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餓了許久,孩子們眼中卻依舊是光亮的,他們一開始就沒有受到過傷害,還被路過的哥哥姐姐救了,廟裏暖和還有被子,餓是餓了點,但心理狀態很好。
小朋友們一時不再說話,小倉鼠一樣啃著自己手上的甜糕糕,嚼吧嚼吧吃的滿嘴都是。
幾個最小的小朋友牙都還沒長齊,努力啃了半天也隻留下幾個小牙印,林深見狀,上去掰碎了一塊一塊喂他們。
反正那東西一直在這裏,既然他自己不出來,那他們就等他出來吧。
“守在這裏的會是什麽東西呢?”薛寒淩效仿林深,把糕點掰碎了喂給幾個嗷嗷待哺的小朋友。
林深:“應當不是神……但也不會是什麽好惹的東西。”
攝魂術早已在修真界消失已久,若非大能或是家中曾有記載的修士,估計連這門邪術都沒聽說過。
薛寒淩沒再接他的話茬,他也說不清楚,但自從進了這廟,隱隱約約就能感覺到一股溫和的氣息,說不清道不明,卻使他放下了戒備。
就好像…就好像那位神明落下的不忍。他想,林深說施術者是半吊子的說法,或許有那麽一點不對。
因為另一種可能是,若是在乎,再怎樣都下不了狠手。
而這些孩子,也僅僅隻是因為他不願動手。
好容易等那些小朋友把東西吃完了,躲在暗處的罪魁禍首才從陰影中走出來。
來人一身青綠色的襦裙,胸前有一朵褐色的花看不清晰…頭紮仕女暫,眉目如畫,身姿婀娜。
恍若壁畫中手執彩幡侍奉神明的神官。
“小女子翠珠參見幾位大人。”美雖美,但那臉頰卻沒有一絲紅暈,慘白得像是靈堂的白布。
叮——
叮當————
浩遠的鈴聲傳來,層層疊疊空靈作響,眾人不禁舒了口氣,奇異微妙的感覺自心中而起。
就好像他們走進了雲端,見到了九重天的仙人——
一陣恍惚,薛寒淩最先回過神來,“你是神明的侍官?”
翠珠聞言,暗自低垂了眼眸,無盡的悲傷自她眸中滴落,一滴一滴,泣血成珠。
“小女子,隻是一位半神的侍官。”語氣縹緲,記憶中的一切都是如此的令人懷念,可最後的結局怎會這樣。
隻留下她孤零零的一人。
半神?薛寒淩怔愣,如果是飛升的神明不應當叫半神……難道她是花木之神同時期的神明侍官嗎?
“你侍奉的是哪位神明?”想通前因後果,薛寒淩如此問到。
翠珠歎氣:“我侍奉的不是神明,我更願意稱她為人,這座廟,就是修給她的……”
隨著她的娓娓道來,薛寒淩聽到了又一個,與眾不同,卻有關神明的故事。
這裏侍奉的,是一位古神與人類結合的半神,她的神力並不通天,也沒能承受九重天壓迫的仙骨,但同樣的是,她繼承了來自古神的善良。
聽聞舒城疫病叢生,百姓流離失所,這位半神立馬赴往舒城為百姓治病。但她終究隻是半神,除了活得久一點,和普通人也沒什麽兩樣。
於是她隻能去找第一個患病的病人,以求能從他身上獲得幾分靈感。
幸好上天眷顧,花木之神途徑此地,得知災情後贈予她仙草,讓她研磨製粉放於水井之中,時間一到自然藥到病除。
她含淚欣然接過,仔細將草藥研磨成粉放入水井,果不其然,喝了井水的人不過兩三天,就徹底恢複了健康。
一切都很好,直到其中一個商人從中看到了商機。那晚他的女兒跟著這位遠道而來,不知其名姓的女子來到了水井,親眼看著她揮袖灑下了星星點點的光粉。
聽完女兒故事的商人想,那應該就是救命的藥粉吧?他眼珠子一轉,覺得有利可圖。
於是,她能活死人肉白骨,長生不老的謠言傳了開來。也不知怎麽的,這謠言最後竟傳成了吃了她就能長生不老。
如此荒誕,可笑。
但那時的舒城疫病後鬧起了饑荒,餓殍遍野,許多百姓跪拜在她門前,懇求這位神乎其神的大夫能賜予他們食物。可她也沒有食物……最終,餓得前胸貼後背的百姓一哄而入。
明明朝廷賑災的隊伍已經在路上了。
她又怎麽會聽不見百姓的哭喊呢……她一直想辦法聯係花木之神以解燃眉之急,失去理智的百姓闖入了她的家中,殺死了她,不由分說將她分食殆盡,並承諾她,在他們吃飽後,會為她建一座廟。
可半神之軀即為凡人,並沒有古神一身是寶神奇的功效……就算他們每人都分到了一塊肉,也隻能解一時之困。
後來,得不到滿足的百姓開始易子而食。花木之神回程聽聞舒城之事震怒,他們沒有想到自己的好心卻為這位半神帶來了滅頂之災。於是他們收走了舒城未來二十年的收成,以做懲罰。
