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行穩健,如同遊魚,街燈飛快地一盞盞往後跑。

車裏的四人都很安靜,一個開車,一個口吃,一個犯困,還有一個在玩打火機,都沒什麽聊天的閑情逸致,為了免於尷尬,小高隻好打開車載播放器放點音樂。

徐心諾終於抵不過困意,開始小雞啄米似的釣魚,一腦袋磕在窗戶上,才再次醒來。莊逢君跟他都坐後排,中間卻拉開老大的距離,一人一邊,十足井水不犯河水,誰也不挨著誰。

他看到莊逢君手裏握著個金屬打火機,蓋子翻開又合上,吧嗒吧嗒響個不停。

徐心諾迷迷糊糊地想,莊逢君以前也不怎麽抽煙,什麽時候還多了煙癮的毛病。

清醒了一點,又想起來,哦,對,莊逢君快落魄了,難道他還借煙消愁起來了?

徐心諾揉了揉眼,忍不住說:“你不要玩打火機了,好吵。”

莊逢君頓了頓,說:“好。”

可這人還抽煙,真沒有素質,徐心諾憤憤地想。他最早發現莊逢君會抽煙的時候,是在莊逢君畢業正式在公司擔任職務以後。要說偶爾應酬需要,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可變成老煙民就很讓人討厭了。而且,在黑暗裏如孤狼一般抽煙的莊逢君,變得陌生又遙遠。

雖然他拉黑了莊逢君很多年,兩家人住得那麽近,出門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莊逢君怎麽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偷變了個模樣呢。

徐心諾還想說點兒什麽譴責他,或者看看他兜裏有沒有裝著煙盒,一抬手,自己隨身挎著的腰包裏卻掉出個魔方來,咕嚕滾下座位,又跑到莊逢君腳底下。

徐心諾要彎腰去撈,莊逢君卻搶先從座位底下拾起來,借著亮光研究一番。

這個魔方跟最常見的那種不太一樣,六個麵,每個麵不是方方正正九宮格,隻有兩道弧線,在兩個對角頂點相交,像隻眼睛的輪廓。

莊逢君觀察了一下,虛心求教:“它為什麽是長這樣的?”

正常情況下,徐心諾是不想跟他多話的,但涉及他熟悉的知識領域,又是莊逢君不認識的東西,他還是沒壓住炫耀的心思,淡定地說:“因為這是楓葉魔方。”

前麵的彭家樂扭過頭往後瞧:“什麽東、東西?楓葉魔方是、是什麽?我也想看。”

他被後頭兩人完美無視了,徐心諾說:“你自己去淘寶搜。”然後自認譏諷地對莊逢君補充:“比高階魔方簡單很多,適合初學者,不需要很費腦子,連你也可以

玩。”

他故意重讀了“你”這個字。

莊逢君瞥他一眼,擰了幾個麵,規規整整的六麵體顏色被打亂了,然後,複原不了。

他笑了,把手裏的魔方遞回來:“算了,對我這個‘初學者’來說,果然還是很難。”

在徐心諾唯一有碾壓實力的領域裏,莊逢君卻表現得如此沒有毅力,讓他成就感頓失,忙暗戳戳地勸說:“其實沒有很難,你可以先還原兩個麵,如果你實在想學,我教……”

他清了清喉嚨:“我可以給你發個教程視頻。”

莊逢君卻不鹹不淡:“等下次有機會吧,反正你回國了,我想學的時候再去找你。”

徐心諾撇撇嘴,從他手裏把東西搶回來,手指翻花,變魔術似的還原了六個麵。

莊逢君噙著一絲不明顯的笑意,移開目光往窗外看,好似對此真的完全不感興趣。

開車的高凱心裏感慨,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小莊總哪有那個美國時間學什麽魔方嘛。

他想,富二代跟富二代之間的差別真的很大。有的像他老板莊逢君,要早早擔起家族企業的擔子,關係到很多人吃飯的問題,忙得像隻陀螺,行程總是滿滿當當。有的就像車裏另外這兩位,無憂無慮,帶著不諳世事的天真,到這個年紀,還可以認真沉迷於小孩子的玩具。

到了鎏金花園小區,高凱先開到洋房區,放下彭家樂,又開到別墅區,熟門熟路地把徐心諾送到家門口,下車繞到後備箱,幫他把行李箱搬下來。

這個點,徐家的別墅仍是一片漆黑,裏頭沒有任何燈光。

莊逢君往裏望了望:“你爸媽不知道你提前回來嗎?”

