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小人得誌謾猖狂,莫道冥冥沒主張;
天地若讎應獲罪,鬼神一怒便為殃。
貪**好色難完局,極欲窮奢易散場;
何似君臣同道德,享名享壽國全昌。
話說狄去邪被麻叔謀疑他說謊,搶白了一場,退回後營,自家思想道:“我本以忠言相告,他卻以戲言見侮。我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如何與這奸雄同幹害民之事?便挖完了這條河,分到我身上,能有多少功績,料不能封妻蔭子。”又想想皇甫君與嵩陽老人勸他之言,遂省悟道:“國家氣運,已自有限,我何苦在奸佞叢中,戀此雞肋。倒不如托個狂疾,棄了這頂紗帽,歸隱於終南山中,修心辯道,倒得個逍遙自在。”算計定了,次早遂遞兩張呈子:一張遞與麻叔謀,一張遞與令狐達,稱說道:“自入穴還營,偶得狂疾,不能料理事務,情願掛冠,回籍調理,伏乞批允施行。”令狐達見了呈子,還要留他,麻叔謀說道:“這那裏是什麽狂疾?隻怕是說謊之病,他既要去,留之何益?”遂將呈子批準,又另委了一員官吏,管督糧米。狄去邪見準了呈子,遂收拾行李,帶領了兩個舊蒼頭,竟回家鄉而去。行到路上,因想皇甫君呼大鼠為阿摩,心中委決不下道:“豈有中國天子,卻是老鼠之理!若果然是,則前日大棒打時,也該有些頭疼腦熱。神鬼之事,雖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何不便道往東京探訪一個消息,便知端的。”遂悄悄上來京探訪不題。
卻說煬帝日日在西苑與袁寶兒、朱貴兒、杳娘、妥娘、各院夫人縱遊無度,這一日,吏部侍郎裴矩,在張掖與西域胡人開市,換得大宛一匹名馬,渾身雪白,神駿異常,遂差人獻與煬帝。煬帝見裴矩獻馬,遂同了各院夫人、眾美人,到翠光湖堤邊來看。左右將馬牽至堤上,煬帝仔細一看,隻見那匹馬,生得促蹄高,竹批雙耳,渾身毛片就如白雪剪成一般,真個是千金買駿,萬裏嘶風,無價之寶。後人有詩讚之曰:
寶馬權騎出未央,雕鞍照耀紫金裝;
春草初生馳上苑,秋風欲勁戲長揚。
鳴珂屢度章台側,細蹀經向濯龍傍;
徒令漢將連年去,宛城今已獻明王。
又雲:
鴛鴦赭白齒新齊,晚入花中散碧蹄;
玉勒乍回初噴沫,金鞭欲下不成嘶。
煬帝看了,滿心歡喜,不住口的稱讚道:“果然好馬!果然好馬!”秦夫人道:“此馬外邊的毛片,其實可愛,但不知行步如何?”煬帝笑道:“行片既好,必定善走,就如美人一般,容顏秀麗,自然聰慧有才。朕小時最愛騎射,因天下太平,深宮安享,這些弓馬之技,都久生疏了。今日見此駿騎,心下不覺有幾分技癢,待朕走試一回,與眾妃子看何如?”眾夫人未及答,隻見王義跑跪在地下奏道:“胡馬新來,未經操練,不知馴烈,陛下奈何以萬乘之尊,臨此不測之險,以為戲也!”煬帝笑道:“朕不比那些嬌脆之主,往常時,任他如何烈馬,也曾騎過。況今日禦苑之中,騎了耍子,又是這樣良馬,放一轡,不過半裏一裏,有何險處?”隨將身上的龍袍脫下,換了一件最輕軟五彩蟠龍的便衣,也不戴金紗帽,隻戴一頂軟翅紗巾,腳下換了一雙天藍軟底靴兒,拿了一根金鞭子,便盤鞍上馬。眾夫人慌忙取酒來,奉上說道:“陛下慢放馬,且滿飲三杯助興。”煬帝歡喜道:“拿來!拿來!”隨接酒在手,一飲而幹,眾夫人又斟上兩杯,煬帝也不推辭,俱笑嘻嘻的吃了。吃完三杯,兩個牽馬的內相,將馬緩緩的領到堤中,煬帝左手挽定了絲韁,雙膝夾緊鞍轡,右手將金鞭輕輕在馬尾上打了一下。