可百姓們不知道,他們在災難中迫切需要一位領頭人。自然而然,那位一直以來最有主見的商人便成了領頭人……
其結果可想而知,得知舒城災難的朝廷賑災隊伍加快了腳步,糧食,銀兩不日到達舒城以賑災。可百姓聽信商人之言,將所有分到的銀兩糧食都給了商人,讓他來主持修建廟宇。
商人說,我們舒城這樣慘,一定是之前答應她的事情沒有做到,所以我們要為她修建廟宇。
但百姓並不想為她修廟,因為他們吃了她,一點好處也沒有得到。而且心裏又因為吃了她,而感到恐慌。
吃了自己的恩人,他們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究竟做了什麽,可一切都來不及了。
所以這座恢宏的廟宇修建出來,也一直不遭人待見,就連住在附近的流浪漢都搬走了,日夜風吹日曬無人看顧,不過幾年,就已經破落荒野。
而他們甚至不知道這位半神的名字。
轉眼二十年已過,商人賺得盆滿缽滿,百姓也終於過上了舒適的生活……這些年他們靠朝廷賑災的銀兩糧食,其實過的還算不錯。
可惜沒人記得她,也沒人記得他們都吃了一口她的肉。
“她真的好傻…明明知道那些家夥不是好人。”翠珠眼眶中滴落的血淚再一次染紅了她綠色的衣裳,薛寒淩這才發現,原來她胸口染開的那一片褐色,都是這位侍官淌下的血淚。
沉默半晌,薛寒淩說:“你不是她的侍官吧,應當是她醫治的第一個病人……我剛才就發現了,正殿房柱後麵有被踢翻的火盆,那火盆太過破舊。”
“那是你燒紙錢的地方。”
而城中無處不在的灰燼,便是燃燒殆盡,永遠到不了半神手中的紙錢香蠟。
擲地有聲,邪燼的來曆也一清二楚了。這位名為翠珠的女子,不是侍奉神明的神官,她隻是一隻沒有忘記恩情,想要為半神報仇的孤魂。
可這隻孤魂不知從哪裏獲得了近乎神明的力量,卻操作不熟練,堪堪能覆蓋舒城。
翠珠揩了揩眼淚,柔弱的五官放開,竟是裝都懶得裝了……黑發披散,綠衣破碎淩亂,她清澈的雙眸化作赤紅,血絲占滿了整顆眼球,柔弱的五官頓時駭人至極。
黑色的氣息呼嘯,原本還算幹淨的廟宇頓時渾濁起來,小孩們屏住呼吸,因為空氣中奇怪的腥味太重了。
無處不在,無孔不入,惡心得他們想吐。
林深鼻頭微動,這味道他熟悉啊,來自新鮮血肉的,誘人的腥味……
魔域的戰場曾經布滿這樣的味道,它能讓魔瘋狂,激起最原始的,戰鬥的欲望。
喉結上下滾動,他幾乎就要控製不住心中的暴戾——
“別看。”薛寒淩突然將帷帽戴在他的頭上,拉住他的手同書詩帶著孩子們一同站到角落去,別給他和百裏仕添麻煩。
因為這場戰鬥,隻能由他們倆完成。
魔不能見血,薛寒淩一直都知道,血越多,他們便越是興奮……他現在可沒有多餘的力量能控製住熱血衝了頭腦,發瘋的魔。
書詩就不必說了,腦子好用,武力值近乎沒有。
貓得掰……算了,人家就是一隻能辟邪但胖的小貓貓,它杵那裏那麽久,人邪物翠珠愣是點反應都沒有。
看這邪也隻能避避外麵那些沒腦子的。
翠珠用鮮紅的指甲點了點下唇,柔弱的麵孔有幾分病弱的美麗。她見薛寒淩召喚出一把古樸的劍反手握緊,原本曼妙如舞姿的動作霎時僵住。
肩頭柔韌線條美好的肌肉都聳立了起來。
她能感覺到,那把不顯眼的劍上傳來的,冰雪一樣凜冽的劍意。
“你是誰?!”似含碎渣的尖嘯撲麵而來,連帶腥風呼嘯而過,薛寒淩一手做法訣起勢,一手執劍,心生悲憫。
“停手吧。”他看了看角落裏瑟瑟發抖的孩子們,“你曾經也是個孩子,也明白她為什麽會救你——你也想做那個商人嗎?”
看看這座舒城,那段不堪的過往已經過去了那麽久,他們的後人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所以即使如此,你也要動手嗎?
她無辜,可這些人,同樣是無辜的。
“我不要!!!”翠珠雙手抱住自己的頭,猩紅在她眼中閃爍掙紮,“難道他們做錯事了,就不要付出代價嗎!!!”
薛寒淩歎氣,此時的他也顧不上害怕了。翠珠的話沒錯,遲到的正義已非正義,可總比什麽都沒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