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兵垂眸看向眼前的人。

步驚川以那日昏迷以來,已經失去意識近半月了。

他如今這副軀殼本就孱弱,承受不住來自東澤的龐大的神魂之力,先前強行毀去那個在碧華閣之下的大陣,又有些超乎他這副身體的極限,已是強弩之末。因此在他心緒大亂之下,氣急攻心失去意識亦是正常。

他也曾試圖幫助步驚川處理這亂成一團的靈力,然而步驚川恐怕潛意識裏極為抗拒他,他的靈力一旦試圖接近,步驚川的全身靈力便會如沸騰的油鍋一般,在他全身亂竄。而昏迷中的步驚川,也會因為這靈力突發的紊亂,再度咳出鮮血。

監兵實在是無奈了,他隻是想幫他,不是想害死他。

於是無奈之下,他隻得撤出試圖為步驚川疏導的靈力。眼下,步驚川便隻能靠著自己硬抗了。

對於步驚川的反感,監兵其實一直以來都有心理準備。自步驚川的前世,從他還是東澤起,他便知曉,步驚川對他的敵意,一點也不比秋白少。

隻是不知為何,或許還是那個分裂出去的獸魂的所思所想,在冥冥中影響了他,因此他對步驚川,還是有一種難以言表的親近。

在得知對方對他的反感,除了無奈,他也有幾分失落。

然而他畢竟身上還肩負著更重要的使命,他不能輕易將自己的獸魂就這樣交出去。這千年,已經是他任性的千年,他身上的血孽已經越發壓抑不住,提醒著他如今的修為大不如從前。

白虎域是道修的第一道防線,若是他倒下了,那麽在白虎域的人族、在後方所有的人族,都會或多或少受到影響。屆時,隻是因為他一己之私,恐怕會死千千萬萬的人。

他應天上星宿之力而生,這守住這白虎域是他的使命,自是不能兒戲。

他不過是在能夠讓步的範圍內,盡量別叫這個人難過而已。他自己清楚知曉,東澤在上一世的臨死前還防著他,可他仍是依照著東澤吩咐的那般做了。

因為他還記得東澤送他的那個麵具。

東澤其實並不喜歡他這張臉。確切地說,東澤不喜歡他長著與秋白一樣的臉,他受不了東澤每回見到他時,那種不夾雜半分情緒的目光,那目光幾乎要叫從來不知何為戰敗的他落荒而逃。最終他也依照對方的意願,將這麵具戴上了。總覺得戴上麵具,東澤便不再會給他那般的臉色。

監兵其實有時候很羨慕衍秋,甚至可以說是——嫉妒衍秋。分明那隻是自己的獸魂,然而那獸魂卻能夠得到一段如此堅韌的關係,能夠擁有這般珍貴的情感。

他自生出意識開始,便是無親無友,與另外四位域主的關係,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他們隻是相互之間最為信任的合作夥伴,卻絕不是在夜深人靜之際,可以依偎在一處,互相舔舐傷口的存在。

他羨慕衍秋能夠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港灣,若是受了什麽委屈,還能同東澤撒嬌,而東澤也會不叫他失望地去為衍秋討回公道。

他無數次捫心自問,分明他和衍秋都是一樣的,可為何他卻沒有這般的經曆呢?

因此他時常在北鬥星城附近徘徊,隻是想多看他們一眼,試想著自己若是衍秋,又會如何。

可東澤冰冷的表情明確無比地告訴著他,他不可能成為衍秋。衍秋與監兵,在東澤心中,從來都是不同的,同樣,份量也是不同的。

東澤會對衍秋溫聲細語,卻從不會對監兵溫和。

直到東澤將那麵具給他的那一刻,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或許是被那分離出去的獸魂影響,他對這個人無論如何過分的要求,他都不會拒絕。包括讓他戴上麵具,這樣一個幾乎是帶著侮辱性質的要求,他都能夠接受。

因為他知道東澤心中有衍秋,而衍秋也是他,哪怕東澤不承認,但是衍秋分明就是有著另一種人生的監兵。

那個不必為命運所縛、不必為了他人發愁,隻用一心做好自己,便有人認可、有人誇獎的監兵。這是監兵如論如何都羨慕不來的生活,卻也同樣是監兵的生活。

因為,衍秋就是監兵。

哪怕他知曉東澤為了防止他在這空缺的千年間強行收回獸魂,用了不少辦法防著他,可他卻生不起氣來。因為東澤這也是為了他所做的,隻是他偶爾也會失落,因為東澤這般所為,為的卻不是身為監兵的他。

他將那人已經化作碎片的神魂一點一點地收集好,再用自己的靈力仔細蘊養。他想,先前東澤所為是為了監兵,那麽如今監兵所為也隻是為了東澤。

可直到他見到那重生之後的東澤,卻依舊是千年前那般。眼中隻有他的那個獸魂衍秋——或許,應該叫做秋白更為合適。

他們二人依舊似前世那般眼中容不下他人,更沒有他的位置。

因此他近乎賭氣般,闖入了星鬥大陣之下。

因為在這方麵,他與東澤算是合作的關係,因此他一路暢通無阻,並未受到阻攔。

他清楚,獸魂的軀殼就被收藏在這星鬥大陣之下,那是東澤的原身,而他卻不知道東澤將軀殼具體藏在了哪一處角落。

當他試圖探查時,被那防護的陣法狠狠地彈了回去。

東澤對他一向都不留情,包括這個陣法。

他失魂落魄地離去,心中仿佛空了一塊,隻覺得自己仿佛什麽方麵都比不過自己的獸魂。

——分明那也是他自己,可為何能夠有這般巨大的差異?

