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翠珠的眼珠凸出,原本柔弱美麗的臉龐開始扭曲,角落裏的孩子從沒見過如此恐怖的麵容,接連哭了起來,任由書詩和幾個大孩子怎麽哄,都止不住他們滔滔不絕的眼淚。
“爹爹,爹爹說過,他們來上香,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覺得愧疚,”塗木木吸了吸鼻子,強忍著快要從眼眶中滑落的淚珠,逐字逐句繼續說:“他們還商量,要為這位無名恩人立碑重修廟宇,找鎮國寺的僧人為她超度——”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做了夢的塗爹爹歎了一天的氣,同舒城衙門共同出了告示,召集人們去參拜恩人。
塗木木的爹爹是舒城有名的讀書人,他說的話大家一定會聽,所以那日幾乎所有做了夢的人都來了。
他們都為這位因好心卻被迫害的好人上香。
翠珠看向他,血淚止不住從眼眶中滴落,她的手止不住地顫抖,連同嗓音一起:“那又怎麽樣……她回不來了,回不來了!”
同樣,我也回不去了啊……
說罷,她竟朝著塗木木飛身而去,尖利鮮紅的爪指向塗木木的脖頸,誓要將背信棄義之人誅殺!
無法再多說什麽,薛寒淩腳步輕盈,連連踏幾步閃到孩子們身前,揮劍,劍氣**開,霎時震退這凶戾的厲鬼!
“我理解你的失落,”劍尖落地,白雪橫生,障眼法再也遮擋不住他的麵容,如融化的冰雪一般消退,黑發化為雪白,隨飛雪起舞,“你的執念,不過是想不通為什麽那些人會那樣對她。”
也無法釋然自己曾經的‘錯誤’。
被凜冽的劍氣震退,翠珠四肢如壁虎一般牢牢扒拉在牆上,幾分用力,牆壁的碎渣隨之掉落。
“你知道為什麽,這座廟你汙染不了嗎?”廟宇之外的地方到處都是邪燼,可這廟宇之內,除了當年留下的灰燼,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
雖破舊了些,可在這舒城,卻是唯一幹淨的淨土了。
薛寒淩本來以為這裏如此幹淨,是翠珠送走了所有邪燼才會如此,可當他揮劍之時,卻隱隱感覺到空氣中傳來的微的阻力。
那樣溫柔的力量,僅僅隻是為了不讓他殺掉翠珠。
“因為她從未消失,”薛寒淩指向這座廟,“半神也是神,即使被粉身碎骨,也不會完全消失。不然你以為,你一介孤魂,為何能操縱不屬於你的力量?”
薛寒淩攥劍的手微微顫抖著,他這是在賭,賭這女鬼神誌不清,賭這女鬼會相信他的話。
半空的阻力消失,一陣清涼的風拂過女鬼猙獰的麵孔,就好像那身著粉衣的女子,溫柔嫻靜。
“……”翠珠似乎尋回了些理智,扣住牆壁的手指力度加大,那麵牆竟是被她摳出了一個大洞,而她本人卻牢牢掛在牆壁上,場麵頗為滑稽,“那她為什麽不見我?!”
趁她恍惚,百裏仕手中的傷銀化作鏈條擲出,左一圈右一圈,竟是牢牢鎖住了摳牆而立的翠珠!
突然被捆住,翠珠下意識使勁掙紮,可厲鬼又怎能掙脫天生克製他們的法器。因此她愈是掙紮,傷銀就捆得愈緊,直至最後深深嵌進她的皮肉。
皮開肉綻,翠珠發出吃痛的哭喊,隨著掙紮那聲音逐漸從歇斯底裏變得悲哀,一聲一聲,哀轉久絕。
血淚不停地從翠珠眼眶用滴落,她不再掙紮,隻呆呆望著廟宇的天頂,沉默不語。
隨便你們吧,老娘不反抗了。她整隻鬼都傳達這樣的喪氣之感。
薛寒淩左手做剪訣,口中念念有聲。百裏仕死死拽住傷銀,生怕這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女鬼又暴起傷人。
“……”他念的是驅散邪氣的經文,這一套下來任由再凶的厲鬼也扛不住散了修為,變作幹淨的‘靈’。隻是這翠珠怨氣極大,薛寒淩到後麵念得極為吃力。
這樣的女鬼所使用初雪,恐怕直接就被初雪裏的清靈之氣壓散了。所以他隻能用另外的方法超度翠珠。
腳下不知何時布下的陣法散發柔和的白光,一人一鬼籠罩在白光之中,白雪漂浮,有一種別樣的美麗。
林深看著薛寒淩額頭上已滲出了汗水,眉頭皺的死緊,腳一抬便想上去助他一臂之力。可剛上前,便被那純淨的白光彈退手指。
而他整個人的神魂都被這白光震顫。
恍恍惚惚,眼前模糊不清,就連手指都在顫抖。
