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白尋得了破解之法,讓被吸取了生氣的村民迎來一線生機。在第一名村民的傷勢有好轉後,秋白還同疏雨劍閣的醫修們治療了另外幾位村民,均是取得了不錯的效果。

秋白在治療完一個村民後,起身走向步驚川。

“今日便先到這裏了,”秋白同他道,“那些醫修決定再觀察他們一晚上,明日再做定論。”

步驚川並不精於此道,對於醫修的說法也無甚異議,便點點頭,與秋白一道回到了自己借助的小院。

院中有人,剛看到的時候,他還未在意,隻以為是有事要辦的村民。遠遠地看了幾眼,才發現院中站了兩人,一動不動,似乎在等人。

走近了一看,兩人都直勾勾地看著他,等的人是誰,不言而喻。

步驚川在院門前頓住了腳步。這還都是熟人,一位正是他們剛入村時,站在村頭處迎接他們的、“未染病”的男人,羅從鈞。而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是那位先前拉住步維行,問他要孩子的婦人。

婦人見到步驚川的目光望向她,竟是朝步驚川露出了一個笑容。

並不如何有敵意的笑,卻讓步驚川生出些許退縮之意來,恨不得當場遠離這二人才好。

步驚川心頭升起一股奇異的預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複下自己的心緒,主動問道:“可是找我有事麽?”

看羅從鈞的架勢,應當是有事要尋他。他也不欲與這位多作糾纏,隻想速戰速決。

“小遼,”羅從鈞忽然道,“你可還記得我?”

步驚川眉頭微微一皺,卻見羅從鈞的目光的確是落在他身上,未看向他人。

這是認錯人了?

步驚川解釋道:“不知您是否弄錯了,我不叫小遼……”

不等他說完,男人便異常激動地打斷了他的話,“你怎麽不叫小遼!你就是!就是!”

雖沒有弄清這人的意思,步驚川還是耐著性子道:“我確實不叫小遼,我叫步驚川。我隻記得,先前我與你在村頭處見過一麵。”

他記性不差,自然記得先前在村頭見過這男人一麵,知曉他叫羅從鈞,可這男人為何會主動與他搭話?

明明先前將他視作蛇蠍,唯恐避之不及。

他心中也有些疑惑,弄不清楚這男人的目的。

“你記得就好、你還記得就好。”羅從鈞尷尬地朝他笑笑,急切地搓了搓手,又不顧步驚川的話,繼續叫道,“小遼。”

步驚川心感怪異之餘。還覺得有幾分好笑,隻得道:“或許是你認錯了罷。”

羅從鈞激動起來,“你不是跟著那個道人嗎?你跟著他,不就是小遼!”

道人?莫非說的是師父?

步驚川忽然心念一動,望向站在羅從鈞身後許久都未出聲的婦人。婦人是他的生母,而在這民風顯然不如何開放的村落中,會在夜間一同出入的,大概率是夫妻。

莫非這個男人……

步驚川頓時被自己的猜想驚到了,與此同時,原本站在羅從鈞身後的婦人也走上前來,道:“是啊,當年就是這個道人抱走了你,我兒……”

步驚川一愣,一時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這二人,竟真是自己的親生父母。

早在他們出發去解陣前,他便從婦人與步維行的話中,隱約猜到自己是婦人的兒子。雖然步維行對婦人的話極為不耐,卻也未出聲否認過。況且,步驚川當時也確實想起一些斷斷續續的片段。

但那時情況緊急,步驚川未弄清事實真相便匆匆出發。步驚川見那婦人不再堅持,當時隻覺逃過一劫,誰知,該來的還是得來。

而這回,還多了個羅從鈞,二人一道圍著步驚川,倒叫他未開口前便生出幾分逃避的心思。

可這是自己遲早都要麵對的局麵,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步驚川暗自握緊拳頭,強迫自己站在原地。

殊不知,他這番暗地裏的小動作,全被秋白看了去。

“我兒……”婦人既開口,羅從鈞也一並改口,“爹娘這些年來,念你念得好苦……”

步驚川的思緒有些混亂,一方麵他想弄清楚這二人的想法,一方麵卻又對這窮追不舍的二人生出了幾分畏縮之意。

他低下頭,抿了抿唇角。

他不知道該用何種態度去麵對這二人,他那日經婦人的話提醒,倒是想起了些許的情景,皆是他小時候受過的疼。

那時眼前所見、耳中所聞,皆是蒙著一層紗,雖還記得,卻都不真切。唯有記憶中的疼痛,是最刻骨的。

而那種疼痛又是麵前這二人間接施予的,雖不經他們之手,卻也脫不了幹係。

如今這二人站在他麵前,擺出一副迫不及待要與他相認的架勢來,他該如何?

欣喜若狂?亦或是避之不及?

步維行自小教會了他為人處世的規則,卻從未教過他如何處理這種局麵。

秋白忽然道:“你二位也不自報家門、說清楚當年的情況,若是希望他認祖歸宗,還需二位拿出點誠意來。”

他這番話說得刺耳,實則是替步驚川做了回惡人,替他將這二人的攻勢阻攔一二。意識到這點,步驚川抬頭感激看他一眼,卻見到秋白正望著那夫妻二人,滿臉不悅

“我是張若蘭,”婦人連忙道,又指了指一旁的男人,“這是我丈夫,羅從鈞。”

“你是我二人在十三年前被人抱走的長子。”她勉力露出一個笑來,隻是她臉上的皮肉先前便掉了幾塊,如今雖然開始愈合,笑起來的時候卻牽動了疤痕,顯得有些可怖。

她說完方才那一通話後,便住了口,眼巴巴看著步驚川,仿佛在等他反應似的。

“長子,然後呢?”秋白道,“你該不會是在等著他對你二人終於來找他這一事感激涕零罷?”

