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花園,C市比較早開發的一個高檔小區。都住這裏的三家人其實可以算鄰居,隻不過,彭家樂他們家住洋房區,徐心諾他們家跟莊家都住別墅區。
比較起來,確實後兩者挨得近一些。
至於彭家樂說不敢招惹莊逢君,徐心諾倒是能理解:莊逢君那個人,太能裝模作樣,他深沉看著你的時候,那眼神就像社會頂層精英俯視底層垃圾似的,有時候是挺讓人不寒而栗。
何況彭家樂思路清晰:“再說,你口條總、總比我溜吧,嘲笑他、他的事,就靠你了。”
這居然,還真沒法反駁。
總不能指望彭家樂這個笨口拙舌的去把莊逢君陰損一頓吧。
徐心諾肯定不能認慫,隻好拿出手機,找到莊逢君的微信,才發現對方還是被拉黑狀態。
想起來了,他以前氣到拉黑的。
徐心諾把莊逢君放出黑名單,草擬了幾個開場白,例如“聽說你最近過得不太好”,又或者“我已經什麽都知道了哈哈哈”,都覺不夠氣勢,嘲諷力度遠遠不夠。
他已經把莊逢君拉黑了好多年,仔細看看,連上一條聊天記錄都停留在他高中時代。
實在是很遙遠了。
彭家樂還在旁邊眼巴巴盯著,要看他怎麽捋老虎須,一時讓徐心諾很為難。
為了糊弄彭家樂,多爭取一點思考時間,徐心諾借口出去上廁所。
彭家樂問:“包廂裏不是有、有衛生間嗎?”
徐心諾找了個蹩腳的理由:“我還要……再抽根煙。”
“你、你還會抽、抽煙呢!”彭家樂大驚,“你什麽時候學、學會的啊?”
“……我去買一包,現學。”徐心諾哧溜跑出去,甩上了包廂的門。
徐心諾沒有去買煙。
他走到露天平台,一推玻璃門,夏天的潮濕和悶熱像棉被一樣把人牢牢裹住。
這邊是吸煙區,陳設著小圓桌和煙灰缸,徐心諾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麽要到這兒來。
聽彭家樂信誓旦旦說莊逢君是狸貓換太子那個狸貓,他心裏很沒有實在感,現實裏,真的有這麽戲劇的事兒,又怎麽會發生在自己身邊呢?
有個人捷足先登,正在吸煙區那兒,憑欄吞雲吐霧,一星紅點在黑暗中明明滅滅。那人看起來還有幾分麵熟,掃了一眼過來,望向徐心諾,然後在煙灰缸裏熄滅了手裏的煙。
徐心諾沒想到在這裏就跟莊逢君狹路相逢——淦,他還沒想好說什麽台詞呢。
那點感慨頓時都飛了,這人就不禁惦記。
四目相對,莊逢君先開口,沒露出太意外的表情:“你回國了?哪天回來的?”
徐心諾愣了愣:“就今天……嘁,跟你又沒有關係。”
莊逢君仿佛不會讀空氣:“你怎麽不回家?”
徐心諾強調:“跟你又沒有關係!”
“好吧,跟我沒關係。”莊逢君了然,“你跟彭家樂出來吃飯?”
“你又知道了。”徐心諾說,“你怎麽確定我就跟他一起?”
“那不然呢,你跟誰出來的?”
“……彭家樂。”徐心諾想編個其他的名字,都沒能成功,因為莊逢君了解他每一個朋友。從小到大,就是這副我什麽都知道的樣子,看了讓人生氣:“誒!你以為就你大聰明?”
不料,莊逢君不以為恥,還挑了挑眉:“還可以。但可能沒你想得那麽聰明。”
徐心諾覺得這人未免也太自戀了:“你會不會聽正反話,我那是在誇你嗎?”
