半晌。漸近二更,此時河裏,雖有萬餘龍舟,兩岸雖有無數軍馬,隻因煬帝性暴法嚴,無人敢犯他的旨意,故四下靜悄悄,絕無一人敢言語喧嘩。煬帝徘徊良久,四下裏觀看,並不見甚麽天子氣出現,因笑對蕭後說道:“盡信書,不如無書。這些腐儒之談,安可盡信?”蕭後道:“今日看了,方見明白,若不如此,終久有些疑惑。”二人又立了一回,漸漸風露逼人,有個涼意。二人正要下樓,忽聽得岸上隱隱有悲泣之聲,煬帝忙移步到欄杆邊來細聽,卻不是悲泣,乃是人在岸上唱歌,聲音唱的淒慘,卻就像哭泣的一般。先還覺遠,又聽了一歇,漸漸的歌到船邊,竟聽得明明白白。其歌道:

我兄征遼東,餓死青山下;

今我挽龍舟,又困隋堤道。

方今天下饑,路糧無些小;

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

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煙草;

悲損門內妻,望斷吾家老。

安得義男兒,焚此無主屍;

引其孤魂回,負其白骨歸。

煬帝細細聽了大怒道:“此歌明明怨朕征遼遊幸,不愛惜軍士,甚人敢高聲大氣,竟到朕龍舟邊來唱?”隨即叫左右近侍快趕去拿住。左右領旨,二三十人作一陣忙往下跑,跑到船外,尚聽見歌聲未完,及趕上岸看時,莫要說人,就連鬼影也沒一個。二三十個內相,在兩岸上分作四頭亂趕,不一刻,各龍舟上聽得有旨拿人,眾內相就有三五百,都燈籠火把,一齊跳上岸來,四圍趕捉,那裏有一毫蹤影?煬帝大驚道:“卻又作怪!歌聲還未曾了,朕就叫人去拿,如何這等躲得快,就沒一毫形蹤?”又叫人到各營去尋。眾內相尋了一回來奏道:“各營俱靜悄悄的,那裏有一人動靜?”煬帝又問道:“你們眾人可曾聽見歌聲?”眾內相道:

“奴婢俱明明聽見,趕到船外,還隱隱歌聲未絕,及走上岸,就不見了。”煬帝沉吟了半晌,對蕭後說道:“莫非是鬼,怎敢來譏誚寡人!”蕭後見煬帝彷徨著急,隻得好言勸解道:

“宇宙中古往今來,奇奇怪怪,何所不有?俗語說得好:‘見怪不怪,其怪自壞。’這歌聲任他是人是鬼,隻不睬他,他自然消滅。就是耿純臣奏天子氣,以今日看來,氣在那裏?”

煬帝道:“禦妻言雖有理,隻是朕心終有些狐疑不安。”大家亂了一會,不覺一鉤殘月,早從東山上吐出。蕭後見了說道:“此時月出有四更多了,閣上風露重,請陛下且去安寢,管這些有聲無形的事做甚?”煬帝沒法,隻得依著蕭後走下樓來,又吩咐眾人道:“你們還要去尋,隻怕倒躲在草裏,或近水之處。”眾內相答應了,煬帝方退入寢宮去睡。眾內相領了旨意,不敢怠惰,忙又上岸到各處尋覓,就像見鬼的一般,東張張、西望望,你來我去,大家亂紛紛隻鬧到大天白亮,方才住是。正是:

謠聲豈出凡民口?字字分明上帝心;

寄語君王不須捉,與頭何日不予臨。

煬帝雖然去睡,這一夜畢竟恍恍惚惚不能安寢。次日起來,蕭後知道煬帝心下不暢,忙叫吳絳仙、袁寶兒來隨侍。二人走到麵前,略與煬帝說幾句沒要緊的間話。煬帝滿肚皮憂疑,早不知不覺,冰消了一半。正是:

見麵即生喜,開言便不嗔;