那馬果然有些奇異,見金鞭打下,也不驚,也不跳,放開四蹄,悠悠揚揚的望前跑去,隻跑盡了這條長堤。煬帝把絲韁一勒,那馬便徐徐立住。煬帝帶轉馬頭,將雙膝一夾,它便依舊如飛一般,穿花拂柳的跑回到人前,略帶一帶,他便站住。眾夫人、美人與宮娥、太監見煬帝跑去跑回,坐在馬上,風流飄逸,毫無驚懼之色,大家都齊呼萬歲。煬帝跳下馬來,揚揚得意,對眾夫人說道:“朕之走馬何如?”眾夫人都稱羨道:“陛下既能文,又能武,這樣英雄,古今帝王真莫能及!”隨又獻上酒來。煬帝道:“朕雖善騎,此馬亦自不凡,騎以上麵,又平又穩,又解人意,要東就東,要西就西,毫不費人駕馭之心,果然是匹良馬。朕自跑不見馳驟之狀,你們宮娥中,不拘是誰善跑的,跑一回與朕看看下酒,豈不妙哉!”眾宮人你看我,我看你,無一人答應。煬帝笑笑說道:“這苑中三千粉黛,八百嬌娥,難道就沒一個女中男子,能騎馬與朕看?”朱貴兒在傍說道:“妾舉一人,必能騎馬。”
煬帝道:“你舉何人?”朱貴兒道:“薛冶兒既善舞劍,一定便會走馬。”煬帝聽了大喜道:“這個想得有理。”薛冶兒正立在煬帝背後,聽見朱貴兒舉他跑馬,慌忙走出來說道:“朱貴兒專會攀人,妾隻曉得舞劍,幾時又會跑馬?”煬帝半笑半耍的說道:“是人的伎倆,都要在人前賣弄,偏你會的隻說不會,能的隻講不能,不罰你個爛醉,你也不怕。”隨叫左右取過一個頂大的犀觴來說道:“你若不會跑馬,便要罰這三巨觴酒才饒你。”薛冶兒也笑笑說道:“妾若跑馬,這三巨觴酒卻是誰吃?”煬帝喜道:“你若跑馬,朕就飲此三觴何如?”薛冶兒料道推辭不得,隻得說道:“跑得不好,萬歲與列位娘娘不要見笑。”遂把鳳頭弓鞋緊兜兒了一兜,腰間又添束上一條鸞帶,徐徐的走到馬前,將一隻白雪般的纖手,扶住金鞍下邊,也不踏鐙,輕輕把向軀往上一縱,早不知不覺的騎在馬上。煬帝看了,喜不自勝,對眾夫人說道:“這個上馬勢兒,便是會騎的了,朱貴兒所舉不差,快拿酒來我吃!”眾夫人忙斟一巨觴,奉與煬帝。煬帝因心下快暢,拿起來不多幾口,就吃幹了。又叫篩一金杯與冶兒,在馬上吃了壯膽好跑。左右篩了遞與冶兒,冶兒接酒吃了,又在內相手中,取了金鞭,連打幾下,那馬就如飛一般跑去。冶兒也不挽絲韁,兩隻手隻高高的調弄那根金鞭,坐在馬上,左顧右盼,百般樣賣俏。跑盡了那條長堤,也不用手兜轉,隻將身軀略略的往半邊一斜,那馬就折回頭來又跑。起先煬帝跑時那馬還慢,不知怎麽冶兒騎上,就如掣電一般。煬帝與眾夫人遠遠望著,並分不出是人是馬,隻見上邊一片紅雲,下邊一團白雪,飛滾將來。一霎時,眼也不及轉睛,早已跑到。真個會家不忙,將近麵前,略把雙膝一夾,那馬便立住不動。煬帝看見,鼓掌大笑道:“跑得好!跑得好!”便要自家上前接他下馬。腳還未動,冶兒早已下馬,走到麵前,煬帝將手攜住說道:“美人走馬最是奇觀,今日了這匹良馬,恰又有美人這般善騎,真可謂之雙絕也。”眾夫人道:“果然跑得可愛。”煬帝又道:“朕跑時,還用手挽絲韁,你這小妮子,小小年紀,是那裏學得韁繩也不帶,隻將身軀婉轉,跑得這等蹁躚飛舞,有韻有致?”冶兒道:“賤妾不過是遊鱗舞燕,怎如萬歲有龍翔鳳翥之妙。”
煬帝聽了,一發大喜,冶兒又道:“好不好,馬已跑了,萬歲還有這兩巨觴酒,卻是如何?”煬帝道:“誰賴你的!就斟來我吃。”眾美人斟上,煬帝接酒在手說道:“冶兒走馬甚妙,眾妃子也該賞鑒一杯。”眾夫人道:“妾等願陪。”說說笑笑,一霎兒,兩巨觴煬帝早已吃將下去。因說道:“冶兒有技不獻,該罰一杯,貴兒薦賢不差,該賞一杯。”二人吃了,又各斟一杯奉與煬帝說道:“萬歲賞罰至公,也該慶賀一杯。”大家你纏我,我纏你,不多時,煬帝早已昏昏醉矣。正是:
神迷佳麗應難醒,情溫柔莫不昏;
休怪君易沉醉,玉人試馬易消魂。
眾夫人見煬帝醉了,慌忙扶上香輿,就近推到迎暉院房中去睡。此時日色才午,眾夫人打點煬帝睡下,又恐怕一時醒來呼喚,都不敢散去,就在外邊軒子裏或下棋、或彈琴、或說閑話耍子,隻叫眾宮娥在房中伺候。眾夫人才坐下不上一個時辰,忽聽得煬帝在房中山搖地震的吆喝起來。眾夫人個個大驚,都慌跑入房中來看。隻見煬帝睡在**,昏迷不醒,緊緊的將兩手抱著頭,口中不住的吆喝:“打殺我也!打殺我也!”眾夫人慌做一堆,忙上前問道:“陛下為何這般驚悸?”煬帝昏昏迷迷一毫也不明白,隻是叫:“打殺我也!”眾夫人嚇得手腳無措,隻得差宮人飛馬來報與蕭後。蕭後聞信,登時登輦來看,到了床前連問數聲,俱不答應,隻是叫“打殺”不住口。蕭後著了忙,隻得傳懿旨宣太醫院火速來看。眾內相領旨,不敢怠慢,頃刻間,即將一個太醫令宣到麵前。那太醫姓巢名元方,乃西京人氏,積祖精醫,原是太醫院一個吏目,因指下十分明白,用藥如神,故漸漸升做太醫院令。當下朝見過蕭後,隨即進房,先將煬帝麵色一看,次即將兩手脈,細細把過。因奏道:“聖上六派平和,惟陽明經數而且急,這聖恙,非外感,亦不是內傷。又將兩手抱額,以臣看來,定是夢寐中受了驚魘,頭腦之中作痛,故如此叫喚不住。隻消用安神止痛湯,服數劑,自然無事。”蕭後道:“既如此,可快用藥來。”巢元方退出院外,忙配了一劑煎藥,送入院來。蕭後也不托人,親自煎了來與煬帝吃。煬帝此時十分昏沉,隻是叫痛,那裏曉得吃藥。蕭後沒法,隻得與眾夫人扶起煬帝,輕輕的灌將下去。真個藥用當而通神,那消半個時辰,煬帝忽然醒轉來說道:“打殺我也!”蕭後忙扶著說道:“陛下請蘇醒,誰人敢打陛下?”煬帝睜開眼,看見蕭後坐在床麵前,因說道:“禦妻,我好苦也!”蕭後見煬帝漸漸明白,忙叫再煎藥來,眾夫人忙命巢元方攝了二劑流水煎來。煬帝吃了二劑,便恍然明白說道:“痛殺我也!幾乎與禦妻等不得相見。”蕭後問道:“聞陛下好好的飲酒而睡,為何忽然疼痛起來?”煬帝道:“朕因酒醉,昏昏睡去,忽夢見一個武士,生得獰惡異常,手執大棒,不由分說,照腦門打一下,打得朕昏暈幾死。如今雖掙紮轉來,隻是頭腦之中,還如破了的一般,痛不可忍。”蕭後道:“夢中被打,不過是虛驚,非真有之事,陛下寬心靜養,這疼痛自然就止。”隨又叫巢元方用藥止痛。煬帝這一病,早驚動了文武百官,一個個都到西苑來問安,聞知是夢中被打傷腦,無甚大事,才各各散去。不一日,滿東京都紛紛揚揚宣傳此事。
卻說狄去邪到了東京,訪得這個消息,心下甚是凜然,又細問煬帝病頭之日,恰正是狄去邪見鼠之日,驚得癡呆了半晌,方信道鬼神之事,毫厘不爽。因此,把世情都看得冰冷,遂一意往終南山訪道。正是:
鬼神指點原精妙,隻奈愚人識見粗;
若把世情都看破,道門已是半工夫。
狄去邪在終南山修道,後來果然得了大事,這是閑話休題。
卻說煬帝在西苑中,一連疼痛了七八日,方才全止。這一日病好了,蕭後與眾夫人都來稱賀。煬帝因問道:“前日朕初病時,在夢中昏昏迷迷,就如死去一般,再不能夠醒來,不知是吃那個的藥,才得救轉?”蕭後道:“虧了太醫令巢元方,他一看了,便說陛下六脈和平,沒有別病,隻是夢中被魘,頭腦疼痛,連忙用安神止痛之藥,隻一帖,陛下就恍然明白。”