“再說,你不要得意了。”徐心諾小聲嘟囔,“我已經都聽說了——那個什麽。”
莊逢君的嘴角往上勾了一下。
卻不去問他聽說了什麽。
這讓徐心諾很難自己演下去,他張了張嘴,因為莊逢君餘威猶在,便又閉上了。
何況氣氛也不像那麽回事,天氣實在太熱了,一陣微風卷著熱浪襲來,呼吸都是悶的。
徐心諾穿了件無袖背心衛衣,寬鬆大短褲,幾乎不講什麽形象。他乜斜莊逢君,莊逢君一如既往的人模狗樣,沒穿西裝外套,灰西褲,白襯衫,領帶一絲不苟地係在脖子上。
隻從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的精壯小臂來看,這人原來也知道熱。
好像徐心諾從上大學開始,就習慣了莊逢君這個形象。
莊逢君這種裝模作樣的生物,從來不會在外人麵前穿短褲和涼鞋,不會有任何衣冠不整的形象。他不僅不穿,還會讓穿的人站在旁邊當綠葉,自慚形穢得想挖地洞。
徐心諾從很早就明白,莊逢君跟他和彭家樂這種一事無成的二世祖不一樣,區別大得就像,就像SSR與R卡的區別,人家皮膚都是豪華閃亮版的。
從小他光聽徐春華念叨,都已可將莊逢君履曆倒背如流——從小實驗班火箭班一路跳級,十六歲就上大學,別的學生享暑假瘋跑瘋玩最後一天狂補作業的時候,他已經按部就班進入公司鍛煉,不是跟進這個電影項目,就是跟那個製片人談工作,積攢人脈。
最後大學一畢業,就順理成章接了莊叔叔的班。
以徐春華白手起家的經曆和一生要強的性格,當家長是萬萬不會鼓勵教育的,更多時候她會當眾點著徐心諾的腦袋,點得徐心諾覺得自己像個太陽能搖頭娃娃:“這祖宗,還指望他以後能管理公司?幹什麽什麽不行,不把家敗光,我都給祖宗燒高香了。看看人家小君!”
徐心諾身經百戰,臉皮磨煉得極厚,基本上已可以無動於衷。但隻要有莊逢君在場旁觀,他就會惱羞成怒,大約是被莊逢君身上一股酸腐的精英味兒熏的。
可惡的是,莊逢君偏偏還善於偽裝,用無可挑剔的外表和態度蒙騙外人。
就像現在……
徐心諾想,操,他明明都看慣了人高馬大的外國佬,為什麽還是覺得莊逢君那麽高!
除了衣品好,莊逢君還有副好皮囊,冷白皮,站在那兒簡直就像夏夜裏綻放的一朵凜然的幽穀百合。他眉弓高,輪廓深,注視著別人的時候,就顯出高深莫測又高高在上的樣子。
莊逢君的嘴唇又很薄,一講話,唇邊總帶點分不出是禮貌還是譏誚的笑意。
徐心諾別過頭去,往遠處的街道眺望。他想這種人,鳩占鵲巢趴了人家的窩,真相都暴露了,為什麽還能這麽坦然,一點都不慌的樣子——他居然還有心情下館子吃涮羊肉!
話說,既然知道抱錯了孩子,莊叔叔親生兒子找到了沒?
徐心諾聽彭家樂磕磕巴巴八卦了半晚上,奈何彭家樂以前語文考試少有及格,表達能力更是堪憂,講了個寂寞。他想到這裏,忍不住摸出手機,偷偷搜索社會新聞。
此時又有個臉盤方正的年輕人過來,徐心諾也認得出,是莊逢君的助理,名叫高凱。
“莊總,張導他們在裏麵敬酒了……誒不好意思,我沒看到心諾也在。”
高凱連亦看到徐心諾,忙打招呼:“你不是去留學了嗎,什麽時候回來的?”
徐心諾的搜索結果一無所獲,看來莊家的事並未公開報道出來。
他對外人還是挺講禮貌的,把手機又放回兜裏:“沒多久,剛回來。你們在應酬?”
高凱說:“對,小莊總約了人,談新電影立項的事。”
莊叔叔雖退居二線,仍掌握董事長大權,公司員工以“莊總”和“小莊總”加以區分。不過徐心諾對莊逢君的行程沒興趣,莊逢君家裏是開影視公司的,什麽立項製作,藝人管理,他不懂這些,最多腦內多一個問號,莊逢君怎麽還在談公事,以後這公司還跟他有沒有關係?
莊逢君好像能看穿他心裏嘀咕什麽,忽然開口:“徐心諾。”
徐心諾提起戒備:“怎麽了?”