一個是東澤盡心盡力也要藏好保護好的對象,另一個卻是東澤費勁了心思也要防著的對象。

對他來說,未免太過不公。

當他帶著那身傷回到碰頭的地方時,他也是曾經短暫地享受過一番屬於東澤的溫情。

隻是他那時忽然想起,他化名為風澤,眼前的人也不再是那個無所不知的東澤,隻是他一無所知的轉世罷了。

轉世成步驚川的東澤,並不認得他。

而給他的那一點溫情,對於步驚川來說,不過是給一個普通路人的關懷。

與監兵無關。

等步驚川意識到監兵的身份的時候,他隻覺得一切都回到了從前。

他看著他們二人並肩攜手,看著他們共同進退,看著他們兩情相悅,將前世斷開的情愫在這一世又重新聯合。

他忽然又察覺到心中那點能夠稱之為嫉妒的情緒。

他的獸魂終究與他是一體的,他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獸魂的影響。

而步驚川,確實與東澤一模一樣。

東澤是一個很好的人,監兵一直都清楚。

隻不過這種好,從來都不會屬於監兵。

可是他卻在不知道的時候喜歡上了東澤。他甚至懷疑獸魂的影響是不是隻是他自己為自己找的一個借口,他隻是真的喜歡東澤,卻又因為不敢承認。

可他意識到這種情緒的時候,卻已經是很晚了。

他做不到與另一個自己去爭奪,而他也清楚,他爭不贏。

監兵從來贏不過衍秋,更加贏不過秋白。

他一直都在暗中觀察著二人的動向,當他發現步驚川恢複前世的記憶後,心中甚至有些欣喜。可他很快又發現,東澤從未排斥過衍秋,哪怕是那方麵的感情。

於是他又看著二人重修舊好,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從前。

直到收到碧華閣生變的消息之前,他心中甚至有些絕望地想,不若自己就這樣把這現狀維持下去,獸魂與人魂分離,左右也不會影響到他什麽。隻要星鬥大陣完成了,屆時他這個白虎域域主,無論在不在都沒有關係。

可碧華閣中得知的消息卻叫他心中巨震,他未跟隨他們去到懸河鬼域,更不知曉這魔修竟然想出了如此辦法,能夠獲得比自己修為搞出許多的傀儡。

但他也不敢動念頭,因為他知道,步驚川——哪怕是恢複了東澤記憶的步驚川,也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他收回獸魂的要求。

然而就在這時,秋白卻自己找上了他。

“我要同你談談條件。”秋白的第一句話,監兵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與另一個自己談話,這個感覺還是有些奇妙的,至少,監兵以為他們隻會保持在針鋒相對的狀態中很久。

而與自己這般心平氣和地談話,是他此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因為東澤與步驚川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你說。”他看著眼前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麵龐。

分明是一樣的臉,可秋白便能光明正大地在各處晃悠,倒是他這個原主,須得戴著麵具,終日隱藏著自己真正的容顏。

他這麽一想,便有些想笑。

“我聽說,獸魂回歸,是你吞噬我?”秋白問道。

“不全然是。”監兵看了他一眼,“還有一種辦法,你心甘情願回歸,你我二人隻會融合,而非單方麵的吞噬。”

監兵有些意外秋白竟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可想起了先前二人對戰阮尤之時發生的事,他忽然便有了想法。自己最為了解自己,因此他立刻就猜到了秋白會這般開口的理由,“你是覺得你護不住他了?”

秋白的神色黯然了一瞬,“我一直都知曉自己無用……可再這般下去,他等不到我成長到有用的時候。”

監兵忽然又有些開心,自己還是有一方麵,能夠勝過自己那個獸魂的。

“你知道就好。”監兵哼笑一聲,“融合便是將你我的神魂融合,意識融合,屆時你我的記憶也會相通。”

可無論如何,對於這個世上來說,“秋白”這個存在,便是不在了。

“秋白”會以另一種方式存在下去,與監兵共生共死。

秋白顯然是鬆了一口氣的。對於秋白來說,能夠保住自己的意識,這比什麽都重要,畢竟沒有一個意識會接受自己被隨意抹殺,被自己也不能。

“我原本便是想,收回獸魂的時候,吞噬回去便可。”監兵道,“你剛被我分離出去的時候,還很弱小,即便給你成長成百上千年,你也還是不如我——包括現在,你也不如我。”

非是監兵誇下海口,而是當年他便考慮過難以收回獸魂的情況,因此並沒有給獸魂太多的修為傍身。秋白如今的一身修為,皆是後天修煉出來的,可無論如何,修煉的時間遠遠沒有監兵長,更不是監兵的對手。

“我知道。”秋白抬眼看著他,“如今不過是步驚川護著我,才叫你沒有強行下手。”

這般話說出來,多少有點恃寵而驕的味道,可監兵知道,事實正是如此。

監兵心中卻異常平和,反倒問道:“那你問過他了嗎?”

“沒有。”盡管未指明,可秋白領會到了他的意思,不愧是他的獸魂,交流起來確實不費勁,“他不會同意的。”

“那你便不怕他擔心焦急?”監兵笑了笑,不知在嘲笑誰的天真。

秋白抬頭看了他一眼,道:“什麽都沒有他活著重要。”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左右他瞞著我的事也不少……叫他長個教訓也好。日後我能借著你的眼睛看著他,我便滿足了。”

作者有話說:

算是監兵這麽久以來的獨白以及秋白最終這麽做打算的原因,秋白其實沒有消失啦,隻是回去了而已!(