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君德雖雲否,蒼天亦毒哉;笙歌令耳障,錦繡引情呆。

任彼荒**性,成他奢侈才;江山將盡矣,猶送美人來。

又雲:

社稷已搖動,君王隻好遊;才聽新柳曲,便想古揚州。

世事何時了,人情不肯休;興世多少恨,明月照邦溝。

話說煬帝與蕭後等遊北海回來,方才上岸,隻見中門使段達俯伏在地,手捧著幾道表文奏道:“邊防有緊急表章,臣不敢耽阻,謹進上禦覽定奪。”煬帝笑道:“當今四海承平,萬方朝貢,有甚麽緊急事情,要這等大驚小怪!”遂叫取上來看。左右慌忙先將第一道獻上。煬帝拆開看時,上寫著:“為邊報事:弘化郡以至關右一帶地方,連年荒旱,盜賊蜂起,郡縣不能禦治,伏乞早發良將,剿捕安集,庶不至猖獗等情。”煬帝道:“天下這等太平,如何還有盜賊?這都是郡縣官員假捏虛情,後日平複了,好冒功請賞。”蕭後道:“此等之事,雖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陛下隻遣一員能將去剿捕便了。”煬帝取第二道表文來看,卻是吏、兵二部為推補事:“關右一十三君盜賊生發,郡縣告請良將,臣等會推得衛尉少卿李淵,才略兼備,禦眾寬簡得中,可補弘化郡留守,提兵剿補盜賊等情,伏乞聖旨定奪。”煬帝看了,就批旨道:“李淵既有才略,既著補弘化郡留守,總督關右一十三郡兵馬,剿除盜賊,安集生民。俟有助另行陛賞,該部知道。”煬帝批完,即發與段達。段達因見是邊防緊急事務,不敢耽擱,隨即令跟隨傳與吏、兵二部去了。煬帝才批完,猛想起李淵是隴西人,又姓李,恐怕應了天文與讖語,如何反假他兵權?心下隻管沉吟,欲要追回成命,又見疏已發去;欲要改委一人,又因一時沒有良將,也是天意有定。煬帝正躊躇未決,段達忽又獻上一道表來。煬帝慢慢的展開看時,卻是長安令獻美人的奏疏。煬帝見了,心下一喜,就連李淵的事情都忘記了。因問段達道:“既是獻美人,美人卻在何處?”段達奏道:“美人現在苑外,未奉聖旨,不敢擅入。”煬帝即傳旨叫宣。不多時,將美人宣入院中。那美人見了煬帝與蕭後,慌忙輕折纖腰,低垂素臉,俯伏在地。煬帝將那美人仔細一看,真個生得嬌怯怯一團俊俏,軟溫溫無限**,比那些脂唇粉麵,大不相同。有詩為證:

浣雪蒸霞骨欲仙,況當十五正芳年;

畫眉窗下驕新月,掠鬢風前鬥晚煙。

桃露不堪爭半笑,梨雲何敢壓雙肩;

更餘一種憨呆態,消盡人魂實可憐。

煬帝見那女子生得十分嬌倩,滿心歡喜,因親用手將他扶起,問道:“你今年十幾歲,叫甚名字?”那美人答道:“妾姓袁,小字叫做寶兒,今年才一十五歲。妾家父母聞知萬歲選禦車女,故將賤妾獻上,望聖恩收錄。”煬帝笑道:“放心!放心!決不退回。”遂同蕭後帶了寶兒,竟到十六院來。眾夫人見煬帝新收寶兒,忙治酒來賀。大家又吃了半夜,單送蕭後還宮。煬帝就留在院中與寶兒宿了。原來寶兒年紀幼小,猶未諳風情,與煬帝**,當不得蜂揉蝶采,做盡了百般般嬌怯。煬帝滿心暢快,愈加憐惜。次日起來,就賜他為美人。自此以後,行住坐臥,皆帶在傍邊伺候,倒有十分寵幸之心。寶兒卻無一點恃寵之意,終日隻是憨憨的耍笑,也不驕人,也不作態,煬帝更加愛他。就是十六院夫人,也都喜歡他溫柔軟款。

