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之子垂眸,修長的指尖掠過腹部嶙峋蜿蜒的傷疤,肚腹綿密的疼痛引著不堪的記憶回溯,眨眼間,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剛從鬼穀逃離的那段記憶裏。

鬼穀處在山海界的邊緣,黑霧密集,百鬼嚎哭,是天下所有害命厲鬼的避難所。奇形怪狀的厲鬼悄無聲息聚集休養生息,等待某一天黑暗破土而出。它們任由詭譎的力量滋生成長,力量大成後便恣意地黑霧向外擴散,不過三兩天,就到了人類所居住的城鎮。

人類不過路過,恍然看見了心底最想要的事物。他們被這些黑霧引誘入鬼穀,一晌貪歡後淪為厲鬼的食糧。一切就這樣過了好幾年,厲鬼們隱藏得好,可隻要有人進入,就能看見鬼鎮白骨成堆,孤魂淪落,整片邊境的地區都已經被鬼穀吞噬。

許多年後,有修士路過勘測,才終於真相大白——邊界的百姓全部屍骨無存,且三魂七魄潰散,不論大人還是小孩。修士意識到了一處禍世的危機正在醞釀,火速趕回自己的師門上報。了解到鬼穀的危險,修士的師門沒有貿然進入,而是選擇經由一層一層向上匯報,由大門派的弟子進入一探究竟,可終究是有去無回,魂飛魄散。

自此,鬼穀被定義為山海界最危險的地區,靈力的結界亦不知覆蓋了幾層,就為了阻擋百姓和修士不小心闖入,同時,也是為了有一天能夠徹底解決。鴉羽的睫毛顫動,玄之子想到自己也就是因為如此,才會提劍進入鬼穀,想要解決此事。

至少解決掉這個危險才好。

但終究是自己年少輕狂了,以為隻要憑借不世修為就可以橫掃世間每一處,但很多事情,並非修為境界的高低就能迎刃而解。

剛踏入鬼穀,玄之子腳下一軟,低頭就是一個麵朝下奄奄一息的男人。而這個男人,顯然就是浮恩。彼時玄之子經驗不足,竟誤以為浮恩是同自己一般進入鬼穀查探的修士,結果半路受襲才會倒在這裏。接下來,一係列詭異的事情就莫名發生了,玄之子不禁嘴角抽搐。

首先,是自己後知後覺上當受騙,肚子裏被迫多了個崽,然後又是嫉妒自己和浮恩關係的某小動作連連的鬼將……最後,自己實在是不看屈辱,選擇在浮恩放鬆警惕時一擊即中,轉身倉皇出逃。但哪怕逃走,自己也一直護著已經微微凸起的小腹——想留下這個孩子的,哪怕他是人鬼之子,為天道所不容。

但那時自己的孩子,隻要還在肚子裏,我就絕不會放棄他。

匆匆進入鬼穀樹林,剛以為自己逃過一劫,誰知半路上殺出一個程咬金——也就是那一直同自己過不去的鬼將。鬼將手執鋒利鋸齒刃,趁自己毫無防備時,用那把鋸齒刃‘噗’一聲穿透了自己的腹部,還將一切輕言細語如實道來。

估摸鬼將是想著反正自己逃不過這一劫了吧,玄之子輕笑,幾分嘲弄的意味——一切就是如此巧合,自己偏偏逃掉了。

“你以為我為什麽要放你出來?”鬼將豔麗到詭異的臉湊近玄之子,冰冷的陰氣撲麵而來,伴隨散不開的腥味,令玄之子幾欲作嘔。鬼將那隻空閑的左手食指卻擦過了唇角,似乎是替自己擦去了血跡,“他是鬼帝,而你隻是一個凡間修士,如何配得上他?而且…你還打傷了他,你怎麽可以打傷他呢?”

鬼將的語氣似是憐憫,又有些嬌蠻,可那雙平靜的雙目早已泛紅,嫉妒的鮮血似乎都快要溢出來了。彼時的玄之子不懂他是什麽意思,如今卻是靈光一現。

啊,因為他不僅是鬼帝,還是天上天下唯一的冥王,可以說是萬人之上供人景仰——而這世上萬萬沒有冥王臣服凡人的道理。

更何況這鬼將處處給自己使絆子。玄之子含著鮮血輕笑,不管腹部如何疼痛,破罐子破摔道:“你喜歡他。”

鬼將眼一凜,鋸齒刃刺頓時得更深了,滾燙的鮮血零零散散落了一地,是鬼魅沒有的鮮活。玄之子卻突然覺得心底很空,腦子也因為失血暈暈的。

自己這回算是徹底翻車了,果然來之前得算算卦的……唉,可惜自己驕傲一世,竟然在感情一事上翻了車,該說不愧是情劫嗎?