約莫是感覺到林深神魂不穩,薛寒淩睜眼回過頭來看他,冰藍色的雙眸裏滿是拒絕,他搖了搖頭,讓他不要過來。
——你會受傷的。
即使在這時,他口中的經文也沒有絲毫停頓。他勾唇朝林深笑了笑,又扭過頭闔眼繼續念叨。
經文不容打斷,若是出現意外,他和翠珠的神魂都會收到重創。
這時,那股阻止薛寒淩揮劍的氣流再次出現了,它化為一道白色的身影,佇立在薛寒淩的身後,左手做剪訣,右手執劍。竟是他同姿勢,一同超度厲鬼。
翠珠在看見那白影時,整隻鬼都愣住了。那翩飛的裙擺,飄帶搖曳的流蘇……是她。
拯救舒城疫難的無名好人——白清。
也是那位半神。
血淚化為眼角滴落的清淚,翠珠口中嗬嗬的聲音愈發大了,她張口欲言,卻發現不論怎樣,自己都無法發出聲音。
她的嗓子早就在死亡的時候被破壞了。
想起來這些,她隻能愣愣看著那白影,悄無聲息地流淚。
就在那白影出現時,對精純靈氣特別敏感的林深飛速鎖定了它。雖有些頭疼,可這白影身上的氣息,特別像重生之前曾經與他有過一戰的神將,可不同的是這隻白影身上的氣息純淨,一點不似那神將氣息的駁雜。
它的靈氣,不是神將那樣縫縫補補的縫補怪,而是渾然天成,仿佛它就是靈氣,靈氣就是它,兩者密不可分。
拳頭逐漸攥緊,他恍然大悟…這那個被害死的無名好人,那個死後本該魂歸天地的半神。
可她不是應該徹底消失了嗎?林深額角的青筋直竄,他右手扶牆,狀態非常不好。
神,為‘它’所造,天賦靈氣,可以說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團有了意識的靈氣,所以在他們死後,靈氣四散,終究會以另外一種形式回饋天地。
這就是神,天賦予的無私。林深突然覺得神誌恍惚,餘光裏自己的手穿透了白衣人的胸膛,情不自禁視線上移,那熟悉的麵容,還有眼中清澈動人的淚水滑落,在手上凝結成了兩顆血珠……
那是他的小鳳凰。
臼齒被他咬得卡擦作響,隻這一瞬的記憶消失殆盡。他回到現實之中,那隻幹淨的右手早已經變作魔君漆黑的利爪。
可林深卻能感覺到,這利爪上仿佛沾滿了摯愛之人滾燙熾熱的鮮血。
他看到的,都是什麽……
孤的小鳳凰……
薛寒淩突然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力量支撐著他,於是口中的經文加快,輸出的靈力也愈發多了,還好身後精純的靈力源源不斷,因此這超度的速度也沒怎麽受到影響。
但他想不明白,為何超度一隻厲鬼需要這樣多的靈力,就在他稍稍分心的時候,聽到一聲清靈的歎息。
“別分心。”
這是一個清澈的女聲,非常溫柔,隻是那聲音像是風一樣縹緲,仿佛隨時會散掉。
薛寒淩再次加快了念經文的速度,逐字逐句,珠圓玉潤,點點白光漂浮,那滿身凶戾的翠珠終於還是被超度成功了。
她終於又變作了生前那般姝麗的模樣,一襲綠色的襦裙,頭戴金玉相鏤的發簪,細長流蘇墜下,端的是莊重嫻靜。
而她的表情亦不再是從前那般柔弱憂愁,這樣溫柔平和仿佛才是她本身。從這一切可想她生前應當是何等清麗的女子,薛寒淩心說,她一定是哪家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
“謝謝你。”翠珠躬身行禮,身姿大方,“我是那個商人的女兒……白清大人治好了我,可惜家父恩將仇報。我也終於想起來,他最後不堪愧疚,跳井自殺了。”
說著,她看了看廟宇的後方,“也算是惡有惡報吧……”那其中的無奈歎息,是不解,是迷茫。
她至今無法明白,為什麽父親會向利益低頭。
薛寒淩沉思半晌,問道:“但是誰把你變成這樣?”舒城這麽多年沒有出事,偏偏天京鬧花木之神,天子腳下就出事了…這讓他如何不多想。
翠珠:“具體我也記不清了,隻是有人在混沌時說,能替我報仇……我也不知怎麽的,竟然就信了,還好沒有釀成大禍。”說罷,她揮手,漫天的邪燼回歸,變白,最終在她指尖化為一張張雪白的紙錢。
這本就是她燒給白清的紙錢,即使死後,她混沌的孤魂不願離去,那一抹執念依舊讓她天天來這裏燒紙錢,期盼白清能夠收到。
這是信仰。也或許正是這樣的信仰,才能拽住半神散碎的靈魂,使她不至於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