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心諾卻睡得不太好,夢裏斷斷續續地參加運動會各種項目,八點多鍾醒一次,覺得自己被班委逼著跑完了一萬米,九點多鍾醒一次,又覺得自己可能參加了那達慕摔跤大會。

到十點鍾的時候,莊逢君不讓他睡了,把他叫起來,給他用熱牛奶泡了一碗麥片。

徐心諾不情不願地睜開眼,嘴裏被喂了一勺麥片,甜絲絲的。徐心諾咂咂嘴,莊逢君便把勺子遞給他,他倒好,連手都不伸了,示意要一口口喂。

每到這時候,莊逢君就打心底覺得,某些人從小到大時不時挨頓打還是有原因的。

他把碗硬塞到徐心諾手裏:“自己吃。”

徐心諾說:“我不管,你要對我負責。”

“嗯,對你負責。”莊逢君說,“自己吃。”

有吃的都占不住嘴。徐心諾一邊喝麥片,一邊幽怨地絮絮叨叨,說男人都是下了床翻臉不認人的生物,讓莊逢君感覺他這一覺精神頭養得挺足。吃完,他又半拖半抱著徐心諾,到浴室洗了澡,弄得滿地是水活像打了仗。

等一切都弄完,差不多時間也到了十一點半。

他們上床的時候,把原先的戒指摘下來,放在床頭櫃上。再躺回來休息時,莊逢君抓著徐心諾的手,卻專心致誌地往他無名指上套另一枚戒指。

“看,會對你負責的。”莊逢君一本正經地說,“先套個圈拴住吧。”

“我好不容易習慣了中指上有東西,又要換無名指了。”徐心諾卻還歎起氣來,發愁著這些思路清奇的問題。話雖如此,卻不打算摘下來。

不僅如此,莊逢君也別想摘下來。這樣下次徐心諾再跟他一起遇到熟人,比可能會分手的“男朋友”,莊逢君就可以介紹“這是我愛人”,或者直接說“我老公讓我回家跪鍵盤”。

徐心諾為自己想象中這個詭異又暗爽的稱呼,吃吃偷笑起來。

莊逢君對他的腦內景象一無所知,他伸手給徐心諾攏了攏浴袍。徐心諾套的還是他的衣服,浴袍太大,又不好好係帶子,領口大喇喇地敞著,露著脖子上一片青青紅紅。

莊逢君目光閃爍,定了定神,把他整個人塞進被窩,自己壓著被子躺下來,枕著雙手。

這個氛圍很適合午夜聊天。

他輕描淡寫地跟徐心諾講,幾年前自己怎麽樣真的差點兒一走了之。也許會算一筆賬,以後慢慢把錢什麽的還回來,可能要還很多年,他也沒有別的辦法,但人肯定不會再回來了。

最主要的是,在那個惶惑不安、充滿負疚的未來裏,沒有徐心諾的位置。

莊逢君曾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這輩子他可能不會再見到徐心諾了。

正好,徐心諾也長大了,反正他早晚會結婚生子,莊逢君不確定自己能忍受那樣的場麵。

從小到大,所有人對莊逢君的期待,都是希望他做一個老成持重、能夠獨當一麵的人。

然而誰規定了,一個人永遠不會有消極逃避、鑽進牛角尖出不來的時候?

徐心諾緊緊握著莊逢君的手,後知後覺地明白,原來在他自己還完全不知道的時候,就差點經曆了永遠失去這個人的風險。一刻鍾前,他還因為渾身上下這兒也疼那也疼,憤恨地想要咬莊逢君一口。現在他改變了主意,直接上嘴,咬在了從袖口露出來的手腕上。

“你是小狗嗎?”莊逢君反手撓了撓他的下巴,“汪一聲來聽聽?”

“誰讓你有這樣的想法。”徐心諾心頭似酸似軟,有很多情緒源源不斷地冒出來,對他來說過於複雜難辨,最後匯總成一句誇張的歎氣,“唉,莊逢君,我好難過啊。”

“別難過,都是過去的事。”莊逢君安慰他,“我那時候也不知道你喜歡男生。要是知道的話,也許會改一改計劃,問你要不要私奔,跟我一起走。”

徐心諾立刻很沒良心地拋棄了自己的家人:“跟你走的。”

如果莊逢君是羅密歐,他是朱麗葉——呸,這是什麽破比喻——但如果,隻是如果,假設一下那個場景,徐心諾可能會直接從陽台上跳到莊逢君懷裏,說:“那等什麽,趕緊走啊。”

反正他這個男版朱麗葉的家人,雖然可能會吵吵鬧鬧,最後總會因為偏愛向他妥協的。

好在一切壞的事情都沒有發生,徐心諾也沒有經曆過任何為難的抉擇。

他幾乎坐享其成就得到了一個知心伴侶,在過程中並不察覺,回頭想想,簡直無比幸運。

徐心諾靠在枕頭上玩手機,莊逢君覺得傷眼睛,不想讓他看了:“睡覺了,明天再玩。”

“我就看看,去民政局登記需不需要預約。”徐心諾說,“好像是要的。”

他把屏幕轉向莊逢君:“你看看,這些是空閑時間段,我們選哪天去比較好?”