他眼睛很大,瞳仁黑漆漆的,像某種小動物,讓莊逢君想起以前在同學家看過剛出生兩個月的一窩小貓,什麽殺傷力都沒有,卻沒有自知之明,叫個不停還想撓人。
莊逢君頓了頓,隻說:“剛回來就少吃點油膩的,小心犯腸胃炎。”
“我不會的。”徐心諾自信地駁斥了他。
然而莊逢君簡直堪稱瘟神,一張嘴好的不靈壞的靈,徐心諾回到他自己那間“四季發財”包廂,就開始捂著肚子跑洗手間。
彭家樂弱氣地說:“我覺得吧,不是他瘟、瘟神,是你真的不、不該一回來就吃火鍋。”
“你閉嘴。”徐心諾蔫吧地喝了口大麥茶,“我就是太久沒吃中餐,有點反向水土不服。”
“好吧。”彭家樂說,“要不等、等你狀態好了,我們再去嘲、嘲笑莊逢君。”
這個建議尚算體貼,一頓牙祭也打得七七八八,兩人決定打道回府。
彭家樂是打車來的,徐心諾則從機場回來,並且這兩個都是拿著駕照從不上路的主兒,一雙標準的馬路殺手,自然隻能雙雙站在路邊,拖著行李箱吃汽車尾氣。
彭家樂不上路是因為他曾經出門就蹭了輛限量款保時捷——沒辦法,小區裏豪車太多——徐心諾不上路則是因為曾經出門看到莊逢君,一走神直接懟進了花壇裏。
詳細的情形不必多提,總之結果就是,從此都留下了心理陰影。
結果不巧,晚上九點多,趕上附近科技園那堆程序員加班回家,根本沒有司機接單。
彭家樂體胖怕熱,汗流浹背,短短的頭發濕成一綹一綹,在路燈下亮晶晶的。彭家樂不停地擦著汗,徐心諾也沒好到哪去,他坐了十多個小時的飛機,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這會兒正困勁兒上來,眼皮打架搖搖欲墜。
又過一刻鍾,一輛黑色寶馬停在兩人麵前,車窗降下,露出莊逢君的臉。
莊逢君有些詫異:“你們怎麽還沒走?”
彭家樂果真見了他就緊張,一緊張則更結巴:“哦這個,因、因、因為……”
徐心諾努力抻開眼皮,說:“我們準備飯後消食,再去遛遛彎。”
一邊說,一邊快要東倒西歪,莊逢君都有點樂了。他打開車門,幾步便跨過來,伸手拉過徐心諾那個26寸頗有分量的行李箱,拖到寶馬屁股後麵。
助理高凱很有眼色地開了後備箱,莊逢君彎腰提住側把,把箱子扔了進去。
徐心諾伸手:“哎哎,你這人,幹嘛偷別人的東西——”
莊逢君居高臨下地看他:“嗯,我就偷了。你倆是繼續在路邊傻等,還是跟它一起走?”
說完靠在車門上,高凱配合地給了外麵兩人一個“真不坐?那我們就走了”的眼神。
副駕和同側的後座車門正大敞著,有如冰箱,嗖嗖地往外冒著冷氣,散發著不可阻擋的**力。彭家樂隻堅持了十秒鍾,刻在人類骨子裏追求享受的本能就占了上風,他跟徐心諾交換一個眼神,還是堅定地竄過去,出溜就要往後座鑽,卻被莊逢君作勢攔了一下。
“你去坐副駕。”莊逢君說。
副駕就副駕,彭家樂屈服了,反正都有空調,一上車便爽得長出一口大氣。
莊逢君又看徐心諾,臉上又是那種徐心諾非常熟悉的貓逗老鼠一樣的揶揄神色:“你不上車對嗎?那我們先回去了,你再繼續等一下司機接單吧。”
說完作勢也要上車。徐心諾隔著玻璃,瞪了彭家樂那個叛徒一眼——他跟莊逢君有仇,但是和寶馬、冷氣還有小高沒仇,於是暫時放下了骨氣說:“今天就算了,我也坐。”
莊逢君笑了一下,看他開了左側後門,自己跟著坐進另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