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花酒迷魂猶淺,坑人惟利為深。多少貪夫圖富貴,斷頭折骨寒心。但顧一身快樂,管誰冤恨沉沉?
莫道九閽可叩,休言上帝遙臨。若要掩他天下目,隻銷幾鎰黃金。閑吊斯民慘禍,潸然涕淚難禁。
右調《何滿子》
話說麻叔謀被巢元方看破病源,連稱神醫。因問道:“學生賤恙,老先生已洞見腑肝,但不知何藥可以療治?”巢元方道:“貴恙乃鬼風所射,比他症不同,須用初生的嫩羊羔,蒸熟伴了末藥,日日吃他幾次,方可除根。若單用藥餌,恐怕沾了陰風,又要複發。”麻叔謀聽了大喜,隨叫左右到民間去尋取羔羊。一麵治酒款待巢元方,就留在營中居住。真是妙藥通靈,一連吃了兩三日,便也不頭痛,也不昏暈,竟自照舊起來行走。巢元方見病好了,便要辭別回京複命,麻叔謀不敢久留,隨整酒送行,又厚厚的備了一副禮相謝。巢元方吃了酒,受了禮,一逕回京而去不題。
卻說麻叔謀自從醫病吃慣了羊羔,遂每日家做成個定例,一日之間,必要殺上幾隻小羊方夠。起初伴藥吃,猶不覺其妙,後來藥吃完了,竟將五味調和起來,更覺香甜肥嫩,美不可言。每日叫庖人整整煮爛,用大盤子盛到麵前,自家親用箸子細細剖碎而吃。因滋味甚美,又起個美名,叫做“含酥臠”。日日尋買羔羊的,或城或鄉,無處不到。因此麻叔謀好吃羊羔的名聲,轟動了遠近,先還要差人去買,後漸有人來獻。麻叔謀因好吃他,要邀買來獻的人心,故此凡是獻羊的,都厚嚐其價,該一倍,就與他兩三倍。這些鄉村小民,因有厚利,無一處的羔羊,不尋將來獻。隻因這一件口腹之好,就驅動了數千人奔走。正是:
才夫貪口腹,小人為利役;
彼此皆有求,如何得知足?
隻因麻叔謀好吃羊羔,又惹出一件事來,不知坑了多少性命。原來這寧陵縣,有個下馬村,村中有個陶家,這陶家有弟兄三人,大哥叫做陶榔兒,二哥叫做陶柳兒,三哥叫陶小壽。弟兄三人,皆是不良之徒,專幹些雞鳴狗盜的事業,手下養著無數的好漢,都能飛簷走壁,不論遠鄉近村,但是富豪之家,都是他們的好買賣。靠天地保佑,也是他兄弟們造化,做了一生盜賊,並不曾被人看破。你道為何?原來他家祖墳上的風水甚好,曾有高人題破道:
水暗流,山暗過,下邊有個賊龍臥。沙不揚,風不播,任是神仙識不破。
隻嫌水口露刀峰,若要殺人便有禍。
陶家因得了這個風水,故此整年累月,弟兄們輪班出去做生意,再沒些風吹草動,因此日積月累,竟做了個大富之家。不想麻叔謀來開河,這條河路,一毫也不偏,正正的要往他祖墳上穿過。弟兄們著了忙,日日焦愁,欲要去求免,王侯家陵寢也不知挖去多少,如何肯免他家;欲要行凶阻撓,又是朝廷的事情,如何拗得他過?千思萬想,再沒一個好法兒可以解得。忽打聽得麻叔謀好吃羊羔,鄉民都尋了去獻,陶柳兒因想道:“麻叔謀既好吃羊,我們何不將上好小羔兒,蒸幾隻去獻?若償價時,我們隻是不要。今日也獻,日日也獻,獻久了,又不要賞,他必然歡喜。然後將真情告他,或者可免,也未可知?”陶小壽說道:“我聞得麻叔謀是個貪而無厭之人,他門下獻羊的,一日有上千上百,那裏就稀罕我們這幾隻。就是不要賞,幾隻羊能值得多少銀錢?他便歡喜,就替你改易河道?”陶柳兒道:“依你這樣說,難道一個祖墳,就是這樣束手待斃,憑他挖去,好歹也要設個法兒,去求他一番。拿羊去獻,雖值不多,或者投其所好,他一時歡喜起來,也不見得。”小壽兒道:“若要他歡喜,除非是天下都絕了羊種,隻是我家裏有,方才能夠。”弟兄二人,你一言,我一語,隻管爭執起來,陶榔兒全不理論,隻是低了頭想。