煬帝又叫樂人教他歌舞吹唱,也是他福至心靈。教著便知,學著便會。不多時,歌喉舞態,比眾美人更覺有幾分輕揚婉轉之妙。一日,煬帝在院中,午睡未起,袁寶兒私自走出院來,尋著朱貴兒、韓俊娥、杳娘、妥娘、眾美人去耍子。杳娘道:“這樣春天,百花開放,我們去鬥草何如?”妥娘道:“鬥草左右是這些花,大家都有的,不好耍子,倒不如去打秋千,還有些笑聲。”韓俊娥道:“不好!不好!秋千怕人子,我不去。”朱貴兒道:“打秋千既不好,大家不如同到赤欄橋上去釣魚罷。”袁寶兒道:“去不得!倘或萬歲睡醒尋我們時,卻如何曉得?莫若還到院後去演歌舞耍子,還不誤了正事。”大家都道:“說得是。”遂一齊走進院來,同到西軒中坐下。一遞一個,把那些新學的詞曲共唱演了半會。朱貴兒忽然說道:“這些曲子,隻管唱他,沒有甚麽趣味。如今春光明媚,你看窗前的楊柳青青,好不可愛。我們各人,何不自出心思,即景題情,唱一隻楊柳詞兒耍子。”杳娘說道:“既如此,便不要白唱。唱得好的,送他明珠一顆;唱不來的,罰他一席謝請眾人,何如?”眾美人都道:“使得,使得。”妥娘道:“還該哪個唱起?”朱貴兒道:“這個不管,但有的就先唱。”說未了,韓俊娥便輕敲檀板,細轉鶯喉,先唱道:

楊柳青青青可憐,一絲一絲拖寒煙;

何須桃李描春色,盡出東風二月天。

韓俊娥唱罷,眾人都稱讚道:“韓家姐姐唱得這樣清妙,真個是陽春白雪,叫大家如何開口?”韓俊娥道:“姐姐們不要笑我,少不得要罰一席相請。”說未了,隻見妥娘也啟朱唇,翻貝齒,嬌滴滴唱道:

楊柳青青青欲迷,幾枝長鎖幾枝低;

不知縈織春多少,惹得宮鶯不住啼。

妥娘唱畢,大家又稱讚了一會,朱貴兒方才輕吞慢吐,嘹嘹嚦嚦唱將起來道:

楊柳青青幾萬枝,枝枝都解寄相思;

宮中那有相思寄,閑掛春風暗皺眉。

貴兒唱完,大家都說道:“還是貴姐姐唱得有些風韻。”貴兒笑道:“勉強塞責,有甚麽風韻在那裏?”因將手指著杳娘、寶兒說道:“你們且聽他兩個小姐姐唱來,方見趣味。”杳娘微笑了一笑,輕輕的調了香喉,如簫如管的唱道:

楊柳青青不綰春,春柔好似小腰身;

謾言宮裏無愁恨,想到秋風愁殺人。

杳娘唱罷,大家稱賞道:“風流蘊藉,又有感慨,其實要讓此曲。”杳娘道:“不要羞人,且聽袁姐姐的佳音。”寶兒道:“我是新學的,如何唱得?”眾人道:“大家都胡亂唱了,偏你能歌善唱的,到要謙遜。”寶兒真個是會家不忙,手執紅牙,慢慢的把聲容鎮定,方才吐遏雲之調,發繞梁之音,婉婉轉轉的唱道:

楊柳青青壓禁門,翻風掛月欲銷魂;

莫誇自得春情態,半是皇家雨露恩。

寶兒唱了,大家俱各稱讚。朱貴兒說道:“若論歌喉婉轉,音律不差,字眼端正,大家也都差不多兒。若論詞意之妙,卻是袁姐姐的不忘君恩,大有深情。我們皆不及也!大家都該取明珠相送。”寶兒笑道:“朱姐姐休得取笑,得免罰就夠了,還敢要甚麽明珠。羞死!羞死!”杳娘道:“果然是袁姐姐唱得詞情雙妙,我們大家該罰。”眾美人正爭嚷間,隻見煬帝從屏風背後,轉將出來,笑說道:“你們好大膽,怎麽瞞了朕在這裏賭歌?”眾美人看見煬帝走來,都笑將起來說道:“妾們在此賭胡謅的歌兒耍子,不期被萬歲聽見。”煬帝道:“朕已聽見多時矣。”原來煬帝一覺睡醒,不見了寶兒,忙問左右,左右對道:“在院後軒子裏,與眾美人演唱去了。”煬帝遂悄悄走來,將到軒前,聽見眾美人說也有,笑也有,恐打斷了他們興頭,遂不進軒,倒轉折過軒後,躲在屏風背後,讓他們耍子。故這些歌兒,俱一一聽得明白。當下說道:“你們不要爭論,快來待朕替你們評定。”眾美人真個都走到麵前,煬帝看著朱貴兒、韓俊娥、妥娘、杳娘四人說道:“你們四個詞意風流,歌聲清亮,也都是等閑難得的!”又將手指著袁寶兒說道:“你這個小妮子,能學得幾時唱,就曉得遣詞立意,又念皇家雨露之恩,真個聰明敏慧,可愛可喜也!”寶兒也不答應,隻是憨憨的嘻笑。煬帝又道:“你們倒耍得有趣,都該重賞。”遂叫左右,取吳綾蜀錦每人兩端,寶兒加賞明珠二顆。說道:“你既念皇家的雨露,朕皇家的雨露,不得不偏厚於你。”寶兒與眾美人都一齊謝恩說道:“萬歲評論極公。”煬帝大喜。正要叫看宴,忽見王義來奏道:“蕭娘娘見木蘭庭上,百花盛開,遣臣請萬歲禦駕賞玩。”煬帝對眾美人說道:“木蘭庭上,倒也有些景致,朕昔時日日在裏麵遊戲,自從有了西苑,倒許多時不曾去遊。今日既是花開,蕭娘娘來請,朕就請你們大家去一賞,卻也是片時的行樂。”眾美人道:“妾等之幸也!”煬帝大喜,遂起身帶了寶兒等五人,同上玉輦,竟回宮來。蕭後接住說道:“妾偶見木蘭庭上,萬花齊放,故差王義迎請陛下一賞。”煬帝道:“朕久不到此,正要一遊,不想禦妻有同心也。”