君王何以樂,賴有解愁人。

絳仙與寶兒也不管煬帝心下有事沒事,隻是笑吟吟講他戲耍的話兒。煬帝插在中間,混了半晌,那裏還記得什麽歌聲?再過一歇,蕭後排上酒來,大家歡飲一陣,便依舊昏昏沉沉,隻思量快樂。欲心一**,就如野馬一般,何處去挽韁收轡。今日吳絳仙、明日袁寶兒,早起朱貴兒、晚間韓俊娥,或是這院夫人,或是那院宮女,煬帝在五百一十隻大龍舟上,串來串去,就如穿花的蝴蝶,戲水的鴛鴦,無一日不甜蜜蜜在個中領略。這些美人,不是絲竹管弦將煬帝迎來,就是錦繡綺羅將煬帝引去,一路上窮奢極欲,比在西苑中更勝。錦帆過處,香氣聞數十裏遠近,說不盡的繁華富貴。正是有話即長,無話即短。煬帝在龍舟中,正天長地久的受用,早不知不覺的到了江都,眾臣忙報知煬帝。煬帝大喜道:“朕的遊興,還未曾遍,忽然到了,有趣!有趣!此皆開河與龍舟之功也!”遂傳旨一麵打掃離宮,一麵收拾車輦,明日就要登岸。眾官領旨,各各分頭打點。這一日百事俱整理齊備,到次日,煬帝依舊同蕭後乘了逍遙寶輦,眾夫人、美人依舊坐了七香車,眾內依舊騎了馬,眾軍士依舊旌旗招展,鼓樂喧天,將軍駕迎入離宮。原來煬帝前一次來時,帶得人少,離宮便覺寬大好住,這一回宮娥無數,如何居住得下?煬帝與眾妃妾一齊擁入,頓時將一座離宮,填塞得密滿。煬帝與蕭後住了正宮,眾夫人分居了傍宮,吳降仙、袁寶兒一班寵妾,俱住在後宮樓上。其餘美人、宮女,或是前軒,或是後殿,住不下的,連亭台池榭裏都分散開了。住便住了,煬帝十分不快,隨即宣宇文達、虞世基、封德彝幾個心腹大臣來商議道:“這一所離宮,如何容得許多妃妾?朕當日原要在蕪城中起造宮苑,因忙忙回去,故未曾如願。今日合宮既都到此,再無不起蓋之理。卿等可火速料理,免叫聯擠塞在此不暢。”宇文達道:“陛下明旨,臣等敢不竭力?但恐工、戶二部及郡縣錢糧,一時不能湊手。”煬帝道:“不要拘定工、戶二部,不管天下,但有錢糧,俱可調用。如有違旨者,便拿來處斬。”宇文達道:“若得如此,便不難矣!但不知這宮苑要如何起蓋?”煬帝道:“也不要十分太大,隻照西苑式樣就罷了!隻以速完為主。”群臣不敢再奏,隻得領旨而出。遂一麵差人天下調取錢糧,一麵審視地形,一麵采選料物,一麵召集工匠。話休絮煩,左來右去,隻苦了這一時的百姓。不半年,早又造成一所窮奢極欲的宮苑。原來這宮苑,就連在一處,前麵是宮,後麵就是苑。苑中也有十六所別院,苑外東邊因有一塊閑池,形勢極高,又蓋了一所月觀,進宮去的路上,又造了一道大石板橋,苑傍邊又挖了一個九曲池,十分有趣。後宋文人蘇轍有詩一首,單感歎九曲池之事。詩雲:

稽老清彈怨廣陵,隋家水調寄哀音;

可憐九曲遺音盡,惟有一池春水深。

宇文達等造完了宮苑,忙奏知煬帝,煬帝大喜,隨即乘輦來看。到了宮苑中,隻見樓台富麗,殿閣崢嶸。一層層都是錦裝繡裹,一處處無非玉映金輝。也有十六院,又添出月觀與九曲池,比西苑倍覺有許多幽奇景致。煬帝看了喜之不勝,隨即傳旨,將蕭後與眾夫人、美人,一齊都移入宮來。蕭後原住了正宮,眾人人、美人,仍舊照十六院分開,惟吳絳仙獨賜他住於月觀。其餘殿腳女,都發入月觀,就當做宮女供用。煬帝宮苑分派既定,便日日帶領許多美人,各處去尋山問水,覽勝探奇,無一時一刻能離了婦人與酒杯絲竹。正是:

快心若個能知足,得意誰人肯掉頭?