陶柳兒道:“大哥,你為何聲也不做?”陶榔兒道:“非我不做聲,我正在這裏想主意。”陶柳兒道:“想得甚麽好主意麽?”陶榔兒道:“你二人之言,俱各有理。若不拿羊去獻他,卻沒個入門之路,若真個拿羊去獻他,幾隻羊能值得多少?怎能夠得他歡喜?”小壽兒道:“依大哥,卻怎生區處?”榔兒道:“麻叔謀既好吃羔羊,必定是個貪圖口腹之人。我聞得人肉至美,何不將三四歲的小孩子,尋他幾個來,斬了頭,去了足,蒸得透熟,煮得稀爛,將五味調和的絕精絕美,拿去當羔羊獻他。他吃了見滋味好,想著甜頭,自然歡喜,要來尋我們。那時與他鬼混熟了,再隨機應變,或多送他些銀子,或拿捏他的短處,要他護免祖墳,卻不怕他不肯。兄弟!你道我的主意何如?”二人拍手打掌的笑將起來道:“好計!好計!真有鬼神不測之妙!”榔兒道:“此計若妙,便事不宜遲。”柳兒道:“須今夜尋了孩子,安排端正,明日絕早獻去,趕他未吃飲食方妙。”小壽兒道:“有理!有理!”三弟兄計議定了,遂叫手下幾個黨羽去盜。那些人,都是偷雞摸狗的英雄,一個個都有盜狐白裘手段,叫他去盜小兒,一發是尋常之事,真個是甕中捉鱉,手到擒來。去不多時,早偷了兩個又肥又嫩,三四歲的小孩子來。他三兄弟得了孩子,便拿出狠心,活漓漓的將來殺了,把頭腳丟開不用,骨頭俱細細剔出,身上的好肉,切得四四方方,加上五味椒料,連夜安排的噴香爛熟。次早起個絕早,用盤盒盛了,陶榔兒騎了一匹快馬,竟望麻叔謀營中而來。正是:
要保自家宗祖墓,卻教別個子孫殃;
誰知天道無多遠,保得墳存身亦亡。
陶榔兒到了營前,見過守門人役,即將肉獻上。這營前因日日有人獻慣,門上人也不作難,就一麵叫人拿了進去,一麵拿出個簿子來問道:“你叫甚麽名字?快說了好登簿。”陶榔兒道:“小的乃鄉下小人,又不是尊客來拜,為何要上門簿?”那門役笑道:“上了門簿,老爺好回拜。”陶榔兒道:“休得取笑,端的為何?”門役道:“上了簿子,如便領賞。此時天色早,獻羊的還少,再過一歇,來的人眾,那個記得許多?”陶榔兒道:“原來為此,小人乃下馬村人,叫做陶榔兒。”那門役遂依著寫在簿上。二人正說話,隻見營內走出一個人來問道:“方才獻熟羊羔的人在那裏?”門役遂指著陶榔兒說道:“這不是!問他怎的?”那人道:“老爺叫他!”門役道:“叫他做甚?”那人道:“那個曉得?”遂將陶榔兒帶了入去。陶榔兒暗喜道:“此人有幾分著鬼了。”原來麻叔謀才梳洗畢,正要吃飯,忽獻進羔羊來,遂就著盤子,拿到麵前去吃。隻見香噴噴,肥膩膩,鮮美異常,就是龍肝鳳髓,也不過如此。麻叔謀恣意飽食,十分歡喜,因問道:“這蒸羊是誰獻的?這等香美可愛,快叫他來問。”故有人出來叫他。陶榔兒進得營來,看見麻叔謀,慌忙叩頭。麻叔謀問道:“你是那裏人?叫甚名字?這羊羔如何蒸得這等甘美?”陶榔兒答道:“小人叫做陶榔兒,就是這寧陵縣下馬村人。聞知老爺吃羊羔,故蒸熟獻上,聊表小人一點孝敬之心,但恐鄉村庖治,不堪上用。”麻叔謀道:“羔羊雖日日有人來獻,但無這等滋味,難為你費心了。”隨叫左右取過三兩銀子來賞他,陶榔兒忙辭道:“小人原要孝敬老爺,這厚賞決不敢領。”麻叔謀道:“賞酬勞,自然該的,你為何不受?”陶榔兒道:“若領了厚賞,就不見小人的孝敬了。”麻叔謀道:“你既不受賞,我若再要時,就覺有些不便。”陶榔兒道:“老爺若不嫌粗,小人情願日日獻來孝敬。若要賞賜,小人就是圖利了,到轉不敢來獻。”麻叔謀道:“難得你這一片好心,怎生消受?既是你執意如此,也罷!到後來再一總謝罷。”遂將銀子收回。陶榔兒見麻叔謀收回銀子,倒轉上前磕一個頭,說道:“謝老爺抬舉。”麻叔謀笑起來道:“世上有這等的好人,你明早必須要來。”陶榔兒道:“既蒙老爺抬愛,安敢不來!”說罷,遂收拾了盒子,欣然回去。正是:
香餌不虛投,貪夫容易動;
既已受其私,自然為之用。
陶榔兒回到家裏,與柳兒、小壽說知此事,弟兄都喜不自勝,遂日日去偷盜小孩子,蒸熟了來獻。麻叔謀自吃慣了孩子,便覺那些羔羊都無滋味。凡有人來的,都一概謝絕不受,隻將陶榔兒獻來的,盡心受用。一日三,三日九,麻叔謀隻為貪這些口腹,倒與陶榔兒做成了一個相知。但是陶榔兒來時,必定要留茶留飲,營門上也沒有攔阻,任他走出走進。一日麻叔謀說道:“難為你日日送來,我甚不過意,你又不肯受賞,我又一日缺他不得。你何不將這個烹庖法兒,教了我的廚役,也免得你日日奔波,我又吃得安心,豈不兩便?”陶榔兒道:“小人情願日日蒸來,老爺不必掛心。”麻叔謀道:“我如今在寧陵地方開河,你好送來,再過幾時,我開到別處去,你如何送得許多?羊倒舍得,一個蒸羊的方兒,倒恁般舍不得?”陶榔兒道:“不是小人舍不得,隻是這方兒有些關係,說破了,若提防不密,不獨小人有禍,就是老爺也有幾分不便。”麻叔謀笑道:“一個蒸羊方兒,又不是殺人做賊,怎麽連我也不便?”陶榔兒道:“老爺便與不便,小人也不得知,隻是小人委實不敢說破。”麻叔謀道:
“你若不說,連許多時送蒸羊的好意思,都是虛了。”陶榔兒沉吟了一歇說道:“老爺畢竟要小人說,須求退了左右。”麻叔謀笑道:“鄉裏人不知世事,這等膽小。”因對左右說道:“也罷!你們就都出去,看他說些甚麽?”左右連忙避出,陶榔兒見眾人都出去,便把眼揉一揉,假作悲傷,先哽哽咽咽的哭將起來,麻叔謀道:“我問你蒸羊的方兒,你為保啼哭?”陶榔兒含淚說道:“老爺!那有蒸羊方兒?隻有個蒸小孩子的方兒。”麻叔謀聽見蒸孩子,便大驚失色道:“怎麽蒸孩子?”陶榔兒道:“實不敢瞞老爺!前日初次來獻的,就是小人親生的兒子,今年才三歲,因聞得老爺喜吃羊羔,故假充羊羔為獻,後來家中沒了,其餘都是各鄉村偷盜來的。”麻叔謀道:“胡說!小孩子可是輕易殺的?我不信你謊言。”陶榔兒道:“小人怎敢在老爺麵前說謊,偷盜的人家姓名,小人都有一本賬,記得清清白白。就是孩子的骨襯,現今都在,老爺如不信,隻消差人去看便知。”麻叔謀聽見是真,心下有幾分驚懼,因說道:“我與你素不相識,又無統屬,你何苦幹此慘毒之事取悅於我?”陶榔兒道:“小人的苦情到此田地也隱瞞不得了,小人一族有百十餘丁人口,都共著一所祖墳,這祖墳曾被仙人題破,甚是靈驗。若墳上動了一塊磚,一塊土,小人合族便成災或病,害得七損八傷,隻從新收拾好了,方才免得。今不幸這祖墳恰恰在河道界限中間,這一掘去,小人合族百丁,料應都是死了。欲要懇求老爺,苦於無門而入,故小人情願將幼子殺了,充作羊羔,以為進身之地。今僥天之幸,得蒙老爺青目,也是千載奇逢。隻求老爺開天地之恩,將河道略委曲得三五丈地,便救了小人合族百十餘蟻命。”說罷,又嗚嗚的哭倒在地。麻叔謀心中暗想道:“此人為我害了許多性命,也是絕後之計。若不依他,他是凶命之徒,拚著一死,一頓猖揚起來,真有幾分不便。”又想著小孩子的滋味甚美,若決絕了,便再吃不成。因說道:“保護祖墳便要違背聖旨,實是難事。但念你情意十分殷勤,不得不為你保全了。隻是這蒸羊羔,我須缺他不得。”陶榔兒道:“老爺既肯開恩,真是重生父母。這蒸羊羔,小人便蹈湯赴火,也要日日尋來上獻。”麻叔謀大喜,隨叫左右進來,暗暗傳令與眾丁夫,下馬村地方,河須橫開一曲,不許挖動陶榔兒的祖墳。正是:
既忍食人子,何難背君旨?
