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你說得對……”張若蘭神色之中帶上了幾分癲狂,“隻要這道士還在一日,我兒心中便不會向我們……”

步驚川一愣,環顧四周,眼下在場的幾人,誰能擔得起張若蘭的這一聲“大人”?

幾人都察覺到不對,可偏生誰都沒有反應過來。

直到秋白警示,他們才見到羅從鈞與張若蘭身後翻騰起來的濃濃黑霧。

那黑霧步驚川與秋白都眼熟得很,正是先前在迷霧中遇到的阮尤!

可阮尤方才不是被秋白的本命丹火灼燒得散盡了麽?為什麽還能見到他在此處?!

步驚川驚疑不定地望向那團黑霧,那黑霧如今連人形都無法凝聚。可盡管如此,當步驚川的目光望過去時,卻有一種與那黑霧中的視線對上了的錯覺。

“這是魔族,你們可知你們在做什麽!”步維行極快反應過來,對著那二人怒目而視。

“你胡說!”張若蘭激動起來,“從頭到尾都是你在陷害我們!”

阮尤躲在兩個凡人身後,甕聲甕氣地道:“真正的邪祟,就是你們。”

張若蘭見阮尤讚同她的話,忙道:“是的!我已經通知了村民們過來看看,是誰讓他們變成這般模樣的!”

她的話甫一出口,在她身後飄揚的黑霧驟然一凝。

若非時機不對,步驚川還覺得眼下局麵有幾分好笑,看樣子這些人合作之前,也未談妥。

遠處傳來人聲,想必是村民們也快抵達了。

雙方僵持不下之際,村民們已經抵達。有村民主動挑起話頭,問道:“怎麽了?你叫我們過來,這是做甚?”

“各位,”一直默不作聲的羅從鈞開口了,“我們失散多年的長子找到了。”

話音剛落,步驚川便察覺到數道目光刷刷地集中在他的身上。

在場的皆是同一條村的村民,日日相處,自然知曉羅從鈞家的長子自十三年前便失了蹤跡。因此,羅從鈞這麽一開口,他們自然毫不費力地猜到那個孩子,正是在場的步驚川。

步驚川迎著那些目光看去,忽然在人群中見到了被攙扶著的羅天佑,登時愣了一下,錯失了說話的良機。

“找到了是好事啊,搞得這麽緊張幹什麽?”有村民問道。

“當年便是他將小遼偷了去!”張若蘭出聲,眼中淚花閃爍,似是真情流露,“害得我們骨肉分離十三年,這個人竟是半點也不覺得愧疚!”

羅天佑沒有出聲,而是皺著眉看著他們。他與步維行相處數日下來,自然是知曉步維行是什麽人,若說他會來這鄉野之地搶孩子,他第一個不相信。

步維行隻道:“十三年前,我是在雪原中將步驚川帶回,若非我去得及時,他恐怕早已是半鬼手下的冤魂。”

“什麽半鬼!”張若蘭尖叫起來,“當年那位那是仙師,不得對仙師不敬!”

說著,張若蘭又轉過身去,看向身後的阮尤,“仙師,這人對您大不敬,該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了!”

那阮尤周身的黑霧微微一動,在場數人的注意力登時集中在了阮尤身上。

恰在此時,一道破空之聲響起。步維行反應尚且算快,在匕首紮入他胸口之前,以手作刀,劈向羅從鈞手腕。一柄匕首匕首“鐺”的一聲,掉落在地。

步維行迅速抓著羅從鈞的手腕,向側方使了個巧勁,將他的手擰到了背後。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羅從鈞的手,就連碰都沒碰到步維行的衣襟。

有村民反應過來,出聲指責道:“從鈞,你這是做甚,這裏的都是助我們此次脫險的仙人……”

村民們七嘴八舌地應和著,可他們的吵鬧,未能影響當事人的想法。

“你才是那個邪祟!”羅從鈞憋紅了臉,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的這麽一句話,“你才是羅家村這兩月來的罪魁禍首!”