二人一邊說,一邊走,須臾之間,早到了木蘭庭上。煬帝四圍一看,隻見千花萬卉,簇簇俱開。真個是皇家春色,十分富麗。怎見得?但見:殿庭弘敞,窗戶玲瓏。雙**燕,亂逐珠簾;簇簇夭桃,分遮繡幕。錦屏列閬苑名花,玉砌堆瑤池異草。東風楊柳正妝成,遲日海棠初睡起。鳳閣春深,千門裏一群嬌鳥啼花。龍樓日暖,半空中百丈遊絲繞樹。蝴蝶香濃飛不起,流鶯聲滑叫還低。真個是皇家富貴如天地,禦苑繁華勝萬方。

煬帝與蕭後帶領著眾美人,四下裏遊賞了半會,方才到庭上來飲酒。飲了數杯,蕭後因問道:“陛下在苑中作何賞玩?卻被賤妾邀來。”煬帝道:“不曾作甚麽,朕偶然睡起,隻見他們五個躲在院後軒子裏,賭唱歌耍子,被朕竊聽了半日,倒唱得有些趣味。”蕭後道:“怎樣有趣?”煬帝遂把眾美人如何唱,如何賭,與自家如何評定,都一一對蕭後說了。”蕭後因看著眾美人說道:“你們既有這等好歌兒,何不再唱一遍,待我聽一聽,看萬歲爺評定的公也不公?”煬帝道:“有理!有理!也不要你們白唱,唱一支,朕與娘娘飲一杯。”眾美人不敢推辭,隻得照舊將楊柳詞兒,一家一個,又重新唱了一遍。蕭後俱稱讚不已。末後輪到袁寶兒唱時,煬帝正要賣弄他“皇家雨露”之句,留心側耳而聽,不想他更逞聰明,卻不襲舊詞,又信著口兒唱道:

楊柳青青嬌欲花,畫眉終是小宮娃;

九重上有春如海,敢把天公雨露誇。

煬帝聽了,又驚又喜道:“你看這小妮子,專會作怪!他因禦妻在此,便唱‘九重上有春如海,敢把天公雨露兮。’這明明是以宮娃自謙,見他不敢專寵之意。”蕭後大喜道:“他年紀雖小,倒有些才情分量。”因叫到麵前,親自把一杯酒遞與他吃,說道:“你小小年紀,倒知高識低,曉得事務,既念皇恩,又不敢誇張,真可謂淑女矣!”又將自帶的一副金釧取下來賞他。寶兒謝恩受了,也不做聲,隻是憨憨的嘻笑。煬帝大喜,一連滿飲了數杯,不覺微有醉意,遂起身到各處去閑耍。偶走上殿來,隻見殿中間掛著一幅大畫,畫上都是細泥金筆畫的,也有山水,也有人物,也有樓台寺院,也有村落人家。煬帝見了,便立定腳細細而看,半晌並不轉移。蕭後見煬帝注看多時,恐勞神思,便叫貴兒去請他飲酒。貴兒去請,煬帝也不答應,隻是佇目看畫。蕭後見煬帝請不來,又叫寶兒拿了一種新煎的龍圖細茶,送與煬帝吃。煬帝隻顧看畫,並不接茶。蕭後見煬帝看得有些古怪,連忙立起身,慢慢的走到麵前,徐徐問道:“這是那個名人的妙筆?”煬帝道:“那裏名人,甚麽妙筆?”蕭後道:“既不是名人妙筆,陛下何勞這般愛他,戀戀不舍?”煬帝道:“朕那裏是愛這幅畫兒,隻是思想舊遊之處,故越看越覺有些傷神。”蕭後道:“這畫上是何處?乞陛下說與妾知。”煬帝道:“這畫乃是一幅廣陵圖。朕見此圖,忽想起廣陵的風景,故有些戀戀不舍。”蕭後道:“此圖與廣陵可有幾分相似?”煬帝道:“若論廣陵山明水秀,柳媚花嬌,那一段秀美風景,這圖兒如何描寫得出?若隻論地方的宮殿寺宇,形勝之處,一指顧間,都曆曆如在目前。”蕭後就將手指著問道:“此一條是甚麽河道:“有這些舳艫舟楫在內?”煬帝見蕭後問他詳細,遂又走近一步,將左手伏在蕭後肩上,把右手指著畫上,細細說道:“這不是河道,乃是揚子江也。此水自西蜀三峽中流出,奔流萬有餘裏,一直竟到海中,由此遂分了南北。古今所謂天塹者,皆由此江得名也。”蕭後道:“沿江這一帶,都是甚麽山川?”煬帝道:“這正麵一帶,是甘泉山;這左邊的,乃是浮山。昔大禹王治水,曾經此山,至今山上還有一個夏禹廟。右邊這一座,卻叫做大銅山,因漢時吳王濞在此處鑄錢,故此得名。那背後一帶小山,收做橫山。昔昭明太子曾在此處讀書。這四邊散出的,乃是瓜步山、羅浮山、摩訶山、狼山、孤山等處,俱是廣陵的門戶。如今在畫中看來,不過隻見些形跡,若到廣陵一望,真個鬱鬱蔥蔥,甲天下之秀美。”