東海掘波濤,不足贖其死。
陶榔兒既得保全祖墳,便千恩萬謝的辭出,回到家中,與柳兒、小壽說知。弟兄三人,歡喜不盡,隻是每夜裏竭力去偷盜孩子來報恩。先叫人去偷,一時偷不來,便自家去偷。先隻在近村去偷,近村偷完了,便遠村去偷。或招窮人偷了來賣,或著人四處去買。可憐寧陵縣以至睢陽,這一路鄉村市井,三四歲的小孩子也不知被他偷盜了多少?這家不見了兒子,那家失脫了女兒,處處含冤,村村抱怨。初猶不知下落,後訪知是陶榔兒盜了獻與麻叔謀,都恨不可言。也有到縣中告狀鳴冤的,也有到郡中公呈出首的,也有約齊了眾人,打到陶榔兒家中的。
被害之家,紛紛攘攘,陶榔兒著了忙,隻得求麻叔謀做主。麻叔謀大怒道:“幾個刁民,焉敢如此橫行?莫說偷孩子沒有形跡,便吃了幾個孩子,待要怎麽?”便叫拿帖子到郡縣中去講。郡縣都曉得麻叔謀是煬帝的寵臣,誰敢不依?隻得轉將這些告狀的百姓拿去,打的打,夾的夾,問罪的問罪,弄得哭聲遍地,怨氣衝天。正是:
天下隻權勢,為官誰得情?
明知冤與屈,猶自重加刑。
眾百姓受苦不過,大家齊說道:“我們兒女被他盜去吃了,還要受棰楚問罪,天理難容!郡縣料敵他不過,除非到皇帝麵前鳴冤,方得個明白。就拚一死,也說不得了!”遂二三五五,都相聚往東京去告禦狀。麻叔謀聞知此信,心下了有幾分追悔駭怕,爭奈騎在虎背上,下來不得,隻得忍著肚痛,收拾了白金千兩,寫書一封,差心腹家人黃金窟到東京來彌縫此事。
因吩咐他道:“虎賁郎將段爺,現為中門使,掌管四方章奏,他與我平素交厚,你可將此書並禮投上。就說寧陵縣百姓,要阻撓河工,妄造誣言,毀謗上官,今進京來告禦狀,求段爺千萬為情,不要奏上。段爺若承應了,我就將天下的孩子吃完了,這些百姓也沒法奈何。”黃金窟領了主人之命,連夜望東京而來,到了段達私宅前,先將官書投上。段達接書,看知來意,又見寫著白金千兩,便將黃金窟叫入後堂。黃金窟見了段達,忙磕了一個頭,隨將白金鋪在地下說道:“家爺因一路民刁,開河甚難,久失修候,今聊具代議些須,以表敬意,望老爺笑納。”段達道:“你家老爺開河辛苦,我時常想念,正愧無以為情,如何倒以厚禮見惠?就是書中所說的這些小事,你老爺與我們這等相厚,自然要用情,如何好收禮的?”黃金窟道:“薄禮不足展敬,望老爺勿拒,隻是這些刁民,若得重處一番,便是老爺的厚恩了。”段達想一想說道:“我若不受禮物,你老爺倒轉疑心。我權且收下,你回去多拜上老爺,隻管放心開河前去,凡事都在我身上。莫說幾個百姓的禦狀,就是參劾的表章,也不與他傳上。”黃金窟道:“若得如此,感恩不淺。”段達一麵叫人收禮,一麵叫管待黃金窟酒飯,一麵打發回書。黃金窟領了回書,竟到寧陵縣來回覆麻叔謀,不在話下。遲了兩日,隻見寧陵與睢陽的百姓,亂紛紛都到東京來。禦狀就似雪片一般,都是告麻叔謀蓄養大盜陶榔兒,偷盜孩子作羔羊蒸吃。一路被盜孩子三五千人,白骨如山,慘不可言,伏乞追究等情。
段達收了禦狀,隨叫眾百姓來審道:“麻爺乃朝廷大臣,焉肯為此慘毒之事?皆是你這起刁民,要阻撓河工,故造此誣言毀謗。”眾百姓道:“小人們乃窮鄉下邑的百姓,又無墳墓田地與河道相礙,何苦要阻撓大工?小人們隻為自家的兒女受此慘禍,故來鳴冤。”段達道:“胡說!兩三歲的孩子,日間必有人看管,夜間必有父母同寢,如何得能家家偷去?就偷了三五千人,這等誣言,不問可知。若不嚴治,刁風愈長。”遂不由分說,將眾百姓每人毒責四十,解回原籍問罪。正是:
世法疲如此,人心慘莫言;
乾坤空浩大,無處吐民冤。
不知眾百姓畢竟如何結局?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