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濯世清襟,撐時硬骨,試問世人有幾?欲火難澆,柔魂易**,大半願為情死。餓心饞眼,況又遇明眸皓齒。既得花調柳笑,怎不鶯怡燕喜。

謾道好非君子,猶恐怕消他不起。管甚鼠有皮,人而無禮。隻恨子規聲急,催促春光歸去矣。滿目繁華,忽焉如洗。

右調《天香》

卻說煬帝同蕭後正吃早膳,隻見十六院夫人都走過大龍舟來,向煬帝說:“陛下昨夜幸新美人得意,妾等特來稱賀。”煬帝笑道:“昨夜美人還是新的,今日已弄做個舊美人了。”蕭後笑道:“陛下今日若肯起早些,還是個半新不舊的美人。”大家聽了,都一齊笑將起來。

煬帝道:“絳仙別處猶了,朕最愛他這兩道長蛾眉,畫得有趣。”說未了,忽一個黃門來奏道:“波斯國差人獻螺子黛候旨。煬帝大喜道:“來獻的恰好,正好賜與絳仙畫長蛾眉。”

遂一麵傳旨著禮部官款待夷人,就一麵叫近侍將螺子黛打開,取了一斛,賜與絳仙。此時絳仙因起遲了,還在裏麵梳洗未曾出來。近侍捧著螺子黛,就要送將進去,煬帝叫住近侍道:

“你對他說,這螺子乃外國寶物,畫眉最綠,故獨賜他畫長蛾眉,叫他快畫完了出來,與大家賞玩。”近侍領旨,忙送了進去。就將煬帝的言語,一一對絳仙說了,就要等絳仙同出來回旨。絳仙說道:“畫眉還有半晌,你那裏等得同去?近侍道:“不同去,如何回旨?”絳仙道:“這不難。”就中禦案上取了一幅箋紙,信筆寫了四句詩,遞與近侍說道:“你先拿去回旨,說我隨後即來謝恩。”近侍忙將詩獻與煬帝。煬帝展開一看,卻是一首絕句。雲:

蒙恩賜螺黛,畫出春山形;

豈是黛痕綠?良由聖眼青。

煬帝看了大喜道:“又有這般才思,真美人也!”遂將詩傳與蕭後及眾夫人看,眾人看了,無不稱奇羨美。煬帝道:“絳仙詩句清新,不減漢時班婕妤,朕意下也要將他拜為婕妤,不知禦以為何如?”蕭後道:“拜婕妤固當其才,隻是聞他曾許嫁玉工萬群為妻,恐怕外官聽了不雅。”煬帝曉得是蕭後不肯,便不作聲。不多時,絳仙收拾完了,走將出來,先向煬帝謝了恩,後拜見蕭後與眾夫人。絳仙昨日還是草草妝束,今日既經煬帝幸過,便珠膏玉沐,更覺鮮妍。又兼螺子黛畫了雙蛾,真個容光飛舞,飄飄欲仙,煬帝看了,心下十分寵愛。

絳仙立了一歇,便要照舊去充殿腳女。煬帝道:“朕既幸過,如何又去牽纜?”絳仙道:“今日有風,隻消在船上持楫。”煬帝想一想說道:“也罷!朕正要看你持楫的風流態度,隻持這一次,以後就不消了。”絳仙領旨便要去持,煬帝道:“且不要忙,可賜酒三杯以助興。”絳仙飲了,煬帝又說道:“昨日原派在第三隻龍舟上,今日可升為龍舟首楫,就在朕坐的這一隻上罷!”絳仙謝了恩,便柳嫣花媚的走到船邊,照眾殿腳女,也持一把鏤玉蘭楫,逞弄劃水之態。真個一經雨露,便不尋常,這一回昨日大不相同。眾殿腳女看著他就如登仙一般,因聽得煬帝喜他畫的長蛾眉有趣,遂大家也都學他畫將起來。正是:

西施愛捧心,東鄰便效顰;

借問越溪女,承恩有幾人?

煬帝同蕭後眾夫人憑欄觀看,見絳仙嫋娜輕盈,就似一枝映水芙蓉,與眾殿腳女自是不同。

因說道:“古人雲:‘秀色可餐’,以朕看來,如絳仙這般顏色,真可以療饑矣!”蕭後道:“果然秀美!”