隻待戲場收拾起,淒淒冷冷大家休。

一日,正值三月三日,天氣清爽,春光明媚。煬帝對蕭後說道:“晉永和時節,但遇今日,大家小戶都要臨水飲酒,以為修禊。朕與禦妻,何不借這個名色,往江頭遊玩一番,也不虛負春光。”蕭後道:“及時行樂,陛下之意最喜。”隨叫近侍打點酒肴,又傳旨安排龍舟鳳舸,往江頭候駕。煬帝與蕭後同上玉輦,帶領眾美人,笙蕭弦管,竟到江頭來取樂。不期江中發起風來,波浪大作,不便上船,遂同到江樓上坐下飲酒,觀看那長江一派風景。眾美人歌的歌、舞的舞,煬帝歡飲了半晌,忽見一隻鳳帽船,被風浪將纜繩掀斷,竟流到江中間去了,又無人在船上支撐,隨著風浪,一顛一播,再不能定。煬帝與眾看見,都一齊笑起說道:“到也有趣。”蕭後道:“何不叫人去救了回來?”煬帝道:“這樣大風,如何去救?”說未了,又見那隻船,一頭起,一頭落,在波浪中就如跌跳一般。煬帝指著問道:“你們看這船播來播去,像個什麽東西?”美人也有說像一隻大鞋的,也有說像一片蓮葉的。袁寶兒說道:“以妾看來,還像個大鯉魚。”煬帝笑道:“果然還像鯉魚!”蕭後笑道:“既像鯉魚,陛下何不釣他起來?”煬帝笑道:“釣倒要釣,隻是沒這等長大絲綸。”一時高興,遂提起筆來,就在江樓粉壁之上題詩四句。說道:

三月三日到江頭,正見鯉魚波上遊;

意欲持竿往釣取,恐是蛟龍還複休。煬帝題這四句詩不打緊,識者看來以鯉魚應著李淵,早已知是亡國的讖語,自家那裏曉得?煬帝題完,蕭後看了,稱讚不已。眾美人複進上酒來,煬帝吃了半日,隻等玉山頹倒,言才住手還宮。到了宮中,十六院夫人接住,依舊又彈絲品竹的歡飲。正是:

歌舞又相勸,君王尚未醒;

莫言沉醉也,猶可伴娉婷。

一夜月色甚明,煬帝厭那些絲竹聒耳,遂同蕭後與十六院夫人,帶領了四五個美人,攜了一樽酒,幾個小盒兒,同到新造的石板橋上看月。此時夜已三更,一輪明月正照著當頭。煬帝道:“不要設座,就將錦氈鋪在橋上,大家席地而坐,更覺有趣。”眾夫人都笑道:“果然有趣。”遂不分大小,都隨便團團坐下。連袁寶兒幾個美人,也賜他坐下。大家清言調笑,歡飲了一會,煬帝說道:“我們這等清坐看月,豈不強似那些笙歌鬧吵?”蕭後說道:“此時若是玉簫吹一兩聲,卻也不妨。”煬帝道:“月下吹簫最是妙事,禦妻想得有理。”遂對朱寶兒說道:“你可單吹一曲,與大家賞鑒,吃杯酒兒。”朱貴兒笑笑說道:“我吹,我吹。”隨取了一管紫竹簫,拿在纖手裏,啟朱唇,輕吞漫吐的吹將起來,悠悠揚揚,其實好聽。真個是:

珠圓鶯滑逗秋涼,別是風流宮與商;

幾字細來青漢近,一聲鬆去碧天長。

寒雲漱齒聲俱冷,白雪調喉韻欲香;