徐心諾對此卻並不意外。他們一家四口,三個忙人,大概都去應酬了,保姆阿姨又不住家,要不然為什麽他回國以後要先找彭家樂下館子——不然隻能自己泡方便麵。

他敷衍打發了莊逢君,自己輸入密碼進了門,換了拖鞋,家裏跟他走之前沒什麽區別。

徐心諾把箱子拖到二樓自己房間,就地一扔。他的地盤被保姆劉阿姨收拾得很幹淨,這讓他感到心安,迅速去衛生間洗了個澡,倒頭便睡。

反而莊逢君還要操心,發消息給許萍萍:“你弟弟今天回國,你們家裏人怎麽都不知道?”

許萍萍非常吃驚,直接打電話問他:“誒?怎麽回事,他不是下周的飛機嗎?”

莊逢君說:“這個問題我怎麽會知道,他連我好友都是拉黑的。”

許萍萍說:“好吧,知道了,謝謝啊,我現在給爸媽打電話。”

莊逢君說:“我看他情緒不高,是又跟徐阿姨鬧什麽別扭了嗎?”

聞言,許萍萍心說,這問的,這不是我們家傳統藝能了嗎?

但她張了張嘴,要說具體的,自己一時也摸不著頭緒。

她跟徐心諾這對姐弟,其實中間隔著層血緣關係,異父又異母,屬於重組家庭,所以連姓都不一樣。大約是在許萍萍高一的時候,她爸爸許雲富有天突然說,萍萍,媽媽離開我們那麽多年,爸爸最近認識了一個阿姨,如果我們扯證,你同意嗎?

許萍萍那時候挺懂事,想想也沒什麽可反對的,一點頭,從此生活裏多了徐春華這個繼母,對方還帶來個比她小三歲的弟弟,就是徐心諾。

許雲富和徐春華,兩個各自帶著孩子的中年人,在生意場上相識相知,走到一起的過程還算順利,兩個孩子相處得也可以。許萍萍原本暗暗擔心過,會不會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有了後媽就有了後爸,或者有了弟弟這個家就沒有自己立足之地,後來這些都沒發生。

反倒是徐心諾到了青春期,天天跟老媽徐春華對著幹,天天鬧得家裏雞飛狗跳。

許雲富和許萍萍這倆家庭成員,夾在母子倆中間,日常給他們倆當緩衝帶和消防員。

就是徐心諾的叛逆期拖得有點長,好像到現在都沒過去似的,人總是長不大。

徐春華做生意老練又潑辣,管兒子確實獨斷專橫了一點,有時候脾氣也很暴躁。拿有年暑假來說,徐心諾想要一台遊戲機,她答應兒子期末考到班級前三就可以買,徐心諾做到了,回來要他媽媽兌現獎勵,徐春華卻又變卦了,不同意,還罵他不思進取,滿腦子隻想著玩。

所以許萍萍也覺得無可奈何。

大概因為是繼女,徐春華對許萍萍反而更耐心,該盡的義務都盡到了,不知道怎麽,就對親生兒子那麽吹毛求疵。許萍萍想,她要是能分一半給徐心諾,家裏早能評上五好家庭了。

她想了半晌,終於想起一樣異常的跡象,頭疼地捂了捂前額:“倒是有一件事,難怪回國前一段時間,我弟弟在朋友圈,各種跟男朋友秀恩愛!我還說他發這個幹什麽呢。”

莊逢君聽了,從整句話裏抓到重點:“他跟男朋友?秀恩愛?”