“算了。”玄之子閉上眼,這一下肚子裏的孩子也沒了,反正玄清門也有其他人幫忙照顧,自己這般死去其實也沒什麽大的影響。

橫豎鬼穀有去無回。

“嗬,”鬼將嗤笑,對他如今放棄生命的行為看不習慣,“等你死了,我就把你的靈魂吃掉……這樣鬼帝就會愛上我了吧。”

可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刻,一團紅光升起,猛然推開了即將對他進行絕殺的鬼將,同時,玄之子也被突然爆發反推之力推出很遠。察覺到耳畔獵獵作響的風聲,玄之子驀然睜眼,紅光閃爍不停,那團光,竟然是自己腹部發出來的。

飄飄忽忽被反推了很遠,紅光漸漸減弱,直至消失,而玄之子的眼裏已滿是淚水。

自己已經成型的孩子,用那微弱的力量保護了自己。

意識漸漸消散,玄之子陷入昏睡前看見的最後一個人,是驚愕的師尊……

再醒來,也是師尊那張五味陳雜,欲言又止的臉。

“師尊,”還不等師尊說話,玄之子已然雙眼泛紅,“我肚子裏的孩子,他還在嗎?”

師尊沉默許久,終是歎了一口氣,說出的話摸棱兩可:“或許有緣終會相見,之子,你不要悲傷太久。那孩子救了你…為了他,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如此這般,自己總算得到了答案。被鋸齒刃穿透的腹部怎能保住那孩子呢,可沒有得到答案前,總是會存有一絲幻想——那孩子救了我,說不定也能救自己。玄之子咽下口中的苦意,抬頭說:“……師尊,弟子懂的。”

隻是拳頭攥得太緊,血痕崩現,此次自己的任性付出的代價實在太過深重,這輩子也忘不了。

我的孩子啊……

浮恩輕輕擦去愛妻眼角滴落的連串淚珠,心裏的怒氣卻不斷攀升——這個孩子的消失一定不簡單。

玄之子反手推開他,調整好自己的情緒,說道:“總之不管怎麽樣,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唯一的孩子就是那個名為薛寒淩的男孩。”

浮恩被他推開也不惱,緊緊抱住人不放,聲音悶悶的:“沒有過去,我這不是來了。我會對你好,也會對那個孩子好。”

玄之子突然側過臉看他,男人被他看的愣愣的,兩隻骨節嶙峋的大掌都緊張到僵硬。

其實那些壞事,都不是作為鬼帝的浮恩犯下的罪孽。鬼將最後說的話很是奇怪,玄之子如今冷靜下來,思維清晰也知道個原委——原來那群家夥借鬼帝的名號肆意掠殺生靈,爾後吞噬靈體壯大己身,而越是美豔的鬼則吞噬的靈體愈多。

但吞噬靈體後,他們最像的,定會是最後吞噬的那隻靈體,所以鬼將才會想吞掉自己…這樣一想,鬼帝一直在沉睡,又怎麽吞噬靈體,這樣還可以解釋自己為何剛進入鬼穀就撿到了他。

因為浮恩那時才剛剛醒來,迷迷糊糊溜達出來,體力,靈力都不怎麽跟得上,加上周遭也早已沒有生靈痕跡。

“你為什麽當時不對我好呢?”玄之子苦笑,若是這家夥不那樣癲狂,天天揪著自己從早做到晚,或許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浮恩張嘴,半晌才擠出來一句:“我怕你跑了……而且,你的身子好美味。”

玄之子本來還有些沉重的心情頓時煙消雲散,挑眉怒瞪他一眼——你是個傻子嘛?!

浮恩又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委屈巴巴把人橫抱起來,瞬移到了府內:“好好休息…我以後,不會那樣了……”雖然心中的暴戾總是悄然浮現,如今卻能壓製下來。

玄之子看他緊攥的手,還能不明白他想要做什麽,微笑道:“還想關著我?”

浮恩搖頭,他不敢,他害怕愛妻再次露出剛才那樣失望的表情。

所有的輕狂,不可一世,還有剛醒來時發過的誓…在見到他的那一刻都化為飛灰。浮恩低下頭,唇角的線條僵硬。

半晌,似乎是他自己先承受不了這樣寂靜的氛圍,抬腳就要離開。玄之子眨眨眼,倒也是難得,就剛才那種情況還以為他又要按著自己做呢。

那裏早因為浮恩的回歸而悄悄濡濕了,玄之子既恨自己身體如此誠實,卻又無可奈何。

“去哪裏?”

“……”浮恩回頭,聲音小小的,哪還有之前的不可一世,“讓那小子叫我爹。”

“?”這下玄之子連身子的不適都顧不上了,刺溜竄了起來,揪住男人就不放,“我還沒原諒你呢!你就敢讓寶寶叫你爹?!過來坐好!”

浮恩被他驟然提高的嗓門嚇到身子僵硬,腿一軟啪嗒一聲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