這話令得村民們登時噤了聲。他們隻知道如今危機已經解除,卻也不了解這危機是如何出現、又如何被解除的。

若是先前發生的還隻是羅從鈞的家事,那後麵的,便是事關整個村的大事了。羅家村剛經曆過慘痛的兩月,村中將近半數的人離去,這是他們共同的傷口,不能輕易觸碰。

數道帶著質疑的視線集中在步維行身上,步維行淡淡地掃視了一圈,卻不為所動,隻道:“何出此言?”

那羅從鈞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能喘著粗氣,重複地道:“肯定是你!”

張若蘭也在他身後補充道:“仙師說的就是你!”

步維行冷笑一聲,指了指他們身後畏畏縮縮的阮尤,“這位也是仙師?”

“那是自然!”張若蘭想也不想地應道,“這位不是仙師,莫非你才是仙師?”

“先前那隻半鬼是仙師,現在這個魔族也是仙師?”步維行道,“你們該不會,連自己身後的是什麽都沒搞清楚罷?此回羅家村所遭受的災害,正是因為這個魔修!”

張若蘭尖聲反駁:“你妖言惑眾!”

眼見著他們再吵下去,也不見得會有個結果,羅天佑被人攙扶著,上前幾步,攔在他們中間,道:“我見幾位現在似乎都無法得出結果,不如都各退一步,先弄明白這……”

他話未說完,變故陡生!

原本躲在羅從鈞身後的阮尤,趁著無人注意,忽然離開原地,朝著步驚川直衝而去。

步維行低喝一聲:“小心!”

步維行同秋白同時出手,在步驚川身前築起層層靈力屏障,不讓阮尤有靠近的機會。阮尤在靈力牆前急停,微微一頓後,徑直朝著那名扶著羅天佑的村民而去!

那名村民尚且呆愣在原地,羅天佑忽然使勁,將那位村民撞開,讓阮尤同他撞了個滿懷。

阮尤身上的黑霧仿佛煙霧似的,撞在他身上後四散,絲絲縷縷的黑霧將羅天佑環繞,半晌,竟是融入了羅天佑體內!

黑氣伴隨著黑紅的血液,從他的七竅之中流出,他渾身上下顫抖著,朝著步驚川高高地舉起了右手。羅天佑的手心中,開始凝聚出黑紫的魔氣。

秋白極快地反應過來,帶著步驚川退出數步,拉開了一個安全的距離,這才站定了腳步,看向羅天佑。

羅天佑原本便看不清五官的臉此時扭曲起來,他的手僵在空中半晌,顫抖起來,手心的魔氣因為他的動作,開始震顫。

他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快、快走……我控製,不住……”

他未說完,阮尤的聲音忽然從他口中傳出:“無用的凡人!這副破爛軀殼,不抵大用!”

方才阮尤意圖搶奪扶著羅天佑的那位村民的身體,卻沒想到羅天佑竟是會同他來這一出,因此聲音之中多了幾分惱羞成怒。

羅天佑的身體被阮尤控製著,徑直撞上方才步維行與秋白築起的靈力屏障,隻是羅天佑的肢體不健全,他這般的動作便多少顯得僵硬遲緩。

他這般行動自然是不能對他二人造成什麽威脅,反倒是因為羅天佑身體上因為纏繞著魔氣,觸碰到靈力屏障時,發出被灼燒的“嗞嗞”聲。

二人終是顧忌著羅天佑的身體,將那靈力屏障撤去。

而失去了靈力屏障的阻攔,羅天佑卻忽地倒下了。

阮尤本是強弩之末,在羅天佑支撐不住倒地後,他僅剩的魔氣也無法控製羅天佑的身體行動,隻得憤憤地從羅天佑體內退出。

步驚川感覺到,那道陰冷的目光又落到了他身上。

“你們贏了。”阮尤凝成的黑霧此刻已經縮成極小的一團,那黑霧還在不斷地飄散著,然而他像是沒有察覺似的,隻冷笑了一聲,“他的情況,你們遲早壓不住的,我倒要看你們能守他守到什麽時候!”