不道無情三尺竹,月中吹出斷人腸。

大家聽了無不快暢。蕭後道:“妾出的這個題目何如?”煬帝道:“好題目!有此一曲簫聲,我們橋頭看月一段風流,方才摹寫得出。”蕭後道:“這條橋叫什名字?”煬帝道:“沒有名字。”蕭後道:“既沒名字,陛下何不就今日光景起他一個,留以為後日佳話?”煬帝道:“說得有理。”遂低頭想一想,又周圍數了一遍,說道:“景物因人而勝,古人有七賢鄉、五老堂,皆是以人數著名。朕同禦妻與十六個妃子,連袁寶兒、吳絳仙、薛冶兒、遝娘、妥娘六個,共是二十四人在此,就叫他做二十四橋,豈不妙哉!”大家各歡喜道:“好個二十四橋!足見陛下無偏無忘之意。”遂一齊奉上酒來。煬帝十分快暢,接杯在手,飲滿而酌。後唐人杜牧過此,吊其遺跡,作詩一首感之。詩曰: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煬帝同眾人盡量歡飲,隻吃到十分酩酊,方才起身,同蕭後攜手踏月還宮。自此以後,今日賞花,明朝玩柳,一日亭台,一日池榭,不多時,又將一所錦繡宮苑遊幸厭了。一日駕幸月觀,吳絳仙梳洗猶未完。煬帝遂走進房來,移一張椅兒坐在鏡台傍邊,看他畫長蛾眉。絳仙笑道:“那些好看!勞萬歲這般垂盼?”煬帝道:“看美人窗下畫眉,最是美觀。隻可恨這些宮殿,蓋得曠**,窗牖又高又大,顯不出你這般風流態度。若得幾間曲房小室,幽軒短檻,與你們悄悄冥冥相對,便可遂朕平生之誌。”絳仙道:“萬歲要製造幾間卻也容易,何消說得這樣艱難?”

煬帝道:“製造幾間,可知容易。難隻難於沒一個有奇思之人會調度。若叫外邊這些臣子去造,他依舊蓋些直籠統的宮殿,有何趣味?”正說未了,忽見傍邊轉過近侍高昌,跪在地下奏道:“奴婢倒有一個朋友,當自說能造精巧宮室,不知可中聖意?”煬帝道:“此人是何處人?叫甚名字?”高昌道:“此人姓項名升,乃浙人,與奴婢原是同鄉,奴婢因此曉得。”煬帝道:“既有此人,可就叫他來見朕。”高昌領旨,隨飛馬去叫。項升聞旨,不敢滯留,忙跟了高昌來月觀中見煬帝。煬帝隨問道:“高昌薦你能製造宮室,朕嫌這些宮殿沒有透迤轉折之妙,你可盡心製造幾間有韻趣的宮室,朕當重賞。”項升奏道:“小臣雖曉得製造,隻恐不當聖意,容臣先畫一個圖樣進呈,候萬歲裁定了,方敢動手。”煬帝道:“這也說得是!隻不可耽遲了。”項升退出,遂連夜畫寫圖樣,直畫了三四日,方才畫完了。尋著高昌,同獻與煬帝。煬帝接了展開細看,隻見上麵畫了一間大樓,中間卻千門萬戶,有無數的房屋。左一轉、右一折,竟看不明白是那裏出入。煬帝大喜道:“你這般巧心,朕有這樣一所宮室,也不負為天子一場,盡可老死其中矣!”隨先賞賜項升許多絲緞金銀,專督其事。一麵敕工部選四方的材料,一麵詔戶部發天下的錢糧,又差封德彝監督催辦:“如有遲緩,即指句參奏,朕當嚴刑重處。”項升同封德彝各有司,領了旨意出來,隨即相視地形,動工起手。朝廷旨意一下,誰敢不遵?隻得剜心割肝去支應,爭奈這一次比前不同,內帑外庫,俱已空虛,天下百姓的膏血已盡,那裏還禁得又起一場大工。隻因這一番土木,有分教幹戈四起,盜賊蜂生,黎民保不得性命,朝廷坐不穩江山。這正是:

世亂自遭兵,民窮定為盜;

任有萬木撐,江山要重造。

不知這場大工,畢竟如何得成?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