煬帝又看了一會,愛之不已,不覺詩興發作,遂朗吟持楫篇一看,以賜絳仙。吟道:

舊曲歌桃葉,新妝豔落梅;

將身傍輕楫,知是渡江來。

煬帝吟完,遂叫左右抄了,分頭傳與眾殿腳女,叫他念會了,一齊當做吳歌唱起來。左右領旨,忙傳與眾人,那消半個時辰,眾殿腳女早已念完,一齊打著吳下的鄉音,唱將起來。唱了一遍,又唱一遍,煬帝聽了,滿心歡喜,遂傳旨召回絳仙說道:“朕要拜你為婕妤,爭奈你許嫁玉工萬群為妻,恐外官聽了不雅。如今隻封你做崆峒夫人罷!”絳仙道:“如何叫做崆峒?”煬帝道:“因你有了丈夫,就取空同你一場恩愛之意。”絳仙笑笑,謝了聖恩。

自此以後,煬帝在船上日日寵幸絳仙,時刻不離。舟行了十數日,將到雍丘地方,忽見虎賁郎將護纜使鮮於俱來奏道:“前麵雍丘地方,河窄水淺,行舟甚難,伏乞聖旨定奪。”煬帝道:“一樣掘的河道,為何此處獨淺?”隨傳旨宣麻叔謀與一班臣子來問。不多時宣至,麻叔謀奏道:“臣定的界限,都是一樣闊,一樣深,不知為何淺窄,連臣也不知。”宇文達忙替他回護道:“想是地脈靈又長起來。”煬帝道:“地脈那裏長得這等快,這都是開河的丁夫偷工躲懶,不曾挖得妥當。如今淺住,卻怎生區處?”麻叔謀道:“容臣再去開挖,將功贖罪。”煬帝道:“若隻一處還易為力,隻怕前途還有淺處。”宇文達道:“須先差人一路探試,若有淺處,便作速叫人開挖,省得聖駕到了,又要耽延。”煬帝道:“卿言有理。”就要差人去探試。黃門侍郎王弘忙奏道:“前麵寧陵,睢陽地方,水勢緊急,人又不能下去,篙又打不到底,怎生探試得明白?”煬帝道:“如此卻將奈何?”君臣們思想了半晌,並無計策。隻見翰林學士虞世基奏道:“微臣倒有一法,可以探試明白。”煬帝忙問道:“卿有何法?”虞世基道:“可製些大木鵝,下邊卻用一丈二尺長的鐵腳,從上流頭放下,木是浮的,鐵是沉的,若是淤淺,必然阻住不行,隻消叫人但看木鵝止處,便是淺道。”煬帝大喜道:“此法甚妙!還是學士有才。”隨傳旨著右翊將軍劉岑,製造鐵腳木鵝,一路探試淺處。劉岑領了旨意,隨即製造起三十隻木鵝,從上流頭一排一排放將下去。自家卻坐了一隻小船,隨從探看,果然有些妙處。下邊略有些淤泥礙著鐵腳,便齊齊的歇在中流,任是水勢緊急,卻也衝他不動。劉岑於淺處都定起樁來記了,方才叫人拿起木鵝,另放一路,細細探來,也有淺三五丈的,也有淺十數丈的,也有淺一裏二裏的,劉岑都一一記號明白。自雍丘探至灌口,總共有一百二十九處淤淺,隨開明地方,報知煬帝。煬帝大怒道:“怎便有許多淤淺?明明是丁夫們侮慢上命,不盡心開掘,致誤朝廷大事。不嚴法處死,何以震壓天下?何以泄朕之恨?”遂傳旨著劉岑於木我住處,將兩岸不盡心開挖的丁夫,根究查明,盡數倒埋於岸下,教他生做開河夫,死為抱沙鬼,不許私放一人。煬帝旨意一下,兩班無數臣僚,就如泥塑木雕,誰敢為民請命?諫止一聲,任憑煬帝大行慘毒之事。正是:

容悅偏多術,讒諛便有才;

若為民請命,鉗口不能開。

劉岑領了旨意,點起一萬兵士,到淤淺之處。那裏去根究?如何查得明?也不管是他開不是他開,也不問誰盡心誰不盡心,隻苦了近兩岸的百姓。但凡帖著淤淺,都拿將來用麻繩捆了,活活的挖個坑兒,倒埋在岸下。埋了一處,又埋一處,這一百二十九處,又活埋了五萬餘人。正是:

荒**既如彼,慘殺又如此;

不必問天心,天心可知矣!