莊逢君反而怔住了,還確認了一遍:“你說的是結婚證?”

徐心諾瞪大眼睛看著他,晃了晃左手:“你不想領嗎?”

兩雙目光在空氣中交織,莊逢君率

先垂下眼睛。

他很快改口說:“確實應該考慮一下了。讓我看看,還有哪些時間段可以預約?”

……

說歸說,把所有還空著的預約時間檢視過一遍,卻沒能立刻決定選哪一個。

畢竟做出領證的決定,是一件人生重大事項。考試交卷之前,尚且要檢查一遍有無疏漏,而結婚這種事,有必要以更加鄭重的態度檢視一下,還有沒有需要解決的問題。

“是不是還要婚檢什麽的,先約個醫院嗎?”徐心諾又在網上搜起來,但發現大凡婚姻專家的建議,都少不了圍繞著車子、票子、房子的話題展開,他對這些不是太上心,草草翻了一遍,“我其實沒有別的問題了,要用的話,我明天就可以回家把戶口本偷出來。”

“偷戶口本。”莊逢君瞥了他一眼,揶揄地說,“那確實不算大問題。”

“反正……這個是我早就已經決定的事,不會改的。”徐心諾有自己一套叛逆的想法,“誰讓我媽從小到大總是忽視我的個人意願?所以結婚這件事,我要完全憑我自己說了算,隻要到了法定年齡,我愛和誰領證,就要和誰領證,讓她知道我已經是個成熟的成年人了。”

“想法很好,隻是成熟不成熟不一定。”莊逢君評價,“我們到時再看吧。”

輪到莊逢君時,他卻主動問起來:“你還是得先告訴我,我親生父母是幹什麽的。”

雖然這件事是早晚要說的,這個時候提出來,卻不免讓徐心諾感到不解。

“我們不是在討論領證的問題嗎?”他撓撓對方的掌心,“那個和這個有什麽關係?”

“隻談戀愛倒沒什麽,結婚的話,就有關係。”莊逢君兩手一攏,把徐心諾的手指抓在手裏,然後卻坐起來,正色道,“畢竟結了婚,兩個人的錢就都屬於夫妻共同財產了。還是像之前說的,萬一他們不是好人呢,萬一他們突然有一天跳出來,還想拖我下水怎麽辦?”

據此莊逢君還提出,最好是簽個婚前協議,再去公證一下,以保障徐心諾的婚前財產。

所有一切,全然在為了結婚做準備,以免不相關的人跑出來橫生枝節,帶來麻煩。

而並非關心自己生物學意義上的父母本身是什麽人,這些年在做什麽事。

徐心諾聽出,莊逢君應該真的不對自己的生父生母抱有任何正麵期待。但這也是對的,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要想不受到傷害,最好不要擅自把對方預設成一個十分善良的人。

更何況,

二十年多了,甚至聽說對方早已組建家庭,有了現在的丈夫和新的孩子。

沒有人知道她對以前那個是怎樣看待的。

這些情況,是係統裏的熟人私下告訴莊毅和秦玲知道的,徐心諾又從秦玲嘴裏聽了來。

他們現階段,也隻能是“知道”,不宜越俎代庖,影響公安機關調查,畢竟如果推測屬實,那個叫“謝慧盈”的當年被收容住院又悄悄失蹤的女孩子,還可能因此涉嫌遺棄罪。

“但阿姨說找朋友打聽了對方住哪個小區。”徐心諾悄悄說,“如果你想去的話,我們有時間可以去附近轉兩圈,碰碰‘運氣’。反正法律也沒規定,不能在別人小區旁邊遛彎吧。”

莊逢君把下巴壓在他肩膀上,仍是說:“到時再看吧。”

徐心諾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好吧。”

又說:“但不管怎麽樣,你可不要自己再想著跑路。”

莊逢君啼笑皆非地想,就告訴他這麽一件事,都開始學會冤枉起自己了。

……

……

謝慧盈近來心神不寧,就像不知哪來的小石子扔進池塘,攪亂一池波紋,煩亂卻無跡可尋,隻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讓她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偶爾想起一些不願回首的往事。

丈夫史坤對此一無所覺,他最近總是跟客戶喝酒,十一二點才回家,夫妻交流並不多。

謝慧盈也不知他是真的有那麽多應酬,還是借口加班,實則逃避管教兒子的責任。兒子史子涵正值高三,功課特別緊,學習卻不夠自覺,確實是特別難管的時候,讓家長耗心耗力。

史子涵的成績忽上忽下,在往年的本科提檔線左右徘徊,班主任說有點危險,讓家長千萬抓緊。謝慧盈有時候看兒子學習到深夜,心裏不免心疼,變著法兒準備夜宵補品;有時候又為他抱著手機玩遊戲而心焦如焚,多說一句吧,兒子總有一連串理由,她還不敢逼得太狠。