他這番話似乎戳到了二人的痛處,二人均是麵色一變。

羅從鈞瞪了秋白一眼,粗聲粗氣道:“認祖歸宗,不是每個子孫輩該做的事麽?”

“可笑,”秋白嗤笑一聲,“你不想要了便隨便讓他被人抱走,如今想要了又迫不及待地讓他回來,你可有問過他的想法?”

“想法?”羅從鈞喃喃著轉過頭去看著步驚川,“你可想回來?”

見羅從鈞將問題拋給了自己,步驚川也是一愣。

他下意識看了秋白一眼,卻對上秋白帶著幾分警告意味的眼神,大有“你若是敢說‘想’,我便揍你一頓”的意思。

步驚川一激靈,回頭對上羅從鈞的視線,在那夫妻二人期盼的眼光中,搖了搖頭

倒也不是因為秋白的威脅,而是對於這二位稱得上素不相識的人,在他心中遠比不過師父。

更何況,在僅有的一些記憶中,他在這二人身邊的日子,並不好過。

“你、你怎能如此!”婦人哀嚎一聲,想衝上前來拉住他的衣袖,卻被秋白攔住。她在原地跺著腳,急得團團轉。

羅從鈞更是激動起來。“怎麽,進了仙門幾個年頭,就不認爹媽了!?”

“就憑你也配。”步驚川還未來得及出聲,便聽到秋白冷嗤一聲,“鼠目寸光之輩,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罷。”

話雖不好聽,步驚川卻也羨慕秋白可以如此坦誠。

可於情於理,他不該在這事上沉默。

步驚川抬起頭,直視著那二人,道:“生育之恩,我銘記於心,可養育之情,我更不能舍棄。”

或許是他說得太過委婉,那二人並未領會到他的意思。

羅從鈞搓了搓手,“我也沒讓你不認他,隻不過是叫你叫我們一聲爹媽。”

張若蘭也附和道:“是啊是啊,師父與爹娘,可不是一回事呢,更何況我們是你的親生爹媽!哪有爹媽比不過師父的道理?”

步驚川垂下眼瞼,他想起幼時不懂事,曾問過步維行,既然他是他二人養育大,為何不稱呼師父師娘為爹娘。

那時候,師父隻是搖了搖頭,師娘則笑嗬嗬揉了揉他的頭,道:“父母二字,非真心實意不能喚得。我二人非你親生父母,若是在你不懂事時,教你喚我二人為父母,那便是我們的不是了。”

時隔多年,步驚川記得仍是一清二楚。

師父與師娘,甚少同他說對錯,隻教他該如何判斷。他或許會為該如何麵對這二人而迷茫,但這二人如何,他有自己的判斷。

但該如何處理這段關係,倒叫他犯了難。

正當他們僵持不下之時,步維行的聲音忽然在院中響起:“我見此處可真是熱鬧,不如帶上步某一個?”

說著,他快步行來,走到步驚川身前,用身子擋住了那二人的視線。

步驚川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羅從鈞見到他,麵色一變,“是你!”

張若蘭也激動起來,“就是你抱走了小遼!他如今不認我們了!你將他還回來!”

“若是我當年不將他帶走,他今日恐怕便站不得在你二人跟前了。”步維行冷冷道,“他出生時天生異象,你們皆認為他天生不詳,卻不知是他身上靈氣旺盛的緣故。因為他身上的靈氣,鬼怪都被吸引過來作亂,你們就覺得是他不幹淨,交由來路不明的巫師去處理。”

“那巫師來路你們不管,他用針刺、火烤、放血,從他身上榨取靈力,你們卻聽信一麵之辭,對他不管不顧。”

“直至最後,那巫師讓你們將他赤身**置於冰天雪地之中,你們想也不想,走得頭也不回,那巫師說是在祛除他身上的邪祟,實際上他才是最大的邪祟。”

“你們怕不是在想,若是無法祛除邪祟,便讓這孩子便這麽死了算了?”

“直到我帶著他,提著巫師的頭顱入村,尋找你們,你們關心的也隻是邪祟有沒有被除盡。”

“我說他身上沒有邪祟,可你們仍是不信,不肯接收他,我這才將他帶回長衍宗。”

“如此種種,你二人還有何臉麵說自己是東澤的親生父母?!”

說到最後,步維行更是激動起來。他怒視著麵前的二人,麵上是不加掩飾的憎惡。

“他如今也大了,有自己的決斷。況且,他是人,不是物件,他去留如何,該由他自己決斷。”說著,步維行側過身來,目光落到了步驚川身上。

步維行看著他,沒有出聲催促,但步驚川心知,步維行是在等著他表態。

步驚川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張若喃喃地道:“小遼還是想回來的,不是嗎?”

見步驚川猶豫,羅從鈞以為是他動搖了,喜笑顏開道:“我兒,你該不是還氣著爹娘罷?若是你還覺得不夠的話,爹娘自是可以補償你的……”

當年擅自將他當作邪祟處置,如今不但自作主張替他發聲,還自顧自地解讀他的想法。他的父母,似乎從未將他的想法放在心上。

以前,他尚不能言語,自然不能將自己心中所想說出口。而如今,那個繈褓之中的稚子,已然長大。

他能為自己發聲了。

他不再是那個在繈褓中、連話也說不了的嬰孩了,至少在現在,他有了拒絕的能力。

“抱歉,夫人,您想多了。”步驚川緩緩道,“我是不會再認你們二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