就一年不見,哪兒冒出來的男朋友?

他保持著通話,點開徐心諾的朋友圈,並無秀恩愛的影子,徐心諾肯定發了分組可見。

莊逢君額角也跳了跳,卻用善解人意的語氣說:“那阿姨看到了沒?她什麽反應?

“別提了。 許萍萍深覺自己為這個家操碎了心,“差點親自飛到英國去表演個河東獅吼。我還跟她講,說肯定是諾諾在故意耍我們。要不是我在勸,你以為能風平浪靜到今天?

“那就好。 莊逢君說,“都多大人了還這麽幼稚,你回頭勸他刪了吧。

許萍萍說行,然而在結束通話之前,莊逢君又補了一句:“對了,那個朋友圈——

“幹嘛?

“截圖發給我。

“啊? 許萍萍說,“你看那個有什麽用?

“隻是有點好奇,看看他找男人的眼光怎麽樣。 莊逢君說。

答案是,一點兒都不怎麽樣。

莊逢君要不是顧及風度,他真想一通午夜電話問問徐心諾,是不是年紀輕輕就得了青光眼,才會看得上這麽個,這麽個,怎麽形容,這麽個頭發上抹了二斤油的海龜男。

——嗯,海龜,應該是打算歸國的吧?反正徐心諾朋友圈正文是這麽寫的。

吳康是那種,乍一看還算個精於打扮的帥哥,仔細品品,又容易因用力過度稍顯油膩。當然,這其中可能也有莊逢君的濾鏡,總之,他看了半分鍾,又嫌棄地鎖上了手機屏幕。

莊逢君在自己臥室的落地窗前站了片刻,不知道在想什麽。

但有一條是確定的,那就是有機會一定要教育徐心諾,別什麽烏七八糟的照片都往朋友圈發,設置分組可見也不行。還有,為個人隱私考慮,最好手機裏的存檔也全刪了。

過了兩分鍾,他拋開吳康的影子,坐到小沙發上,又習慣性點開了一個視頻軟件。

徐心諾這會兒估計正呼呼大睡,完全沒記得給他發來號稱“看了以後連大熊貓都能學會 的簡明楓葉魔方教程,莊逢君卻熟門熟路地打開收藏夾,裏麵躺著幾個年代久遠的視頻。

他打開其中一個,畫質很差,前麵還有人走過去擋了一下鏡頭,拍得非常不專業。

坐在桌後的徐心諾卻很專業,他那時候大概十幾歲,青澀稚嫩,神色專注,兩手搭在計時器上,裁判宣布比賽開始,他執起麵前的二階魔方,飛速還原,顯示器停留在0.89秒。

鏡頭後麵的雜聲裏夾雜著一些隱約的歡呼和鼓掌。

評論不算多也不算少,大部分都在跪大神,莊逢君對每條幾乎都眼熟了。這麽老的視頻,近期居然還多條新評論,不知哪摸過來的:“操,大佬,我光拿起來再放下都不隻這個時間。

再下麵評論就都是N年前的了,最上麵那個說的是:“玩過魔方都知道,二階是最簡單的好嗎,還有運氣加成,他這局才擰了兩三下,其實全靠手速,不過也算厲害就是了。

杠精被頂得高,是因為回複的人多,駁斥他的樓層包括但不限於“能說出這話反而證明你沒玩過魔方 “給你手速要不你來一個 “這麽厲害怎麽不是你破紀錄 以及“六下 。

“六下 這條還是莊逢君回的,看起來有點不知所雲,其實完整表達的含義是“他擰了六下 。那時候自己也挺無聊,莊逢君想,他上大學時還有閑在網上跟無聊的人辯駁。

然後杠精回他:“你牛逼,你肉眼就能看清是六下?

他回複的是:“下載了拉到剪輯軟件裏,一幀幀數數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