他沒能再說下去。

步維行臉色猛然一變,朝那團黑霧一拂袖,那黑霧便被澎湃靈力席卷,徹底湮滅。

步驚川見阮尤的黑霧徹底消失,忙上前查看羅天佑的狀況。

羅天佑仍舊睜著眼,氣息奄奄,他似乎是想說什麽,但是一張口便是鮮血直湧,他便放棄了說話。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的情況已是回天乏術。阮尤附身的那一下,消耗了他太多精氣神,加劇了他身體的崩潰。

有幾位村民前來查看羅天佑的情況,無一不是搖頭歎息。步驚川後退幾步,為村民們騰出位置。

村民的身影擋住了躺在地上的羅天佑,最終,步驚川隻看到一位村中的長者,替羅天佑合上了眼。

羅天佑沒有死在迷陣之外,也沒有死在迷陣之中,反倒是在他們以為一切都要結束的時候,死在了村中。

步驚川喉頭發緊。若非他無用,步維行與秋白也不至於出手護他,那樣阮尤說不定便不會轉而攻擊一旁的凡人了。

要知道,阮尤的目標從始至終都是他。

他目光一轉,見到還呆立在原地的、他的親生父母。二人麵上俱是不知所措,似乎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正與什麽東西合作。

步驚川低聲道:“阮尤說了什麽,你們就要如此信他?”

“他說、他說隻要能給他提供藏身之處,並且讓你聽他的話,就能治好小代的病!”張若蘭哭著道,“小代病成那樣,連坐起來都費勁,這可如何是好啊!”

在張若蘭口中的小代,恐怕便是他那個隻在曬穀場有過一麵之緣的小孩了。算起輩分,那個小孩恐怕還需喊他一聲“哥哥”。

步驚川不自覺地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你若是直接同我提,我定將盡力救治。更何況,我們今日便尋出治療的方法了,你們這不過是多此一舉。”

“不、不行,還不夠!”張若蘭尖聲道,“我要他變回原來的樣子,你們道士的靈力不是很厲害嗎,快幫我治好他!”

“普通靈力若是入了凡人體內,隻會將凡人撐得爆體而亡。”秋白冷冷道,“保你們不死,已是仁至義盡了。”

“不,不行!”張若蘭喃喃著,“這可讓小代如何是好啊……”

步驚川的心,涼得徹底。他的安危,竟是比不得自己弟弟的麵容重要。

張若蘭的話,令他對這夫婦二人最後的幻想都磨滅了。

步驚川最後看了他們一眼,從他二人眼中看不出半點屬於“親情”的東西,他輕歎一聲,“我會讓秋白同……小代療傷,能不能恢複,便要看他自己。療傷完畢後,我們……自此兩清。”

渡過那混亂的一夜後,第二日一早,步維行便來了尋步驚川,道:“此地尚有未盡之事。”

“未盡之事?”步驚川疑惑道,“可是村中還有其他的麻煩?”

他想起陰魂不散的阮尤,被秋白用本命丹火灼燒後,尚且還能回到村中躲起來。昨日步維行乃是震怒之中出手,可是因為他們事後沒有細細檢查,又讓阮尤逃脫了一次?

“村中秩序已然恢複,一切已經安排妥當,你不必擔心,凡人雖弱,卻比我們想象中的更為頑強。”步維行搖了搖頭,“我來尋你,是讓你一同與我去探望羅天佑的子女。”

提起羅天佑,步驚川情緒便低落下來。他與羅天佑同行數日,雖算不得熟稔,卻也知曉那羅天佑,讀過幾年書,頗為通情達理,性情極好。這樣一個人如此輕易便去了,令他有些難以接受。

羅天佑先前與亡妻育有一兒一女,隻是如今二人皆已不在人世,那雙兒女便無人照顧。先前羅天佑還在時,便念叨著要將二人送去他兄弟家中。隻是現在這麽一個人人都自顧不暇的時機,誰又有心思照顧這兩個小孩呢?

步維行看出他心思,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莫要太上心了,生老病死,凡是在這世間,便都要經曆。”

說著,他站起身來,“走罷,該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