蕭後又問道:“中間這座城池,卻是何處?”煬帝道:“這叫做蕪城,又叫做古邦溝城,乃是列國時吳王夫差的舊都。旁邊這一帶水,也是吳王鑿了護此城池。此城居於廣陵之中,大得這些山川拱衛。朕意要另建一都於此,以便收攬江都秀氣。”蕭後道:

“這小小一城,如何容得天子建都?”煬帝笑道:“禦妻在畫上看了覺小,若到那裏盡寬盡大,可以任情受用。”因以手指著西北一塊地方說道:“隻此一處,便有二百餘裏,與西苑大小爭差不多。朕若在廣陵建都,此處定要造十六處宮院,與西苑一般。”

又四下裏亂指道:“此處可以築台,此處可以起樓,此處可以造橋,此處可以鑿池。”煬帝說到興豪之際,不覺手舞足蹈,欣然快暢起來。後人有詩感之曰:

隋家天子愛風流,拋擲江山憶浪遊;

情到動時持不住,心當放處豈能收。

紛紛飛絮茫無定,野馬塵埃亂未休;

識得繁華成夢後,夕陽衰草已含愁。

蕭後見了笑道:“陛下隻如此說說,便有喜色,若真建都於此,還不知何等快樂!”煬帝忽然又長歎一聲說道:“朕前日幸江都時,便要在此建都,不期回京,日有萬機,羈絆此身,竟將歲月都蹉跎過去,久不能遂朕之心。”說罷,便覺有慘然不樂之意。蕭後道:“陛下乃天下之主,就要去一遊,也是易事,何必便愁苦起來?”煬帝道:“朕為天子,豈不知遊幸易事!但患道路迂遠,一去便有千裏之遙。到了那裏,遊賞不得幾時,記念禦妻,又要思想回來。去一千裏,回來又一千裏,隻管在道路上奔波,殊為不便。又且獨自一個遊覽亦覺寂寂寞寞,沒有十分興趣。”蕭後道:“既如此,陛下何不挈帶賤妾,並領了十六院夫人、眾美人,同去一遊,豈不勝概。”煬帝道:“朕實有此心,隻奈這是一條旱路,沙塵撲麵,車馬勞頓,禦妻如何吃得這樣辛苦?”蕭後道:“妾聞有四十九座離宮別館,一路上俱有住紮,那裏便見得辛苦?”煬帝道:“雖有離宮別館,隻在晚間住了歇宿,日間少不得一程一程要往前進發,那些車塵馬足的勞攘,甚是悶人。再帶領了許多妃妾們,七起八落,如何得能個快活?”蕭後道:“陛下所慮極是。何不尋一條水路,多造些龍舟,則妾等皆可安然而往矣?”煬帝笑道:“若有水路,也等不到今日,朕又何消這樣算計?”蕭後道:“難道就沒有一條河路?方才那條揚子江,恐怕有路可通?”煬帝笑道:“太遠太遠,通不得!通不得!”蕭後道:“陛下不要這般執拗,明日宣群臣商議,或者別有水路,也未可知?今日且去飲酒,莫要隻管愁煩,為後日的風光,倒誤了眼前的行樂。”煬帝笑道:“禦妻之言是也。”遂攜了手,依舊到庭上來飲酒。正是:

欲上還尋愁,荒中更覓荒;

江山磐石固,到此也應亡。

不知與群臣商議,畢竟有甚河道,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