新年假期的最後一天,她開車接回參加完學校補課的史子涵,中途來到位於家附近的大型生鮮超市,準備買點適合給考生吃的能夠補腦的食材,以便晚上做頓好的。

然而停車場的車位剩得不多,她為了接送兒子方便,去年才去考的駕照,車技也不夠嫻熟,倒了半天,怎麽都倒不進去,還在路口堵了另一輛寶馬的去路,讓對方也沒法開進來。

史子涵先下了車,站在附近邊玩手機邊等待,看到後麵被堵的汽車越來越多,感覺有點丟人:“媽你快一點,你看你自己停不

進去,把別人的路都擋上了。”

謝慧盈越急越開不好,額頭出了汗,後麵的車輛長龍開始紛紛按喇叭,最前麵那輛寶馬,車裏是兩個年輕小夥子,倒是耐心地在那兒等著,降下車窗往外看了看,但一聲也沒催促。

後麵有司機下了車:“姐,實在不行看看我們誰幫你停進去成嗎?大家這都有事呢。”

見她實在需要幫助,寶馬裏的兩個年輕人,一左一右也下了車。謝慧盈覺得他們莫名麵善,來不及多想,隻好厚了點臉皮,走過來問:“不好意思啊小夥子,能不能麻煩你們?”

徐心諾看到她的臉時,不用等DNA鑒定,心中便已確認了十之八九。

她燙著波浪卷,頭發染了棕色,年輕的時候應該很漂亮,即便到現在,也稱得上風韻猶存。莊逢君有雙跟她一樣的眼睛,鼻子的形狀,還有下巴的弧度,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甚至比旁邊那個臉上長著青春痘的小夥子跟她還要像。

莊逢君一言不發地幫她把車倒進車位裏,她客氣地說:“謝謝你啊。”

停車場的車流重新蠕動起來。

在超市裏,謝慧盈帶著兒子史子涵東逛西逛,一邊試圖選一條新鮮的海魚,一邊問他學習情況。史子涵在跟同學聊天,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謝慧盈又撞見剛剛那兩個小夥子,他們倆也推了一輛購物車,裏麵已經裝了很多零食。這時她才突然意識到,原來可能是一對小兩口。雖然國家通過了同性婚姻,畢竟還是傳統觀念仍占主流,很多人輕易想不到這上麵去。

對方目光也看過來,她連忙又笑了一下:“剛剛真是謝謝你們了。”

徐心諾也忙說:“沒事的,別客氣。”

他跟莊逢君進了門倒沒有特地跟著對方,隻是來都來了,想著不如買點吃的再走。

謝慧盈跟徐心諾又寒暄了兩句,從今晚不知吃什麽,說到家裏有高考生,史子涵聽得耳朵起繭,不滿地對她說:“媽你又這樣,怎麽遇到什麽陌生人,都把家裏的事往外宣揚?”

謝慧盈說:“行行,不說了,再去那邊拿點雞蛋。”

在徐心諾身邊,站著剛剛幫她倒車的那個年輕人,長得很英俊,就是好像話很少。

超市牆壁上有排光滑明亮的金屬板,可以當鏡子用,映著顧客來來往往的身影。她轉身的時候,往裏瞟了一眼,視線裏掠過異常相似的兩張臉。她愣了一下,猛地轉過頭去。

萍水相逢的兩個年輕人已經背對著她和史子涵,向放奶製品的冷櫃方向走去了。

謝慧盈站在原地,心裏像挖開了一個大洞,說不出為什麽,隻是感覺很想哭。

這也許是她自己又在做賊心虛了,謝慧盈隻能這樣想。年輕的時候,不敢回頭,也不敢看新聞,隻敢暗自慶幸沒有任何人找上自己,花了很長時間才養好身體,好像一切瞞天過海。

這些年來,生活看起來走上正軌,有了個在其他人看來美滿完整的三口之家,生活小康,某些秘密卻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鑽到骨頭縫裏折磨她,其實從來都沒真正消停過。

把兩大袋零食扔到後座,徐心諾問:“你說之後警察會找她配合調查嗎?”

莊逢君說:“我不知道,可能按照正常流程來吧。”

徐心諾又說:“我查過了,遺棄罪好像是公訴案件。不過,也有自訴的情況……”

莊逢君給他綁好安全帶:“很多遺棄罪也沒有那麽容易立案,要看情節的惡劣程度。我不會自訴的,沒有那個必要,也沒什麽意思。至於其他的,交給公檢法機關決定吧。”

莊逢君又說:“我沒有什麽特別在意的了。不如想想,什麽時候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