麻叔謀見坑殺了許多人,也有幾分寒心,遂連夜催督人夫,千方百計,將淤淺之處開掘通了,請龍舟進發。煬帝因船上有了一個絳仙,日日隻是窮**極欲,貪歡愛笑,故不十分催促程途。一日行三十裏也罷,二十裏也罷,十裏也罷。因此,麻叔謀得有工夫,將多處的淤淺掘開。

一日到了睢陽地方,煬帝忽想起耿純臣奏有天子氣,如今挖斷了,想必可以消除。因召麻叔謀問道:“睢陽地方,曾掘去多少城廓?幾許人家?”麻叔謀因回護城池得了三千兩金子,心原是虛的。又見煬帝突然問起,十分著忙,又不好說謊,口裏結塞了一會,方才應道:“睢陽的城廓人家,俱未敢掘動。”煬帝聽了,便微微有些怒色說道:“朕原有旨,要挖斷龍脈,為何俱不敢動?”麻叔謀道:“陛下的旨意,小臣焉敢不遵?隻奈睢陽一帶,地脈甚是靈顯,往往有鬼神保守,不可幹犯,若要掘動,必有不祥之事。臣不得已,故曲為回護。”煬帝大怒道:“朕為天子至尊,百靈皆當聽命,有甚麽不祥之事?怎麽信暗昧鬼神,倒將聖旨違了?這等看來,這河道一定迂回遠了。”麻叔謀沒得回答,一時間要遮飾,隻得謊奏道:“睢陽城廓雖回護了,河道其實不遠。”原來麻叔謀自從開了這條河道,煬帝以為有功,甚加寵眷,故於河道淤淺,隻難為丁夫,並不罪及麻叔謀。今聽見他說河道不遠,心下便有幾分回意。因想一想說道:“若是河道不遠,其罪也遠可赦。”遂叱退麻叔謀,隨差劉岑去查看遠也不遠。劉岑領旨,坐了一隻小舟,用步弓隨灣就灣的丈量將去,又從城中心一路量回,兩邊準折一算,足差二十裏遠近。次日奏知煬帝,煬帝大怒道:“差了二十裏路,還說不遠,明明欺朕,此中定有情弊。”遂一麵有效期人將麻叔謀拿下睢陽獄中監了,一麵急宣令狐達來問其備細。原來令狐達自上疏惱了麻叔謀,麻叔謀在煬帝麵前譖說他不盡心開河,隻是假惜民之名以市己恩,故煬帝序開河功績,並不曾賞及令狐達。令狐達因知麻叔謀為煬帝寵信,有權有勢,故不敢辯明,隻得含忍在心。這一日,也是冤家路窄,恰恰煬帝宣他來究問。

正是:

隻道自能言,誰知人有口;

當時任我讒,今日聽他剖。

令狐達見了煬帝,便奏說道:“陛下不問,臣也不敢上奏。麻叔謀自到了寧陵縣地方,便大為不法之事。起初因夜見林中有赤光,貪以為寶物出現,獨自去尋求,不期被鬼風吹了,故患頭痛。蒙陛下差醫官來看,因說要吃羔羊方好,便日日叫各鄉村小民來獻。下馬村一個大盜,叫做陶榔兒,因要回護祖墳,遂將人家小孩子偷來斬去頭足,蒸熟了當做羔羊來獻。麻叔謀吃了,以為美品,便替他回護祖墳,隻叫他偷孩子以為報恩,可憐這寧陵、睢陽一帶的小孩子,都被他偷吃完了。到睢陽地方,因家奴黃金窟,受了民間三千兩金子,便擅改河道。”煬帝大怒道:“難道有這等事情?”令狐達道:“陛下若不信,現有小孩子的骨襯為證。”遂叫跟隨收藏的骨襯挖了,抬到龍舟邊,請煬帝親驗。煬帝看了,十分大怒道:“怎敢如此妄為,罪不容於死矣!”又責令令狐達道:“你既曉得,為何不上疏奏明?”令狐達道:

“臣為他食小兒,過上三疏,為他受金子改道,又上了一疏,前後共上了四疏,俱被中門使段達扼定,不肯進呈。百姓苦不過,進京告禦狀,又被段達每人痛責四十,解回原籍問罪,此皆曆曆可查,非臣不奏。”煬帝聽了,怒恨不已,隨傳旨差劉岑去搜麻叔謀行李,看有何贓。劉岑去不多時,即將麻叔謀囊橐中收藏的金銀寶物,盡行都呈到禦前。煬帝親同眾臣子一一檢看,其餘金銀不論,隻見三千兩金子,還未曾動。又見獻留侯的白璧也在裏麵,檢到底下,忽檢出一顆曆朝受命的玉璽來。煬帝看了大驚道:“此事卻又奇怪!”眾臣子不知究裏,俱各竦然而問。煬帝道:“此寶乃朕傳國玉璽,前日忽然不見。朕在宮中,尋覓遍了,並無蹤影。朕因自家收藏不密,也不好對眾卿說的,不期卻在他囊橐之中。這些金子與白璧還是小事,朕這顆國寶,如何得落他手?”宇文達奏道:“必定是遣人偷盜來的。”煬帝道:“宮闈之中,至深至密,那個就有這樣手段?”令狐達道:“陶榔兒兄弟三人俱是大盜,飛簷走壁如神。人家孩子,日夜有人看守,他還偷來,又何怕宮闈深密?以此看來,這國寶一定出榔兒之手。”煬帝大驚道:“陶榔兒有這般手段,今日盜朕的國寶,明日便盜朕的首級矣!危哉!險哉!早是今日天敗其奸,犯露出來,若再養成,後當為害不小。”遂傳旨著榮國公來護兒、內使李百藥、太樸卿楊義臣三人,就在睢陽城中,另置衙門,推勘麻叔謀並拿陶榔兒全家,審問盜國寶等情,務要盡法。三個大臣,同領了旨意,隨差一個郎將,帶領一千軍校,飛馬到下馬村,連村圍了,捉拿陶榔兒全家。真個是天網恢恢,一報還一報,陶榔兒全不知消息,被眾軍校圍住了村口宅門,合族大小共計八十七口,都被拿住,不曾走了一人。還有許多黨羽,也被捉來,同解到睢陽城裏。正是:

當時偷去甕中鱉,今日拿來釜裏魚;

一報到頭還一報,始知天網不曾疏。

來護兒同李百樂、楊義臣三人,在睢陽城中,擇一個大衙門坐了,奉起聖旨先提麻叔謀來,審問盜國寶情由。麻叔謀道:“不消三位大人費心,食小兒,為醫病;改河道,畏神靈;受金了,從民便也!然俱是有的,隻是國寶委寶不曾偷盜。”來護兒道:“既不曾偷盜,為何得在囊中?”麻叔謀即將掘入鐵墓遇偃王賜玉印的情節,細細說了一遍。來護兒道:“此乃鬼神虛謬之言,無有憑據,如何回得聖旨?”因念同官體麵,遂不動刑,依然監了候旨。隨後將陶榔兒弟兄三人,並家奴黃金窟拿將進去,嚴刑拷打,要他招盜國寶情由。陶榔兒起初猶抵辯不認,後來受不過刑法,隻得將無作有,一一招成。黃金窟被打昏了,連送白金千兩與段達攔阻奏疏,也都招將出來。來護兒審問明白,遂逐疑開了,同李百藥、楊義臣回奏煬帝。煬帝細細看了,大怒道:“段達為何也這般作弊?”遂叫段達到麵前問道:“朕以你為心腹之人,故升你為中門使,管出入奏章。你如何受他白金千兩,便欺瞞朕躬?”段達嚇得汗流浹背,一字也不能說出,忙將紗帽除下,隻是俯伏在地下叩頭不已。煬帝因念當初謀奪東宮,十分虧他,故不忍加害,遂傳旨道:“段達受賄欺君,本當斬首,姑念舊功勞,免死降官為洛陽監門令。一應章奏事情,俱著虞世在帶管。”段達得饒了性命,再三謝恩而去。煬帝隨問宇文達道:“麻叔謀如此不法,當擬何罪?”宇文達道:“麻叔謀有大罪四條:一不合食人之子,二不合受人之金,三不合擅改河道,四不合偷盜國寶。擄法當用極刑處死,以警奸貪。但其子孫或誅或免,此望聖恩裁定,臣等不敢預擬。”煬帝道:“麻叔謀有四大罪,難免刀下之苦。”即著來護兒監督腰斬。其子孫姑念開河有功,俱免收戮;陶榔兒全家梟首示眾,其餘黨羽盡流遠方。來護兒領旨,隨帶領軍士來監中,取麻叔謀一幹人犯。

卻說麻叔謀雖然下獄,還恃煬帝寵幸,未必便死。這一夜忽夢見一個童子,自天上飛下來,對麻叔謀說道:“將軍認得我麽?”麻叔謀驚訝道:“像是認得,卻思量不起。”童子道:

“我乃宋襄公與華司馬遣來的。”麻叔謀道:“正是!正是!但不知來此何幹?”童子道:“宋襄公與華司馬感將軍回護城廓之功,去年所許二金刀,今日特遣我送來。”麻叔謀道:“金刀卻在何處?”童子將手向外一指道:“那不是金刀來了?”麻叔謀急抬頭看時,被童子推了一跌,忽然驚醒,卻是南柯一夢。醒來腰頸間隱隱痛疼。麻叔謀方才慌了,對家人說道:

“此夢不祥,我的腰頸恐不能保矣!”說未了,早有許多軍士擁進監來,將麻叔謀並陶榔兒全家,俱用大繩綁了,一齊驅至河口。大家都麵麵相覷,眼中流血,追悔無由。來護兒讀了聖旨,一聲鼓響,眾軍士將麻叔謀頸下一刀,腰上一刀,斬為三段,方應驗了二金刀之說,陶榔兒全家俱梟首示眾。正是:

謾道陶家墳墓好,試看麻老二金刀;

奸人縱有千般計,到底難逃這一遭。

煬帝既斬了麻叔謀、陶榔兒,不知又有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