煬帝道:“有這樣神醫,就曉得是夢中被魘,難得!難得!”遂傳旨叫宣來重賞。左右方才去宣,忽見段達捧了一道表章來奏。煬帝接表,展開一看,乃是麻叔謀的奏疏,上麵寫著:開河都護臣麻叔謀,稽首頓首,奉表於皇帝陛下:
臣自奉命開河,日夜催督丁夫,不敢稍懈。賴皇上洪福齊天,今幸掘至寧陵縣地方,功已成十分之七。不期臣拮據過勞,積久成病,今忽患頭痛,一日昏暈數次,不能料理事務。伏乞陛下另選良臣,代臣之任,庶不有誤河工,以辜聖望。臣不勝侍命之至。
煬帝看了,大驚道:“麻叔謀如何也病頭痛?河工既開了十分之七,怎生又換得他人?”正躊躇間,隻見左右已將巢元方宣至。巢元方見了煬帝,慌忙俯伏朝賀。拜畢,煬帝說道:“朕夢中暴患頭痛,賴卿妙藥得安,此功不可不報。”遂叫近侍取白金百兩,黃金五十兩,彩緞十疋,白璧一雙,以為賞賜。巢元方辭謝道:“聖體天佑,微臣何功之有?敢受這般重賞!”煬帝道:“酬勞之意,不必過辭。”巢元方謝恩受了,正要辭出,煬帝忽想起道:“麻叔謀也是頭痛,何不即著此人去醫?倘醫好了,也省得一番更換。”遂對巢元方說道:“開河都護麻叔謀,今日有表來奏說,他也頭痛,不能開河。朕望河工甚急,卿可奉旨前去一醫,醫好了,朕當別有升賞。”巢元方道:“君父之命,焉敢辭勞。”遂領旨而出,到家裏收拾了行李藥物,隨即起身,望寧陵縣來。到了界口,早有人報知麻叔謀,麻叔謀知他奉旨前來,不敢輕慢,自家又動身不得,隨央令狐達出來迎接。不多時,令狐達將巢元方邀入營中。此時麻叔謀病在**不能出來,隻得叫請進房內去看。巢元方到了房中,將麻叔謀的兩手脈細細看了,便說道:“老先生的貴恙,有些奇怪,雖然是外感,但所感卻不是尋常的風寒暑濕。以學生據脈息看來,乃是為鬼風所吹,邪氣入於頭顱,不曾吃得散藥,如今又轉入胸臆,所以老先生頭痛而數數昏暈。”麻叔謀聽見說出為鬼風所吹,看著了他的病源,連連點頭稱說道:“老先生真神醫也!”原來麻叔謀一夜在星月之下,審視河道,忽見林子中放出一道光來,他心下疑有寶物出現,遂撇了跟隨,竟獨自步入來看。到了林子中間看時,光到沒有,隻見一群鬼坐在石頭上,相對而哭。麻叔謀看見吃了一驚,又不敢忙忙走出,隻得將身閃在石崖傍邊竊聽。少頃,隻聽見眾鬼嗚嗚咽咽的說起話來。這個道:“我一個好好墳墓,都被麻叔謀那奸臣挖去,教我大男小女,都無處棲身。”那個道:“我齊齊整整的屍骸,被麻叔謀那殺才弄得七零八落,不得周全。”這個也恨麻叔謀,那個也怨麻叔謀,嚇得麻叔謀抖衣而顫,魂不附體。又立了一會,忽見一個鬼說道:“此人離此不遠,我們何不拿他出來殺了,以報此仇,又可絕其後患。”眾鬼齊哭道:“爭奈他奉著皇帝敕命,還有一年陽壽不盡,因此殺他不得。”那個鬼怒道:“就殺他不得,拿出來痛打一頓,也可以出氣。”眾鬼都道:
“說得有理。”遂一齊走起來,要拿麻叔謀。麻叔謀聽見眾鬼來拿,嚇得膽戰心驚,魂魄俱無,又沒處躲避,隻得舍著性命往林子外亂跑。才跑不上十數步,忽一陣陰風,沒頭沒臉的吹來,陰風中啼啼哭哭,有無數的鬼魂來捉拿,嚇得他骨軟筋酥,大叫一聲,早昏暈在地。
幸得跟隨人後,在林子外聽得麻叔謀叫喊,慌忙跑入來看,見麻叔謀暈倒在地,隻得扶回營中,用滾湯灌醒。麻叔謀醒來,恐失觀瞻,不好說是被鬼迷了,隻推偶然頭痛,昏暈起來,今日卻被巢元方看出病根,故連聲稱讚神醫。正是:
小人識見一何愚,病入膏肓猶自誣;
不是神醫明看破,誰人知被鬼揶揄?
不知巢元方看破病源,畢竟用何藥調治。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